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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沈树已经做好了早餐,众人洗漱用餐之后,全部聚集到了厅堂里,开始商议任务的推进。
昨晚的时候,白中元已经透露了部分相关案情,因此无需多做赘述。沈树和盘哲显然做足了准备,直接拟定了一个初步计划。当然这是关于如何在当地打开局面的事宜,与实质案情关联不大。
首先,由盘哲引领,白中元和许琳前往村长的家里,表明来意寻求合作,以求后续行动顺利展开。其次,周然的老家距离青叶镇不远,也算得上是半个本地人,与沈树一起尝试走访摸排些情况,务必注意身份的保密。再者,秦时雨留在盘家老宅,一来看守侦查设备,二来做好中转联络。最后,暂时不要靠近当年事发的那座古庙,以免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从而给后续工作增添不必要的阻碍。
对于这样计划,白中元是没有任何疑义的,文物案这么多年悬而未破,也不怕再等上些时日。哪怕是现在已经来到了可能挖据出真相的地方,也决不能掉以轻心,一步走错很有可能会前功尽弃。
再三叮嘱不要暴露案情之后,众人兵分三路忙碌了起来。
“这村子叫什么?”走出老宅,白中元开口问着。
“谷陵。”
“有说法?”
“山有古陵。”盘哲指着不远处说道,“我小时候总有这样的说法,但具体有没有谁也不清楚,直到我五六岁的时候,才算是得到了证实。就在那道山梁的后面,因为山体滑坡出现了一座古墓,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包括五铢钱、陶器、铁器、青铜器、鎏金器等等,也算是坐实了古陵的传说。”
顺着盘哲手指遥望,首先是一块块梯田,然后是齐整整的茶园,再往远处便很难再看的清晰了。因为下雨的缘故,浓重的雾气几乎压在了不高的山顶上,将那里妆扮成了不能涉足的未化蛮荒。
这般风景很是怡人,就是寒雨惹苦恼,于是白中元示意赶紧下去:“村长这个人怎么样,带这点儿礼物不会少吧?”
“不少,都是自家人客气啥。”盘哲摆手,“村长和我爷爷属于堂兄弟,岁数不大辈分不小,是个爽快人,就是好酒。”
“那敢情好,沈队的酒派上用场了。”尽管沈树没说,白中元也清楚他是做足了准备工作的,考虑的很全面。
“路滑,小心。”
……
从盘家老宅到村长家直线距离不远,因为要绕路,所以还是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当白中元他们来到大门口时,听到了屋子里面的大笑声,中气十足、略有震耳,稍加分辨就知道不属于曲国庆。
盘哲走在前面推开了门,屋子里两人也瞬间侧过了头来,除了曲国庆之外,白中元还看到了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这个人看起来很既壮实又忠厚,穿着典型的瑶族服饰,头上是一顶马尾帽。
桌子上摆放着餐食,正中间是一碗厚实金黄的腊肉,即便是食欲不振的早晨,看到也是很令人发馋。除此之外还有些蔬菜,像是直接用白水烹煮而成,配着盐和辣椒调制的蘸水,再有的便是酒了。
来时的路上盘哲说起过,因为青叶镇汉瑶交融,很多的生活习惯已经同化,老年人尚且好些,小辈的人基本上没有了那么多的讲究。瑶族本就没有民族文字,长久以来通用汉文,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向外面的世界,所以也渐渐用汉语取代了本族的勉话和布努语。
当然,有相当一部分也通壮语。
白中元喜欢无拘无束,因此盘哲所说的一切正应了心中之意,朝着曲国庆笑笑之后,将手上的礼物放到了桌子上。
“阿公……”
盘哲刚刚出声,曲国庆已经站起了身来,笑着说道:“还是我来介绍吧,按照本地风俗,这位是寨头人。当然现在已经不这样叫了,改用村长称呼了。中元,辈分有大小,你直接喊声虎爷就好。”
“盘星虎。”
“白中元。”
“虎爷,对您老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别看中元刚至而立,却已经是刑侦支队副队长了。”曲国庆笑笑。
“曲叔,你……”
千想万想,白中元都没有料到曲国庆会来这么一手,上来就曝光了自己的身份,着实是措手不及。
盘哲同样如此,悄悄瞥向白中元的目光里藏着担忧和问询,只是碍于场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现在的后生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盘星虎感慨一句,转头说道,“阿哲,以后多跟白队长学习请教,我没记错的话你也三十了吧,混来混去还在基层派出所绕圈圈,可得有点儿长进了。”
“阿公,我记下了。”盘哲有些尴尬。
“虎爷,您这话可说错了,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派出所挺好的,您说是吧?”维护的话,白中元还是要说的。
“那是,那是,白队说的在理。”盘星虎笑着点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咱这里是穷乡僻壤,物质条件有限,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白队谅解。来来来,还没吃早饭吧,将就着对付两口。”
