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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亡者归来
当我闭上眼睛,我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归结到一片黑暗。这个世界的喧嚣一点一滴地消失,逐渐地远去,时间、风沙从你的身体上划过,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着细小的变化,直到身体的温度消失殆尽。顷刻之间,我离开的那个世界,已经化成尘土,硝烟都已经冷却,生命虽然只有一次,历史却记住了你的某个时刻,或许,从来都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再提及。
在战火连绵的时代,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一个男人无法照顾站在他背后的女人和爱着的人们,一种揪心的无力感和愧疚缠绕在心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些抹不去的记忆就是罪恶的毒药,一生都在回忆的折磨中苟且度日。
有人说死神的样子并不可怕,可能是最初离开的最亲近的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带着一点温存。我不知道在黑暗中沉寂了多久,似乎又听到花开的声音,感觉到树木在土壤中的生命力,冻结的血液缓缓地流动着,万物复苏,斑驳的光线照射下来。
我喘息着,猛然间吸入一口空气,夹带着泥土的气息,我还活着。
最先恢复的是意识,有些模糊。身体却无法动弹,四肢已经僵化。我看着周围的一切,荒草丛生,我褴褛的衣衫和皮肤粘黏在一起,已经无法裹体。我能感觉到风、鸟鸣……一切。我的身体深陷到尘埃中,努力地用意念控制双腿、双手,却纹丝不动,张开的嘴都无法闭合,转动眼球的时候,瞳孔生硬,蓝天、白云、光线映射在双眸里,像钢针一样刺射进来,泥泞的眼泪蜿蜒地流淌着。
一天,两天,三天,我就这么躺着。我尝试着抬起手,想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却丝毫不能动弹。有虫蚁、蟑螂从我身体上爬过,一只老鼠在我耳边逗留,啃咬着已经腐烂的瓜果,唧唧、嘤嘤作声,在我耳边停留。一条蛇在不远处与我对峙,它猛然间扑咬过来,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脖颈处一阵刺痛。我感觉到血液逆流、伤口灼痛,那只蛇在我身边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静止在草丛中。我的体温持续升温,身体内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团火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降温,冷却,直至冰点。
这世间唯一的奇迹便是生命,脆弱而顽强。
泥土的气息扑鼻,我的手指弯曲,又一次触摸到湿润的大地、芬芳的青草、充满生机的空气……手指、颈部、脚踝的关节有些生硬,咯吱作声。我匍匐爬行了几十米,膝盖逐渐地可以弯曲,草尖上挂着冰珠,膝盖划过泥泞的草丛,裹满裤腿的淤泥压倒了嫩草,拉出一条蜿蜒的长线。我弓着身子前行,翻过山丘,几辆汽车风驰而过。
我醒来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大规模的候鸟迁徙,犹如狂风过境一般,终日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这个城市突然变得躁动,让人感觉到不安。冷风吹过肌肤,扑面而来都是生命的气息,走过悠长的公路,形形色色的汽车川流不息。红绿灯闪烁着,人行道上着装怪异的行人匆匆而过。
我只是打了个盹,仿佛睡了一觉整个世界都已经变了。战火熄灭了,日军、城镇、村落都不见了,这个新奇的世界对我来说很陌生,我能看到的似乎只有数字,漫天飞舞的数字在我眼前缭乱地飞舞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我错过了自己的时代,错过了所有的亲人,错过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人生。眼前的这个世界好奇怪,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各自忙碌着,抑或一个人窃窃私语,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我这个别人眼中的异类也许是唯一的正常人,这并不重要,在这个活见鬼的时代,一个疯子的话又有谁会在乎呢。
看着镜子里颓废的身躯,衣衫褴褛,眼眶红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着周遭的人群,让我感觉到恐惧,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整整一年,我躲在一个硕大的图书馆的角落里。图书馆里的管理员、图书的摆放位置、上班的时间节点、排班结构我都一清二楚,甚至几个常来的人每天的作息和习惯的位置,每天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都在我的记忆中。我每天翻阅书籍,历史、军事、文化、艺术、科技、计算机、航天、生物、医疗等等,这一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一一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已经是七十九岁的高龄。我翻阅了所有的县志、战后的记载和这些年里的新闻图片,寻访活着的老兵,试着找出一一的线索。根本无从查起,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试着在历史记载中找出那场战争前后发生的诡异事件的蛛丝马迹。我把那几起失踪事件的地理位置标注在地图上,我发现这些地点连接在一起,竟然组成了一个五芒星的神秘图案。
我时常会想,为什么我还活着,那种负罪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压下来,让我无法喘息。
在这一年里,我感觉不到温度,冰冷的身体不会因为周遭空气的冷暖而改变。我在医疗典籍中没有找出相关的病例,中西医都没有相关的记载。我在网上看到有位教授写过一篇类似的文章,一位叫张伯伦的生物学教授在做一种病毒科研,我的病状跟他描述的有些类似。
我在电脑上检索近百年来和这个五芒星相关的讯息。五芒星一直被运用于各种宗教的教徽等标志,这些教派的活动内容涉及军事、政治、金融、文化、思想、祈祷、祭奠等仪式。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上,我察觉到五芒星符文为核心组织,以不同的形式频繁交替地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根据我所检索的关键词,一个无形的网状结构错综复杂地藏匿在生活当中,在悄无声息地运作,在我即将捕捉到关键点时,这个组织却若有若无,让我头脑发胀。
这几天,图书馆里来了一些陌生的闲人,这些人之所以是闲人,因为他们来图书馆里注意力完全不在书上,而是在寻找书籍以外的东西。一个礼拜的时间里形形色色的人接二连三地来到图书馆里,他们悄无声息地仔细观察图书馆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每个人在翻阅的书籍,整个图书馆被他们监视起来。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在寻找东西,或者寻找人,还不清楚东西在哪里,寻找什么样的人。
在夜深人静的图书管里,我蜷缩在凌乱的历史书籍中整理我的搜索资料和讯息,昏昏欲睡。电脑屏幕突然闪烁,不受控制,屏幕上弹出来一个网站,是一个以五芒星为标识的叫π的网站。我点击进入网站,屏幕上蹦出来二进制的符号,这些符号组合起来拼接成甲骨文的形状。突然走廊里传出来凌乱的脚步声,窗外凌乱的灯光照进来,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跑!”
