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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云沉,苍穹欲垂。
狂风裹挟着雪花,在狭窄的天地间尽情地肆虐着,如混沌始开。蜿蜒狭长孤寂荒芜的汶水川里,雪树婆娑,犹如一条游走的蟒蛇。间或恍惚着蠕动的人影畜迹。在冰封雪冻的世界里显出一丝动感。环护它两侧的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峦,东西横卧,逶迤狭长,僵尸般地绻伏在天地间,接受这入冬后第一场大雪的粉饰。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厚可盈尺的积雪覆盖了大地,整个原野成了洁白如玉的世界。屋檐边、树枝上、草垛顶、荒坡野岭间,积着厚厚的白雪。山崖野坎上先民住过的窑洞,张着黑咕隆咚的大口,犹如一颗颗堆垒起来的头骷髅,在白雪笼罩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疹人,也足以表明这里曾有过地老天荒的岁月。
汶水川四村八里的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顶风冒雪聚集到赵家营村口的大槐树下,准备观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柔白如绒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阵冷风飕飕掠过,大槐树枝权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掉在人们的脖颈里、肩头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拍打。树下没有嬉闹和喧哗,寂静得不可思议。瞪着瓷豆般眼睛的男男女女,伸着雁脖,灰白冷漠的脸上爬满惊恐与狐疑,在风雪中如同一具具造型逼真的塑像……
右派爷手拄一根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顶端有一颗鸡骨头帽的核桃木鞭杆,跌跌撞撞地走向大槐树下,旁若无人地来到众人面前。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浑浊的眼睛充满悲伤,自言自语地说:“该回来啦!乏啦累啦耍不动啦!旧啦破啦没人要啦……哎——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啦……老天爷——你别下啦!你睁开眼睛向下看一看——人间正在猴要人哩!阎王爷——你把我忘了吗?我想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人群中一阵窃笑。有人忍不住高声戏他:“阎王爷嫌你癫懂了,怕你到阴间添麻烦,不要你,在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勾销了!”右派爷没听见似的,依然仰视着天空……
“呱——呱——”不远处山根下传来几声老鸹刺耳的叫声,凄楚苍凉,令人毛骨悚然,给风雪中的人们平添了几分恐怖。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脸色煞白,有人皱眉缩颈:咦——寒冬腊月的,咋还有这鬼东西胡叫乱飞尿哩!
村口忽悠悠挤出一队人来。几个小伙子肩抬一副粗糙的棺材,匆匆地朝大槐树下走来。人们齐茬茬地拔长脖子,惊恐地把目光投向棺材。葬仪很简陋,远没有人们期待的那么隆重。只有几个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孝子,繁文缛节的传统仪式被做了最大限度的省略。棺材在大槐树下停了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头顶纸灰盆,在一位老人的引导下,颤巍巍来到大槐树下的十字路口,用稚嫩的胳膊把纸灰盆摔向雪地,脚下随即扬起一抹纸灰。纸灰盆裂成几片,被身旁的老人用脚愤愤地踩成碎沫。死者的哥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猛地挣脱亲友的搀扶,发疯般地扑向棺材,一头猛撞在棺材上,号啕大哭,哭声有如撕肺裂肝,当头上汩汩地流出殷红的鲜血时,才被几个亲友强拉硬拽了回去。围观者中不少人也跟上抹起了眼泪。死者的妻子表情木讷,眼睛红肿,耸动着肩膀痛苦地抽泣着,身子虚弱得如风中的二盏油灯,显然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摔纸灰盆的小男孩是死者的儿子,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是死者的女儿。两人一手扯白布,一手拉柳棍,用恐怖的眼神,怯生生地看着大槐树下神态各异的人们。
