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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苹果

阿吽 向田邦子 29160 2022-05-14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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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吉穿上新买的滑雪衣,扛着滑雪板与滑雪杖摆出姿势,门仓拿莱卡相机正在拍照。若在雪中也就算了,可这是还留有绿意的住家附近的原野,看热闹的多美与聪子都觉得很好笑。

  打从之前,仙吉就说想养狗,与多美发生过小小的争执。门仓养了钢丝毛福克斯犬这种名字冗长的西洋犬。正如字面所示,是毛发硬如钢丝的大型狗。门仓说好如果生下小狗就送一只给仙吉,但多美质问饲料费要打哪儿来,很反对。争执半天后,就改成滑雪了。

  “滑雪不必每天喂肉吃。”

  无论是发油还是流行词汇,只要是门仓使用的仙吉都会模仿。收到什么稀奇的礼品,一定会把最好的部分送去给门仓。在仙吉家,即使收到高级松茸,也只剩下菌伞已经张开的和被虫咬过的货色。

  或许是因为穿了滑雪装冻感冒了,仙吉请了病假。向来讨厌请假,即使发烧三十九摄氏度也要爬着出门的仙吉难得如此。也或许是因为感冒,仙吉看起来无精打采。眼下,家中精神最好的是初太郎。

  “哪怕敌人有几万……”他哼着歌,在走廊差点儿迎头撞上多美,还耍宝地朝她敬礼。

  多美在门仓的劝说下借给他一部分奖金,剩下的不知如何筹措,总之,他和同为山师的金牙与鼬鼠的合伙好像有了眉目。

  没有动静,该不会是在睡午觉吧?聪子探头朝屋里一看,头戴鸭舌帽的初太郎正摊开旧地图。壁橱敞开,历史悠久的小型藤编箱子被扯出来,工作用的足袋与雨衣、水壶散落一地。他大概正眺望着天龙一带吧。

  声称找产婆做产检顺路经过的,门仓的小老婆礼子在午后来访。

  “托您的福,据说一切顺利。”肚子已经显形的礼子表示,她只是想来跟水田太太说这个,在玄关门口打招呼后就立刻准备离去。

  多美与穿睡衣的仙吉拉住她的手把她带进屋。

  “俗话不是说,即便到仇人家也得喝杯茶再走吗?”

  “真的可以吗?”

  夫妻俩不顾礼子的客气推辞,把她带到客厅,多美回房间帮仙吉换衣服。

  “她姓什么?”多美小声问,“总不能喊她太太吧?”

  “你也傻了吧。就算不喊名字,起码也能交谈吧?”

  挺起的肚子就在眼前,难免总会聊到即将诞生的孩子。

  “应该是男孩子吧。”多美仔细打量礼子的脸,“因为变丑了。”

  “咦,变丑就是怀男生吗?我家那边是说肚子呈方形就是怀男生。”

  “肚子呈现方形吗?”连仙吉都眯起眼凑近打量,“反正不管是男是女,门仓都会很疼爱。那家伙恐怕会整天抱着小孩不上班吧。”

  就在两个女人被逗得发笑时……

  “有人在家吗?”

  玄关响起女人的声音。

  “是不是有客人……”礼子说到一半,似乎从夫妻俩大吃一惊面面相觑的反应猜到对方是谁,“那我走后门。”

  “我先告辞了。”她说着,弓腰欲起。

  仙吉竖起一掌朝她拜托,多美立刻喊来在起居室偷吃的聪子。

  “带客人去你的房间。”

  她使眼色示意聪子带客人去二楼,随即冲向玄关。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刚才正好在换衣服。”

  说着,多美把礼子放在脱鞋垫上那双软木底草编鞋垫的草鞋扔进鞋柜,看着礼子上二楼后,才一边抹平衣服的折痕,一边含笑打开玄关的门,演技之精湛不容小觑。

  来客正是门仓的妻子君子。

  “我去车站前买刺绣用的线,所以想顺便过来拜访一下。”

  客厅里可以看到正急得转来转去,试图藏起茶杯与茶点的仙吉。

  礼子斜倚二楼的凸窗仰望天空。肚子显形后或许胸部也跟着涨大了,礼子现在的身形和英文字母的“B”一模一样。

  聪子递上自己的碎花坐垫,一边暗想,原配夫人在楼下,大肚子的小老婆在二楼的场面,翻遍正在阅读的《明治大正文学全集》也找不出来呢。

  楼下,在父母的声音之间,还传来另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与笑声。礼子似乎完全没听见,一脸坦然。

  聪子不知该怎么找她说话,于是把竖起的古筝放下。

  聪子以指甲拨弦后,礼子坐到她身边。

  “你几岁开始学的?”