那个声音忽远忽近,我根本无法判断出来这个声音的来源,我打破了图书馆二楼的窗户,沿着管道逃出了图书馆。
我一口气跑出几条街道,天色朦胧,熙攘的人群开始在拥挤的大街上走向高楼耸立的写字楼,我顺着人潮保持和他们一样的步伐。汽笛声在我耳边响起,一个司机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咒骂着说:“你瞎啊!”
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友善,我躲避着人群,不敢去看行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面带嘲讽、冷漠。我感到手足无措,狼狈地在人群中逃窜。走过几个街区,我在一座耸立的大厦前停下来,四周都是钢筋水泥铸造的铜墙铁壁,蓝天白云笼罩在浓郁的雾霾下,空气干燥阴冷,风很大。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我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寻求慰藉和温暖,我开始期待着那个声音何时再出现。
一个人被跳楼自杀的人砸中的概率跟遭到雷劈是一样的,百万分之一。我亲眼看见一个人从七楼跳下来的全过程,像馅饼一样啪的一声砸在了我的身上,我立即就被砸懵了。那个胖子头破血流地爬起来,兴高采烈地跑向公路,手舞足蹈,在我还没想明白这事儿有什么值得庆祝的时候,胖子就被一辆汽车撞飞了出去。几分钟后,我被几个护士抬上了救护车,目测胖子已经没有了抢救的必要,血肉已经跟电线杆粘在一块儿,想凑一副全尸都很困难,电线杆都要锯掉一半。
救护车在等待着红绿灯的过程中我似乎出现过幻觉,那些穿着白色大褂的护士让我想起了福冈亚美和那些日本的军官。四周的空气凝固,潮湿而阴暗,这一切似乎都只是幻觉,难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走出那间地狱般的实验室,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最终还是要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我耳边传来护士的声音:“病人的呼吸微弱,需要采取急救措施。”
我的胸口被人不停地反复按压,有仪器的鸣叫声萦绕在我耳边。过了一会儿,一切都静止了,我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无奈地说:“伤者没有了心跳。”
一个护士突然惊呼:“他的手指还在动,伤者还有知觉。”
后来,我嗅到空气中含有次氯酸钠消毒水的气味,夹杂着戊二醛、来苏水,甚至能分辨出其中的成分比例。我躺在一个宽阔的病房内,一张床、一套桌椅,我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和仪器,寂静的病房内没有多余的摆设,我的床头写着“特6”号床。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几个专家匆忙地走进来站在我身边,我闭上眼睛假装依然在昏迷。
一个护士勘察了所有的仪器,做了记录,几个专家啧啧称奇,品头论足地点评着。我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围观着。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专家说:“张教授,你是在开玩笑吗?”
张教授神情紧张,认真地说:“吴教授,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我也以为是玩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张教授递给他一份报告,说:“救护车没到医院就已经宣布了医学死亡,经过检测,他没有心跳,在休眠的状态下新陈代谢机能却是常人的百倍,在不同气温、运动等状态下的详细报告还没有出来,甚至可能会更高……”
吴教授面带微笑摇了摇头,接过来张教授手中的医疗报告,翻看了几页报告,他那张充满了疑惑的脸上突然僵持住了。他摇着头,攒眉蹙额,依然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手指像被眼前的这份文件烫到了,有些颤抖。他笑着说:“不可能,一定是机器出了问题。”
张教授说:“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所以这份报告是第六次复查,六次检查报告完全一致。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
“是什么?”吴教授问。
张教授有点儿难以启齿,面露愁容,说出来似乎怕被别人当作是神经病,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血检结果显示,他血液里综合性复合型毒素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密度,没有任何生命可以承载。事实上……”
“事实上他还活着……是吗?”吴教授总结说。
张教授点了点头,完善地说:“他不只还活着,而且还活了很久,他的生理年龄已经一百多岁了。”
“这玩笑开大了吧,如果我们不是三岁小孩儿,明天就让精神病院给我们预留几个床位,组团进去可能不会太寂寞。”吴教授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嘲讽地看着他身边的这些医学专家。
张教授一脸难为情,说:“医学应该严谨,我知道这种场合不适合说这种话,就是因为认真,因为严谨,您是医学界的泰斗,学生们没有办法才连夜请您老来。”
“请我来一起开这个玩笑?”吴教授说。
他爽朗地笑出声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笑,所有人都板着脸。
张教授说:“可是……”
吴教授打断了他,说:“病人只是普通的病毒性心机衰弱,这种病状很常见,没什么大不了,是你们的机器出了故障,出现了医疗失误。”
张教授更正说:“我们已经复查过,查阅了全世界近30年的案例,都没有……”
吴教授厉声说:“我说过了,只是机器出了故障。”
张教授不服,追问说:“可是您甚至还没有检查病人……”
吴教授愤怒地摔了手里的报告,怒不可遏地说:“我说过了这只是故障!”