棺材匆匆离开大槐树走向坟地。人群一阵哗然,像受惊的蜂群,有人嗡嗡嚷嚷地议论起来。
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人从袖筒里抽出手,撩起袖子擦了擦鼻眼凹里的泪痕;有人搓了搓冻红的鼻子耳朵,无奈地叹息起来。棺材的离去,仿佛释去了整个冬天压在人们心头的恐惧。人们望着走向坟地的棺材,轻松自如地弹去身上的积雪,留恋不舍地离开了大槐树。
大槐树下人去场空一片死寂,惟有右派爷没有离去。他默默地坐在石碑底座的龟头上,怀抱那根与他相依为命的核桃木鞭杆,翘着雪白的胡须,眯着失神无光的眼睛,仰望着昏暗的天空,任雪花戏弄似的在他身上随意散落……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右派爷头发、眉毛、胡须上都挂满雪花,浑身被雪包裹得严严实实。他那苍白缺血的脸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融化积雪,核桃皮似的皱纹挂住了下落的雪花,脸上堆积起一道道洁白的雪纹……整个身躯俨如一座汉白玉雕像。他身后雕有九条盘龙的石碑顶端覆盖了半尺厚的积雪,宛如戴了一顶“孝帽子”。刻有文字的碑面,泛着阴森森的青光,在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这一绝妙的组合,被大自然不经意雕琢成一副构思奇特的艺术杰作。
大雪很快覆盖了人们留下的脚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空气仍旧凝滞一般,寂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只能依稀听得见雪花落地时细如蚊鸣的瑟瑟声。
右派爷嚅动着干枣儿似的嘴巴,气若游丝,嗫嚅起他那首快把人们的耳孔磨出老茧的癫谣:
老汉我今年一十八,
叫花子家里把长工拉。
半夜三更日头火辣辣,
到玉米地里看芝麻。
新科状元来偷瓜,
瞎子看见了,聋子听见了,
瘸子追上了,拐子撵上了,
没胳膊的抱住了,
没手的抓住他的长头发,
没眼睛的定神看:噢——
原来是个秃光□(读音:□,头的意思)……
这场雪打白头的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却在文阳县引起了轩然大波。死者名叫赵天佑,人生苦短但却曲折离奇。他的死因,夹杂着众说纷纭的议论传闻,很快成为整个春节期间人们走亲串友、饭后茶余谝闲传的焦点。各种评说定论百口竟传五彩缤纷难归一统。
有缘与官方人士握过手吃过饭或有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关系,自认为是乡镇名流的人士说:文阳县原县长李义龙在创办经济技术开发区期间,和赵天佑里勾外联,挖了不少“黑钱”,李义龙年前调到云水市文物管理局当局长,有人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翻起旧账。这下纸包不住火了。云水市检察院着手清理账目,揪住了“狐狸尾巴”,几百万元说不清去向。拔出萝卜带出泥,眼看要把李义龙给抖出来了,赵天佑为了成全他的结义弟兄李义龙,吃安眠药自杀了。这一招还真管用,几百万元成了无头案,李义龙也放放心心当文物局长去了。于是有人感慨地伸出大拇指:赵天佑真不愧是大槐树下的儿子娃,舍生取义!有如秦腔《周仁回府》里的周仁。也有些使惯毛票子的人听后咧着嘴抱怨:把他家的!弄下几百万元咋花呢!
有些孤陋寡闻乐于晴琢磨的人,传得更是离奇古怪。说赵天佑发财后去广州乱开“洋荤”,跟几位金发碧眼的洋妞耍得一塌糊涂,没想到传染上了“瞎瞎病”(性病),“老二”上开始流脓,这种“洋霉病”在中国花钱多少都治不好,痛得他手在裤裆里乱挖,蛋都快挖出来了。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啦,就学他父亲“老黄埔”的样子,一根绳子套在脖颈上吊了。有人在述说赵天佑跟洋妞风流的事时,挤眉弄眼,故弄玄虚,真切得就像站在床边观看过。
也有人传言,赵天佑发财后挥金如土,让瞎人(坏人)使套抽上了“白粉”,年前断了货,瘾发得招架不住,用头撞墙,自己咬自己的指头,脱光衣服在柳沟河里乱跑。婆娘嫌丢人现眼,把他锁在了屋里。最后见他实在难受,由窗口给他丢了一包老鼠药。有人传得更玄,说这“白粉”是外国人做的,专门日弄中国的“暴发户”,一经吸上就无法戒除。有人听后咬牙切齿地咒骂:瞎从“黄毛”不是个东西!
