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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巫术师

归藏图:引渡人 郭敖 30329 2022-05-06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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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巫术师

  十二岁那年,那时我们正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路上,我们是在老佛爷薨了的那年出来的,已经足足三个年头。出来得太久,一路颠沛流离,母亲在路途中身染重病去世,父亲带着我继续在川蜀和滇南的交界处寻医。铁路被封锁,全国都在闹运动,我和父亲只能靠着双腿步行入川,这也是我们老陈家第一次踏入关内,听我的祖父说皇帝大兴文字狱,尽毁民间遗书,祖上因为几卷图文受到株连,举家被发配到关东,不得踏足关内一步,此次求医,父亲一路上靠卖艺维持生计,人称“跑江湖”的,又叫杂耍。

  父亲说从宋朝到清朝都兴这个,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手艺活儿,北平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徐家汇、开封的相国寺等等,繁荣景象今非昔比。马戏、魔术、评书、相声、唱戏、杂技、算卦、相面、卖药石等等,把式齐全,汇集处那叫一个热闹。到了清朝的末年,更多的手艺人流离失所。茶肆酒楼,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熟人,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偶尔街头巷子里遇到街坊四邻,父亲都会强颜欢笑地招呼上一句:言之为江,口之为湖,为人长者为江,为人宽者为湖,人即是江湖。

  若有人问:这江湖有多重?那便知道是自己人,答上一句:四斤,十三两,五钱,五厘。这是江湖行话,按照先秦十六进位制的古秤,十六两为一市斤,刚好是“半斤八两”的意思,表达彼此虚心谦让,不相上下,是一个笼统的量词。世风日下,骗术披上了传统文化的外衣,骗子逐渐地抹黑了江湖,南北骗术迥异,各成派别,殃及了江湖上的手艺人。

  我亲眼见过有人拿父亲寻开心,接话茬儿问:“这缺斤短两,低三下四的行当,称得了什么?能算个什么东西?”

  人群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佝偻着身躯,牵了一个小女孩走出来,反问道:“称得了骨,算得了命,占卜生死,祈禳天运,亦可算任何东西。”

  那人恼羞成怒,龇牙咧嘴地想动手,凶恶地指着老人说:“你算什么东西?”

  “老媪就是一路人,见不得好人被欺负。”自称老媪的婆婆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额头,笑看着周围的人。

  天空顿时风沙阵阵,阴霾四起,父亲听她提到祈禳之法,心中大喜,凝视着眼前的老媪。

  她在小女孩的牵引下从人群中走过。这位老媪瞳孔混沌,仿佛蒙了一层轻纱,她走到我面前停顿了一会儿,无神的眼珠透露出一股寒意,我不寒而栗,她面容木讷,不露声色地摇了摇头。

  我跟父亲立即追了上去。

  她感慨地说:“这世道要变了,这世界也要变天儿了。”

  这世道变了,这天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清末时局动荡,各地都有暴动事件发生,学生们放下课本走出了教室,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因为暴雨成灾,灾民为了生计开始大面积地迁徙。乱世之中,生命贱于草芥,武汉、南京、陕西、河南谣言四起。

  有人说当一个时代谣言风靡之时就是动荡变革的前兆,当这些谣言一个一个成了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真的病了。

  那天我们尾随着老媪走了好久,一路上走走停停,父亲也没敢上去搭讪。这一路上遇到几个衣着朴素的人,每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裹,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亮光,那种看人的眼神令人生寒。他们身上散发出一股阴寒的土腥气,夹杂着硫黄和木炭的混合味,一个年轻人不小心掉出一把铲子,铲头圆锥形,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父亲就冲着他们讪讪一笑,一把摁住我的头,拉扯着我向前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这附近一定有大墓将现,别惹事儿,是淘沙官。”

  我当时并没有多问上一句淘沙官是什么官,听到淘沙官三个字,老媪的脚步停留了片刻,我依偎在父亲的怀抱中,疾步追赶了上去。

  直到滇南地区,郊外一处幽静的草棚外,老媪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我立了良久。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她空洞而冰冷的眼光看得我寒意刺骨!在她核桃般的脸上,那双眼睛竟然蒙了一层白绸一样的东西。她身边的小女孩儿扯了扯她的衣角,老媪一动不动,愁眉不展,她仰头对天空喃喃低语,都是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词,而后一脸疑惑地继续面向我,叹息道:“这娃子身上处处透着邪性。”

  父亲拉扯着让我给老媪跪下求婆婆救命。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无力地祈求。父亲报了我的生辰八字,讲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老媪咳嗽了一声,说:“算起来,这娃子早就命数已尽,何故还活在这世间?”

  父亲和我一同长跪不起,祈求老媪。老媪见我们不肯离开,无奈地说:“我一个行之将死的山野老婆子,哪里懂得行医制药的道理,何况自古生死有命,岂可得而禳之。”她佝偻着身躯,缓慢地挪进了屋子,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姜儿”让小女孩关门进屋。我和父亲长跪数日,老媪开始的时候试着驱赶我们,见我们执拗不肯离开也就作罢。

  有一天暴风骤雨突然而至,在泥泞中那简陋的草棚纹丝不动,小女孩儿从屋子里探出来小脑袋张望。暴雨在傍晚的时候渐渐停歇,我的身体已经和泥土、冰冷的雨水混为一体,刺骨潮湿的寒冷使我全身麻木,没有知觉。

  老媪突然慌张地走出草屋,对着天空口中念念有词:“天石已至,客星倍明,主星幽隐,星象互易,相辅列曜,斗转星移。你命中三魂有缺,七魄不全。天象既已如此,也罢,你身属异数,算得上缘分。我有一古法可以一试,若有缘点得了七星古灯,兴许能有一线生机,也只能看你的造化。”

  那年的彗星异常亮,星孛入于北斗,位于北斗西南,吐芒丈余,群星皆暗。老百姓口耳相传“彗星现,朝代变”。

  老媪在院子里摆放了祭物,院子周遭布置了屏障,在我身边放了七盏青铜古灯,院落四周外布了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青铜盏一尊。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曾用这祈禳古法,借三魂、追七魄,试以逆天改命。可惜天时未到,诸葛亮强点这七星古灯,向天借命,致使天时地利人和尽失。

  老媪讲完了这古法的来历,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七日内,若这灯灭,你必死无疑。”

  父亲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媪,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小女孩和老媪不约而同地望向我,就像是在告别。

  我说:“我自小体寒多病,邪气侵扰下早已脉绝。承蒙婆婆搭手相救,若得生机,定当感激不尽。”

  俗话说独阳不生,孤阴不长,阴阳互换,五行移转。这七星青铜古灯一旦点燃,凝聚冤魂戾气,开启移星换斗的祈禳之术,便没有了退路,稍有差池便回天乏术。

  老媪说着在我四周按照宫位摆放祭器,诵念几句,点燃了七星青铜古灯。灯芯处燃起一团蓝光,火光青而不热,胜于蓝。四周一片漆黑里氤氲着一层青色的光晕,青光弥漫在空气中,与星空中的彗星相呼应。

  头几日,这灯光就像凝固了一般,林子四周连鸟兽似乎都绝迹了。我心如止水,身体和空气好像已融为一体。在第七日,这青铜古灯里的火光开始微微地闪烁,我隐约从黑夜里的空中看到了光。

  突然间风雨飘摇,院子外传出嘈杂的人声。一行人与父亲一番争执,过了一会儿后,厮打的声音不绝于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正逢革命,扫除封建迷信,湘江一带的民众最先开展了去巫行动。那天一行人冲到庭院内一番抢砸,一把火烧了草棚。我的父亲以封建迷信,被鬼神怪力所迷惑的罪名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在寨子中和乡绅一起绑上了示众台。后来父亲、老媪和小女孩儿都不知所踪,下落不明,那潦草的告别,竟然是我和父亲的永别。