所有人都没敢再说话,吴教授出去打了个电话,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护士在一旁看着张教授,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张教授能给出一些建议,护士问:“吴教授为什么……”
她本来想问吴教授为什么突然发火,从读书到现在,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见过老教授发这么大的脾气,如此轻率地坚持毫无根据的定论,神情还这么紧张。
张教授也紧张地看向窗外,这一切都错了吗?他有些犹豫,搞错了还好,如果没有搞错,他想都不敢想,感慨地说:“事态严重了。”
张教授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报告,重新整理到文件夹中,让护士复印了一份准备带回家中再仔细地研究。他叮嘱护士照料好病人,谢绝任何人探访,特别是媒体。随后把复印件随手扔进了后备厢里离开。
我躺在病床上,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熙攘而拥挤的医院里,一瞬间似乎都人去楼空。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团,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呼吸、温度,剩下来的只是冰冷的钢筋水泥,坟墓一般的寂静让我感到置身于深渊之中。
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声简单的争吵后房门突然被推开。吴教授神情紧张地走进来,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尾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一个女护士试图制止他们进来,提示他们现在不是探访时间,但被他们推到了一边。
女护士一再提示,说:“病人需要休息!现在不是探访时间,请您天亮以后再来。”
吴教授并没有理会女护士,直奔床边走去。女护士再次拉扯着他的衣角,制止他们接近病人,并试着呼叫安保人员。
女护士红润的脸颊上,学生的稚气还没有褪去,吴教授匪夷所思地看着她那张为难的脸,问:“你是新来的护士?”
女护士愣了一下,继续坚持自己的原则,说:“是的医师,医院里有规定……”
吴教授看着她胸牌上的名字,说:“杜可可,张伯伦教授是你的导师?”
那个叫杜可可的女人捋了捋头发,疑惑地看着他以及身后的几个军人,依然挡在病床前。
吴教授看她没有反应,不想再跟她争辩,无可奈何地说:“请你不要妨碍公务,这些是二处和三处的同志,从现在起病人由军方接管。”
杜可可质疑地问:“军方?哪国的军方?”
吴教授恼羞成怒地说:“你……”
一个军人面带微笑地走过来,出示了军方的证件,说:“不好意思,事态比较紧急,相关交接手续还在办理中。”
门外等候的几个军人走进来,四个人负责转移我,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另一些人整理了和我相关的所有资料,血样、诊断记录、X光片等,销毁了所有的复印件,注销了入院记录。在几个军医的护理下,我被他们紧急转送到一辆军用ICU医护车上,车子缓缓地开动,我不知道要开往哪里,我身边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车里的气氛很紧张。
车子驶出市区,明显感觉加快了速度。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从车窗上蜿蜒地流淌下来。车子突然停靠在路边,一个军官走过来敬礼,前方的道路被泥石流阻断无法通行,抢险工作还在进行,大概明天中午才可以完成。吴教授焦躁地让他们找空中支援,士官有所为难,看着天空,雨幕中可见度不足十米,这样的雷雨天气,直升机都没办法起飞。唯一的办法是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国道绕行,于是车队调转了车头,一行人开往国道。
车子的远光灯照进雨帘中被雨水反射回来,照得眼睛生痛。在等待红绿灯的过程中,突然一盏大灯照耀着,窗外仿佛白昼。我听到了车子加速的声音,时间、速度、距离、力度等几个数字闪烁在我脑海里,在六秒钟后会有一次撞击,我试着挣扎,用双手护住头和颈椎。接踵而至的是猛烈的撞击声,不及掩耳之际整辆车子翻滚着,撞断了路边的隔离带和电线杆,柏油路上划出一道火花。剧烈的疼痛传至全身,血液染红了眼眶、衣领,翻滚的车子变了形,雨水从碎了的车窗里滴落进来拍打在我脸上,和血液混搅在一起。我身边的几个军人已经昏迷,司机被器械击穿了身体,已然死去。
后边的车辆立即警觉地停靠下来,冲上来救援的时候,突然“呯”的一声从黑暗的雨幕中传来了枪声,几个战士倒下来,呼叫支援。所有人都神经紧绷,训练有素地营救倒下的士兵,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车祸,而是蓄谋已久的袭击事件。黑暗中的狙击手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一番争战之后,随车的几个士兵尽数倒下,尸体被雨水浇灌着。几个黑衣人逐辆地搜查着坏掉的车辆,他们在寻找着什么,车子里的尸体被一具一具地抬了出去,其中两个黑衣人蹲下来一具一具辨识尸体。
全身的疼痛让我的身体变得麻木,多处伤口在流血。几个人走过来,脚步徘徊,在我的位置只能看到几双马丁靴。几声枪支上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蹲下来,试图打开弯曲的车门,我在他的手臂上看到一枚五芒星的文身,他们应该属于某一个组织,有预谋地策划着这一切行动。他突然被远处的爆破声所吸引,立即找了一个掩体防备,一辆摩托车轰鸣的引擎声撕开夜幕,只听几声闷响,车窗外的男人应声倒在了地上,其他几个人立即逃离开。
摩托车在我身边停下,隔着车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上车。”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怕的是我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愣了一下,问:“去哪?”
她脱下头盔,扎着马尾,一身干练的黑色修身皮衣,用一双疑惑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认出了她,她就是医院里的护士杜可可,雨水立即打湿了她的头发,她挠了挠头,无奈地说:“如果你觉得躺在里边很舒服,哪儿都不用去。”
我全身痛得难受,几乎动弹不得,她伸出援手把我从车子里拉扯出来,套了一枚头盔在我头上。我被她拖到后座上,冰冷的雨水拍打着我的身体,两个人消失在夜幕里。
一路上杜可可绕过路边的监控探头,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穿过。驶入一个盘山公路,山腰上低矮地坐落着几间民房和一座废旧的工厂,已经废旧了多年,荒草萋萋,山脚下是闹市,灯火弥漫。从泥泞的道路走近厂房,打开那扇厚重的铁门,里边灯火辉煌。她走路的时候步伐矫健,身姿敏捷,我尾随在她身后,这个陌生的女人从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里,到半路遭到袭击时游刃有余地出入肇事现场,把我从自称军方和袭击者手中救出来,有太多的疑问困扰着我让我心事重重,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看我对她心存芥蒂,她停顿了一下,站在了原地。
我疑惑地问:“我认得你的声音,你不是护士!你是谁?”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我的样子可笑,还是她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她说:“我是谁,这很重要吗?”