民间传说不足为信,仅仅只能成为戏说。云水市有脸面的官方人士对此闭口不谈,讳莫如深。胆敢背地里胡言乱语的人士皆官场失意之人,虽津津乐道传得沸沸扬扬,诡诡秘秘,但手中没有真理身边没有群众,模糊不清的传言断章取义地流入民间。说赵天佑发财后,花钱买了个官,愈发骄横得不知道自己姓啥是老几,胆大胡行,把云水市王华林副市长的小姨子勾搭上了,三下五除二把肚子给搞大了。这个小姨子可是王副市长的心肝花花。赵天佑真他妈老鼠嫖风敢日猫!他不挨洋锉谁挨洋锉?有人不无痛心地替赵天佑惋惜:日他娘,关键时刻咋就管不住个“老二”?也有人刨根寻源,说皇帝管不住“老二”都踢江山哩!美国总统克林顿都嫖风哩,老百姓犯这样个错误算个?事!也有不少人逆向思维,血气方刚地为赵天佑抱打不平,说如今有权有钱的人哪个不是“舞枪”“弄炮”“装子弹”,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副市长的那个小姨子原本就是“官庄碾子”,谁都能推,偏偏就赵天佑推坏了“磨眼”?多大个事??事!
一切演义和闲传都无法令人信服,疲倦的兴致无奈地趋于大同:赵天佑用合同骗了柳沟河人几百万元的药材,人们联合起来要钱,要拆他的房子,要把他这个上门汉赶出柳沟河。检察院插手查他的案子,要把他抓起来蹲大牢。他无脸在柳沟河呆下去,也无脸见大槐树下的父老乡亲,晚饭后喝了一瓶云水大曲,在柳沟河畔唱了半晚上秦腔《斩单童》,一口气吃了两瓶安眠药,然后安安稳稳地睡在烫沟子的火炕上,悄悄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婆娘叫他吃饭,怎么喊都喊不起来。走向前用手一摸,头和身子一起动,僵硬了!吓得婆娘大喊大叫。讨债的人一看逼出人命了,一溜烟跑了个净光。有些至今仍住在泥屋土房中的人幸灾乐祸地说:人死债不能一风吹,过几天法院要来人没收赵天佑大哥赵天保的房子。赵天保这回老牛卧圈——牛不起来了。
最让赵氏子孙放下各自惶恐的是大槐树在入冬后被大雪压折了的一根树枝所预示的赵氏家族将损人折子的兆头,以赵天佑的死得到应验。大槐树下的赵氏子孙,在一声长叹中驱散了整个冬天密布在心头的阴影。
文阳县是云水市东南方向的一个贫困小县。它的南半部是秦岭山脉与祁连山脉的交汇处,虽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但山大沟深,地陡路窄,交通闭塞,是云水市有名的贫困地区。中部是贯通东西的渭河川,南北宽不到两公里,渭河穿川而过,在文阳县的河川里形成一个大s形。渭河两岸是平坦肥沃的土地,交通便捷,物产丰富,文化发达。文阳县城就座落在这个平川东端s形的勺心里。北部是被沟壑切割成块的黄土山丘,山丘上布满一坨一坨坡度起伏差异很大的土地。这些土地虽比不上河川那么肥沃,但广袤的面积使它成为文阳县重点依赖的粮食主产区。
渭河川在文阳县境内,好像一截横卧的弯曲树杆,延伸向黄土山丘间和秦岭山脉中粗细不一的河川则犹如树杆上的分权。汶水川好似这个树杆伸向北部黄土山丘间一根枝杈。一条叫汶水河的细小河流从川坝里穿过,向南汇入渭河。赵家营位于汶水川的中部,是汶水川乡乡政府所辖的一个行政村。在它周围的沟边塄坎上,散布着八个自然村落,共同组成赵家营行政村,赵家营便成了这个行政村的首府。赵家营清一色赵姓,整个村庄一千多口人同祖同宗。几百年来,人们按辈分相称,过着和睦安逸、自给自足、恬静悠闲的农耕生活。