  聪子没回话,只是张开双手比给她看。古筝是十岁那年开始学的。

  “那个年纪,我在这样。”

  礼子比画出背着婴儿哄的动作,大概是说她在带小孩。

  “还有……”

  她做出擦拭打扫的动作,接着又说了一声“还有”,身子歪向聪子,眼波一横做出斟酒的动作。

  “我一直在工作。大正琴(1)还有机会玩两下,却没有摸过真正的古筝。”

  聪子递上弹琴用的甲片。

  礼子战战兢兢地拨弦。琴弦发出古怪的颤音,两个女孩弯下腰拼命憋笑。

  君子以吊胃口的手势,从紫色的包袱巾里取出年轻男人的照片给他们看。原来她是来替聪子做媒的。

  “嫂夫人。”仙吉一边在意胡楂儿,一边把照片推回去低头行礼,“很感谢您的关心,但我家聪子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很快就会变成十九了。到了十九一转眼就变成二十,再一晃神就二十一岁了。”

  “话是没错,但她这里还……”多美按住胸口给她看。

  “不是说等于已经治好了吗?病由心生。有了喜事,什么肺门淋巴腺炎也会立刻不药而愈。”

  夫妻俩一边点头,却还是不见喜色。

  “你们不喜欢我提的这门亲事吗?”

  “怎么会。”

  “那么,至少先见一面总行吧?我也想好歹帮上一点忙。”

  君子话虽说得委婉,但她窥视夫妻俩的眼神却带有种不容分说的味道。

  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亲。

  她放下绑辫子的头发、系上大蝴蝶结,再让母亲替她化妆后,镜中的脸与母亲一模一样。

  相亲的对象叫作辻村研一郎,明年三月自帝大(2)毕业。聪子光听到帝大这个字眼,已有半分爱上对方了。

  聪子跟在仙吉与多美身后,走进门仓家的大门后,福克斯犬自大型狗屋露面。

  “巴隆!”

  她呼唤它,摸摸它的头后,狗儿火热的舌头舔上聪子的脸。大型兽类撒娇的感觉还不坏,就连腥味也不讨厌。

  辻村带着看似愤怒的神情端坐。下巴底有个小小的剃刀伤口可以看见血迹,很适合那张英气凛凛的白皙面孔。聪子发现自己的心瞬间跳动加快、浑身发热。门仓很兴奋,君子时立时坐地忙着关注全场。多美与聪子一样满脸通红,用嘴巴呼吸。来的路上不知何故闷闷不乐的仙吉,看到辻村的脸后,明明不好笑也硬是露出笑容,还有点脑充血的味道。

  对话中断,壁钟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君子说:“聪子会弹琴喔。”

  她以眼神催促辻村。

  “琴弦有几根?”

  聪子还没回答,多美先慌了手脚。

  “啊,有几根来着?天啊,到底是几根?”

  “笨蛋,又不是问你!”仙吉怒吼。

  聪子回答:“十三根。”

  多美拿手帕擦汗。

  对话再次中断。门仓说:“十三这个数字,在外国,据说很不吉利。”

  “拜托你讲点吉利的话题好吗?”君子脸一拉,打断他的话。

  “那个,我娘家的妈妈,在地震时……”

  惊慌失措的多美说。

  “地震哪里吉利!”仙吉怒吼。

  “所以碰上这种时候她会说‘鹤龟呈祥’‘鹤龟呈祥’……我正要这么说完嘛。”

  “你先听嫂子讲完再吼啦。”门仓安抚仙吉。对话又热络起来,就在这之后……

  “我买了新的滑雪用具喔。”门仓说着,邀请仙吉去书房。他在暗示长辈不在场比较好。

  “第一次滑雪还是赤仓(3)最好吧。”

  像小正帽(4)那样顶端缀有毛线球的进口滑雪帽很适合门仓,可是仙吉一戴上就成了漫画。就漫画而言,这张脸太严肃了。

  “关于相亲,帮我回绝好吗?”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该怎么说,我家那口子想透过这种形式,参与、加入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所以我实在开不了口劝阻她。”

  仙吉脱下滑雪帽,放在桌上。

  “要花钱的事不行。”

  “若是嫁妆,让我也帮忙出点力。”

  “挪用公款被发现了。”

  “挪用公款?你吗?”

  “我要是可以挪用公款,地位早就变得更高了。”

  挪用公款的,是仙吉担任高松分店店长时的次长。门仓说:“那也用不着你来赔吧?”

  “我很害怕。”仙吉嘟囔。

  “因为我的学历是夜间部。本来在别人眼中就矮了一截,万一闹得尽人皆知——”

  “会影响你升官吗?”

  “那不是谈得上升官的大公司。”

  “这跟大小无关。”

  “原来并不是只要认真工作就行。看来我……”

  说到一半,他抱怨手套太紧,脱下滑雪手套。

  “我好像不被神明之类的眷顾。”

  “多少钱?”

  “聪子的肺病也还没有真正康复,你就用那方面找个理由,好好替我回绝人家。”

  “我在问你多少钱。”

  “别瞧不起人。我不是为了向你借钱才说出来。”

  “瞧不起人的是你吧?难道我就不能帮忙吗?金额大到我无法负担吗?”门仓一再逼问噤口不言的仙吉,最后终于问出部下挪用的公款有五千元。

  “明天一早我就给你送去。”

  仙吉本想说什么,却又就此低头不语。然后,他拿脱下的滑雪帽抽打门仓,一次又一次地打他。

  那晚,听丈夫吐露事实后,多美在被子上呆坐半晌。本来趴着抽烟的仙吉也坐起来,猛然掀起一页墙上的日历。他背对多美。

  “那家伙不是要帮我。”他说,“他应该是不想看到你哭吧。”

