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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古蜀图语
车子在最后一丝昏暗的夕阳中驶入夜幕,九爷看着窗外,他没有开口说话,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车内装饰得雍容华贵,有沙发、吧台、电视、卫生间和下榻的双人床。就在这样的氛围内,因为九爷板着的脸,我们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目光对接之时显得很尴尬,所有人把目光都悄悄地移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胖三左顾右盼,也学着模样看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又偷偷地瞄了一眼车内,看见九爷那张冷漠的脸,刚好四目相对,躲闪着假装若无其事,胖三顿时恨不得自己这双眼直接瞎了才省事儿。远处的几盏米黄的灯光,衬托得夜色更加漫长了。
上车不久,我就倒在座椅上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路况有一些颠簸,我在胖三的呼噜声中醒来。车内的灯关了,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双冷峻的眼睛——是九爷,他若有所思地坐在黑暗中,定睛细看才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我看。我整理了领口的衣角,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依然在看着我,那种眼神看得我全身发毛,头皮发麻,那冷若冰霜的眼神能把目标撕碎。他眉头紧锁,直到他叹了口气,气氛才有所缓和。
我刚酝酿了一下想冲着他笑,他低沉地在我耳边说:“你骗不了我。”
我心中一震,敷衍着把那个酝酿好的笑容硬邦邦地扔了出来,比哭还难看。
我还没有说话,他走过来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很足。我没有尝试挣脱,他继续说:“你不是普通人,这双手也不是普通的手。”
他的手力气很大,我讨厌被束缚,对于一个魔术师,无论捆绑还是被擒住都是小儿科把戏。我简单地转身,已经坐在了他背后的那张沙发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抓住的竟然是胖三的手,胖三被他用力一抓从睡梦中惊醒,被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来。九爷翻手又将胖三打晕,这一下打得胖三鼻血直流,竟然没了反应。九爷紧跟着说了一句:“睡吧,这没你什么事儿。”
九爷站到我面前,对于金蝉脱壳这种小把戏,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地说:“这世间的事情都很简单,复杂的只有人,更确切地说复杂的是人心。”
我跷着二郎腿,展示着自己的全身上下,证明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好奇地问:“我看上去很复杂吗?是我身上多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还是少了什么应该有的东西?”
九爷也在笑,听到我这么问,他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多了一种神秘的味道,少了一颗好奇的心。”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神秘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在二战期间,我身陷日军的俘虏营时,一个日军的女军官福冈亚美也说过同样的话。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我没有感受过,是酸、甜、苦、辣……还是一种什么特别的人才能察觉得到的味道,抑或是刺鼻的恶臭,抑或是柔和的香味。我自己闻了闻身体,没有嗅到什么异味,再次听到这个词儿,我心中五味杂陈,困扰了我太久的问题,现在想起来依然耿耿于怀。我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更清楚的是有些问题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九爷看到我为之动容,爽朗地笑了,这笑声就像一个黑洞,似乎藏匿着多种预谋。
“哦?”我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们要去哪儿?”九爷卖起关子,他冷漠的眼神试图看穿我。
“只要是该去的地方,去哪儿重要吗?”
“哈哈。”他的笑声夹带着些许的得意,却依然没有忘形,说:“我现在没那么讨厌你了。”
“您抬爱了,彼此彼此。”我回应说。想起张伯伦博士给我的那封亲笔信,还是没有忍住把信递给他,看到这封信,九爷禁不住一愣。根据车子前进的方向,我不知道我们要去的金沙和“该去的地方”是不是不谋而合,我问了一句:“张伯伦博士最后的活动轨迹就是实验室,他失踪前留下来的一句话就是‘他们回来了’,而‘他们’是谁?”
九爷看见张伯伦的笔迹,喜忧参半,喜的是说明张伯伦目前还是安全的,忧的是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这个熊瞎子,九爷不认识,只是在道上听过这么一号人,可是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听张伯伦提起过。这个名字给前往“该去的地方”又蒙上了一层迷雾,让前方的路变得更加曲折和迷惘。
胖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睡觉都睡得七窍流血,还不知道是怎么睡出来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他擦干净鼻血,破口大骂:“53°的纯悲催,都够下酒了。”
三个月前,张伯伦告诉九爷,如果哪天实验室出了事儿,自己失联,踪迹全无,肯定是遇到了无法自行解决的大麻烦,让他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到达之前,不能跟任何人说。至于这个地方在哪儿,只有张伯伦和九爷知道,一切讯息都过于简单,这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人,更不得而知。
我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们,就像怀里随时都揣了只野猫,百爪挠心,背后似乎长出了第三只眼睛,它能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九爷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处理这种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搞得自己真的一无所知。这一点,张伯伦早就已经想到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如果“他们”明白了,这也是好事儿一桩。
我们所到之处,所有的路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就连电线杆、砖头、公路都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监视着我们。我的命运始终都被人操纵着,每到夜里,想起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我都会头皮发麻。
第四天,所到之处逢站必停,一路吃遍半个中国,乐得胖三合不拢嘴。
看得出九爷在声东击西,虽然胸有成竹,隐隐地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藏着一缕难言之隐,所经过往,风俗民情、名胜古迹,就像观光旅游一样一处都没落下,几个人玩得兴趣盎然。
车子过了广汉,到了成都的地界,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九爷让司机加快了速度,跟以往慢吞吞的节奏相比,此时开足了马力,继续开往都江堰的方向。此时,我们察觉到一些车辆一直暗中尾随着我们,怕我们发现,换不同款式的车型交替出现。我们突然加快了节奏,那些车子没有防备,出现的频率、速度都露出了马脚,终于,九爷让车子在龙溪隧道附近停了下来。
胖三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停下来?”