赵氏子孙有自己传播文化的独特方式。一辈一辈人从上一辈人的嘴里,以口碑相传的方式,记载着祖先的历史。据传,赵家营的开基祖先是明朝初年从山西大槐树下,被反剪双手移民到汶水川的。在如今这个地方落户后,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开垦出大片良田,并从此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为了让后辈儿孙不要忘记祖根在山西大槐树下,先人在村口种下了一棵槐树。
几百年来,大槐树和它的子孙一起见证了汶水川的世道沧桑,经历了改朝换代。它的子孙也无一幸免地经受了由此引发的种种灾难和不幸。但大槐树在子孙们的呵护下,长得枝繁叶茂。它的主干足有碾盘那么粗,伸向四周的分杈也足有水缸那么粗。股中有权,杈中有股,股股相交,杈杈相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树冠,遮盖了半个村口,成了子孙们蔽荫纳凉的绝佳去处。
清朝嘉庆年间,一位在外经商发了横财的赵氏子孙,在大槐树下立了一座八尺五寸高的青石碑子,底座是一只巨大的石龟,碑沿和碑头雕有九条盘龙,与大槐树一起营造了这一方天地肃穆、玄秘的氛围。石碑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毁坏了。大槐树因纯属自然物种而幸免于难。
赵家营的男人们有个从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习惯,中午吃饭时,端上一大碗饭,不约而同地汇集到大槐树下。有人随地而蹴,有人脱下鞋子垫在屁股下,边吃边谝闲传。据说这还是一种祖制家规,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大槐树下的饭场,人无贵贱贫富,不论长幼年序,依据到达的先后次序,各自择地而坐,边吃边谈,好一个悠闲自得的热烈场面。各种乡风民谣、奇闻怪见、荒唐轶事,在人们喷着饭渣的嘴里,被一遍一遍地传播,一次一次地推翻,又一次一次地整理,终究推敲成有眉有眼有根有据的传奇故事,然后再通过他们的嘴,一代一代传给后人。
大槐树下不仅是赵氏子孙的传闻中心,也是古老文化启蒙、传播的场所。许多从未进过学堂的村民,在大槐树下受到最原始、最古老、最传统的文化启迪,并自然形成自己的价值理念。
酷热难耐的盛夏是大槐树下人气最旺的季节。每当夜幕初降时,人们就会拉上凉席提上草垫,聚集到大槐树下纳凉聊天。那些光着屁股的毛头小子们,往往捷足先登,最先烘托气氛,熙熙攘攘围住白胡子老人,爷长伯短,捶背搓脚拉胳膊,装烟点火大献殷勤,死缠硬磨要老人们讲故事。这个时候,往往是老人们装腔作势故意抬高身价的最好机会。他们笑嘻嘻地眯起眼就是不开口,急得光屁股的娃娃们装好烟袋锅,点上火自己猛吸几口,打着喷嚏流着眼泪,把烟嘴子塞到老人嘴里的时候,老人才乐呵呵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他们在大槐树下从先人嘴里听来的故事。讲述最多的是秦腔戏里的人物故事。关公、张飞、秦琼、敬德、武松、鲁智深、岳飞、牛皋、杨六郎等人物,不仅是大槐树下光屁股的娃娃们崇拜的偶像,同时也是大槐树下所有人心目中主宰乾坤的大英雄,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人间。他们能遇山开道,逢河架桥,见龙打角,遇虎拔毛,为真龙天于的隆重登场鸣锣开道。他们惩恶扬善,肃整人间纲纪,消除人间罪孽,五百年一轮回,是玉皇大帝摆平天庭和人间大事的有意安排。秦桧、潘仁美、曹操、高俅,则是大槐树下不共戴天的死敌。光屁股的娃娃们往往为谁崇拜的偶像武功高强而争得面红耳赤。每当这个时候,他们总要拉着老人的手,死缠硬磨让他说说到底是张飞厉害还是秦琼厉害?关公到底能不能打败岳飞?这样的事往往在斗嘴中不欢而散,下一次又在热烈的气氛中重新开始。娃娃们骂架时,最恶毒的语言莫过于骂对方是“秦桧日下的”、“潘仁美日下的”。