  仙吉那件洗过多次的睡觉用浴衣,在黑暗中突然显得寒酸。三坪大的室内空气变得凝重。这种时候不能大声呼吸或叹气。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家伙也是个多管闲事的男人。工厂那边的资金周转就已够他忙的了。”

  仙吉转过身。

  “听说黎明时会很冷喔。”

  “那我先拿出毯子来吧。”

  他们又恢复为平常的夫妻。

  聪子也直到很晚都没睡着,一直翻来覆去。她在黑暗的天花板上写出水田聪子又抹去,试着写上辻村聪子。

  然而,他们还是回绝了这桩婚事。

  她还太年轻,肺病尚未完全康复,这是表面上的理由,但仙吉冷不防地说溜嘴:“以我的身份,有个帝大毕业的女婿会压力很大。”

  还有,犯不着向他人借钱嫁女儿才是真正的理由。

  门仓也没有积极撮合。他多少也觉得,在君子的介绍下让聪子结婚,有点不情愿。

  聪子很郁闷。多美说相亲是自家这方回绝的,但肯定是对方拒绝。只是不想伤害她才故意这么说。都是那个坏了事。在相亲席上,贴心的君子邀多美去院子,让两个年轻人单独相处,当时,辻村问:“报纸你都从哪里看起?”

  “从后面的社会版。”她回答后,才暗叫不妙。

  “女人就该这样才好。”

  这句意外的发言令她头一次正视辻村的眼睛,觉得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但那果然只是社交辞令。

  聪子把多美以“如果不摄取营养,身体无法真正好起来,就算相亲也得再次回绝”为由劝说的牛奶悄悄倒进水槽,拿布巾拭泪。

  郁郁寡欢时,雨天比晴天更符合心境。聪子自二楼看着窗外。

  宛如巷道下雨

  我的心

  也在下雨

  自己若能作诗,她想八成就会这么吟咏。魏仑(5)这个人,参加相亲也遭拒吗?

  多美撑着雨伞,穿上雨衣与中齿木屐出门去了。小花瓶的水没更换,小菊花已经枯萎,许是因为水已腐败,有点儿水藻的气味。

  厨房响起开门声,该不会是野猫溜进来了?聪子下去一看,原来是初太郎在找酒。

  似乎是趁着多美外出的机会,昔日的山师同伙上门来了。客人是看起来与初太郎同龄的老人金牙与鼬鼠。鼬鼠长得的确像鼬鼠,但金牙的牙齿雪白,没看到半颗金牙,不过听说他会趁着赚到钱时在牙齿上镶上黄金与白金,等到有困难时就卖掉当作事业资本,聪子大吃一惊。

  在金牙与鼬鼠面前,初太郎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不管是仙吉学小提琴,还是聪子要相亲,老人都漠不关心,但现在大白天他就喝醉酒,一边拿牙龈吸吮鱿鱼干,一边大谈木曾(6)的桧木与秋田的杉木,甚至展现祖父的威严,命令聪子:“不要发呆,过来斟酒。”

  聪子以不熟练的动作替金牙斟酒时,纸门拉开了。是仙吉。

  “你在干什么?又不是艺伎!”

  然后他大吼:“多美!多美!”他临时要出差,所以回来拿皮包与内裤。

  “等你妈回来,叫她不准让莫名其妙的家伙进我们家的门!”

  被他粗暴关上的纸门因反作用力再次弹开。初太郎放下杯子,金牙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表情起身。

  “咱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鼬鼠猥琐地喝光剩下的酒,把鱿鱼干塞进口袋。初太郎举手道别。两个老人虽然讲话的气势十足,但鞋子已破旧得可悲。仙吉把衣柜抽屉全部打开,将内裤塞进旅行袋。

  雨直到半夜仍未停。

  一边熬夜一边打瞌睡的多美,被敲响玄关的声音惊醒。

  “来了。你回来啦。”

  她踢开缝补的衣物冲向玄关,打开门锁时蓦然发现不对劲。

  “哎呀,老公。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但是站在多美面前的,是门仓。滂沱大雨令他的头发与衣服都湿透了。

  “嫂子。我的公司垮掉了。”

  之前听仙吉提过,门仓公司新开发的折叠式铝制便当盒起先虽然畅销,但竞争对手相继出现,似乎陷入困境,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我倒是轻松多了。不是死鸭子嘴硬,是真的这么觉得。拜军用品需求大增所赐,我这个资质平平的人被捧成社长,硬是看起来好像高大了两倍甚至三倍,现在只不过是打回原形。没什么好失落的。这下子回到原点了。”门仓说着笑了起来。他的双眼充血,满脸胡楂儿。

  “让你看到这种丑态,实在很抱歉。因为之前被债权人逼得很惨。我只是想第一个通知你。”

  多美解下搭在前襟的手巾递给门仓。她想让他擦干头发上的水滴。然后,她奔向厨房。绒布做的胭脂色足袋奔跑在灯光照射下的昏暗走廊上。她抓起一升装的酒瓶与杯子立刻跑回去,把杯子交给正拿手巾擦拭肩膀的门仓。接着替他倒满酒,满得几乎溢出来。

  “嫂子,我变得一贫如洗了,你还能像过去那样与我来往吗?”