九爷沉吟说:“等等他们。”
胖三更加困惑,说:“等他们干什么?”
九爷老谋深算地笑了笑,说:“等他们看表演。”
九爷吊足了他的胃口,胖三兴致勃勃,笑呵呵地追问:“等他们来看一堆大老爷们儿跳脱衣舞表演?”
杜可可睥睨地瞧着胖三那一脸没出息的样儿,不愿意跟他为伍。
九爷说:“如果你愿意跳,也没问题,内裤脱了都没人管你。”
我们的车子佯装抛锚,停靠在路边。后边跟上来的几辆车子看到我们突然停了下来,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停下来还是该继续往前开,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放慢了速度,看着九爷如炬的眼神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开。几辆车子刚进入隧道,九爷便安排司机追上去,猛然间只听到几声干脆而响亮的撞击声,伴随着剧烈的晃动。我们在隧道里连续撞了几辆车,彻底地惹毛了他们,几辆车围在我们的房车左右,在隧道里擦出火花。前方突然传来亮光,在隧道的出口,我们的车子撞破了护栏,顺着滑坡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滑落到山崖下,围绕着我们一侧的车子也随着跌落了下去,瞬间被摔成了废铁。我们的车子也七零八落地摔在了山脚下。
在车子跌入山崖的时候,九爷暗示我们在滑坡的缓冲地带跳了下去,集体落在一团绵柔的草垛上,草垛旁是一个黝黑的山洞。车子在山崖下冒出滚滚的黑烟,而我们的司机来不及跳车随着车子跌落到崖底。我们向上看去,不多会儿便有十多辆车子停靠在事发现场,几个人探着头往下看。这一切似乎都在九爷的意料之中,他最信任的司机刚刚在车祸中遇难,他完全没当回事,带着我们走入深不见底的山洞。
胖三有所迟疑,欲言又止地跟在九爷身后,觉得这个九爷够凶狠,也够冷漠。前些天还在一起吃喝玩耍的司机小刘,现在和车子一起为了九爷粉身碎骨,九爷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些得意。
胖三支支吾吾地说:“小刘他……”
九爷一脸阴森地说:“早就知道身边有叛徒,没想到是他,启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问题,在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监控下,为什么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了如指掌。”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山洞里只有脚步的声音。我们走出洞穴直通环山公路的另一边,洞口停靠着一辆早已经在等待的越野车,我们上车往回程的方向开去,即使追踪我们的人到崖底勘查发现我们没死,那时候我们也已经消失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外,哪怕继续盲目地向前追赶,也不会想到我们竟然往回程的方向走,这一切都是九爷早已预谋好的。
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杜可可来开车,九爷眯着眼睛冷酷地坐在副驾驶。胖三对九爷敬畏之余多出几分惧怕,有再多的疑问都不敢再张口。
正如我所料,在傍晚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广汉。车子穿过闹市,驶入一个阴暗的胡同里,最后停靠在巷子深处一间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口点缀着两盏灯笼,泛出阴森的红光,处处透露着一股邪气。
胖三打了个哆嗦,确认我们有没有走错地方。九爷也是第一次来,面露狐疑,我们正在踌躇不前,那扇黑漆漆的大门突然大开。院子里站了一个人,头发花白,背对着我们,他咳嗽了两声,我们跟着他走进屋子里。
坐下来才看清楚,他戴着一副墨镜,胖三挠了挠头,凑到我耳边品头论足地说:“大晚上的戴着一副墨镜,要么神经病,要么真的高深莫测,这老小子八成是一江湖骗子。”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示他小声点儿。
杜可可愤愤不平地说:“骗子又不会写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胖三反驳说:“骗子能写在脸上的,那还能叫骗子吗?”
九爷瞪了我们一眼,胖三和杜可可立即闭上了嘴。
我说:“不,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一个瞎子。”
胖三惊讶地张圆了嘴巴,指着戴墨镜的老人,蹑手蹑脚地在他眼前比画了两下,确认老人的确看不到任何东西,轻声说:“你说他就是熊瞎子?”