我脸上没有情绪,只是尴尬地跟着她。我也细微地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僵持,不知道是冰冷的雨水的原因,还是睡了太久,甚至无法做出一个标准的表情。
看我有些紧张,她继续向前走去,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她依然满怀戒心,被她一问,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陈尘”这个名字早已经尘封到岁月的尘埃中,蒙上了一层雾霭。
我反问了一句:“这很重要吗?”
她轻描淡写地说:“您想多了,这一点儿都不重要。”
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挡在了她前方,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长得很像闲杂人等吗?”她探过来脑袋,翘着马尾,鬓角处蜿蜒着水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种眼神看得我全身发怵,我说:“不像!”
“我哪来的闲工夫救你?”她无奈地说,转身拿了一块浴巾,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渍,然后把手中的浴巾抛给我。她脱去了外套,展现出婀娜多姿的窈窕身材,她指着楼上的卫生间,用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告诉我:“你最好去洗一下,这一脸血,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谁。”
我还没有捋出一个头绪,环顾四周,这个库房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版块,有居住、办公和运动的区域。一个房间里摆放着健身的器械,客厅里停放着几辆摩托车,我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看到我全身都是血渍,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伤了,深浅不一的伤疤和撕裂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我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欷歔的胡楂子,满脸的血渍,我都没认出来自己是谁。
温暖的水流从我身体上淌过,我再次感觉到了生命的契机,满身的污浊、泥土和血渍混搅在一起,染红了浴室里的地板。我简单洗漱后走出浴室,身体感觉轻盈了不少。杜可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怪物,那张惊愕的脸上写满了质疑,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误,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沙发上,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显然她被我吓到了,目瞠口哆地指着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也被她吓了一跳,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现身上深壑般的伤口已经痊愈,甚至没有结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我说:“我也想知道!”
很显然她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一个箭步跨到我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把刀,那把小刀在她手中舞得跟朵花儿似的,一条腿劈落在我脑袋左侧,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把刀在我眼前,如果靠近一厘米,我的脑袋立即就开花了。她步步紧逼,神情严肃,冷峻的眼神就像手中的刀刃一样,她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我真的相信了她只是出去遛个弯儿顺便把我给救了。
我思考之余,她继续追问:“你从哪儿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这姑娘的记忆力真不怎么样,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多大会儿功夫的事儿,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从哪儿来你不知道吗?”
这时,一个胖子破门而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诚惶诚恐,他提了提裤腰带,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一张大饼脸“呵儿”的一声笑了,搓着双手,笑眯眯地问:“都忙着呢?”
我想最糟糕的情况,比起现在我的情况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了,在一个女人的胯下,用刀子被逼迫着。对于突然出现的胖子,我不知道是福是祸,看他凶恶的脸上带着几分憨厚,我从缝隙中冲他挥了挥手,说:“不忙,您请便。”
胖子从油光满面的横肉上挤出一个笑容,漏出两排黄牙,立即又板着脸冷冷地问:“你谁啊?”
我说:“你们救人都这么即兴吗?”
胖子仔细地打量着我,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恍然大悟地说:“你就是张伯伦博士要找的那个人?”
看我没有反应,他失望地摇了摇头。杜可可叱责他说:“胖三,你来这里干吗?”
胖三的脸红了,羞答答地说:“我来看看你。”
杜可可一脸不悦,又问:“你每天还能不能有点正经事儿?”
听到正经事儿,胖三突然反应过来,神情紧绷着,说:“张伯伦博士不见了。”
“不见了?”杜可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
胖三手忙脚乱地解释说:“不见了,就是消失了,找不到了,嗖的一下没了,失踪了。”
杜可可不耐烦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胖三说:“六个小时前,电话打不通,家里没人,实验室的大门紧闭。”
六个小时前,刚好是杜可可救起我的那会儿。
杜可可在冥思,看着天花板,胖三也跟着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胖三喃喃自语地说:“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你一点儿都不感觉到惊讶?”
“今天已经活生生的多出来一个大活人,现在又少了一个大活人,你告诉我还应该怎么惊讶?”杜可可叹了口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我们匆匆地走出房间。
第二天,天还没亮,坊间、媒体就流传出某医院诈尸的传闻,各个版本不一。在郊区的交通事故,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人轻伤,没有发生伤亡事故。
我们出门时暴雨已经停了,医院、实验室都被军方层层包围,值守的军人神情严肃,荷枪实弹地站成一排,看着齐刷刷的军装,让处女座的胖三看得赏心悦目,激动地翘首相望。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是吴教授跟几个军官匆匆地走进实验室,五分钟后一脸失落地仓促离开。
胖三挠了挠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塞,气派。你说张教授会不会被他们就地正法了?”
杜可可斜了他一眼,希望他说话的时候能动点脑子,看着他那张木讷的脸,瞬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张教授死了?”
胖三点了点头,说:“看这架势,乐观的估计当场就被击毙了……”
“张教授没有死,这些人还没有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杜可可分析说,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运动腕表,说:“他们会在十分钟内撤离,并且烧掉房子,毁掉一切证据。”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守卫开始撤离,屋子里冒出滚滚狼烟,伴随着一声爆炸的轰鸣,与此同时,消防车、救护车同时赶到。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我们混迹在凌乱的人群中,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好奇地问:“你能预知未来?”