大槐树下的人,永远是那么爱憎分明。
大槐树下还有一个永远不允许脱离的话题,就是对祖先历史的口碑记载和对大槐树经久不衰的褒扬。大槐树有史以来,赵氏子孙中出现的财东富汉、侠士豪强、神功武夫,以及他们仗义疏财、劫富济贫、助人为乐等仁义之举,在大槐树下都作为光宗耀祖的范例,进行了如实记载;对子孙中出现的强盗土匪、地痞懒汉、死狗二流子以及他们打家劫舍、偷东抢西、仗势欺人、逼良霸女的强盗行径,在大槐树下作为反面教材同样进行客观的记载。
大槐树下的历史版本,公正无私地记载了赵氏家族的荣辱兴衰。
古往今来,世道沧桑。大槐树下传颂和上演了无数奇闻轶事,但几乎都在人们的口碑相传中泯灭殆尽了。惟有一件被完整传播下来的史实,就是那块与大槐树风雨相伴了一百多年的石碑所记载的故事。
据传,清朝嘉庆年间,大槐树下出了一位精明过人的商人,靠贩卖茶叶发了家。后人忘记了他的真实名讳,管他叫“茶叶客”。茶叶客生意做得特别红火,在省府金州城和临近的西安府都有自己的店铺。白花花的银子常常用牲口往家里驮。温饱思淫欲,茶叶客不甘一人在外的寂寞,在西安城娶了一位二房夫人,二夫人如花似玉,貌压陕甘两省。据说这位美人原是紫禁城里的“御品”,失宠后逃到西安城。她和陕甘总督的夫人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茶叶客原本是老实本分的商人,但钱壮从人志,发财后出脱得豪爽大方,渐渐结交起达官显贵,通过二房夫人的关系很快傍上了陕甘总督。茶叶客虽不是皇上册封的官员,但却多次顶戴花翎回家过年。由他慷慨解囊在大槐树下立碑铭文,在追忆祖先历史的同时,无意中却记载了自己恓恓惶惶的功名。
有一年,总督夫人过生日,陕甘两省的达官显贵费尽心思搜寻奇珍异宝为夫人贺岁。茶叶客不甘人后,但实在找不出什么珍贵之物。情急之下干脆买了一大箱文阳特产红枣木棒槌,用红绸缎包好送给总督夫人。总督夫人原为紫禁城的皇亲,什么名贵的珍宝没见过?显贵们送的奇珍异宝她看都没看,惟独对红艳艳明光光的棒槌爱不释手。摸揣起光溜溜圆啾啾的棒槌左看右看赞不绝口,高兴得抿起小嘴笑个不停,一时心血来潮,给前来贺岁的客人每人回敬了一根。茶叶客因此声名鹊起,很快博得总督欢心,成了随便出入总督府的座上宾。文阳县的枣木棒槌也因此身价倍增,野生酸枣树因此几乎遭到灭种之灾。据传茶叶客和总督大人后来在一次生意中翻了脸,总督大人找了个“通匪”的罪名砍下了茶叶客的脑袋。那位如花似玉的二房夫人连同茶叶客的万贯家产摇身一变,成了总督大人的爱妾。茶叶客的尸体运回大槐树下后,他的守家老婆想用麻线把头缝到脖子上,可那断头像个拨浪鼓,缝左面转到右面,缝右面转到左面,怎么也缝不上去。实在没办法,干脆放到脖子上入殓了。大槐树下也有人称那座石碑为“摇头碑”。
“文化大革命”期间,大约是在一个久雨初晴的秋日,县中学一批群情激昂的红卫兵肩扛八磅大锤呼喊着口号,怒气冲天地来到大槐树下,哗啦一下围住石碑。领头的是一位貌似腼腆的小伙子,虽然稚气未脱但却大智大勇指挥若定。一只洋铁皮砸成的传话筒在他喷着唾沫星子的嘴上暂短地逗留后,又匆匆掠过另外几张同样的嘴,洋铁皮传话简的喇叭口子上随即流下了一些口水。一张张因愤慨而变形的脸通过稚声嫩气的嗓子发出了异口同声地呼喊:“砸烂封资修!”