老人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突然脸色一变又有些犹疑。熊瞎子不由一惊。勉强地笑道:“不知道三位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想,这话不对,很显然胖三也注意到了这句话有问题,脸色凝重。这老家伙眼瞎耳朵不好使,那还说得过去。杜可可距离他最近,也突然警惕起来,故意抛下了一枚钥匙扣,钥匙扣还没有落地,这个老人看都没看,伸手便接住了即将跌落在地上的钥匙扣,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笑吟吟地说:“姑娘小心点儿,你东西掉了。”
我们几个都鸦雀无声,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不但能辨识人,甚至能辨识出性别来,甚至身边的一切动静。这样的人走在人群中,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个瞎子。我们明明来的是四个人,而他却脱口而出三位,这说明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不是人。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彼此张望,确实四个人,灯光下四个影子。
胖三按捺不住,捋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说:“老小子,你到底搞什么鬼。”
熊瞎子冷漠地说:“从你们进到这个房间里,我就嗅到了腐烂的死亡气息。”
胖三看不惯他故作神秘,想动手。我也嗅到了一股异味,这个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榴梿的味道,微甜、潮湿,夹带着酸腐的刺鼻味。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味道,这种味道却似曾相识,可我分辨不出来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我劝住胖三,一脸歉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说:“请问您是熊天平,熊大师吗?”
他点了点头。听到我说话,他突然愣住了,摘下来墨镜,那是一双极其恐怖的眼睛,冷漠的眼神似乎能冻结四周的空气。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全部都是眼白,他抽着鼻子,在捕捉着空气中的某一种味道。
杜可可被吓了一跳,胖三也着实被吓得不轻,“呵”的一笑,挥动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还真是瞎了。”
熊瞎子没有跟他计较,压根儿就没有理会他,只是愣在那里继续看着我背后的某个地方,似乎在看一样很可怕的东西。
胖三啧啧叹息,说:“我说熊师傅,您这白内障病得不轻啊,有些年头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您也别往心里去,现在全国雾霾这么大,有没有白内障都是同一个德行,想看清东西,都不容易……”
杜可可顺着熊瞎子的方向,向我看过来,问:“大师,您在看什么?”
熊瞎子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未来。”
胖三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说:“哥们儿,你都瞎了,还操哪门子的心?”
我打断了胖三的胡说八道,看着熊瞎子僵持的表情,略带扭曲。我认真地看着熊瞎子的一举一动,恍然大悟地说:“他不是瞎子,也不是白内障,而是……开了天眼。”
开了天眼的人,据说可以通灵,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代价就是放弃常人能看见的东西。有些开天眼的人甚至可以看到未来,这种人大部分会被能力所吞噬,吞噬时间,吞噬寿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谴,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开天眼的人。
熊瞎子的眼白突然布满了血丝,手指在发抖,表情异常痛苦,就像羊癫疯发作。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了平静,疲惫地说:“老规矩,来这里的人,我只回答一个问题。”
他的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此时扔出这句话,颇有逐客的意思,他跟我们谈话很谨慎,不想再跟我们纠缠。我刚要开口,胖三抢先了一步,我还真怕他开口来一句哪有豆浆油条卖,或者川妹子漂不漂亮的问题。
胖三润了润嗓子问:“张伯伦博士现在在哪儿?”
熊瞎子一震,皱着眉头,说:“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他故意把“近”说成了“尽”,这句话定有蹊跷,一个“尽”字绝对不是指距离,而是心态。张伯伦留了线索,让我们来找熊瞎子,莫非张伯伦博士有意躲着我们,不让我们找到他?
胖三环顾了一下四周,巴掌大点儿的地儿,屋子里就这么几个人,谁长得都不像张伯伦,除了这么几个人,连个蟑螂、苍蝇都找不出来,胖三暗骂晦气,嘟哝着说:“这算哪门子的答案,你个老骗子。”
熊瞎子失落地看着我们,摇头叹息说:“几位好走,不送。”
胖三悻匆匆地走出门去,说话的时候句句带刺儿,讽刺地说:“千万别送了,就你这眼神儿,还不如瞎了呢。”
我尴尬地冲着熊瞎子微笑,表示歉意,说:“不好意思,后会有期,有缘再见。”
熊瞎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再见了,缘分已尽。送你最后一句话,有些人即使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撕破了时间的序列,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胖三虽然走在最前面,却听得仔细,不耐烦地说:“呸!大爷,您是在写诗吗?老不正经的还学人拽文,白瞎了我的大好时光,听你说了一晚上鬼话。”
熊瞎子笑而不语,虽然他看不见,却执着地送我们离开,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些诡异,这种诡异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走出巷子,胖三大大咧咧地跟着九爷去开车。
杜可可慢吞吞地走在我身后,她一直埋头苦思,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轻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胖三今天很奇怪?”
我反问:“胖三哪天不奇怪?”
天灰蒙蒙的,胖三打了个哈欠,挥手让我们上车。我急需要找一家旅馆,已经三天没睡好觉,此时我们对于一张温暖的床的感情,比见了爹娘还亲。
胖三扶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得合不拢嘴,愤愤不平地说:“这装神弄鬼的老小子,竟然能看到未来,鬼才信。”
我点头,说:“我相信,他看到了未来。”
胖三惊讶地看着我,问:“那他今天看到了什么?”