  凌乱的脚步声踏过泥泞,火把照亮了整个茅舍,嘈杂的抢砸声由远及近。那天夜里有人踢倒了青铜古灯。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地动山摇,整个世界仿佛被颠倒了过来。我在昏厥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彗星划过天际,流星雨弥漫在整个星空中,波澜壮阔。而无数的岩石、冰雹散落下来。很久以后我在国家图书馆里看到相关记载,那年的彗星几欲撞上地球,散落的陨石划破大气层,造成了前所未见的流星雨。天文局记载,那是猎户座史上最大、最壮阔的流星雨。

  我忘记沉睡了多久,在孤独的黑暗中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的懦弱、胆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父亲讲过的“人生而卑微”,再次萦绕在我的耳边,人和虫蚁之间本无区别。我的身体在发生着细小的变化,等到冰冷的四肢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的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泥水中,四周一片狼藉。

  东方晨光熹微,一觉醒来,这个世界改变了。

  学生们走出了课堂,工人、农民都放下了工具和锄头,铁路、衙门口站满了熙攘的人群。

  我沿街寻找失散的父亲,听闻前几天一个崇尚封建迷信的巫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众人殴打致死,挫骨扬灰。我在混乱的案发现场找到了父亲几件零碎的遗物,我更愿意相信是父亲在慌乱中遗失了这些随身的物件。

  大清国没了,所有人都在一股脑地忙着革命。多出来了一个叫总统的人,有人断言九五之位颠而倒之,灾难马上就要来临。

  就在彗星离开的那一天,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地动山摇。那天晚上我们所处的巫镇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镇上一百七十五个村民凭空地消失了!蒸发在人们的视野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而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越来越多奇怪的人一夜之间齐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此时这个小镇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小镇里的一切还停留在最后一刻,吊脚楼里的烟叶、蚕丝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碗里的粥、榻上掀开的被子似乎还有余温,狗都没有来得及吠叫,小镇上的居民却一瞬间诡异地集体消失了。

  一个人消失了那叫失踪,如果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这事儿背后可能就是一场阴谋。这件事情惹得街谈巷议,大家讳莫如深,最后沉默对待,不了了之。

  那天早上,第一缕阳光洒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嘈杂的脚步声震耳欲聋,我从芦苇席子下醒来,小镇上突然乌泱乌泱的全是人,穿着形形色色的军人制服,中药铺子里的掌柜老袁最先探出了头,我躲进了中药铺子里,老袁指着街道上的人说你看那旗帜,是德国人。他的女儿在德国留学,书本上就有这样的旗帜,还有昨天晚上来的日本人,都齐聚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看来这小镇要出大事,老袁的断言是准确的,最先抵达的是红毛鬼子,他们在小镇四周安营扎寨,勘察了两天,一些人带着几箱东西乘坐火车返回省城。湘江一带的军队第二天晚上赶到,迅速清场、封锁了整个小镇。沙俄政府自从年初要求争取扩大在华权益和活动范围,越来越多的俄国人活跃在湘江、川蜀一带。英兵率领两千人入侵滇南西部地区,进驻小镇废墟。

  傍晚的时候,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急匆匆地抬着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冲进了中药铺子里,各个灰头土脸的,褴褛的衣衫上血渍斑驳,尾随在身后的老人拿着洛阳铲、黑炸药,警惕地环顾四周。进屋后便紧闭了房门,老人有鹰一般的眼睛,犀利地注视着一切,痛心疾首地盯着地上的年轻人。年轻人受了枪伤,血渍染红了裤脚,中年人用一把刀抵在老袁的脖子上,老袁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枪伤,手足无措。老者夺过了中年人手中的刀,扔在地上,训斥说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规矩还是要讲的。说完一脸歉意地看着老袁,中年人愤愤不平地用刀指了指我,叫我小鬼,让我过去帮忙。年轻人疼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呻吟。

  老袁双手都在颤抖,唯唯诺诺地问:“几位爷是?”

  一个中年人厉声说:“别问,问多了,得死。”

  老袁用镊子和弯刀挖开了弹孔,取出了子弹,年轻人已经昏死过去,老袁取了百草霜、花椒、雄黄、麻油搅拌均匀,将一层油脂的东西外敷,装了一小瓶备用,老袁叮嘱早晚各擦拭一次,半月后便好了。拿着洛阳铲的老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中年人的手臂上隐约露出一只燕子的文身,他放下一锭金子,拱手告别。

  他们离开了,老袁这才舒缓了一口气,又去看桌子上的那锭金子。这些是河南洛阳来的“淘沙官”,连“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淘沙官李三爷都出面了,这次不是明面儿上的事儿。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淘沙官”这个名称,我疑惑地看着老袁,不知道他为何清楚这些事儿,老袁感慨地说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个捞偏门儿的行当,这李三爷又被称为燕子爷,身轻如燕,出入帝王大墓如履平地,近代河南安阳,洛阳,广汉几座大墓都被他勘过点儿、滤过坑。老袁不解,这李三爷绝迹江湖三十余载,多次有人传言他早死于一座先秦的大墓中,这次出现在名不见经传的巫镇,看样子洛阳李家是倾巢而出了,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说到“燕王”李家,自唐宋以来便活跃在历史上,北宋以后转为低调作风,最后的记载中李家掌管宋朝的“淘沙官”机构,“淘沙官”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正式被载入史册的军方盗墓机构,隶属于皇家直系管理,盗掘历史上的帝王大墓。这淘沙官的总长官,又被戏称为“燕王”,活跃在历史最黑暗的一面里,唯一的一次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盗掘荒坟古冢,这个机构登堂入室,在北宋浮出水面,载入史书,行事规则的迥异引发了淘沙官内部派系的分裂,南宋时期机构的权力中心发生的分歧日益加剧,军方高层与皇室之间暗流涌动,淘沙官裂变出南北两派,洛阳燕王李家就是北派的掌门人,与南派长沙刘氏家族分庭抗礼,泾渭分明。

  老袁猜测这受伤的少年,应该就是李家的少爷,别说有生之年亲眼见到李家如此狼狈,就是从前听都没有听闻过。老袁祈祷这个小镇千万别再出什么变故,巫镇再也经不起折腾,这世间难得的便是孤独和安宁,这两个是老天给你最好的礼物,那一刻,你与上天站在一起。

  老袁曾无数次救济我过活,偶尔给些破旧的衣物,让我不至于风餐露宿,我便住在他中药铺子的杂货间里,偶尔端茶递水,打打下手。老袁抽着烟袋,看着熙攘的人群,感慨地说这偏僻一隅片刻的宁静怕是要被打破了。

  果然没过几日,有人说巫镇中心塌陷出一处天坑,天坑深不见底,直通酆都鬼城,镇子就是地府的大门。整个小镇周围弥漫着迷雾,如同黑夜一般被笼罩着。民众讲得绘声绘色,那一夜鬼哭狼嚎、人喧马嘶,还有人听到了龙吟声,这镇子上的人都一股脑地被厉鬼勾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被拉进了阴曹地府里。

  民众煞有其事地说,这一定是受到了诅咒,遭到了天谴,据说巫婆都不是善茬,能通灵鬼神,这也是清扫巫者运动时候留下的孽障,巫婆搬了阴兵前来索命。这些传言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总结出来的结论是大家都会死,都会消失。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些人提议请其他巫者来家中作法,解救大家,祈求平安,有人蓦然记起来,最后一个巫者已经被大家伙齐心协力给打死了。当场就有几个人吓得抱头痛哭。