  “门仓先生。我啊,其实很高兴。”

  多美把一升装的酒瓶抱在胸前说。

  “门仓先生的事业兴隆当然很好,但那样与我先生的差距太大,我很难受,我不甘心。想到这下子大家一样了,我很高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门仓猛然一口气喝干了酒。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爱情戏?聪子光着脚下楼走到楼梯的一半,就此踟蹰不前,感到喘不过气。

  逼仄的玄关脱鞋口被狗屋整个占满。

  门仓的新居,即便在仙吉看来也只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门口贴着名片代替门牌。门仓死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待久的心情,仙吉痛彻心扉地理解。

  熟悉的巴隆扑过来。

  “巴隆!”

  这么一喊,正如它那钢丝毛的名号,它甩动硬如钢刷的尾巴飞奔而来。不知是食物变差了还是没有好好照顾,它的毛色失去了光泽,面孔也显得憔悴。

  “哎哟,水田先生。”反而是小跑出现的君子,倒是比之前住在大房子时看起来娇艳多了。

  “嫂夫人,对不起。”本想跪在门口双手撑地道歉,但仙吉现在只能双手撑着狗屋的屋顶,把身体往奇怪的方向扭曲道歉。

  “都是我的无能,让门仓勉强筹钱给我。要是那笔钱还在,他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了。”

  “正好相反。我还想向水田先生道谢呢。”穿着白色围裙的君子解下包头的手巾向他鞠躬,“没钱是件好事啊。他现在三天就会回家吃一次饭。这种正常的夫妻生活,我好久都没体验过了。”

  “这都要感谢水田先生呢。”如此笑言的君子,看起来的确年轻了五六岁。

  门仓声称要去巷口买香烟,仙吉也跟着一起出门。走到酒铺后面,门仓“喂”了一声,戳着仙吉的侧腰把信封递给他。

  “帮我送去那边好吗?”

  二奶礼子即将临盆。

  “我每天得和债权人谈判,没空过去。我无法告诉她公司倒了。”

  “文化公寓那边,还要继续租吗?”

  “对。”

  “那得花不少钱吧?”

  “她马上就要生了。我说不出口。”

  门仓也像狗狗巴隆一样面色憔悴。看到大好男儿憔悴至此实在令人心痛,仙吉不禁撇开眼。

  “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你就笑话我吧。”

  门仓说着,哈哈大笑,但仙吉笑不出来。

  礼子没有立刻收下那包钱。

  “那个人,事业应该不太乐观吧?”

  “不会。军用品需求大增,他开发的折式铝制便当盒……”

  “骗人!”

  或许是因为怀孕,礼子的眉毛变淡了。也正因为如此,单眼皮的小眼睛看起来挑得更高。

  “我去工厂看过了。本来还觉得红旗飘扬好热闹,结果不久前,工厂居然关闭了。大门紧锁,守卫也不见了,门仓金属的招牌也拆掉了。”

  仙吉叼着金蝙蝠,点上火。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我当然爱他。如果不爱他,连婚都没结我干吗替他生孩子?”

  “既然爱他,就该相信男人说的话。他的公司现在生意好得很。你不要担心,生个健康的孩子,让他高兴才对。”

  礼子像小孩一样用力点头,终于恭敬地收下那包钱。豌豆大的眼泪从细长的眼睛里滴滴答答掉下来。仙吉难过地望着她掉下的眼泪落在同样几乎快掉出来的大肚子上。

  那天晚上,仙吉打了多美。

  因为他求多美拿出私房钱,多美却一口回绝:“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怎么可能没有!像你这样的女人会没有私房钱?那怎么可能。”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预支薪水。为了门仓,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想用你的那份,把钱送去公寓。”仙吉如此请求,但多美摇头。

  “我不要。私房钱我有,但我不想给。”

  仙吉的巴掌在多美的脸颊发出响亮的声音。

  他不是不懂多美的心情,却还是极度气恼。无处发泄的情绪,不知该如何排遣。要是有珍藏的大花瓶,他很想狠狠砸碎。仙吉觉得,他是用殴打多美来代替殴打自己。虽然天天骂人,但他已经十年没动过手了。

  才艺课其实是在下课之后更有趣。向教古筝的老师鞠躬,说声“谢谢老师”后走出大门。与师姐妹三五成群,一边讨论喜欢女明星水之江泷子还是津坂织江,一边吃蜜豆。但唯独这天不能这么做。因为之前相亲的辻村研一郎,站在电线杆后面。

  聪子第一次与男人去咖啡馆。那是名为“蛾房”的昏暗小店。咖啡的香气几乎令人眩晕。

  “我家都不准我喝。我爸说,女孩子喝咖啡的话皮肤会变黑……”

  辻村笑着替她放糖。

  辻村说,想知道她拒绝亲事的真正理由。

  “正好相反。我不是说我看报纸是从社会版看起吗?我一直以为是因此被你拒绝。”

  “我那时听了只觉得,啊,你是个好女孩。”

  “相亲之后已经回绝了亲事还见面,是不是不太好?”

  “若是自由恋爱,应该就没关系吧?”