“他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九爷闭着眼睛冷不丁地接了一句,我们都以为坐在后座的九爷已经睡了。
“不好。”我心中一惊,顿时心凉了半截,吓得胖三一个紧急刹车,差点儿把我们从车窗里甩出去。想起临走时熊瞎子沮丧中带着的诡异笑容,我幡然醒悟,开了天眼的人如果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死亡即将来临。
我猛然说道:“对,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未来。”
我们急忙调转了车头。
再次返回到熊瞎子的住处时,门口已经站满了人踮着脚向院内张望。警察在门前维持秩序,熊瞎子死了,死状惨不忍睹。
胖三挡住杜可可的眼睛,不让她看见。画面血腥,死状恐怖,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扭曲在一起,充满了疑惑,熊瞎子的眼睛被活生生地抠了出来,抛在离尸体不远的位置。血迹染红了地板,地上用血渍画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中间有一个实心点的符号,就像一只眼睛的模样,还有一个三角的符号画了一半。这几个符号连成一条直线,未完成的三角符号更像一个箭头的标识,和地上的眼睛竟然看着同一个方向,指向了西南。
胖三看得心惊肉跳,撇着嘴问:“谁会下手这么残忍?”
熊瞎子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手指上沾满了血渍。
我说:“最残忍的是,他自己下的手。”
胖三胆战心惊地问:“谁会闲着没事儿挖自己的眼珠子玩儿?玩这么残忍的益智游戏,除非他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那得多恐怖的东西啊!”
熊瞎子死了,这个传奇人物这次真的死了,死透了。很多次传闻都没证实他的死,我们心中一凉,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死在了我们面前,死得极其悲惨,让我们感觉危机就潜伏在我们四周,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看着身边的任何人,似乎所有人都居心叵测,看到每一张脸都感到害怕。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法医翻动着熊瞎子的尸体,她穿着简约、干练,拿着一个小本,在尸体旁指指点点地记录着。
熊瞎子耳朵里也淌出来脓水般的血渍,判断应该是听到了某些刺耳的声音让他产生了幻觉,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并且是强迫性的,他才挖出自己的眼球。既然是他自己下的死手,为什么死前又要留下这些奇怪的符文,这些符号就是他看到的未来?这些符文很显然是刻意留给人看的,又是留给谁看的?如果凶手故意布置了自杀的假象,就是为了让这些符文一定能被人看到,那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这是古蜀图语,在3600年前就已经消失的一种图语。”那个扎着马尾的女警官走过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姑娘,她眉宇之间透着英姿飒爽的自信,二十多岁的年纪,笑起来脸上的一侧有个浅浅的酒窝。
她站在我们面前,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MarySue,国际刑警,同事叫我茉莉,苏茉莉。”
我宛然一笑,还没有开口,胖三抢过去握住她的手,说:“我去,这么高端大气,都国际范儿了,我是李斯文,欢迎国际友人,我的外文名叫……”胖三突然语塞,脑子里没几个英文单词,筛选了一下,竟然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起个英文名。
杜可可补充说道:“胖三儿。”
“那不叫外文名,那叫外号。”胖三一脸厌恶,一本正经地搜罗了自己脑子里所有的英文单词,不知道从哪里捡起来了一个,得意地解释说:“我英文名叫Sofie。”
杜可可看不惯胖三那一脸桃花烂漫的春色,看见漂亮姑娘就发春,冷冷地说:“你英文名叫Sofie,那中文名不应该叫胖三,应该叫卫生巾才对呀。”
看着两个人都撕成鱿鱼丝了,我脑子里嗡成一片。苏茉莉看着地上的符号,拍了照片。
我说:“你们两个先别指望着一时半会儿能撕出个结果来,最好先看看这个。”
苏茉莉放下相机,我好奇地问:“你懂古蜀图语?”
苏茉莉分析说:“在占卜术里这个符号是太阳的象征,而在炼金术里这个符号指的是金。”
胖三默念道:“太阳,金……”
苏茉莉咬着手指,思索着说:“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看着血渍标识指向西南的位置,抬头看见若有所思的苏茉莉,四目相视,两个人突然醒悟,异口同声地说:“金沙古城。”
在5800年前,太阳又被称为神鸟,古蜀人崇鸟崇日,同时又心生惧怕。从1929年春至今,金沙遗址的发掘工作从来没有停过。金沙古城在数千年前被称为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们一路颠簸,绕过环城路,直到南城的金沙遗址博物馆。第一缕阳光透过环形的太阳神鸟雕塑,照射在博物馆的穹顶之上,一轮朝阳刚好镶嵌在雕塑的空隙之中,光影绰绰。
九爷的神情有些紧张,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车门来不及完全打开便跳下了车。
我们顺着光的方向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可能是见老友心切,我和杜可可、苏茉莉小跑才跟得上九爷的步伐,胖三气喘吁吁地扶着腿蹲坐在地上。我们刚走进大门,一双白手套把我们拒之门外,一个年轻保安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保安义正词严地警告我们,说:“今天馆里整修,谢绝参观。”
胖三追上来想骂娘,被九爷劝住。
杜可可解释说:“我们属于公干人员,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份很重要的研究。”
保安狐疑地打量着我们,说:“啥研究?”