“虎爷,您还是叫我中元吧。”
“好,就叫中元。”落座之后,虎爷说道:“这是瓜箪酒,我瑶家招待客人的特制酒,糯米制成,尝一尝。”
“有劳。”
昨晚夜聊,白中元已经听盘哲念叨过这种酒,糯米发酵酿成糊酒,掺上清泉水或凉开水,饮用时用瓜瓢舀出倒在碗里,连液带渣一起喝下。酒度不高,香甜可口,通常都是瑶家用来招待贵客。
从心里讲,白中元是不想喝酒的,不说任务在身,就单说这个时间点,实在是没有太好的兴致。可偏偏又不能怠慢了礼数,最好的回应是不要拘束过谦,大大方方开怀畅饮。这样,主人才认为客人看得起瑶家,就会越发高兴,备加亲热。如果拘谨见外,反而不受欢迎,有碍关系的推进。
两碗酒过后,盘星虎说道:“中元,昨晚国庆在我这里过的夜,提及了当年的往事,我在这里表个态,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有些事情我或许无法提供直接帮助,但协调村寨关系还是没问题的。”
“多谢虎爷。”白中元总算是听到了个好消息,有了盘星虎的保证,至少工作开展起来会容易的多。
既然已经被动的亮明了身份,盘哲索性也就打开了话匣子:“阿公,从警之后我多多少少听说过当年发生的事情,您那会儿应该正当年,想必知道些内情吧,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说说,权当是讲故事了。”
“好吧,那就说说我知道的。”
盘星虎,陷入了回忆。
……
时间倒退回到三十年之前,不仅谷陵这个小村寨,就连青叶镇都还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虽说当地人们日子过的清苦了些,但胜在平静祥和。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一伙儿人的到来被打破了。
这伙人的数量有十来个,因为山路难行组成了一支马队,他们从山外带来了很多当地人从没有见过的稀罕物件儿,于青叶镇驻扎了下来。当时经济落后,物资匮乏,所以很多当地人都表现出了极强的购买欲。
奇怪的是,这些人从不出售,而是打出了以物换物的口号,越是老物件儿,估算的价值也越高。
都是寻常百姓,家底都有限,哪儿来的那么多老物件儿,可偏偏那帮人带来的东西又是那么勾人心神,望而不得让很多人都泛着痒痒。于是开始想方设法的找辙,但始终都未能扯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个时候,镇里突然有了流言,说距离谷陵不远的地方出现了山体滑坡,一座古代的陵墓暴露了出来,并挖掘出了很多的陪葬品。因为古墓所在的位置是某户的农田,于是被其占为了己有,并用出土的古物换取了很多的垂涎之物。除此之外,还有数目不菲的金钱,着实发了笔横财。
当时法制没有现如今这么健全,加上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因此即便这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依旧没有传到外面去。不仅如此,更是彻底激发出了人的贪欲,不久之后,整个青叶镇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人们不再劳作农耕,而是纷纷探寻起了古墓,被巨大的利益引诱,所有人都红了眼。
凑巧的是,包括青叶镇在内的方圆百里之内,有着大批的墓葬群,真正应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老话。
由此,拉开了长达十年的全民盗墓的序幕。
所谓山高皇帝远,加之青叶镇闭塞荒僻,所以这起全民事件并没有扩散出去。尤其是在某些掌权者知法犯法的情况下,导致愈演愈烈、盗墓成风,开始波及其他的村镇,一度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随着大量文物的流失,随着知法犯法的蛀虫被挖出缉拿归案,这场风波总算是有了平息的迹象。然古人诚不我欺,青山恶水出刁民,心黑眼红的极端分子竟然开始公然对抗执法者,形势变得极为恶劣严峻。
真正的转折点,源于一起恶性事件。某个雨夜,一位利欲熏心的村民将主意打到了谷陵村外的祭祀神庙,那里面有着很多的祭祀器物,保不齐就有价值连城的,连锅端十有八九能发一笔大财。当他蹑手蹑脚的靠近之后,却看到了崩心裂胆的一幕,地上有着很多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
至此,青叶镇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
盘星虎讲述这些是很专注,白中元也听得很认真,这与牛望天所说基本相差无几,可以考据为事实。
“虎爷,我有个问题,据我所知死的那些人是开着车的,当时没有引起村民的注意吗?”这些细节,白中元要弄清楚。
“你有所不知啊,当年盗墓成风的时候,大量的文物流失,每天都有很多的生面孔出出入入,没人会过多的在意。”盘星虎做着解释,“再说,在当时那个阶段,生面孔越多表明发财的机会越大,巴不得多来一些呢。那种丑陋的场面,就像是古代青楼老鸨面对那些寻花问柳的文人骚客一般。”
“得,还是个愤青。”白中元心中嘀咕一句,继续问道,“那个时候,有可供汽车出入的路吗?”