“不,我只是喜欢胡说八道。”杜可可说话的时候依然没有表情,眼神有一丝变化,很短暂,可还是被我捕捉到她游弋的眼神中,似乎在刻意地掩藏着一些东西。她顺手从消防车上拿了一件消防服,我们也跟着拿了几件,抱着一注水枪冲入烟雾中。
实验室里已经狼藉一片,资料被烧毁殆尽,烧焦的墙壁上乌七八糟的,污渍顺着消防水柱流淌下来,蔓延到脚踝。我们仔细勘探着四周,希望从废墟中找出一些残存的线索和资料。胖三还在努力地把身体塞进消防服里,把头盔套在头上的时候嗷嗷乱叫,由于身体过于肥胖,消防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极其臃肿,一根水管千回百绕地缠在双腿上,最后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污水里。我拿着水枪喷射在墙壁上,回头看了一眼胖三,他蹲坐在水中,我不解地问:“你是想试着在这里摸出鱼来吗?”
看着我认真的表情,胖三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抬起头尴尬地看着我们,杜可可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径直走了过去,她接过来我手中的水枪,水柱所到之处污水四溅,那堵墙上的壁纸一层层滑落,从墙壁上顺着水渍流淌下来。她用袖口擦去污渍,在墙壁上隐现出一排排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墙壁,有些文字已经被清洗掉,墙壁上重复地写着一句话:他们回来了!
杜可可断定是张教授的字体,字写得很仓促,写字的人似乎很赶时间,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字写在墙壁上。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遍?难道张教授知道有人会烧掉这里的所有资料,才把这句话写在壁纸后面?这些字用壁纸遮挡住,显然是怕被人看到,又怕被什么人看到呢?“他们回来了!”他们又是谁呢?张教授又去了哪里?
我们带着种种疑问离开了实验室的废墟,胖三百思不得其解,挠着头说:“张教授平时就喜欢打马虎眼,这会儿又打哑谜,玩儿失踪,这是要闹哪出?”
杜可可还在喃喃自语,说:“他们究竟是谁?”
胖三搓着手,不耐烦地说:“管他们是谁呢,有种就出来跟老三我干一仗,甭管从哪儿来,都给他干回去。”
胖三说着跟一个消防员撞了个满怀,骂骂咧咧地正要发飙被杜可可劝住。过了良久才消气儿,手插进口袋里想摸支烟出来,却掏出来一封信。他握着信的手在颤抖,从他惊讶和迷惑的神情中看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口袋里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封信。我们转头,刚才那个消防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好这只是一封信,如果是其他的,比如一把刀、一个枪子儿,那麻烦就大了。想到这里忍不住让人汗颜,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监视中,早已经暴露了目标。信封上写着一行小字,这些小字和实验室墙壁上的字迹是一样的,是张教授的字迹,上边写着:陈尘亲启。
看到这个名字我心中咯噔一下,谁会知道这个名字,并且还知道是我的名字,至少对于我,对于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而这个张伯伦究竟是谁?
胖三看见上面的字,气就不打一处来,立即大大咧咧地骂娘说:“我又不是他娘的快递员,谁知道这个陈尘是什么玩意儿,我上哪儿找去!”
看见我尴尬的表情,胖三又看了看手上的信,问:“你的?”
我点了点头索性承认了。从他们的态度上看,应该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让我心悸的是,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姓名,而这个名字张教授是从哪里得知的?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在偌大的一张信纸上,只写了三个字:熊瞎子。
张教授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而是采取这么古老的讯息传递方式?张教授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当他意识到有危险潜伏的时候,尽量地会屏蔽一切可能带来的危险,手机或许已经被监听,甚至包括语言识别的系统都已经被监控,让他不得不选择最传统且最安全的传递方式,而危险无时无刻不在,信的落款没有地址,甚至没有任何余赘的字符。胖三拨打了张教授的手机,显示已经是空号。
看着信函,有一个疑惑一直困扰着我,如鲠在喉。我满心狐疑、一脸芥蒂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张教授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杜可可严肃地说:“在这个时代没有隐私,你的电话、讯息、电脑的浏览记录,都在被人监控,找到一个人并不难,在这个时代的数据库中,一些敏感的关键词是被禁止的。”
我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杜可可冷冷地说:“不只这些,我还知道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退后了两步,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人,说:“你们究竟是谁?”
杜可可嬉笑道:“这很重要吗?”
我一把抓过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你还知道什么?”
杜可可没有任何防备,被我突然抓过来吓了一跳,花容剧变,咳嗽了两声,喝令我说:“放手!”
我继续抓紧了她的衣领,她转身一只脚插在我的双腿之间,把我整个人狠狠地过肩摔在地上。杜可可无奈地说:“二战时柏林被盟军攻破,德军战败,苏联第一个攻入柏林,在纳粹机密档案中发现了一份德军的X绝密档案,陈尘是唯一被记录的华人名字。”
“那是一份什么样的档案?”我从地上爬起来问。
杜可可摇头,对于这件事情她坦然地说:“战后,这些档案被盟军标示为‘永不开启’的绝密档案。只知道和生物实验有关,唯一的名字也是苏联解体后偶然间得到的。”
我拿着信件,突然在信函标题处发现了一个圆盘状的金乌图案,像太阳,细看中间有一个眼睛的符号,简约的线条,朴素的标识,印在信函的角落里。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忽略,这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的线索。
胖三偷瞄了这三个字,挠了挠头,怒火中烧,说:“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心思让我们去动物园?”
杜可可接过信函,思虑地说:“熊瞎子不是熊,是一个人。”
我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人?”
“一个制造麻烦的人,找到他的人都是遇到了大麻烦,见到他才是麻烦的开始。”杜可可陷入了沉思,胖三“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地说:“你的意思是神算熊天平?”
杜可可点了点头,胖三“呵”的一声笑出声来,说:“这张教授还挺有意思,都这会儿了,还有闲情逸致介绍我们去算命?”
杜可可眉头紧锁,说:“熊瞎子算的不是人命。”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个熊瞎子自恃过高,玩儿这些鬼神把戏的多数是江湖骗子,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相信。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不是算人命,难不成算的是天命?”