九爷递了支烟给他,说:“小兄弟,我们千里迢迢来一趟也不容易,希望您行个方便。”
保安看我们风尘仆仆,还有个胖子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喘得像头牛一样,他果断拒绝了九爷的烟,警告他不要贿赂公职人员,自己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护着风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一脸为难地说:“方便倒是方便,啥事儿都得讲个规矩,咱们得按照流程走,证件都带了吗?”
这句话可把九爷问愣住了,不解地问:“啥证件?”
保安不耐烦地说:“非正常开放日,在整修期间是谢绝外来人员参观博物馆的,但既然你们是为了做研究,我也行个方便,需要你们提供身份证明、单位开具的研究证明、从业人员证书、无偷盗犯罪证明以及工作日期间出售的门票。”
他还没说完,胖三的脸气得像猪肝,手指握得嘎嘎作响,杜可可生怕他随时动起手来。
苏茉莉走过去,敬个礼,恭恭敬敬地出示了警徽,说:“我是国际刑警,来调查一宗案件,给你们带来诸多不便,我深表歉意,希望你们单位给予配合。”
保安挠了挠鼻子,盯着警徽,确认自己不认识,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补充说:“原来是警察同志,配合,我们绝对配合,那除了以上的证件,你们还需要再出示一份加盖公章的合作申请书。考虑到你是国际刑警,需要由联合国先向我们国家有关部门发出邀请,经过审批,再递交到地方公安局让领导签字,派出所盖章,递交给我们单位领导审阅,指派相关负责人跟各位交接,去……”
“我去你的吧。”胖三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腾空拎了起来,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上,顿时血如泉涌。他摸了摸鼻子,粉碎性骨折,手上、嘴角血肉模糊,直接把他给打沉默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一拳打得他怀疑人生,苦心建立了几十年的价值观瞬间失守。
小保安被打惨了,突然反应过来,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叫。胖三紧接着又一拳打过去,小保安门牙碎了一地,立即被撂倒,晕倒在地。九爷长这么大还没被几个人拒绝过,走的时候点了支烟,塞进了他还在淌着血的嘴里。
走进展厅,千百件玉石、金器、青铜器、象牙等奇珍异宝,安静地摆放在展柜中,璀璨辉煌。一件薄如蝉翼、精美镂空的太阳神鸟圆盘,沉睡在透明的展架上。
杜可可、苏茉莉盯着神鸟圆盘,如着魔了一般,美奂绝伦的饰品让她们馋涎欲垂。但凡金银玉石,对女人皆有无比的诱惑力。
穹顶之上也点缀着些太阳神鸟图腾,光照射进来,浮光掠影,斑驳的光影透过穹顶散落在展厅内,坑穴中凹凸不平地散布着一些星状的圆圈,保持了发掘时的原状。走进博物馆的时候,我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硕大的博物馆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一点儿生机都没有,我们也没有见到维修整顿的施工人员。更像是一个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九爷时不时地在看表,他似乎在迫不及待地等一个时刻。我留意到穹顶上的光影变化,恍然大悟,顷刻之间,光从穹顶之上透过神鸟图腾照射进来的光斑与展坑里的圆点重叠,数量、尺寸都不偏不倚地镶嵌在凹槽之中。
看到此情形,九爷捋臂揎拳,喜出望外地走向展坑。
我无意间在他的胳膊上看到了一枚五芒星的图腾符号,九爷身上竟然有跟追捕我们的黑衣人同样的文身图腾。我心中暗叫不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九爷一把抓住杜可可,扣住了她的喉咙,那张笑脸冷却下来,他冲着走廊里大喊了一声:“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
一个人影站在走廊里,缓缓地走出来。杜可可失声喊出了一个名字:“张教授。”
张伯伦的脸上带着几分失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九爷,他疑惑地说:“你不应该在这儿,三个月前你就已经死了。”
三个月前九爷就已经死了?这个站在我们面前活生生的人,如果不是九爷,那会是谁?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在熊瞎子那里,九爷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死人。
九爷冷冷地笑道:“我死没死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胖三点了点头,赞许地说:“有道理。”
“你闭嘴!”张伯伦和九爷异口同声地说。
“不可能。”张伯伦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三个月前,你喉癌晚期,我亲自为你开具死亡证明,参加了你的葬礼。”
“一张破纸,一个仪式就可以证明我死了吗?”九爷对于张伯伦的话置若罔闻,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指着张伯伦。怀里的杜可可不断地在咳嗽,他用力扣动着手指,指甲插入到杜可可的皮肤里,清晰得可以看到血痕,杜可可几乎不能呼吸。他冷冷地继续说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你知道吗?”
九爷说到激动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水。
张伯伦向前走了两步,劝他说:“有话好好说,你想说什么?”
九爷愤怒地说:“好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跑进来,那个小保安提着裤子,脸上还带着血渍,嘴巴已经被烧得红肿,衣领上破了个大洞。他手中拎着一枚警棍,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破口大骂:“是谁的烟烧了老子新买的衣服!”