  中药铺子在午夜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袁迷糊着眼去开门,我们就在不经意之间,没有来得及揉开惺忪的睡眼之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敲门的年轻人满脸是血、衣衫褴褛,门打开的一瞬间就瘫倒在了老袁的怀里。

  我到柴房烧了热水,帮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那张蓬头垢面的脸渐渐露出原来的轮廓,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就是前段时间来铺子里的李家少爷,他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满头大汗,攥紧了拳头,恐惧占据了他整个人,伤口的疼痛使他呓语不止,老袁给他敷上药才安稳地睡下。

  第二天醒来我们才知道,淘沙官李家一门全折进了黑洞中的古墓里。提及这事,李家少爷瞬间面容失色。老袁觉得难以置信:“李三爷他……”

  李家少爷痛苦地抱着头蹲在角落里。看着他全身伤痕累累,老袁不忍心再问,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杂货间的角落里,一个月没有踏出过房门。我每日送饭给他,时间久了才知道他叫李沌,是李三爷的孙子,这是第一次踏出远门,与爷爷和父亲到滇南刨红薯,这次翻肉粽的途中被人当了活种,爷爷舍命相救,自己才得以逃脱,一行人惨死在墓中成了地仙儿。

  老袁听完骇了一脑门子冷汗,他解释说,你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盗墓这一行的黑话儿,虽然南北有些差异,大抵上意思相同,这行最怕被人当了“活种”。在地下干活本就凶险万分,空气稀薄,机关暗器重重,有些人见财起意,起了内讧动了杀机,抑或分账不均的时候,想做掉同伴,就叫“栽活种”,被谋害的人死在了墓里,也就成了“地仙儿”,残忍的不是死亡,不是惊悚可怖的肉粽,而是在背后动刀子的往往是你最信任的人。

  李沌一直抱头痛哭,祈求老袁:“三爷死的时候,让我来中药铺子里找您,说您一定会帮助我。”

  老袁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讲到这些的时候老袁深有体会。老袁几次冲澡的时候,我看到他身上的伤疤宛若鬼画符,他也经历过林林总总的事,都已不愿意再去回忆。老袁脸色黯淡下来,安慰他说:“行家就是行家!我以为这么多年已经散去了身上的土腥味儿,我和李三爷不过一面之缘,他一眼就看出咱们是同行,可惜没有缘分。一朝踏入江湖路,终生再无回头时。你三爷和父亲虽然不在了,江湖还在。既然李老爷子看得起袁某,临危托孤,你别怕,好好养伤,放心在这里住下。”

  我们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法想象李家淘沙一门遭遇了什么样凶险的状况,老袁是懂规矩的人,从来不多问一句话。江湖就是刀尖舔血,脑袋挎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讲的是一个规矩,除此之外一切都不成章法,毫无底线,别的再无可说,如果规矩再坏了,事儿就没法办了。事情办不成所有人要面临的就不再是规矩,而是生存。规矩是老祖宗定下来的,在老袁眼里老祖宗比命重要。

  我和李沌算是沦落到异乡的患难兄弟,李沌的处境和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彼此同病相怜,父亲虽然生死未卜,我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他,老袁一再告诫我们,禁止接近巫镇塌陷出来的天坑,但每到夜半三更,我和李沌都会偷偷溜出去。塌陷的天坑有两三公里,天坑的四周都是废墟,一眼望去深不见底,深渊中传出来阵阵的龙吟声,洞壁上有荧光涌动。李沌逃亡的那天慌不择路,我们找了一个礼拜,在废墟中才找到一个一米宽的盗洞,沿着盗洞下探了十几米,遇到大面积坍塌,盗洞尽头被人为破坏得很严重,乱石掩埋,一些石块上依稀可以看到黑火药爆破后残留下来的痕迹,洞穴里的爆炸是在李沌逃出后发生的,在内部人为引爆,应该是李家人做的,这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做法,做得干脆利落。

  那年的夏天特别长,到了末伏已经是九月份,天气干燥,人心躁动。所有人都在干同一件事情,甚至以此为职业,就是闹革命!在这个活见鬼的年代,每个人都疲于生存,为了活下去而奔波,一个久远的时代画上了句号。我们趁乱,几次下探到盗洞中,盗洞被堵得结结实实,水泄不通,我们试着一块一块石头向外搬运,李沌想寻回李三爷、父亲以及叔伯们的尸体,李三爷是讲究人,一大把年纪命丧他乡,不应该是老人家的归宿,即便确认了李三爷已经逝世,也要叶落归根,找回尸体好运回洛阳入殓。我们搬了一月有余,在一个深夜里突然盗洞再次塌方,李沌刚刚愈合的腿再次被砸成了重伤,看着自己的辛勤努力,面对大自然无济于事,李沌在盗洞里痛哭流涕,我们在黑暗的废墟里度过了我十二岁的生日,当凌晨的钟声敲起,我依然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们几次在深夜里偷偷跑出去,有几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扶着李沌回到铺子里,天已经蒙蒙亮,蹑手蹑脚地悄悄推门进来,老袁就坐在铺子中间的太师椅上,我们溜过铺子的大堂,他咳嗽了两声,厉声说:“等养好了伤,你们还是走吧。”

  我和李沌吓了一跳,两个人跌倒在地上,祈求他让我们留下来。老袁毅然决然地说:“不懂得惜命的人,不值得同情。”李沌的腿骨折成了两节,在草塌上躺足了两个月,老袁细心照料他,说这娃子的腿可能保不住了,即便愈合后也会是一个跛子,李沌强忍疼痛,他依然心系古冢里三爷、父亲和叔伯们,不知道他们下落如何,是否还有人生还,即便是尸体也要重回故土。

  李沌慢慢地可以扶着墙勉强走上几步,我做了一副拐杖给他,他在地上狠狠摔过几次跟头,半年后才能独立行走。

  一天早上,天坑的废墟上突然站满了附近围观的村民,一些村民们在洞穴旁发现了散落的零星甲骨,最早的时候是孩子们发现的,后来村民去废墟中寻宝,发现这些甲骨异常大,有人猜测是大象或者鲸鱼的骨头,更有可能是上古恐龙的骨头。我也多次去凑热闹,在光天化日之下,望向深渊依然阴森恐怖,我在废墟边缘捡起过一块甲骨,是一块褪色的骨头,皮表暗黄,上边刻画着几个残缺不全的符文,我拿回铺子。老袁第一次见到这些甲骨的时候,摘下眼镜啧啧称奇。根据他的经验,这些甲骨并不属于任何一种骨科类物质,密度之高类似于青铜,成分却与青铜器皿迥异,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金属,材质更像是青铜器的一部分。上边奇形怪状的图纹看不清轮廓,根据细节拼凑出来的样子,没有人认识,这些符文的轮廓犹如蝌蚪,亦如相形,和失落已久的河洛文化相近却又不同,除了符号没有任何文字,更无法判断。一些学者试着在《山海经》中寻找类似的鸟兽相关的图腾。

  英兵在黑洞附近挖掘出一些奇形怪状的青铜器皿,那天在岩壁上发现了很多失落的符文,消息传开,迅速地吸引了所有人,外国人再次汇集于此。一只美国考古队,夜以继日地抄写拓绘岩壁上的图文符号,几个美国人用巧克力置换村民手中的甲骨。第二年,这些拓片由一个美国牧师带回太平洋的彼岸。然而这些拓片带来的是接连不断的怪事,当年的工作人员都诡异地失踪或暴毙,这些人死亡的共同点就是都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眼睛,死状惨不忍睹。之后这些拓片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被烧毁,一部分遗失。而这些仿佛带着诅咒的拓片被称为“死亡的符文”。