  与男人私下喝的乌黑浓重的液体以及“自由恋爱”这个字眼,令聪子的身体发热。

  这天,聪子说了谎。她谎称是和朋友去吃红豆汤才会晚归。她发现谎言原来与咖啡很搭调。

  门仓深夜来访。拎着青苹果当伴手礼来做客。苹果虽是青色的却不酸。据说因为很稀奇,在千疋屋那种高级水果店里非常流行。

  多美慎重地削皮。她留意不让果皮中途断掉,仙吉与门仓定定地看着她手边垂落得很长的果皮。一吃,是标准的红苹果的味道。

  聪子也发现,最重要的事,往往不会告诉别人。露出白牙咔嚓咔嚓吃青苹果的母亲、父亲、门仓叔叔,大家都不说真话地活着。觉得自己已经加入成年人世界的聪子,配合母亲似的动嘴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仙吉不经意间按住脸颊。

  “咝,牙疼。”

  后面的蛀牙已蛀了大洞,但怕看牙医的仙吉把治疗拖延了一天又一天。

  (1) 大正琴:大正初期,森田伍郎发明的弦乐器。在二弦琴上安装类似打字机按键的键盘。

  (2) 即东京帝国大学。下同。

  (3) 赤仓:指新潟县妙高高原的赤仓温泉。

  (4) 小正帽:桦岛胜一的漫画《小正的冒险》主角戴的毛线帽,当时相当流行。

  (5) 保罗·魏仑(Paul Marie Verlaine, 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前述诗句为其作品。

  (6) 木曾:位于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游一带的地区。

  弥次郎兵卫(1)

  仙吉在早晨的街头飞奔。他追过送报生,接着追过送牛奶的,再推开卖纳豆的,好似变成奥运马拉松选手村社讲平。

  礼子生了一个男孩。他从半夜就与多美一起守在文化公寓,现在才听到孩子呱呱落地的哭声。他想尽快通知因肺炎卧病在床的门仓。

  门仓让君子替他换上新的芥末药布。在白色棉绒布上涂满用水调开的芥末,再贴在胸前,这样做可以退烧。君子忙着把油纸贴在门仓肋骨浮凸的胸口,一旁是被热气烘干已出现裂痕的使用过的药布。

  新贴上的芥末刺痛眼睛。仙吉抹去泪水。

  “应该过危险期了吧?”

  “我原本还以为肺炎是小孩才会得的毛病。”

  门仓说到“小孩”二字时饱含意味,以眼神询问仙吉。仙吉想说,门仓也想问,但君子寸步不离身旁。

  “水田先生,你怎么了?这么早就跑来。”

  “我今天值早班,去公司的路上顺便来探望一下。”

  “当了部长的人还得值早班吗?况且,你连胡子也没刮就要去上班?”她直接命中要害。

  “因为我不放心。喂,门仓,就算公司起死回生,如果社长垮了那岂不是鸡飞蛋打。”

  “与其对别人说教,不如先刮刮你的胡子。喂,拿热毛巾来。”

  他们好不容易支开了君子。

  “生……了。”仙吉无声地以唇语诉说,不知怎的倒像在发电报密码,“男……孩。”

  门仓苍白龟裂的嘴唇,跟着复诵一次“男孩”。

  “母……子……均……安。”

  君子进来了,“是不是又发烧了?”她说着贴上他的额头。

  “你怎么了?大男人居然掉眼泪。”

  君子以手指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

  “一直持续四十摄氏度的高烧,心情自然会变得脆弱。”门仓的眼角,再次滑落泪水。

  仙吉小心避免踩到龟裂的芥末药布,悄悄起身走向玄关。一边逗弄巴隆,一边想着“门仓的儿子要接受征兵检查还得再过二十年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禁叹息。

  聪子与辻村,在古筝课下课后于“蛾房”碰面,一起喝咖啡。

  辻村的话题多半是厨川白村(2)与美浓部达吉(3),聪子则是在谈论父母与门仓。

  “那就是爱啊。”

  “可是,我妈与门仓叔叔,我想应该连手都没有握过。别说是手了,甚至没有亲口说过一句喜欢。我想我爸也知道。明明知道,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反而好像还引以为傲。那样也算是爱吗?”

  “我还是认为那是爱。是柏拉图之爱。”

  这个名词在书上倒是看过,但从男人的口中听见还是第一次。

  “这是北村透谷(4)说的名词,意思是排除肉欲的精神式恋爱。”

  “恋爱。果然如此啊。”

  大声说出“恋爱”这个字眼,把从未对人说起的父母与门仓之事说出来,或许也是一种恋爱?她如此暗忖,一边啜饮辻村推荐的黑咖啡。味道苦涩得就像中将汤。

  聪子刚走进玄关,就挨了仙吉的耳光。她与辻村见面之事似乎被发现了。

  “我啊,最讨厌那种不知分寸的行为。那是我们家拒绝过的对象。你对父母说谎与他私会成何体统!”该骂的都骂完之后,仙吉转身回起居室去了。

  “你说谎了吧。”多美锁上玄关的门,以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聪子。

  “你说下课后与朋友去吃红豆汤,是骗人的吧?”