看着他那张香肠嘴,已经被烟头烫熟了,如果这会儿他有一面镜子,就不只骂人这么简单点事儿了。
他没头没脑地跑进来撞在了九爷的枪口上,九爷用枪指着他的脑门儿,呵斥道:“哪凉快哪待着去。”
小保安目眦尽裂,攥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愤怒地问了一句:“哪凉快?”
还没等九爷说话,看着九爷的眼神儿,小保安突然意识到最凉快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坟墓,他提着裤子一路小跑消失在走廊里。
“我本应该早死了,可我现在还活着,不只我活着,还有更多的人会活过来,可是活着,生不如死。”九爷平息了激动的情绪说。
张伯伦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听懂。
九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用力地扣住杜可可的喉咙,继续说:“我要什么,你应该知道。”
张伯伦沉思了一下,猜测说:“据文献记载,相传古夏时期,黄帝娶蜀山氏女子为妃,生下蚕丛,其纵目,赐十六卦书,称古蜀王,偶得金蚕,身着长青衣,以龙古卜天书,后代曰柏灌,再后者名鱼凫。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蜀人思之,其民亦颇随王化去,今庙祀之于湔。”
胖三挠破了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有听懂,一脸晦气地说:“想听句人话有那么难吗?”
张伯伦叹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黄帝的人,娶了一个川妹子,生了个儿子叫蚕丛,生下来发现蚕丛天生异禀纵眼独目,赐十六卦天书,后来几代人参悟到天书的秘密,各个都长命百岁,在鱼凫一代,修得不死之身,忽然成仙……”
九爷瞋目切齿地叫喊道:“闭嘴,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胖三全神贯注地看着九爷,打量了一圈,摇了摇头,提示说:“不像,你面相显老。”
九爷勃然大怒地说:“别给我讲三岁小孩听的故事。”
胖三委屈地看着九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咿咿呀呀地不知所措,他的话彻底地惹怒了九爷,九爷怒不可遏地说:“我显不显老,关你屁事。”
张伯伦有所迟疑,九爷手下的杜可可几欲昏迷,看着痛苦挣扎着的杜可可,张伯伦从地上捡起了保安遗留下来的警棍,一棍击打在展柜上,玻璃碎成一片,警报被触动,鸣叫个不停。张伯伦迅速拿起了太阳神鸟圆盘,走到遗址中心的一块凸起的土堆前,扒开沉沙,露出一块金字塔形状的台阶,上边画着一些图腾。顶端是凹凸有序的浮雕,太阳神鸟圆盘刚好可以镶嵌在其中,组成了一幅完整的金乌图腾。张伯伦用颤巍巍的手对着图腾转了几个方向,从穹顶上投射出来的光斑慢慢移动,聚集在一起,最终汇集在金乌的图腾上。整个遗址突然剧烈地晃动,一座金黄色的锥体渐渐地从遗址中浮现出来,破土而出,整个遗址顿时尘土飞扬。
我们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没有人会想到招摇过市的太阳神鸟竟然是密码轮盘。从出土到现在它一直都被认作是古蜀人的黄金饰品,每天都展出在游客的眼皮子底下。
剧烈的抖动稍作平息,尘埃散去,一座金灿灿的金字塔浮现在我们眼前,上面刻满了古蜀图语。我问苏茉莉上边都写了什么,她走近仔细看了一遍,一些符号让她感觉到很陌生,从来没有见过,她唯一能认出来的只有四个字:卜甲契约。
当所有的光柱聚集在一起,金字塔的顶端发生着机械的变化。一只金乌盘旋在穹顶之上,从轴心里托盘而出的是一卷黄金卷轴。九爷威逼张伯伦退让开,他走到遗址中心拿起卷轴,在警报声中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图腾上的星象圆点移位,展厅内下起了金色的雨,穹顶上的金乌立即化为灰烬。
苏茉莉连忙追了出去,我和胖三去搀扶杜可可,她的脖颈上被掐出青色的瘀痕,瘫软在地上昏迷过去,胖三背着杜可可走出博物馆。出门的时候九爷和车子已经无影无踪,连苏茉莉也突然消失了,空旷的博物馆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们离开的时候,和几辆警车失之交臂。我们在成都南城的一家宾馆里住下,杜可可依然昏迷不醒,我、胖三、张伯伦轮流照看着她。
忙完身边的一切,已经到了深夜。我和胖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张伯伦一根接一根地面对着窗户抽烟,愁眉苦脸,停下来细想,从头到尾,我就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儿不对劲。我假借着想抽根烟的工夫,试问张伯伦,说:“九爷今天在遗址里拿走的卷轴是什么东西?”