“有钱赚,你觉得那还是问题吗?”盘星虎唏嘘不已,“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为了发大财,这里的人们都疯了,专门开辟了一条路出来,就拿镇里通往谷陵的这条路来说,就是当年开凿出来的。”
“这听起来的确很疯狂。”白中元不想做任何的评论,当人穷怕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还有更疯狂的呢。”盘星虎继续说道,“当时唯一通往镇子的路有专人守着,完全由当地的大宗族把持,不管什么人进来都要核实身份。一旦发现苗头不对,轻则撵走,重则直接把人扣下甚至下死手。”
白中元清楚,无论那会儿所谓的宗族势力多么庞大,终归是没有这么大能量的,也不敢太过放肆的暴力行事。根本原因在于盘星虎之前所说,有些掌权者因为巨大利益撑起了保护伞,这才是问题真正的根源。
“我想听听神庙事件的后续,警方没立案侦查吗?”尽管已经开始正式调查文物案,可有些细节白中元还是有些模糊的,就像盘星虎刚才讲述的那些一样,卷宗之中从未提及,怕是脸封非凡也只了解大概。
“这事儿我多少知道一些。”盘哲插嘴道,“神庙那件事情闹得太大,以至于保护伞也遮不住了,该抓的抓,该判的判,从严从重,可以说是青叶镇有史以来最严厉的一次清扫行动,但最后还是把神庙事件单独剥离出来了。”
“为什么?”这些内幕,就连盘星虎都是头次听说。
“据说,是上面的命令。”
“上面,有多靠上?”盘星虎追问。
“公安部。”最终,盘哲抛出了三个字,而后继续道,“我也是听警队一名前辈说的,不保证是不是事实。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起事件的侦办权最后移交了出去,后来的结果如何就不清楚了。”
在盘哲说起这些的时候,白中元和曲国庆对视了一眼,两人对案件单独剥离的原因心知肚明。毕竟那关乎着迎宝回国,死亡的那些又都是省城的人,于情于理最终的侦办权都应该转交到省厅。
“虎爷,当年打算对神庙下手的人是谁?”
“洪崖。”
“还健在?”
“在,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脑子有些不好使。”
“不会是老年痴呆吧?”白中元猜测着,如果是这样还真有些棘手,至少别想打听出有用的东西了。
“不是痴呆,是吓的。”盘星虎解释道,“据我分析啊,洪崖是受到了两重惊吓。一重是看到了那么多的尸体,另一重是案发之后他被关了起来,进去的时候还算是正常,出来以后脑子就有些不清楚了。”
“……”
白中元没有说话,他很清楚缘由是什么。那个年代还存在很多不文明执法的情况,加之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警方必然会从严从重的调查。当中难免会有用些粗暴的手段,这都是时代所决定的。
“他现在住哪里?”
“对面的茶山上。”盘星虎朝着外面指了指,“说起来他也挺可怜的,从那次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谷陵村。”
“走吧,我们过去看看。”盘哲这人很有眼力见,放下筷子就站了起来。
“这么急,先把饭吃完吧。”
“不了阿公,来时我们已经吃过了。”盘哲拒绝道。
“好,那你们就去忙吧,我手头还有点事儿,稍后过去找你们。”
“我跟你们一起去。”曲国庆站了起来。
“虎爷,先走一步。”
……
出门之后,白中元朝着对面的茶山看去,隐隐能看到两间房屋,大概就是洪崖所居住的地方了。
“盘子,回去拿点儿东西,顺便捎上两把伞。”
“明白。”盘哲脑子非常好使,知道白中元是想单独跟曲国庆聊聊,于是点点头朝着盘家老宅走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到盘哲走远,曲国庆先开了口。
“那就说说吧,为什么要暴露我们的身份?”