  后来这件事情被一个英国的古籍收藏者桑格斯基听闻消息,他痴迷于有关死亡与诅咒的古籍,他是第一个来到巫镇的外国商人,带来了糖果、巧克力,还有一台照相机,给镇子上的孩子们拍照,以物换物或者高价收购居民手中的甲骨。这来不及整理的甲骨碎片随着史上最豪华的巨轮在北大西洋撞上了冰山,永远沉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多年后另一部分残缺不全的图文手稿,辗转出现在耶鲁大学的图书馆里。手稿里大部分的拓片内容在抄写的过程中遗失,在整理的过程中被涂改、翻译、修订,早已经失去原有的样子。

  那一年,很多附近的村民都陆续搬出了小镇,据说隔壁的巫镇已经完全被黑洞吞噬,黑洞里常年发出奇怪的声响,阴森恐怖!每到半夜里虎啸、龙吟不绝于耳,村民们传言这地府里的怪物呼之欲出。隔三岔五的,驻地新军就来收缴村民捡到的零星甲骨,直到有一天,英兵从黑洞中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骨,我和李沌一具一具尸体地查看,有些尸骨已经腐烂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李沌每看一具尸体,都试着从衣物,轮廓上寻找熟悉的样子,那种杂乱的心情无以复加,一方面想找到亲人,另一方面又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老袁看着我们坐立难安,想不到可以安慰的话,也没有再赶我们出去。

  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出来,有人说在地下的洞穴中发现了一座遗失的古城,村民们说那是阴曹地府的鬼城,传闻说得绘声绘色,恐惧让镇上的村民越来越少,留下来的村民到了傍晚都紧闭大门,天还没黑,镇子上已寥无人迹。

  这巫镇附近的村民几乎绝迹,镇子上的疯子冲着过往的官兵大喊:“你们触碰了神的秘密,这是被禁止的文明,灾难来了,谁都逃不掉!”

  那天夜里,镇子上的狗吠了一个通宵,我和李沌趴在窗户上,看到一队外国军人在半夜里装了几卡车神秘货物,向西离开。多年后我看到记载,那天英军在撤退途中,于土耳其地界上一千多人的军队集体失踪,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没有了任何踪迹。

  民国四年,巫镇的黑洞在一场大地震中被掩埋,那场地震空前巨大,摧毁了一切,让一切归于一片废墟,李沌在废墟中找到了一把燕子标识的洛阳铲。最终废墟上又长满了植被,渐渐地被人遗忘。

  我始终都没有找到我的父亲,老媪和那个小女孩儿也从我的生命中蒸发了。老袁的中医铺子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老袁捡回了几样铺子里的东西以及一块牌匾,分别给我和李沌准备了些干粮,他女儿来信给他,让他出国一起生活,我们短暂的一个小家庭瞬间分崩离析。我的成人礼便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再信任任何人,在老袁离开巫镇的前一个礼拜,我也离开了这片土地。我就像一叶扁舟,漂泊在陌生的人海中。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孤独让我成了我,无助让生命变得更坚强,希望让生活变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艰辛。

  我和李沌分道扬镳,他二叔没来巫镇,而是带了一支队伍前往甘肃一带,李沌带着那把洛阳铲想西去探寻二叔的下落。我和李沌的辞别很简单,我们都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挥别。

  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简单的几个词句,无尽的辛酸在贫瘠而遥远的路途中渐渐褪去,看着迷茫的前路,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在灼心的烈日下独自前行,或者终将有一日,我们能在别处再次相遇。不过,这一别就是十几年。

  我即将步入而立之年,辗转流离到北平,靠父亲传下来的技艺的一些皮毛,成了一名魔术师,这小把戏让我勉强度日,不至于沦落街头。

  我第一次见到周沫,是在北平大学的门口,她一身中式旗袍,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在表演魔术。由于经常出没在北平大学的校园里,我结识了第一位忘年之交韩欲教授,他带历史系的学生,鼻尖上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头发花白,眨着一双小眼睛,摘下眼镜基本上就是一个瞎子。

  那天午后,我像往常一样来接周沫放学。初次相遇,韩欲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仍然锋利得像刀子一样,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揉了揉眼睛,问我:“是你?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了看他那双快要瞎了的眼睛,我说:“我也不敢相信你的眼睛。”

  “我们认识?”我补充地问。在确认我完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他龇着两排淡黄色的牙齿,笑得全身都在颤抖。

  我们相见恨晚,一见如故,聊了一下午,无话不说。从军阀割据到政治立场,最后聊到他的专业学科。他一直痴迷于滇南一带十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小镇塌陷出天坑,底下惊现遗失的古城。这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韩欲一直在暗中调查,依据收集到的资料,他试着把那些甲骨上的符文拼凑成残章,在《归藏》《连山》《周易》三本天书中找到了极为相似的词句,这些词句贯穿于三大奇书,追根溯源文明的起源出自《河图》《洛书》,他十几年如一日钻研其间,虽有些进展却始终不得其精华,苦于资料太少,哀叹没有机会目睹当年出土的文物和符文。当年介入相关事件的人竟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当诡异,仅存的文献资料只有寥寥几笔,根本无法获取深度有用的信息。

  那天在他的研究室里,韩欲郁郁寡欢地盯着那些符文,这些甲骨上的符文让他完全陷入迷雾中,这些符文和图书馆里的版本书籍所载内容大相径庭,或许年代比河洛文化更早,案台上摆放着几卷复刻的资料,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文字,我试探着打乱顺序摆列这些甲骨上的符文,有些符文跟我幼年时祖母让我背诵的龙图很相似,这些残卷过多的遗失,又无从确认是否类同,参照河图洛书的矩阵,相互融为一体,河图归藏于洛书之中,洛书归藏于河图之内,二者合而为一,就像一张图,蓦然发现这些打乱的符文中,暗藏着一些秩序,似文似图,交替错乱地排序后,形似山川河流,稍有调整一切随着变动而变动,灯光下灿若星空,一切秘密的重点在于一个“藏”字,韩欲从某一个维度看到桌子上凌乱的字符,拍案而起,惊奇地说:“对了!全对了!世人只知有归藏,却不知有归藏图。”

  韩欲教授开了瓶红酒,手舞足蹈,贪婪地捧着那些甲骨,视若珍宝,呼吸着它们的气味,豪情万丈地说,这就是遗失的文明,神的禁忌。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天空破晓,我们都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韩欲找到了研究的方向以后,进入了一种痴狂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神魂颠倒,自言自语,顺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韩欲却慢慢接近崩溃,有一天韩欲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低声细语道:“目前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这个世界也是由少数的几个家族在操纵着,他们渗入到每一个行业,每一个角落,当年巫镇的事情据说跟日本人有关,他们为了抢夺文物,活埋、暗杀了很多人,怕引起风波,用障眼法假借鬼神怪力之说,蛊惑众人,混淆视听。”

  韩欲发现有特务已经渗透到北平大学,政府秘密逮捕了几个特工,查获到日本近期有一批在西南地区装箱的文物要秘密运往东北,具体时间和线路尚不明确。

  8月初的一天,韩欲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张字条和一片甲骨。韩欲教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废寝忘食地研究符文,一个礼拜后他突然消失了。周沫拿了一张字条给我,字条上写着:

  尘: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那一定是因为我触碰了神的禁忌,这一切终将被大地吞噬,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勿念

  韩欲

  1931年8月3日

  一个月后,我借着中德文化交流巡演的机会与周沫一同前往了欧洲。回国前一天,《每日邮报》刊登了日本关东军炮轰沈阳北大营,理由是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日本修筑的南满铁路轨道。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个认知几乎让我溺亡在恐惧之中。恐惧占据了我身体里的每一寸肌肤,灌入我的口耳眼鼻,包裹了我身体里每一粒细胞,这种无休止的恐惧似乎才刚刚开始。

  临行前,一个黑人塞给我一张字条,什么话都没有说。

  字条上是一个地址:伦敦西郊的Portobello市集。

  在巷子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店铺的门脸不大,隔着窗户我看到一个人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形影相吊,是我在国内的故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国内经营中药铺子。我推门进去,头顶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声音清脆,算算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很久后他才发现有人进店,蹒跚着走过来,也许是眼睛花了,他一时没有认出我来。

  他张罗着向我们介绍店里的宝贝,开始以为我们是日本人,用日语寒暄,周沫用中文问候他,看是老乡,他更加兴奋,把货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我们听得索然无趣,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直到我叫出了他的名字:“老袁,袁城!”