张伯伦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梵天古书,据说由古蜀王根据龙古天书所创,记载了上古遗失的十六卦残卷,同时也是一张地图。龙古天书最初写在龙骨上,是由伏羲氏在宛丘依据上古河洛符文画出的十六卦。后来龙古天书一分为二,传于炎黄二帝,二人各藏八卦。夏启之初,八卦成为黄帝治世之本纲,据说卦中暗藏乾坤,尽收河洛精华,算尽天地之数,记载了隐遁的文明。传至文王时期,因泄漏天机,毁掉了先八卦部分,文王重画后八卦图,抹去了泄漏天机的线索,留世称为周天古卦,又几经删减。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在周天古卦的基础上重修《周易》。传至秦时,秦惠王略识天机,屡伐古蜀。其后秦始皇知晓蚕丛氏一脉尚有古卦残片,获丹砂女巴寡妇清相助得到残片,痴迷于卦书所载的长生之术。一统天下后,他焚书坑儒也只为了探寻和抹去天书里遗留下来的秘密。数载后引得汉武帝独尊儒家,他对《易经》更是如痴如醉,此后历代君王无一例外。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如李耳洞悉《易经》创道教,著《老子》,诸葛亮《易经》知半分,未出茅庐三分天下。袁天罡窥探《易经》一二,知千年事,画《推背图》,刘伯温《易经》知四分,开大明江山基业。”
我听张伯伦说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着边际,一个学者如果不是脑子受刺激了,很难说出这样的言论,我也不想跟他理论,更没有打断他说话。
“他们为什么要删减天书?别跟我说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胖三质疑地说。
张伯伦说:“你以为呢?你要慢慢地习惯,并且了解我们看到的书籍,认识的文明都经过了重新编撰和删减,你能看到的一切都未必是真的。”
我本来想问,是不是这份梵天古书记载了《易经》之外的先八卦部分,胖三却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易经》被你说得这么玄乎,我就想知道这大街小巷两块钱一本的书,能不能算出来我什么时候发财?什么时候交桃花运?”
张伯伦觉得胖三不可理喻,这问题问得牛头不对马嘴,失落地说:“简直是对牛弹琴。”
“你弹不弹琴,对牛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牛弹起琴来,我怕你受不了。”胖三对张伯伦的话置若罔闻,终于还是妥协了,退一步说:“那你算算杜可可明天会不会康复?”
这句话把张伯伦问住了,竟然无言以对,胖三还真挚地眨巴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回话。
我找了个台阶给张伯伦下,问:“今天被九爷拿走的就是梵天古书,他拿这个干吗?”
胖三抢先解释说:“这还不好理解吗,他当烦了土匪头子,想转行创业当个算命先生。”
张伯伦也在沉思,眉头紧锁,说:“据文献记载,天书只是当初黄帝赐给古蜀王的残卷,十六卦中的一部分。黄帝生二十五子,古蜀王因泄密天书残卷被驱逐,只有二十四人得名,古蜀王从史册上被抹去,后有炎黄子孙,二十四孝,独不见蜀王蚕丛。”
我问:“那卜甲契约又是什么?”
张伯伦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相传是黄帝为了保守秘密与神签订的一份永不泄密的契约。传至文王,索性直接被毁掉,被历代君王列为禁忌,史书不载,文献不记,即使在提到之处,也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这事儿听上去越来越不靠谱,胖三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摸了摸张伯伦惆怅的面颊,怕他八成是被人打坏了脑子。根据张伯伦所说的一切,我知道这老小子没跟我们说实话,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儿,就是他的态度。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他的态度和事情本身极其不相称,我们个个都心惊肉跳,而他却显得过于平静,似乎早已预知到这一切要发生。对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九爷和我们的行踪,他似乎了若指掌。
我疑惑地问:“这跟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
张伯伦看瞒不住,意味深长地说:“三个月前,我接手了一起疑难杂症,一个刚从日本回国的患者被护士慌忙地抬进了医学实验室,之前从未见过这种病例。患者抬来的时候,身体多处皮肤都已经烂了,经过诊断,患者全身的细胞早已经坏死,应该来之前就死了,可是仍在奄奄一息地喘息着。经过检测,患者的血液里含有一种剧毒,根据病毒元素以RT7命名。我们立即采取了隔离措施。在我刚刚研究出病毒的方程式的时候,事情就开始不对劲儿了,我突然发现在实验室、家中、上班的路上有人盯着我,甚至身边的同事都在交头接耳,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问:“那些神秘的黑衣人?”
“这些病毒越查越不对劲儿,最后我发现这些病毒是被人为地注入活体里,有序地重组改写基因密码,在短时间内造成异常突变,身体高度腐烂、僵化。直到第二个、第三个患者被送进来,病状一模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违规实验,我被人设计到其中,差点儿成为帮凶。”张伯伦摘下了眼镜,继续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病毒竟然在自我修复、完善、成长。我查阅了几乎所有的医学资料,最终在《山海经》中查到一种类似的古老的病毒。经过比对,在20年前的金沙遗址发掘中,接触到尸体和文物考古的工作人员出现过类似病状。”
胖三皱紧了眉头,意犹未尽地追问:“你怀疑是有人根据古老的病毒样本采样,经过改进后做残忍的活人试验?”
张伯伦摇了摇头,说:“更残忍的是这种病毒不是在活人身上试验的,而是在尸体上,并且是在刚刚死去的尸体上,病毒需要在血液没有凝固的时候才起效果。令人发指的是这些人是被活生生地杀死后,再进行的试验,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经过周密的预谋才可以实施的计划。”
我试问:“你怀疑吴教授参与了这个计划?”