“不,算的是鬼命。”杜可可一脸严肃,满脸愁容带着惧色。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惊诧地问:“鬼命?”
“据说找他的人只问生死。”杜可可说。
“既然张教授留给了我们一个名字,事到如今也只能问个究竟,在哪儿能找到他?”我提示性地问。
杜可可叹了口气,说:“这才是最麻烦的,十年前他已经死了,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很多家媒体都进行了报道。”
胖三大呼小叫地说:“那我们找一个死人有意义吗?这是要让我们去活见鬼的节奏呀!张教授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逼问他一些鬼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问:“这是张教授的意思?”
“鬼才知道。”胖三暴跳如雷地说:“这年头生不容易,死了也不能落个清静,做鬼也真够难的,啥都得知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我们要到哪里去找一个死人呢?”
“或许关键就在这个符号上。”我端详着信函上的那个圆盘状的金乌符号,这只金乌头顶着一只眼睛,像甲骨文里的“蜀”字,以及圆盘中间的那只神秘的眼睛。
胖三抢过去信函,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看了几遍,皱着眉头,说:“以我多年的经验分析,这个符号应该是财富的象征,你看像不像美刀上的金字塔和全视之眼?”
杜可可不屑地看了一眼胖三,仔细地看了这个符号,说:“不,这是一个机构的标识,我在张教授的学术专著里看过这个符号,是一家博物馆标志——金沙博物馆。”
胖三的眼睛里突然闪烁着亮光,补充说:“四川金沙?”
我问:“张教授去了四川?”
杜可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封信的讯息太简单,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胖三兴奋地说:“这太简单了,明摆着张教授给我们的暗示信息,就是他可能去了四川,或者这个熊瞎子在四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直奔四川去看看。”
杜可可看不惯他胡搅蛮缠,嫌他闹腾,说:“看你妹啊!”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胖三的心坎儿里,胖三笑盈盈地说:“说得太对了,四川妹子儿好看。”
看着杜可可一脸失落,我说:“胖三说的也不无道理。”
胖三也一愣,没搞明白我赞成的是四川妹子好看,还是去四川这件事。我的话给了杜可可希望,她尝试着对胖三重新竖起信心,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胖三脸上写满了骄傲,继续得意扬扬地说:“四川是一定要去的,找不到张教授还是可以找到熊瞎子的嘛,即使连熊瞎子也找不到,也是可以找到川妹子的嘛,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杜可可再次陷入绝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崩塌了,她痛苦地抱着头,咬牙切齿地说:“死胖子,你买个黑丝袜套头上吧,最好买两个,把嘴也挡上,别让我看见你,看见你我脑仁子疼。”胖三悻悻地闭上嘴低头沉思。
我们一行人决定去四川,因为杜可可也无计可施,这个城市已经没法再待下去了,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
胖三说:“去之前我还有一份很重要的东西要回去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收拾行李?”我建议轻装简行,略带焦躁地说。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是全新的,我所有的行李就是一头雾水的问题和满脑子的问号。
杜可可问:“很重要的东西?”
胖三信誓旦旦地说:“绝对重要。”
我跟着胖三回到他的住处,胖三住在闹市区一个六十平方米的公寓里,杂乱的房间里就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一地的烟头和瓜果皮屑,蚊虫萦绕在方便面盒周围,沙发上、床上除了零食,堆满了电子类、科技类的书籍。胖三让我别客气,随便找地儿坐,我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到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我感慨地说:“哥们儿,你这生存条件够恶劣的呀!”
胖三撅着屁股手忙脚乱地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回头一脸正经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鄙人不才,刚好就是这个斯人。这些年一秒钟都没敢闲着,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
我看着琳琅满目的房间,胖三竟然能身手矫健地在垃圾丛中游刃有余地穿行,我说:“敢情你就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胖三不屑一顾地屏蔽了我这句话,若无其事地说:“我姓李,名斯文,在家排行老三,你叫我胖三就成。”
“这不合适吧!”我看着胖三那一脸横肉,心中默念,斯文,这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我酝酿了一下情绪,斯文这两个字还真叫不出口。
胖三收拾着行李,突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条街道,街道两边种满了浓郁的香樟树。胖三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低头弯腰冲着我使了个噤声的手势,绕开窗户,溜着墙根在窗户边上向外看去。楼下马路的对面停靠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两个男人站在车子旁闲谈,点了支烟,时不时地向我们这边张望。胖三把一包包的零食装进背包里,压缩饼干、牛肉干、薯条……塞了满满的一大包。
我疑惑地看着胖三,拿起一包薯条,不解地问:“这就是你说得很重要的东西?”
“这么多吃的,难道还不够重要吗?”胖三反问我。
我看向窗外,马路对面两个人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们,我问:“他们是谁?”
胖三瞥了我一眼,说:“我应该知道吗?我问谁去啊!昨天我喝着啤酒,吃着炸鸡,哼着小曲儿,看着岛国爱情动作片,突然杜可可就闯进来把我揪了出去。我裤子都还没有来得及提上,告诉我计划启动了,问题是我连是啥计划都不知道。”
我同情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确定他对那个所谓的计划一无所知,接着试问:“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绕开这些人,跟杜小姐会合?”
胖三点了点头,看我说话支支吾吾的,他说:“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跟个娘儿们似的。”
杂乱无章的地上、墙壁上、垃圾堆中,我总是能第一眼找到重要的信息。他房间里的书籍似乎成了立体的,文字跳跃在我眼前,瞬间便读完了房间里所有的书籍。
看着他杂乱的房间,他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背包,我突然在他的手臂上看到一只燕子的文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想追问他是不是洛阳燕王淘沙官一派李家的人,他挣脱了我的手,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转移话题:“作为一个处女座,你是怎么能够容忍房间乱成这样的?”