大槐树下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个个蹙眉瞪眼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随着领头的小伙子手向空中一挥,几把八磅大锤同时击向石碑。霎时火星飞迸,闷雷似的声响回荡在大槐树下,石碑瞬间支离破碎地倾塌下来。一位看起来穿上连裆裤子没几年的红卫兵小将,眼睛死死地盯上石碑底座上翘首望天的神龟头。龟的头已被村里的孩子们的屁股摩擦得乌黑溜亮。神龟依旧翘首望天,似乎对面临的厄运一无所知。这个小将迅速从同伙手中抢过八磅大锤,扭动起因尚未发育健全而显得并不壮实的腰肢,用细弱的胳膊颤颤巍巍地举起八磅大锤。随着他鼻腔里发出“嗨”的一声,一记虎虎生风的大撇锤轮向神龟头。“哐——咚——”八磅大锤被反弹起来重重地落在地上,神龟头上立即出现了一个月牙状的灰色印记,宛如秦腔戏里包相爷额头上的马蹄印。小将被这不成功的一击弄得恼羞成怒,“呸呸呸”向手心里唾起唾沫,再次扭动尚在发育中的腰肢,高高举起八磅大锤。随着这位小将再一次两腿弯曲上身下倾,嗖的一下,八磅大锤在空中划了个满月,“哐”的一声,神龟的头由脖根处断裂了,重重地掉在地上,断口规整得如同斧劈绳锯。小将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用满足的目光看了看同伙,邀得了同伙一片喝彩声,然后喜滋滋地扛起八磅大锤,迈着八字步洋洋得意地随队而去了。
围观者中有人望着小将离去的背影,咂着嘴赞叹道:“厉害厉害,有前途,能出脱成个牛皋!”有人马上发出异议:“没向,没向(不可能,不会的),牛皋是满脸黑胡子,这小伙只有上嘴唇上有几根黄毛,成不了大气候,最多能给牛皋牵马。”一些善过日子的人悄悄走出人群,挑选了几块形状规整的残碑,搬回家准备盖房子时做柱角石。其余残片被运往学校垫了厕所的地面。
在正统的主流文化难以主宰人们精神世界的大槐树下,还记载了许多人们百听不厌的奇人奇事:某人空手上山抓了一只老狼拴在家门口当狗用;某人跟人打赌在乱葬坟里睡了一夜赢了三吊钱;某人与狐狸精纠缠险些生出一个人身狐狸头的怪物儿子;某人摇宝掷骰子前半夜赢了五亩水地,后半夜输了个精光,还搭进去了自家的二亩早地,留下让人长吁短叹骂先人的后悔事;某人力大无穷胃大如牛,一口气吃了二十四个“杠子模”,还喝了三大碗面汤……这些古怪离奇的传说,总能被后来者更古怪更离奇的轶事所淹没。尽管大槐树下的历史平淡如水有如过眼云烟,但在这里每一代人的嘴里,都有令人称奇的精彩篇段。
赵家营的赵氏子孙们,在大槐树下继承了祖先的智慧和古训,形成了特有的是非标准和道德理念,并一代一代循规蹈矩地自觉遵守。每当村里有兄弟相争、妯娌不和、婆媳吵架、虐待老人及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出现时,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就会请来当事人的三亲六故,蹲在大槐树下,用烟袋锅敲着地面,嘴角泛着白沫,说东道西、比长论短、旁古博今,直说得当事人一脸懊悔,指天跺地赌咒发誓下不违例才算罢休。在这种古朴实用的道德准则约束下,大槐树的子孙里,很少出现过给祖先丢人现眼辱没族风的事情。大槐树下的人深信,他们用烟袋锅在地面上敲出来的道理,是人世间最完美、最经久耐用、最公正无私的道理。
几百年来,大槐树在他的子孙们近乎神化般的演义下,已经成了子孙们心目中的神灵图腾。赵氏子孙无一例外地认为,祖先的英灵,就附着在大槐树上,日夜不休地注视着他们。对子孙们将要遭遇的灾难和不幸,对子孙们中将要出现的光宗耀祖和大富大贵的人和事,大槐树都会在冥冥之中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予以暗示,用当地土话来说叫“鸡头报”。