“就算我不说,你以为盘星虎看不出来?”
“理由。”白中元阴着脸。
“三点。”
第一,盘哲本就是刑警,能与他走到一起的人身份很好猜。
第二,曲国庆当年在这里呆过,时隔多年去而复返,盘星虎心理未必没数。
第三,盘星虎这个人仗义,但思想很迂腐,对于吃公家饭的人有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崇拜和亲近。
“这些理由远远不够。”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曲国庆笑笑,“其实我这是在帮你。”
“怎么讲?”
“据我所知,这二十多年来省厅成立过几次专案组,但始终都没能将案件侦破,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昨晚的交谈中盘星虎透露过一点,最近这些年有几批人乔装打扮来过青叶镇,他们所采用的策略与你如出一辙。都是打着做生意的旗号,然后暗中摸排情况,一次都没有成功。”
“暴露了?”白中元只想到了这种可能。
“没错,暴露了。”曲国庆点头,继续道,“如果仅仅是暴露也就罢了,大不了先撤走便是,真正可怕的是有人会做出错误的引导,甚至是收集线索信息传递给某些“有心人”,这下你明白了吧?”
“恨?”
“可以这样理解。”曲国庆点头,“你不妨想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神庙事件,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那就没有雷霆出击的严打,也就没有那么多人锒铛入狱,最关键的是可以延长某些人的发财梦。”
“就是这个道理。”点头,曲国庆眼露深意,“你或许还没有感受到,这里的人对执法者可是没什么好感的。”
“那我就更迷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身份暴露不是阻碍更大吗?”白中元是在猜不透曲国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错,相反利大于弊。”
“为什么?”
“因为人心。”曲国庆语重心长,“莫说商人逐利,其实每个人都有贪婪的本性。就拿盘星虎来说,你真以为他那么正义,觉悟那么高,这样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他帮我们,皆因有利可图。”
“什么利?”白中元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如果这起悬了二十多年的大案成功告破,那提供大力协助的盘星虎会得到什么?”
“……”
白中元没有说话,不是没明白,而是不想把人心想的那么脏。
见此,曲国庆直接说道:“有重大立功表现,政府可能会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但这对盘星虎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他真正看重的是阶梯,就像他昨晚醉醺醺时说过的那句话一样,青叶镇的镇长就快退了。”
“他这么能算计?”尽管曲国庆说的有一部分在理,可白中元还是觉得有些牵强。
“人心隔肚皮,再说权利可是有着天大诱惑的。”
“所以你就曝光了我的身份?”
“中元,你记住一句话,举手之劳有很多人乐意帮忙,可如果存有风险,那就必须给予一定的好处才行,是不是这个理?”曲国庆笑着。
“我明白了。”白中元总算是弄清了曲国庆的用意,“将我们的身份透露给盘星虎,让他觉得有利可图,或者说让他相信将来的回报能够匹配现在的付出,这样才能全心全意的从旁进行协助?”
“最起码,我们能听到真话。”
“人心啊……”白中元苦笑。
“这叫权术。”说完,曲国庆深深看了白中元一眼,笑着道,“除却上述之外,其实还有个原因。”
“什么?”
“说的难听点儿,你可以理解为我的报复。”
“报复?”白中元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完全搭不上边。
“报复有些难听,应该说是个警告。”曲国庆深深凝视,“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像昨晚那样试探我。青叶镇的这潭水很深,我们对彼此要有绝对的信任才行,相较于外部的压力,窝里斗才是最要命的。”
“您误会了,那不是试探,是关心。省城到这里千里之遥,想确认您是否安全到达。”白中元强压着内心的慌乱。
“当真如此?”
“当真。”
哈哈哈哈……
笑完,曲国庆抬手拍了拍白中元的肩膀:“你和老白一样,凡事都爱认真,刚刚就是开个玩笑罢了。”
“我也是在开玩笑。”白中元也笑着回应。
“那就好,走吧,去会会洪崖。”曲国庆说完,率先向前走去。
目光盯着眼前这道背影,白中元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已经预见到了些东西,此行不会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