  本来安心地以为还是小孩子,突然间与自己一样都成了女人,多美感受到这种狼狈,以及少许的促狭。聪子强忍住想说“跟妈妈一样都是柏拉图之爱”的冲动。从多美一边回应催促她烧洗澡水的仙吉,一边小跑赶过去的脚步声,可以感到她对仙吉的谄媚,聪子把木屐并拢放好。

  初太郎慈祥地轻戳聪子的头,从袖口取出一颗黑砂糖糖果,放在她的手心。她把沾了袖子尘埃与碎烟草的黑色糖果放进嘴里,一会儿滚到右颊,一会儿滚到左颊,莫名其妙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之后,聪子的古筝课改由初太郎负责接送。本来发现她与辻村私会时,急躁的仙吉当下扬言“以后不准再去上古筝课”,但多美说,如果人家问起为什么不上课了会影响到以后说亲事,于是暂时在有人监视的条件下继续上课。

  没想到,下次上课的傍晚,初太郎独自归来。

  “聪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不是请你在老师家前面等她吗?”多美这么一问。

  “等是等了……”

  他只是一再如此重申,没说重点,仙吉也一起质问后,据说是有个学生拎着行李箱站在古筝老师的家门前,把上完课出来的聪子带走了。

  “让你跟着她,不就是为了防止她跟那个人见面!”

  初太郎被仙吉这么一吼,就改口说道:“回程没见到卖豆腐的呢。”

  情况对自己不利时,就假装老年痴呆蒙混过去是这个老人的老毛病。

  “快检查她的房间!”仙吉发出巨响冲上楼梯,多美也尾随在后。

  洋装与和服都没有带走的迹象,但从纸篓内找到她随手写的字条。

  上面写着:“辻村研一郎。辻村聪子。柏拉图之爱。北村透谷。”另一张写着:“私奔。鬼怒川盐原。”但是,“盐原”二字又被画线删除。另外还能辨识出“水月”二字。

  仙吉与多美随便换件衣服,便跳上东武电车。

  “老公,北村透谷不就是那个自杀的人吗?”

  “别说不吉利的话。”

  “没问题。一定来得及。”多美话说得中气十足,声音却忽然带着哭腔。她自袖口扯出长衬衣,抹拭眼睛,“不会一到旅馆就寻死的啦。当天晚上……”

  “睡觉”这个字眼,被她惊慌地吞回去。

  “当天晚上怎么样?”

  “我是说会好好地……睡一觉。”

  “纸上不是写了柏拉图之爱?”

  “可是,我就是十九岁那年和你在一起的。”

  之后,仙吉直到抵达鬼怒川前都没有再开口。

  他们立刻找到水月旅馆,却发现私奔风波只是一场误会。待在东京的门仓打电话来,说聪子已经返家。

  仙吉把话筒贴紧在几乎压扁了的耳朵上,对着沙沙杂音的话筒一边大声咆哮,一边倾听门仓的说明,据说那是一连串被误会也无可奈何的阴错阳差。

  去接人的初太郎碰上金牙来访,正在谈论同伙鼬鼠把微薄的资金中饱私囊之际,因父亲生病返乡的辻村拎着行李箱从车站走来。初太郎只顾着聊自己的,大概对孙女那边视而不见。

  “那她干吗写什么私奔和鬼怒川?”

  仙吉在电话这头迁怒。

  “她说是想到万一对方如此邀约该怎么办才写下的。”

  写上盐原又删除,是因为联想到盐原多助(5)就失去兴致。至于“水月”这家旅馆,是在古筝老师家看到的话本,听到这里,仙吉与多美都错愕地很想瘫坐在旅馆柜台。

  “反正已经到了鬼怒川。你们今晚就洗个温泉享受一下。你以前不是说你们没有过蜜月旅行吗?”

  “那种东西,以我们的身份……”

  “一害羞就吼人,是你的坏毛病喔。”

  “详情等你们回来再说。”门仓说完就要挂电话,仙吉急忙说“等一下,别挂断”阻止他。

  “你不来吗?”

  “你是说来鬼怒川?”

  “对。”

  “你说什么傻话啊。你们夫妻俩恩恩爱爱地度个假吧。这种事一辈子只有一次。”

  “所以我才想叫你来呀。”

  “老公。”多美说着拽仙吉的袖子,仙吉不予理会,对着话筒大吼:“你的工作也起死回生了,肺炎也康复了,不是更该庆祝一下喝一杯?来吧。如果电车没班次了,就搭出租车赶来。”

  那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真的可以吗?”

  “我等你。”

  挂断电话的仙吉身旁,多美重重地吐出一直憋着的气。

  换上棉袍,夫妻俩面对面坐在暖桌前,却没有特别的话题可聊。不知是温泉的蒸气濡湿了头发,还是棉袍外面罩的坎肩黑绒布领口所致,多美看起来格外娇艳。可以看出她回话时心不在焉,浑身僵硬。是不想让他发现她在等待门仓吗?

  “他还没到吧。我先去泡个澡。”仙吉起身,不知道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去泡澡。

  把身体沉入仿造岩石浴池的浴槽后,门开了,蒸气那边出现了管理浴室的老人面孔。

  “请立刻出来。”

  要把水放掉了吗?他正想这么问,老人嘘声压低嗓门继续说:“起码穿条内裤。否则紧要关头会很丢脸。”

  老人让他抱着脱衣篮,突然关掉灯。

  “你去棉被间躲起来吧。之前也发生过双方撞个正着,动刀子的事件。”

  “撞个正着?跟谁?”

  宽阔的天窗射入的月光中,只见管理浴室的老人竖起猥琐的大拇指(6),开口说道:“先生,你们是私奔吧?”