  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不敢确认,愣在了那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过了良久,才颤巍巍地举起已如枯槁的手指,热泪盈眶地说:“是你……”我点了点头。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抱住我,说:“好,真好!”

  我们坐下来喝了杯茶,听他说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清政府被推翻后,战火连绵,他几次往返于国内外。等到了民国获得了暂时的太平后想回去看看,突然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说话的时候,袁城老泪横流,多年的漂泊和压抑让他无法自制,哭起来全身都在颤抖,我们最后一直听他在哭。因为要赶火车,我们便匆忙向他告辞,走的时候他要送我们一件礼物,拿了一份镇店的北宋字画。

  周沫觉得礼物太贵重,婉言相拒,他执意说:“我老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带走了我倒是安心了。”

  我紧锁眉头,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韩欲的中国人,他想了良久,突然眼睛中放出异样的光芒,随即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觿。玉觿沾染了血迹,没有任何装饰,色泽朴实无华,玉觿的环壁上是两条浮雕的龙,嘴如鸟喙。手感虽说温润,表层却布满了不规则的圈圈点点,凹凸不平,一眼看去已经千疮百孔,如果形状不是一块玉觿,肯定被人认作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他说:“半个月前,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满脸都是血,手里握着这块玉觿,说如果有人来找韩欲,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我不知道韩欲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个东西交给我,我又追问他去了哪里,老袁说不知道,韩欲走得很仓促,根本没有给他问问题的机会。

  袁城那双混浊的瞳孔突然发出一丝异样的亮光,摆了摆手,又是一阵叹息,声音已经沙哑,叹息地说:“我想应该就是你,他让我带句话给你,‘逃,不要找我,销毁跟那件事相关的所有资料。’”

  我头皮一阵发麻,心中一凉。这既然是韩欲留给我的东西,他所说的“那件事”一定指的是巫镇的那件事情,可是他为什么又要留下这只玉觿给我呢?

  我和老袁依依不舍地惜别,直到我们消失在街角,他依然茕茕孑立地守望着,这次仓促的会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走出这条街,我似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我攥紧了手中的玉觿,和周沫快步前行。回到酒店,我们的房间已经被翻得横七竖八,衣物凌乱不堪地散落在地上,我转身拉着周沫立即离开,一路上舟车劳顿,回到北平的时候已经深秋。

  到达京奉铁路正阳门东站,我们租了一辆黄包车,刚一出站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蜂拥而至,围在车子左右跟着跑出十几米。

  我一生中发挥得最好的魔术,便是博得了周沫的芳心,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娶了她做妻子。魔术给不了任何答案,只是提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在阳光下吹出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泡泡,就像凭空开出的花,而这一段爱情便是结出的最好的果实。

  回到北平大学,还是迟了一步。韩欲教授的研究所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切都付之一炬。学院里的解释是没有人纵火,属于自燃火源。研究室的图文资料、甲骨、笔记在大火中都化为灰烬,我们趁乱逃走,躲在一个小胡同的四合院里,等待风波平息。期间我们四处托人,多方打探韩欲教授的消息。

  1934年的夏末,很多事情变得微妙起来,日子过得如履薄冰,一些事实和真相扑朔迷离,谣言四起,真假难辨。民间传言,日军在辽东营口一带准备装箱运往关东的一批物资被苏联军队截获,德军的先遣小队也不期而遇地参与进来。为了抢夺这批物资,在暴雨中连日激战,地方警力、驻地官兵以演习为借口,与潜伏的特务交火,第二天一具数十米长的龙骨残骸惊现在世人面前,日本在华的秘密被公之于世。南京政府迅速接手此事,军方和媒体利用封建迷信炮制成了坠龙事件,顿时震惊了世界。

  这件事情虽很快被封锁,却引起了全世界对中国的古老文明以及华夏大地的考古热。各国人士先后多次深入中国腹地,在西部地区秘密探寻失落的神之禁忌,寻找“地球轴心”。

  我和周沫多处辗转,四个月后徒步渡过长江,日军空袭的飞机整日盘旋在城市的上空,我们像蟑螂鼠蚁一样整月躲在暗无天日的防空洞中。周沫在防空洞中生下了我们的女儿,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女儿偏瘦,我一直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女儿出生的时候和我一样脉象异常,肺部发育异于常人,呼吸道感染。我们带着女儿求医问路,我完全可以体会父亲当时濒临崩溃的心情。在乱世中逃不脱这诡异的命运,这可能就是我们老陈家的宿命。

  我们给她起名一一,希望她这一生一世都简简单单、平安快乐地度过。

  12月初,当年挖掘文物的十三团川军秘密押运营口截获的文物,遭到日寇的围追堵截。为了躲避日寇的封锁,两千余人的军团踏入了迂回曲折犹如盘龙的青龙山中,青龙山地势险要,日寇为了夺回文物谋划了锁龙计划,六面包抄青龙山。

  就在青龙山北麓的麒麟门附近,那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和押运的文物凭空神秘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杳无音信。同样的事件,一遍又一遍地发生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一切和巫镇的天坑事件又有什么样的联系?那些藕断丝连的头绪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有些事情正在孕育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会在哪里发生。

  第二个月中旬,漫天的传单和硝烟战火让每一个人都很不安。我抱着一一,牵着周沫的手在战火中逃亡,为了祈求平安,我们把身上唯一的物件——那枚玉觿贴身佩戴在一一身上,希望她能够在这个乱世中健康平安地长大。此时任何地方都已经成为战地,城市、公路、旷野、城镇、医院、学校等等,无处幸免!只有不断地行走,才能有生存的机会。

  我脱去了捡来的军大衣,衣服是从一具农民的尸体上扒下来的,也不知道辗转了多少个主人,衣领、袖口上都已经露出被油污浸染的棉絮,在呼啸的风中我为周沫和女儿披上。我们坐在漫天烽火的湖畔,没有烟火只有硝烟,满天的火光照映在我们的脸上,雷鸣般的轰炸机在头顶掠过。

  看着熟睡的女儿,周沫憧憬着未来,仅存的希望依然让幸福洋溢在她脸上。

  她憧憬着说:“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在最差的时代希望也能陪你走过,如果不能生活在和平年代,我们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愿望。看着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与你同生共死,这就是我一生做得最棒的事情。”

  我的眼眶被泪水湿润,哽咽地说:“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家。”

  此时,家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路就在脚下,没有人知道通往何方。疲惫地跟着人群随波逐流,我们的方向没有人能做主,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对于懵懂的一一,她甚至不知道家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个安全、平凡而又温暖的地方。

  一一四岁前一直跟着我们辗转流离,身体每况愈下,看着女儿的身形日益消瘦,周沫总会暗自哭泣,无数次觉得这样的日子扛不下去了。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一一眼中的这个世界,本来就硝烟弥漫,她早已习以为常,以为这个世界似乎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久而久之就不再害怕轰鸣的炮火声,不再对硝烟的味道过敏,而这一切都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到一个地方,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三五日,我们不断地寻找着新的陌生的地方,只求能遮风避雨。直到某一天,周沫的眼泪被风吹干后再也没有流淌出新的,污渍斑驳的脸上被麻木取代。