大槐树经过几百年的岁月磨难,已伤痕累累,盔甲般的树皮上裂出手指宽的裂纹。枯枝朽杈形成的黑洞,仿佛向人们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和子孙们所经历的不幸。大槐树下的老人和智者们,对着大槐树上任何一个枯枝树洞与朽桩树斑,都能讲出一段赞美祖先英灵的神奇故事。大槐树的主干与枝干交汇的地方,有一个洗脸盆粗的黑洞,洞口常被人自觉地填满泥土。每当大雨冲落了泥土后,总会有人小心地再抹上。关于这个树洞记载的悲惨故事,虽已过了大半个世纪,但大槐树下的人们不敢健忘,至今每每提及,无不一脸惊恐。
相传民国十七年,一夜雷雨后的早晨,起早下地的人惊奇地发现,大槐树上东南方向的一根树权被雷电劈折了!劈折的树枝无可奈何地垂落在地上,树叶已经开始萎蔫。这一可怕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吃早饭的时候,大槐树下便聚满了人。人们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痴痴地注视着这根断枝,每个人的潜意识里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将有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要落到他们的头上,大槐树下又要损人折命了!刹那间,所有人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与不安。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哀叹声中,由几位老者出面倡议,每户出一石小麦,请来汶水川有名的神汉“马大仙”,在大槐树下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赵氏子孙里的所有男人惶恐不安地在大槐树下齐茬茬地一遍一遍地磕了三天响头。然后又请来汶水川一带最有名气的“麻子红”戏班,在大槐树下唱了三天三夜大戏。以此来驱魔消灾,祈求上苍保佑。
一切都似乎无济于事。民国十八年,汶水川还是没有躲过百年不遇的大饥馑,持续的干旱使汶水川两年三料几乎颗粒未收。老弱病残者在饥荒到来不久就自觉的绝世拒养,提前结束生命,把生存的希望无私地留给了子孙。短短半年时间内,祖坟地里新添了成片成片的新土包。
灾难总是结伴而行的。当大槐树下幸存的人们开始吃树皮草根,甚至无力地力死去的人堆起一堆堆坟包的时候,一场古怪的瘟疫又开始在汶水川蔓延。人们至今没有弄清这种瘟疫的名字,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给这种瘟疫起了个可怕的名字:颤筋呼噜泻。染上这种病后,脚筋颤抖,脚尖后转,肚子里咕咕噜噜发响,紧接着便上吐下泻。泻出的是发绿的稀汁,吐出的是发黄的稀水。病情严重发作时,脚筋猛烈扭动,只要脚尖转到脚后跟的位置,人就紧跟着咽气。人们为了防止脚尖后转,在炕墙上挖一个脚一样的洞,睡觉时把脚放在洞里。女人们抱住娃娃的脚,把自己的脚用绳子绑在木桩上。有的人干脆两个互相抱着脚睡觉。不管人们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其实都无法阻止脚尖的后转。这场瘟疫最终夺去了大槐树下一半人的性命,四十二岁以上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四十二岁成了人们忌讳的年龄。直到如今,每逢四十二岁,人们便要在自己的裤带上缠一块红布,以避邪秽。那节残留在大槐树上预示了这场灾难的树桩,随着岁月的侵蚀,已朽化成今天的树洞。