  事后,门仓与多美,乃至仙吉都忍不住笑到流泪。

  “难怪会以为你们夫妻是私奔。”

  “他把你当成从东京包出租车赶来捉奸的老公了。”

  三人坐在暖桌前再次捧腹大笑。

  “我是情夫。”仙吉的喉头咕咕响。

  “嫂子与我是夫妻。”门仓从胸前口袋取出手帕擦眼泪,之后,谁都没说话。

  那晚,仙吉与门仓都醉了。

  “如果我先死了——”替门仓的杯子斟酒后,仙吉略显郑重地开口。

  “别说傻话了。”

  “你先听我说嘛。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了。”他瞄了多美一眼后再次重申,“拜托你了。”

  门仓默默举杯喝酒,多美把炒盐豆一一用门牙咬开。

  “她看起来伶俐,其实很糊涂,要拜托你啰。”

  “相对地,如果我先死了——”

  “嗯,我们会替你抚养孩子。对吧?”

  多美大大地点头。

  “我身为男人没什么出息,只能照顾孩子。”

  门仓替仙吉倒酒,仙吉也替他倒酒。

  “什么下辈子,我是不相信啦。”门仓罕见地充满伤感地说,“但是就算再投胎一次,我也希望是这样。”

  门仓纤细修长的手指指向仙吉夫妻,过了一会儿又指向自己。仙吉摇头。

  “不。下次该这样——”仙吉肥短的手指将门仓与多美比在一组,自己另成一组。

  “今晚就照人家误会的那样睡,我睡这边就好。”

  “你胡说什么。笨蛋。”

  三人又笑了一下。

  仙吉与门仓又喝了三瓶酒,脚伸进暖桌底下就这么在榻榻米上躺平。

  多美却睡不着。

  暖桌下面,有两个男人的脚。摊成大字形,脚背高、脚盘宽的肥短脚板,是仙吉。避开多美那边,靠向另一边的,是门仓瘦骨嶙峋的大脚。不用看也知道。

  多美雪白的裸足,摸索着朝门仓的脚那边靠近。只差一点点便可碰到时,多美的脚停下,又回到原位。两个男人神色安详地发出鼾声。

  君子来到仙吉家,是在夫妻俩刚从鬼怒川回来时。

  “对不起。”仙吉在玄关跪地慎重道歉,“我们正在说,等安顿下来要一起登门道歉。拒绝了亲事私下又擅自交往,这实在是……”

  “那不是好事吗?我就是觉得他们很般配才会撮合这桩亲事。他们真的在交往,我身为媒人,反而感到很骄傲。”君子表示并非为了那件事来访,将她带进客厅后,她在夫妻俩面前郑重开口。

  “其实,是我想离婚。”

  “离婚?和门仓先生吗?”

  多美不禁脱口而出,君子露出微笑,同时从容不迫地凝视她。

  “不然还有谁?”

  泡了茶正要进客厅的聪子,躲在纸门后面浑身僵硬。她想赶紧送上茶水后逃出去,可是现在进去恐怕会很尴尬。

  “只要我退出,不就一切圆满收场了?”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仙吉很困窘,只好戳戳多美,多美也回戳丈夫,两人互相推让。

  “这种问题应该由夫妻俩自己讨论,不是外人可以插嘴的事吧。”

  “是啊。但是水田先生你们另当别论。我想请水田先生来决定,或者应该说是请水田太太。”

  君子正面与多美对视。她那向来平静清高的微笑已经消失。

  “水田太太说的话,我先生一定会听。对吧?”

  仙吉代替说不出话的多美,略微耍宝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那是给面子,给好友的妻子面子。”

  君子压根儿不理睬仙吉。她只盯着多美,只对多美说:“过去我曾多次考虑离婚。这种生活根本不是夫妻。可是,我对我先生还有依恋,我不甘心把他让给别人。现在固然是地狱,但离婚之后恐怕更是地狱。这种生活的确不像夫妻,但世间也有很不可思议的夫妻,明知好友爱上自己的老婆,还亲密地来往。”

  “嫂夫人。”

  多美发话的同时,仙吉也以悠哉的口吻朝起居室喊道:“喂,不是有苹果吗?”

  “苹果也好不到哪儿去。”说完,君子扑哧一笑,“天啊,我真是的。本来想说太太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苹果也好不到哪儿去吗?”仙吉跟着重说一遍,三个人都笑了。笑声是唯一的救赎。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把将棋的棋子乱七八糟堆叠起来,再轻轻一拉。”

  噢,是这样子吧——两个女人比出堆积棋子的动作。

  “只要这样抽出一枚,就会哗啦啦全部垮掉。”

  两个女人保持那样的动作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古怪的形状自有古怪形状的平衡,或许有时,那对大家来说就是幸福的形式。”

  君子问:“万一抽掉了一个呢?”