  最难熬的就是不知道哪里才是终点,周沫苍白的脸上伤痕累累。

  日军空袭的飞机从我们头顶上掠过,炸得到处硝烟弥漫、黄土飞扬。我们在逃亡的途中,一一和我们失散在人群中,我和周沫仔细翻看沿路的尸体,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一一的踪影,那天不知所措的周沫蓬头垢面地走在人群中,像失了魂魄一样大声叫喊着一一的名字。她踉跄地在慌乱的人群中逆流而上,往返走了十几公里,直到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嘴唇、脸上干皮迭起层层附加。我们在附近找了三个多月,周沫最终神情恍惚,认不出我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一直呢喃着一一的名字。

  过往的难民说这年头卖儿卖女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我们的女儿怕是被别人抱了去。

  我们沿路从豫东找到浙江,杳无音讯。所到之处,城市已经沦为废墟,每天都看到有人死去。周沫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最后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只记得一个名字,一一。每天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有一天,日军再次空袭,我们和三百多个难民躲在防空洞中,她从防空洞中跑了出去,站在山丘上的墙垛中,她突然记了起来,冲着飞机大喊:“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女儿?她叫一一,一一不见了,我的女儿不见了!”

  炮弹像出巢的马蜂一样从空中洒落下来,炸烂了墙垛,我闪身出去抱她下来,被震得耳朵嗡鸣,我们立即被尘土所掩盖。等我们从土里爬出来,我抱起她躲进防空洞,防空洞外昏天暗地,地毯式的轰炸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才有人陆续地走出去。

  第二天,有些难民开始有局部淋巴结肿痛、化脓的现象,然后大面积寒战、高烧、头痛,迅速进入恶心、皮肤瘀斑、出血,神志不清,谵妄或昏迷的状态。那天夜里突然死了很多人,有人学过西医,帮忙诊断救护,根据他们死前高度发绀,皮肤常呈黑紫色的体征,断定是令人闻风色变的黑死病。周沫身上也发现了一些疱疹,伴随着咳嗽、吐痰等症状。我四处探访寻医,整个城市里尸体遍布在路边,后来大夫也接二连三地死去。

  第三天,整个镇上的人陆续都死去了,周沫的病情也急剧恶化,吐出大量鲜红色的血痰,脓包下有淋漓的血痕,伤口惨不忍睹。

  那天下午,四处传来消息,惨剧是东北日军一个细菌部队投毒造成的,很多战线的士兵也遭遇不测,伤亡惨重。我已经失去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周沫!我在城外找了一个独轮车,小心翼翼地把周沫抱到车子上,推着车子一路北上,试着为周沫治病。

  周沫渐渐恢复了神志,看到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还在她身边,她泣不成声地骂了我一顿。我从来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她训斥我赶紧离开,让我去逃命。她奄奄一息地整理鬓角的头发和衣角,微微翘起嘴角,气若游丝地问我:“把衣服都弄脏了,头发一定都乱了。”

  我眼睛里含着泪水,抱着她说:“好看,你什么样子都好看,永远是最美的。”

  她剧烈地咳嗽,嘴角喷出血来,我擦干净她嘴角的血渍。

  她躺在我怀里,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儿了,答应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她,她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我就知足了。”

  我紧握着她的手,说:“你一定会亲眼看见她。”

  突然下了大雨,雨线击穿了大地,落在枯黄的草丛中,干裂的大地上扬起尘土。我脱下军大衣,为她披上遮挡雨水。远处几辆装载着军人的车子向我们开来,汽车咯吱咯吱地在泥泞中晃动着,泥巴飞溅到马路两旁。我放下周沫,跑过去拦住车辆,车子风尘仆仆地停下。几个军人走下来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拖拽到车上。我挣扎地看着独轮车上的周沫,周沫最后留给我的是一瞥淡淡的微笑。我试着求他们救救周沫,却被抽了两个耳光。在漫天的尘土中,我看着爱人渐渐远去却无能为力,周沫最终变为一个黑点,彻底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被强制抓去服了兵役,与生死未卜的周沫失散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中。这仓促的离别,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此生便再也未见。

  我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失魂落魄地活着,不知不觉地会哭、会笑,口中默念着周沫和一一的名字,那些流离失所、四处避难的场景都成了最珍贵美好的回忆。

  这场混乱的服役生涯比逃难也好不到哪儿去。每一天每一秒都觉得可能熬不到明天,每天都会梦到周沫,梦到一一,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还在喘气,又多出些许失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自己能在战场上死掉,心中却尚有一丝挂念,女儿这会儿应该又在哪里?命运来临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最脆弱的就是生命,最勇敢的就是生存下去的决心。

  在豫中会战的时候,我们连队在安阳被敌军伏击,一路溃败,战火依然在炙热地烘烤着大地,侥幸存活下来的几个战友犹如惊弓之鸟,我们撤入了深山之中,在溶洞和繁茂的古树上睡觉,半夜里经常被野猪和一些动物惊扰。

  活见鬼的是,那天夜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林子深处传来,忽远忽近,分不清是男是女。我们警惕地组织反击攻势,这鬼哭狼嚎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一个战友拿着枪扫射,说看到了几个迅捷的鬼影,虚无缥缈地出现在林子中。在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哭喊声,我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或许我们出现了幻觉,这哭声也许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连队里的一个小同志精神恍惚,抱着头跪倒在地上,在崩溃的边缘,突然调转了枪口对准我们,环顾四周破口大骂:别再装神弄鬼,哪怕是阎王老子,今儿也要出来拼个你死我活。

  四周的哭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那哭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笑声,笑声就像刀子在刮玻璃。我们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情,这他娘的是鬼在笑吗?那凌厉的笑声充斥在我们耳边,耳膜欲裂,全身犹如触电一般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们围成一个圆圈,顿时林子里火光四溅,枪声响成一片,我们打光了最后一粒子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棵榕树下,那种绝望无法想象,战斗持续了三个小时,筋疲力尽,战斗的结果是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敌人是谁。

  那个笑声一直都在持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尖锐,就像在我们的耳边狞笑,无孔不入地钻进脑子里。

  我们锐挫望绝之际,心想日本鬼子的坦克大炮都没有轰死我们,却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栽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无人问津地埋骨于此,倒不如轰轰烈烈地血肉相搏,死在战场上。突然一株耀眼的强光照射过来,我们眼前人影绰绰,突然一个伟岸的身影站在我面前,那身影一瘸一拐,挡住了光线,过了良久,他突然大喊了一声:“陈尘?老陈!”

  这个声音很熟悉,我侧过脑袋,想看清他的面孔,他拿出手电照在脸上,在那阴森恐怖的灯光下,我依然没有看清楚是谁,他走过来抱住我,我再三辨认,那张面孔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他揽着我的手臂上有一只燕子的文身,这是淘沙官洛阳李家的标识,我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地说:“李沌!”

  我们久别重逢,我如释重负拉着他:“刚才是你们在装神弄鬼?”

  李沌也是一愣,疑惑地问:“我们是听到枪声才过来的,你说的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我说:“不是你们装神弄鬼?”

  李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脸色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那就可能真的有鬼!”

  我刚说完,那个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有哭,有笑,比刚才更密集。我痛苦地捂住耳朵,我的战友也一脸惊惧,李沌他们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我痛苦不堪:“难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李沌侧着耳朵聆听,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听到,反问:“我们应该听到什么吗?”