胖三振振有词地解释说:“乱当然不能够容忍,要乱得一致才可以接受。你可不要小看了哥们,想当年闹革命前,我们老李家也是名门望族,往上数个几百年还出过当官的。”
“什么官?”我笑着问。
“淘沙官,听过吗?”胖三自鸣得意地说。
我欣喜地点了点头,那这一切就对上了,我本来想进一步问他跟李沌究竟是什么关系,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一时半会儿可能还说不清楚,我在他的眉眼之间找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股劲儿还真像是李沌,一种无以复加的心情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胖三从后窗溜了出去,到杜可可的住处,她房子的四周停满了警车,在五十米处都拉扯上了警戒线,地上、墙壁上、草丛中随处可见斑驳的血迹,几具尸体陆续从屋子里抬出来,这里好像刚发生过残忍的谋杀血案,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和胖子心中一凉,懊悔不应该让杜可可一个人回来,远处的几具尸体正在装上救护车,有的已经套上了黑色的裹尸袋。胖三从围观的群众中挣脱而出,一具扎着马尾的女尸被抬了出来,身体和脸已经被白布盖上,胖三呆愣在了原处,顿时泪眼婆娑,看得出他对杜可可的感情。我怕他下一秒立即会失控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扯了扯他的衣角。胖三尾随着工作人员,直到尸体被放下来,无法自控地泪流满面。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擦干净眼泪,找了个借口,说:“风太大了。”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着自己的使命,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胖三打开裹尸袋,杜可可安静地躺在里边,面色苍白,满脸血渍,胖三的泪水又“啪啪”地滴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胖三的表情在抽搐,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蹲下来,劝慰他说:“生死无常,聚散有时。”
胖三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反复地说着:“死了,怎么就死了呢?”
我环顾四周,有一些警察和人群中的几个黑衣人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在关注着我们,又怕我们察觉到。胖三完全没有察觉,目不转睛地看着裹尸袋里的杜可可,他抑制住情绪,点了支烟,贪婪地啄了两口,泪水又被憋了回去,哽咽着就像拉家常一样说:“顺便跟你说个事儿,我爱你,你看有没有可能也爱我呢?”
我觉得胖三疯了,精神已经崩溃,他竟然在笑,泪水划过那张粗糙而麻木的笑脸。接下来更令人疯狂的一件事情就是,杜可可竟然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没可能,或许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误会了,可是我们两个真的不合适。”
胖三喜出望外,差点儿叫出声来,失手把刚刚扶起的杜可可再次跌落在了地上,杜可可被摔得眼冒金星,用一双憎恶的眼神恶毒地看着胖三。
胖三说:“这不重要,合不合适是人说的,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时间中的附属品,时间属于过去。而我们属于未来,未来存在着诸多的变数,一切皆有可能,人总是会变的。”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我都忍不住感到头皮发麻,热血上涌。胖三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询问我的意见,说:“你觉得呢?”
我说:“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杜可可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的专业设施不配套,你和我的出厂设置不匹配,这事儿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胖三擦干眼泪,惊讶地问:“啊?你的意思你是拉拉?”
杜可可腾出手来,捂着磕碰在地上的后脑勺,愤愤地说:“不,我的意思你是个该死的胖玻璃。”
胖三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想开口辩驳。考虑到以后还要合作,我劝他别逼人家把话说得太明白,这样对大家都不好,搞得太尴尬以后都没办法再见面了。
杜可可身上多处负伤,枪伤和刀伤混在一起,血渍染红了衣物,她的身体极易虚脱,满头的汗水打湿了鬓角、发根。胖三追问她为什么会躺进裹尸袋里,她说这是能逃离现场的唯一方式。
我们趁着警察们不在,迅速搀扶着杜可可悄悄离开案发现场。没走出多远,杜可可就昏厥过去。
那天杜可可回到家中,发现从客厅到卧室一片狼藉,所有的抽屉和橱柜都被打开,家中被人翻了个底儿朝天,燃烧的烟蒂还在地板上,突然从卫生间里冲出来一行人,他们早已经躲在屋子里了。杜可可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血战了四十多分钟,她虽然多处负伤却没有致命,这些人有意留下活口,显然他们要找到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几乎在一无所获的时候,几个警察模样的人在混战中冲了进来,警察进来的第一件事情并不忙于救人,而是忙于寻找东西,直到窗外拉起了警笛声,真正的警察涌进来那些人才四处逃散开。
我们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整顿休养,杜可可在一阵手舞足蹈的惶恐中醒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不是一个容易受到恐吓的人,以她倔强的脾气,很少有东西能让她失去理智,甚至神志不清。现在她的意识有些模糊,那种受到惊吓后惊慌失措的不信任在脸上表露无遗,让我心生怜悯,隐隐地觉得有些诡异而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着,也正在到来。她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挣扎着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城市。胖三安慰着杜可可,张罗着去订飞往四川的机票,杜可可拖着虚弱的身体立即制止了他,她警示我们一切和身份讯息有关的证件都不可以用,甚至连电子产品,手机都不可以再使用。
胖三一听眼睛瞬时炯炯有神,兴奋地问:“事儿闹这么大?”
我说:“你这架势分明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胖三激动的神情无以言喻,第一时间把手机、平板电脑在地上摔得稀碎,伸手又去拿杜可可包里的手机。
看着胖三怪异的举止,杜可可制止他,好奇地问:“你在干吗?”
胖三还是一把将手机摔在了地上,手机零件欢快地在地板上跳跃,他说:“在一个信息满天飞的时代,隐藏自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的态度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在帮你下决心。”
杜可可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心爱的手机,差点儿被他气得吐血。
胖三调转矛头,质问我:“你的态度呢?”
我不解地问:“什么态度?”
胖三解释说:“我们的态度都很坚决,你的电子设备什么的赶紧拿出来,让我替你巩固一下决心。”
我没有理会他,把脸一沉,我没有电子设备。
胖三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我,惊奇地问:“哥们儿,这都什么年代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杜可可看我冷若冰霜的脸,没有表情,问了一句:“你活过吗?”
