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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只不过是看见一个比雾更白，也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是，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但是，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剑锋相击一样。这两人都没有动，但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惟有诚心真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忽然从月光下走过来，一直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却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轻叹一声，忽然笑了一笑：“已是月圆之夜，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既然你们这一战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些不远千里而来之人，徒劳往返？”
叶孤城默然片刻，忽然微笑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西门吹雪道：“好。”
………………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而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敢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木道人这种高手，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可以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缓缓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
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因此，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叶孤城的手，看到了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的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的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凝望着西门吹雪，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就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心静。”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
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于是，陆小凤在叶孤城的身边坐了下来，明月就挂在他的身后，挂在他的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然后，两人谈了很久，叶孤城终于解开心里的疑问，也已知道陆小凤为什么会及时来到这里。
叶孤城凝视着陆小凤，忽然道：“你不是神。”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忽然扭过头，对陆小凤道：“不管怎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远，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宛如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但有时候，仇人却比情人还可爱，尽管这种事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解与尊敬。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这一刻，也许很短暂，可是有很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他们所有的一切！
此时，叶笙的心神，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以及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天外飞仙！
剑神之剑！
这一战，究竟是谁负？谁胜？
此时，星光月色更淡，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不朽的剑上。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两人虽然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在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而魏子云、丁敖、殷羡、屠方，却都已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的一流剑客，看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两人都已是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的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因为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而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的指尖，已冰冷。
现在，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陆小凤不能，而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当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也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西门吹雪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竟然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可是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也已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了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就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任何怨恨，只有种任何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招。
叶孤城看得出西门吹雪实在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
因为西门吹雪知道，叶孤城宁愿死在这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要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叶孤城这种感觉，所以成全了他！
所以叶孤城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惟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于是，他倒了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倒了下去。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意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此刻，叶孤城的脸色，就像是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藏起了剑，抱起叶孤城的尸体。
剑是冷的，尸体更冷。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值得任何人尊敬。
此时，叶笙轻吁了一口气，忍不住借助圆球中的《陆小凤传奇》幻境，细细回想西门吹雪的非凡人生，从而领悟剑神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