  几架日本的侦察机从我们头顶掠过,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源逐渐减弱,几架飞机分别发射出高、中、低频的强振幅声呐探测声波,李沌仰望着头顶上的侦察机,日本人用声呐侦测附近山脉里的矿田和军事部署。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十六次了,日本的侦察机每隔一天都会来一次,有时候一天回来两次,让李沌困惑的是这种声波人体一般不会感应到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第二天,日军的一个团驻扎进深山之中,一路围剿走散了的连队散兵,为了逃避日军的围捕,李沌和他二叔以及其他失散的连队战友一同躲进附近一处阴暗潮湿的古墓,日军在古墓的入口处炸了三天,没有找到墓道,第四天才稍消停,李沌和他二叔组织了几个年轻的战士,从古墓内部驾轻就熟地反打了一个盗洞,绕过日军的军营,去打探地面上日军的情况,我们从盗洞中看到日本人的营地,勘探仪器一应俱全,我们看到的情形和预想的有些出入,几个日本军人穿着防化服,在爆破的坑洞里进行地质勘探,最外围有日本的军人把守,方圆几千米内围成了一个包围圈,李沌一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疑惑地问:“他们不是来围剿我们的!”

  我说:“这帮孙子是闲得慌吗?”

  李沌的二叔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会儿,说:“这些是防化兵,不是作战部队。”

  一个女军官拿着一份地图,观望四周的山脉,几个士兵走过去敬礼,声音太小我们没有听得太清楚,只听到“福冈大佐”,比画着眼前的山脉走势,几个士兵搬了几箱炸药,分布在古墓所在的四周。李沌回过头跟我们说:“这帮鬼子是为了古墓来的。”

  我们刚说完,一阵急促的爆炸声连绵不绝,灰尘和石块再次埋没了我们的盗洞,第四天爆破的声音足足炸了五六个小时,我们在古墓中依稀可以感觉到震动,爆破声震耳欲聋,古墓的椁室四周用柏木堆垒成的题凑型框架崩塌下来,我们从古墓的偏房一路逃至正藏椁室,墓室里的青石板危若累卵,粉尘四处掉落,快要崩塌,最终分别躲进陪葬室的棺材里以及正藏椁室中,才得以幸存。

  漆黑的棺材里除了发霉的恶臭,便是无尽的黑暗,李沌和我躺在同一具棺材里,我问李沌这些年去了哪里,自滇南一别好生想念。李沌当年去甘肃颠沛流离地找了半年有余,一路漂泊回到洛阳。二叔得知李三爷一行人葬身于巫镇的古冢之中,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又去了一趟巫镇,地震之后的巫镇荡然无存,一片荒草萋萋,找了一个多月毫无收获,回到洛阳后将李沌带回的洛阳铲葬于李三爷的墓中,抱憾至今。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洛阳李家最初带领当地的民众加入到保家护国的队伍中去,得益于地利人和,在豫中会战中打起了游击。我们在漆黑的棺材中不知道躺了多久,听到爆破声停歇,等我们再次从棺材里爬出来时,古墓的内部建筑已经崩塌得很严重,完全变了样子,几处地方燃着火苗,所有的壁画、陪葬品都付之一炬,各个蓬头垢面,很难认清脸上的轮廓,我们有几个战友被坍塌的石块砸中,一个来不及避让的战友逝世,多人负伤。

  我帮战友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捡回一些干粮充饥,又等了半晌,没有再听到爆破的声音,看着受伤的战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谋划了几个反击的方案,我和李沌带一队人引开地面上的日军,让二叔掩护受伤的战友从后方伺机逃离,我们冲出古墓的时候,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日军的尸体身首异处地挂在几颗古树上,尸体被撕裂成多块,血肉模糊,死状惨绝人寰,我们最初看到的日军部队已经撤离,一些损坏的设备被遗弃在地上,军营的帐篷还点着火。看来他们撤退得很匆忙,来不及收敛尸体和设备,可以说是丢盔弃甲,不知道那天他们究竟炸出来了什么东西,搞得自己这么狼狈,引火烧身。李沌在灰烬中捡起一份档案残片,隐约还可以看到“防疫给水部队”的字样。

  我从李沌的手中接过来看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李沌看着尸横遍野的日本人,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鬼知道!”

  生命的起源从一瞥野心开始,坚韧、无畏、野性、残暴,生存的原则本就狂野,连呼吸都带着一丝血腥,野性就是它原有的味道,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看着燃烧的战火,我们从古墓中逃出来以后,怕再次遭遇伏击,我们在李沌和二叔的带领下,没有从原来的道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一条艰辛的道路,穿过了深山老林。我们每天都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繁茂的千年古木攀坡蔓生,耸立在天际之间绵延不绝,四季青翠的枝丫遮掩住阳光,有光泄进来照射在一缕薄薄的雾霭上,萦绕在波光粼粼的沼泽中,从地面望去,头顶一片泛白。我们搀扶着负伤的战友试着穿越这片丛林,周围扑鼻的恶臭让人感到恶心,苍蝇、蚊虫在眼前环绕,每走出一步都深陷在泥潭里,泥巴裹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进,走了三天才走出那片林区,弹尽粮绝之际找到了下山的小路,一座横卧在山脚下的村庄。绝境逢生的时候,我们的兴奋和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几架日军的93式轰炸机呼啸而过,山脚下的城镇已经一片火海,民房燃烧着,倒塌的房屋下掩埋着尸体,流离失所的难民四散而逃,孩子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哭喊着。我们掩护着人群撤离,轰炸机群再次飞来是在三个多小时后的下午。这次投递下来的不是炸弹,而是漫天飞舞的传单以及粉末状的物质。

  当天夜里,开始有人倒下,我们都以为是脱水,身体虚弱。后来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队里的战友也开始倒下。第二天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我们得以看清,倒下的战士的皮肤溃烂得厉害。我感觉到目眩、呕吐,身上起了红疹,天亮的时候日军的飞机再次前来勘探,扔下了几枚炸弹。炸弹就在我的耳边炸开,我的耳朵一阵嗡鸣,倒下来的一刻我看到班长的身影也倒了下去,身体伴随着尘土被炸得四分五裂。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陈尘,不要丢下我。好像是班长的声音,又好像是周沫,又或者是一一?如果没有经历过战争,你永远都不会懂,美好的事物都多么的简单,我所向往的美好的一切,比如阳光、空气、健康、温暖、食物、亲人、爱人、朋友,都那么遥不可及,一切平凡的向往都成了奢望。

  在这一刻我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终于也丢掉了自己,独自面对着无尽的黑暗和深渊,一个人孤独地离开。我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个残酷而冰冷的世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那些不可思议的残酷画面,没有人愿意再去回想,或许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记起,而我们却身在其中。

  也许是上天眷顾,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护营帐中。我是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醒来,四周有很多负伤的战友,但没有侦察班的战友。

  我努力坐起来,李沌就坐在我的身边,我问:“他们呢?”