一九五九年初秋,一场罕见的大风刮了一天一夜。大槐树上东北方向一个股杈和树干之间出现了手指宽的裂缝。大槐树下的人们,再一次被这一现象震呆了。他们深信,这是祖先神灵再次暗示他们,又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了!惊恐之余,人们自发地捐钱捐麻,请来绳匠合成十几丈长、手腕粗的麻绳,在油缸里浸泡了三天三夜后,箍到裂缝处,用人拽牛拉的办法,一边拉合裂缝,一边紧油绳,终于使裂开的树干合拢到了主干上。但一切又似乎是徒然。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劫难。给大槐树下的人留下了永久的记忆:三分之一的人在这场劫难中张着饥饿的嘴结束了生命。许多年轻的小媳妇大姑娘,不堪饥饿的折磨,流落异乡,仅为一口菜团,就做了他人的妻室,给大槐树下平添了许多悲欢离合、羞于启齿的故事。几年后,拉合的树杈与主干神奇地愈合了,裂缝处生出凸鼓的树瘤。八十年代初,那些当年流落异乡的小媳妇们,两鬓苍苍地陆续回到大槐树下访前夫认亲子,大槐树下又有了许多牵肠挂肚催人泪下的故事。那些当年参与修复大槐树的老人们,无不自豪地称颂自己当年的壮举是何等的富有远见卓识,坚信这是祖先的神灵帮助子孙们度过了又一大劫大难。
赵天佑自杀前三年的春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大槐树上一根水缸粗的树干上,冒出了一枝新芽。第一年长到烟锅杆那么粗,翠皮嫩枝,和那斑痕累累的老树皮形成了明显的反差。第二年长到茶碗一样粗,并长出了许多新的分枝,主枝上的树皮已经开始变白,布满了蛇皮般的花纹。第三年长到小碗口那么粗,枝繁叶茂,伸展出去的树枝,不堪树叶的沉重,已开始下垂。这一奇迹的出现,为古老的大槐树增添了一缕勃勃茁茁的生机。大槐树下的老人们、智者们,对这一奇迹的出现,感到非常欣慰:这是祖先神灵的暗兆,大槐树下很快要出现一位拜将封侯的大人物了!将要给他们带来大富大贵了!人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正当人们沉浸在祖先神灵预兆的喜悦之中时,汶水川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大雪为古老的大槐树披上了银装,庞大的树冠俨如一座晶莹剔透的玉雕。天午饭后,人们聚集在大槐树下,谈论着这场大雪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年景时,突然,天空中“哗啦”一声,一阵从天而降的白雪撒了人们一身一脸。当人们静过神睁开眼睛向上看时,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们几乎不敢相信:那枝预兆着大槐树下将有富贵人物降临的树枝,被大雪压折了!断裂发生在新枝与老干的结合处。断裂的新枝倒挂在树干上,在一片树皮的连拽下,在寒风中忽悠悠地晃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经过一袋烟工夫的沉默,几位德高望重的智者收敛了惊恐,开始交头接耳,探讨抢救的办法。当年的经验和效果,给了他们十足的信心。为了他们能沾富挂贵,为了他们子孙中能出一个光宗耀祖的大人物,他们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拯救这个断枝。正当人们比比划划讨论抢救方案的时候,“哗啦”一声,那断枝已挣脱老树干的牵挂,重重地落到地上,溅起的雪雾扑了人们一身一脸……所有的人刹那间全都惊骇得面如死灰。于是,在一阵面面相觑中绝望地发出一片咒骂:“日他先人了……”然后悻悻地离开了大槐树。
预示着大槐树下即将要有人扬名于世为祖先争光扬眉的征兆物,就这样令人失望地坠落了!大槐树下的人深信,这是祖先神灵的预示,大槐树下又要出现折人损命、黑煞临头的灾难了!
大槐树对子孙富贵的预兆,几百年来没有任何记载和应验,但对灾难的预兆,却每每应验,丝毫不允许有任何怀疑。整个冬天,赵氏子孙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恐惧中等待着这场灾难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