我试着逃避她炙热的目光,透过一个人的眼睛能洞悉到很多的想法,甚至我能够听到一个人在想什么,只有杜可可除外,她是第一个让我看不懂的女人。她的眼神像一把刀,这个短暂的眼神儿被我捕捉到,她转而目光焦灼,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一分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城市里,犹如惊弓之鸟,对一切都充满了质疑。看得出整件事情对她的冲击很大,我隐隐地感到,有些事情她对我们有所保留,她的样子看来真的被吓到了,而且那些事情她不愿意说,不能说,更不敢说,至少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我们决定开车去四川,即刻启程,张教授和杜可可的车都不能开,胖三又没车,最好找一辆陌生的车子。胖三雷厉风行地搞来一辆二手的越野车,只不过这辆车太陌生,样子有点脱离了汽车的范畴,已经完全不像一辆车了,车身伤痕累累,多处剐蹭,挡风玻璃裂开了几条缝隙,两个后视镜像蔫儿了的茄子一样耷拉在车窗上,散热管还在冒烟。胖三从烟雾中打开车门向我们走来,咳嗽了两声,准备向我们介绍这辆车子。我们一脸疑惑地看着车子,又看了看胖三,杜可可痛心疾首地说:“先不说这车子还有没有维修的必要,我担心这车子都出不了二环。”
胖三抓耳挠腮地盯着车子,郁闷地看着我们,说:“你多虑了,这车子压根儿就不让进二环。”
“这车子哪儿来的?”我问。
胖三一脸惆怅,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我们,说:“这车子本来不这样。”
我和杜可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说:“能看出来。”
杜可可追问了一句,面带嘲讽地说:“你这车是从哪个车祸现场偷回来的?”
胖三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一脸骄横地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偷?老三我做事儿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这是一辆崭新的车子,我可是大摇大摆地开进了车祸现场,不过车子开出来就成了这样。”
“谁的车?”杜可可问。
胖三支支吾吾了半天,看着杜可可盛气凌人,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九爷的车子。”
听到这个名字杜可可忧虑重重,同情地看着胖三,安慰他说:“如果下辈子还想喘气儿,你就跟车子一起私奔吧,最好别让九爷再看见你,如果见到,乐观的话估计你比这辆车也好不到哪儿去,到时候悲惨的就不只这辆车子了。”
胖三假装一脸不屑,摸着便便大腹说:“这些年老三我怕过谁?”
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走过来,胖三的脸色立刻像一只猪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见胖三硬着头皮想跑,刚跑出两步,被一个深沉的声音叫住,胖三觍着脸迎上去,点头哈腰地说:“这不明摆着的嘛,除了九爷,我还能怕谁?九爷,您觉得呢?”
杜可可也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寒暄,这个中年人叫九爷,五十多岁的年纪,额头上的头发黑白参半,红光满面,走起路来步伐稳健有力,双目如炬,骨子里透着一股狼性。九爷有两样东西是最出名的,一是出了名的狠,二是出了名的吝啬。但凡动了他东西的人,他有九种方法折磨一个人,可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他一生之中只对一个人讲义气,那就是张伯伦,两个人在一个连队当过兵,曾经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在长白山被雪狼围攻,张伯伦从狼嘴里救下了他,两个人也就成了莫逆之交。退伍后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张伯伦重返了校园,做学术研究,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九爷总能够第一时间伸出援手,用拳头来解决一切,他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效率很高,简单粗暴,行之有效。九爷用得得心应手,他喜欢这种做事的方式,这么多年过去了,基本上各个城市都有他的堂口,账面上九爷做的是港口贸易,他发家的生意却跟账面无关。其中最大的有九个堂口老大都对他俯首称臣,九爷是他在道上的称号,九爷并不是在家排行老九,而是他手里有九个最硬的拳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在九爷的统领下风生水起。在三教九流的行当里,很多人都盛传九爷能通天,对于这九个兄弟而言,九爷就是天。
平日里想见九爷一面可不容易,而此时他却孤身一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可想而知,这件事情严重了。他白了胖三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欲言又止,又看了看身边的那辆破车,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嘴角挂着微笑,却不怒自威。开口说话的时候声若洪钟,他疑惑地看着胖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这最好别是我的车。”
胖三移动着身子想绕过九爷,趁其不备挡住车牌号,矢口否认:“这哪能呀,您的车不长这样。”
九爷面无表情,长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没事儿,你刚好给了我一个换车的理由。”
本来话说到这份儿上,应该已经没什么事儿了,可是氛围却更加紧张了,胖三吓得全身都在发抖,不敢去看九爷的眼睛,我从侧面看到九爷目露凶光,立即又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胖三诚恳地说:“九爷,要不您骂我两句消消气儿?”
九爷哑然失笑,不知所谓地说:“好事儿一桩,我干吗要骂你,我长得像泼妇吗?还是你以为这街谁想骂就能骂?”
杜可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看着九爷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胖三低头说:“您这表情,我心里没底儿,您是有理由换辆新车了,我还没找到理由去投胎呢。”
九爷冷笑着问:“你很着急去投胎吗?我可以送你!”
“您太客气了,我不着急,不着急!”胖三推拖着讪讪地笑道。
几辆豪华轿车簇拥着一辆房车,一字排开停靠在我们身边,九爷转身问胖三:“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胖三摇了摇头,说:“没了!”
“出发!”九爷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面无表情,却没有抑制住略带仓促的步伐。
我们尾随在他身后,胖三距离九爷最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去哪儿?”
这句话刚说出口,胖三立即闭上了嘴巴,知道自己的话又说多了。
车窗外的天色逐渐暗去,昏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九爷脸上的轮廓棱角分明,他一半的脸藏匿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变化,他冷漠地说了一句:“去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