张伯伦迟疑不定,谨慎地说:“吴教授的确是国内这方面的权威,对于RT7病毒的研究,从1959年到那个年代前夕,他都在研究相关的课题。他也是国内基因重组的专家,几乎收集了二战期间所有的相关资料,只是苦于没有临床案例,一直没有取得实际的进展。”
胖三果断地下了结论,说:“这老小子假惺惺的,我一早看他就不顺眼。”
“不是他。”张伯伦摇了摇头,他把目光投向我,欣喜若狂地说:“直到你的出现,让这一切都有了转机,也让这一切再次陷入迷局。”
我不解地问:“我?”
“在1869年,弗雷德里希·米歇尔在人体中发现了一种脱氧核糖核酸,又叫DNA,从此开启了人类的基因密码。人类有99.5%的基因是一模一样的,但在0.5%里隐藏着每个人独特的身份识别密码,主要通过遗传等途径。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类似的病毒,而在你的身上却没有发现高度腐烂的情况,你的新陈代谢速度惊人的异常,不同的是你的DNA在破解过程中,却受到了极大的困阻,因为你的这部分密码被人为地改动重组过,并且被加密,目前无法被读取。”
“哥们儿,你太牛了。”胖三激动地涨红了脸,搓着手,兴奋地说:“这意味着什么?”
张伯伦并没有显得兴奋,愁容满面地说:“我还没有研究出来为什么,还要继续研究。从你的现状看,你身体里有某一种元素可以让你迅速地治愈伤口。”
胖三听得差点儿淌口水,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我看张伯伦说话的时候有所保留,想继续追问,只见眼前一道寒光,我的手臂一凉,胖三手中已经攥着一把军刀,在我胳膊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血渍涌了出来。
我义愤填膺地问:“你疯了吗?需要这么认真吗?”我的伤口瞬间便愈合了,愈合的速度之快足已用肉眼目睹,胖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点了点头,说:“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疯了。”
张伯伦立即去制止胖三,把他拉扯开,说:“不要沾染到他的血液,有剧毒。我尝试过把从他血液里提取的血清注射到小白鼠身上,只用了七秒钟,小白鼠便全身腐烂而死。”
胖三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张伯伦,下意识地跟我保持了距离,怕碰到我的皮肤。我想这也是让张伯伦忧心忡忡的原因,我的血液里有剧毒,在我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我对它们一无所知。
我说:“你因为怀疑吴教授,所以那天才通知他去病房?”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当吴教授看到你的那一刻,那种激动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他对活体试验的事情应该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让他激动的是,他用一生研究的课题活生生地躺在他眼前。他的实验室设立在军方的机构下,他一心想要把你带回到实验室中。不知道何时走漏了消息,无意中牵引出另一股势力,直到有一天,几个人闯进实验室来抢夺你的血液样本,我怕血样和研究资料落入到他们手中,一把火烧了实验室,烧了所有的证据和资料。”张伯伦无奈地说。
胖三瞪大了眼睛,说:“那把火是你放的?”
张伯伦点了点头。
我追问:“实验室被烧的时候你应该就在附近,或者就躲在火场的某处,你在墙壁上留下了一句话,‘他们回来了’,那‘他们’是谁?”
张伯伦心神不宁,躲避着我的眼神,摇着头说:“不能说,说不得。”
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刻意隐瞒,提到这个话题,他开始闪烁其词,透露着一些忧伤。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他们是谁或许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猜测说:“所以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假扮消防员把信件送入到胖三的口袋里?那时候你并不在金沙,你压根儿就没离开实验室,也没有提前到这里来,而是拿我们当诱饵,一路上尾随着我们来到这里?”
张伯伦抱歉地笑了笑,说:“果然瞒不过你。”
我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看着旁边捂着嘴偷笑的胖三,问:“你早就知道张教授跟在我们后边?”
胖三一脸真诚地解释说:“我开始并不知道,只是在半道上才察觉的,我当时一心顾及张教授的安全,后来发现张教授跟在我们身后,所以该吃吃该喝喝,全当旅游散心了。”
张伯伦说:“我并没有刻意地欺瞒你们,当我发现这些事情另有蹊跷,我也是身不由己。躲藏之后,在暗处发现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九爷出现在你们面前,在我意料之外。在你们踏上旅程,我发现不止一股势力尾随着你们,这一连串的事情,幕后竟然有多方的力量在操纵着,现在有些事情已展露眉脚,有些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胖三想起九爷,问:“九爷也是病毒的试验品?”
张伯伦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看上去跟那些试验品有些类似,却又完全不同。从九爷抢夺天书的举动看,与已有的两拨势力、动机完全不同,而他们的目标不是陈尘。”
我后退了两步,对他有所戒备,冰冷地盯着张伯伦,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张伯伦也一愣,想了想,在任何场合下似乎我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他笑着说:“你昏迷的时候叫出来的,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周沫,一个叫一一。”
他的话重新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最近开始厌恶自己,时常会忘记一些事情。我以为把它们埋藏在了内心深处,后来才发现,这只是躲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人不会变得越来越理性,只会变得越来越麻木。我最近很少再想起周沫和一一,甚至连梦中都没有再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