  “大家应该会瓦解吧。”

  君子默默望着夫妻俩。然后小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边笑边落下大颗眼泪。

  而聪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涂上厚厚的口红,蹑足从后门离开了。

  初太郎倒下了。

  地点是东京车站的一、二等候车室。

  他正在与山师伙伴金牙与鼬鼠讨论赚钱时,忽然昏了过去。这间候车室本来只有拿二等车票才能进来,但初太郎他们很少被站务员拦阻。

  椅子套着白色椅套,冬天也有暖气。最大的好处就是位子免费。三人不时在这里会合,大谈漫无边际的计划与赚钱故事。他们会斥责鼬鼠私吞款项,然后鼬鼠拼命辩解,之后照例是初太郎回忆得意往事。就在初太郎叙述皮夹塞满百元大钞的全盛时代之际,忽然向前栽倒。

  初太郎被抬回白金三光町的家里时,人已面如死灰。

  门仓火速赶来。

  去门口迎接的多美,以眼神告诉他:已经没救了。门仓没有对坐在被角的仙吉说出任何话,在初太郎的枕畔坐下后,自怀中取出皮夹。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厚厚一沓百元钞票,在初太郎的面孔上方挥舞。

  “老太爷,您这次不是赌中一笔大买卖吗?不是说要还给我本钱两倍,甚至三倍的钱吗?”

  初太郎似乎稍有反应。

  门仓拽住仙吉的手臂,推他一把,叫他让初太郎握住钞票。仙吉甩开。门仓用尽全力想再次抓住仙吉的手,但仙吉用更大的力气甩开。

  “喂,水田。”

  多美从旁抢去那沓钞票。

  “爸。门仓先生说,要提供你本钱。”

  门仓倾身向前。

  “下次是哪座山?木曾吗?您看怎样,要不要跟我合伙?”

  多美让初太郎握紧钞票。

  “有……多少?”初太郎的眼中亮起小小的光。

  门仓以快活的大嗓门怂恿似的喊道:“您自己数数看嘛!”

  初太郎僵硬的右手伸向发白干涩的嘴唇,冒出舌苔的舌头舔舐大拇指的指腹。数了一张,舔一下,数两张,再舔一下。初太郎挤出最后的力气,朝钞票伸手,终于力竭。

  他的胸口与脸上散落着百元钞票,多美发出呜咽声。

  仙吉喉咙咕噜一响,扑向初太郎。用自己的脸磨蹭那满头白发的脑袋。

  “爸!”他喊道。然后,像个小孩放声大哭。

  聪子在辻村的住处第一次接吻。

  忽然被人把脸抬起,才刚觉得书架上排列的艰深书籍的书背文字不停旋转,已被温热的东西压住。一瞬间,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闻到学生服油腻的味道,还有烟草的气味。她看过书上说味道是甜的,但其实并不甜。

  就像被巴隆舔的时候一样,事后留下腥味。可是,她一点也不讨厌。有种做完大事业的心情。好似太阳雨,明明不想哭却落泪了。

  聪子回家时,初太郎的脸上已盖了白布。

  枕前的小桌上供奉着线香鲜花,初太郎平常用的饭碗里装满了米饭,插了一根已被初太郎用成焦糖色的象牙筷。

  多美坐在被角,两侧,仙吉与门仓同样交抱双臂而坐。

  初太郎曾说两人是“狛犬”。

  狛犬公“阿”。

  狛犬公“吽”。

  也教过他们“阿吽”这个名词。

  初太郎知道门仓喜欢多美,多美也喜欢门仓,而且也很清楚仙吉知道此事。一如他不跟儿子说话,他对此也只字未提地死去。

  成年人对于重要的事,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上哪儿去了?”

  多美拦住正欲大吼的仙吉,掀起盖在初太郎脸上的白布,用鼻塞似的声音催促道:“过来向爷爷道别。”

  聪子用手背抹拭自己的唇,拿多美递来的毛笔蘸点水,濡湿初太郎半启的嘴唇(7)。过多的水,自下巴一带如泪水滑落。

  守灵夜很热闹。

  仙吉那些连初太郎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的男同事,以及门仓公司的相关人员纷纷来上香、喝酒、吃寿司。照例,打理一切杂务的是门仓。

  聪子排好客人的鞋子,接替负责烫酒的多美。多美去了和室,似乎在到处跟客人打招呼、替客人斟酒。

  过了一会儿,多美走进来。

  她双手拿着酒瓶瓶颈,边摇晃边伫立片刻,最后在聪子的身旁坐下。

  “你喝喝这个。”

  “我不会喝酒。”

  “没事,你喝喝看。”

  聪子觉得,母亲已经醉了。或者是初太郎的死,令她心神失常。

  多美把小酒瓶的酒倒进旁边的杯子,递到聪子的嘴边。

  聪子想撇开脸,这才惊觉不对。

  那不是酒。

  “是高汤啦。”多美把杯中的浅色液体一口喝下,“门仓先生一直在默默喝这个。他怕被别人喝到会闹笑话。自己抱着两瓶酒。还小声说:‘嫂子,这个搞错了。’那个人,他怕万一被你爸爸发现又要骂人,所以瞒着不让人发现妈妈的疏忽……”

  多美泫然欲泣的声音吃吃发笑。

  “在你爷爷的守灵夜笑出来,要是被你爸爸看到了肯定要挨骂。”说着又笑了。

  她眼睑下方的卧蚕微微泛红鼓起。聪子觉得母亲很美。

  敞开的客厅里,仙吉对门仓举起手,说了一两句话,门仓大大地点头回应。好像又有客人来吊唁,仙吉格外守礼地跪地行礼。门仓拿坐垫给客人。

  聪子起身去厨房,准备端泡菜给客人。

  隔壁的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猛然扭开水龙头放水的聪子,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南京特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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