  李沌红着眼睛,没有说话,医护人员走过来,用沉默回答了我。

  那天日军两次空袭、一次细菌投放,所有人都死了,而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无休止的战争,似乎永不完结。

  四月上旬,我们被派往许昌,受命修建霸王城附近黄河铁桥。敌军的坦克履带碾压过这片荒芜的土地,扬起漫天的黄土,炮火声连绵百里,弹片撕空。两个月的时间,豫中会战死伤惨重,惨烈的战火点燃了河畔、大地,照亮了天空。黄河两岸,尸体堆积如山,黄色的河水混着大量的血液,把河流染成了深褐色。我所在的数个集团军也被歼灭,我和李沌,以及两千多名战友沦为战俘。

  六月底我和二百余名体格健壮的战友被运往哈尔滨,被关进哈尔滨郊区几座平房区。一个战俘营里关的有苏联、朝鲜和中国的战俘,被他们称为“原木”或者“马鲁他”。

  战俘营在半地下的几个房间里,一扇小窗子可以看到忙碌的脚步和穿着医护服的日本士兵,潮湿阴暗的战俘营里,每天都会有人被带出去,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也会有一些新的面孔被送进来,甚至有些还是孩子。一些消息在战俘中传开,这是日军一处负责实验和生产细菌武器的研究所,进行鼠疫、伤寒、霍乱、炭疽等细菌和毒气活体实验。我想起妻子周沫患病的惨状,身体一点一点地腐烂,我每晚都会做着同样的梦,伴着梦中呓语,也总会梦到我的女儿一一,梦中看到她们的一颦一笑。

  一个新来的女军官给我们训话,这个女人正是我们那天在古墓外看到的“福冈大佐”,她说我们都生病了需要治疗,要求我们配合救护,大抵上的意思就是他们会竭尽全力地来帮助我们。这些鬼话我们都心知肚明,相信这些话的人,都成了鬼。

  战争让一切都变得戏剧化,现实摆在每个人面前,让人不可置信。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有一天这一切能画上句号,而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却没有人知道。久而久之,人们从排斥到适应,最终变成一种习惯,对未来的恐惧已经成为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的一部分。最初还会有人问为什么,试着找出答案,可事实上很多问题抛出来始终都无法解决,答案也从来都无法用准确来衡量。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早已经安排好,我们被摆布的命运随着时间冷却,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开,陌生的脸孔又走进来。

  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通往一个叫未来的地方。我们的未来在方寸之间之外,夜间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微弱的星光。最初,被俘虏的战友之间会谈论家乡的妻儿父母,憧憬着未来,后来却只剩下沉默。在战争年代谈论明天是很奢侈的,活着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在三天前,我们的起居依旧,伙食逐渐得到改善,在限定的时间内可以有自由的活动空间,在日军严密看管下健身,绕着操场跑步,李沌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最初还能跑上几步,最后腿肿得厉害,连走都走不上来了。我们的状况看上去似乎有所改善,但这恰恰才是噩梦的开始。在这里,最初我们有所抗拒,时间久了,剩下来的人都选择了服从命令,谁又不是呢?我们渐渐地学会了服从,只能服从。没有命令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生存,如何活着。

  一天夜里,李沌突然抓住我的手,摸出一枚青铜印,绝望地说:“我可能走不出这里了,有一档子事儿我想跟你说。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离开这里,到洛阳李家把这个交给我儿子,这是淘沙印,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也是我们李家祖上传下来的,传到我这儿算是白瞎了,给儿子留个念想,不要跟他说他的爸爸很没用,死得这么窝囊。我出门的时候他才八个月,现在应该会叫爸爸了,可惜我听不到了。”

  我把青铜印放回他手里,我知道他很害怕,害怕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我说:“你必须要活着走出这里,你们老李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必须要由你亲手传给你儿子。”

  李沌万念俱灰,攥紧了手中的淘沙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快熬不下去了,身体恶化得很厉害,很快便不能再下床。

  一切尊严和尊重都是自己争取的,是自己把自己当作工具,士兵服从士官,下级在服从上级,员工在服从老板,演员在朗诵剧本,音乐在既定的旋律之上,谁又会尊重一个工具?最可怕的就是模式一旦进入,就无法出来。在这里,我们只是一个工具。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活节奏被加快了,李沌病情严重,被单独隔离治疗,在他被带走的第二天,我和几个身体强壮的战友最先被带到一间密闭室内,赤裸上半身。有一些异样刺鼻的空气弥漫在四周,片刻,那种气味越来越浓,我们吸入大量的刺鼻气体,全身像火在燃烧,疼得几欲昏厥,五脏六腑渐渐麻痹,身体摇摇欲坠。战友一个一个倒下,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似乎看到了周沫牵着一一的手,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回头冲着我微笑、挥手。我无法动弹,最终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病床上,身边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几个同伴脸上、手臂上伤痕累累,皮肤溃烂,血迹染红了被单,他们在病床上挣扎,瞳孔里布满了血丝。有几个人已经死去,被戴着面罩的士兵抬了出去,空气里弥漫着防腐剂的味道。我隐约感到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来看过我,深夜我的呼吸会变得不稳定,有时候格外急促,有时候气若游丝。我的身体痉挛成一团,煎熬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昼夜,我恢复了意识。当我醒来,一个女军官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气定神闲地看着我,几个穿白色大褂的医生围了上来,他们手臂上藏匿着同样符号的文身,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一些棱角。我的视线模糊,他们翻看我的瞳孔,几个人用日语说了几句,把我从简陋的病房里抬了出去,绕过阶梯转移到地下的一间秘密病房。四周都是玻璃质的隔离间,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医生全身上下地打量我,用手电照射我的瞳孔、口腔、耳朵、鼻子……我身上的那些毁坏性的创伤,有一些正在愈合。几个医生散开,一个日本军官走过去向她汇报,女医生是一个军官,名叫福冈亚美,他们用日语简单对话,夹带蹩脚的中文,大概意思是,我是这次细菌实验中唯一活下来的人,让人费解的是,我身体内所有的抗体细胞都源自病毒,抗体与病毒相互排斥却又相互依存。

  那个叫福冈亚美的女人好奇地盯着我,我的血样被放置在溶剂瓶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躺在监控室内,像一只小白鼠,等待着最后的宿命和生命的终结。我的身体却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体温在慢慢地褪去,实验室里几次亮起了警示灯,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翻动我的身体,而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无能为力,动弹不得。

  福冈亚美盯着我的时候面带笑意,她对我似乎青睐有加,确认了奄奄一息的我还有生命迹象才舒缓了一口气,她嗅了嗅我汗迹斑驳的肌肤,鼻尖微搐,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你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味道。”

  一个士兵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拿着两份急件。翻看文件的时候,福冈亚美秀眉微蹙思索了一会儿,在一份德文、日文的1号“卍”字绝密文件上签字。事后这又被称为“X”工程计划,哈尔滨便是“X”站的十三个据点之一。

  我被转送到另一间实验室,在耀眼的白炽灯下,布满了仪器的手术台边站着几个早已经准备好的医生,瓶瓶罐罐的药水和血清注射到我的身体里。顷刻之余,我的身体内部像一团火一样燃烧,我清晰地感知到周遭的一切,水滴声、喘息声、仪器表、蝉鸣……传入我的脑海。那团火燃烧着,遍及全身,很多数字在我眼前浮动,清晰地计算着,如血液循环全身一周大概需要25秒,以每秒60米的速度在流淌,时速216千米。我一生的热能和激情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被点燃,又化成灰烬。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灼痛难忍,撕心裂肺的疼痛很快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眼角淌出鲜血,身体像雾霭一样在蒸发,我喘息着,却感觉不到呼吸。周围的空气在不断地升温,我的四肢被捆绑在手术台上,身体痉挛成一团。在一阵手忙脚乱中,我又被转送到低温实验室,体温慢慢地降下来,突然机器一声鸣叫,几个人摇着头选择了放弃。

  福冈亚美抓着我的身体,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听到有人在说,实验失败了。几个日本军官建议烧掉我的尸体,福冈亚美毅然决然地把我停放在实验室中。

  1945年8月14日,我几个战友的尸体一起被弃置在郊外的雪山中。

  我最后的记忆是女儿一一的那张笑脸,她笑着跟我说:“爸爸,我想回家。”

  我的世界从此归于一片无尽的黑暗,冰冷把我包围。死亡在这个乱世之中,倒是显得多出了几分安宁、祥和。我相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我爱的人在那里等着我,一缕期待的目光、一个微笑,足已温暖余生。

  生命结束了,有些路还没有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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