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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辑 积微散论
积微散论
——与散文诗有关亦无关的思考
一
对散文诗的外在形式谈论好久,它没能解决散文诗作为一种文体存在所遭遇的诸多问题。对散文诗内在的无限可能和更大的可能进行探索和关注尤显重要。
没有血肉的存在,美的呈现犹如一张蛇皮,皱巴巴的,风吹得它四处飘动。
日常情绪的真实和大情怀容易导致的空乏,中间的边际取决于写作者自身的选择能力和生命能力。一般情况下,我讨厌喋喋不休,亦讨厌标语。前者让我觉得没活出质量和高度,而后者会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
没有读者的作品,如何伟大呢?这个问题我问了很久,还会一直问下去。
假定预设了读者,内心会惶恐。最后的结果是悲伤、绝望,还是允许有悲伤、允许有苦难,但我们还是不选择绝望?
不想成为散文诗的又一名热心者。真热爱,先从审视自身的不足开始。直面事物,仅反复打量,然后强加给读者一个感叹、一个升华。读者不愿意,其实,事物更不愿意。事物、当下,哲学或神性,与过去及将来有否关联,又怎样关联,岂能浅唱低吟或轻言普及就可了得?
真热爱,还需自我的内心坚定。
散文诗作为一种表达,当然可以道出要害,它不输于其他。除非我们说得太不好,说得过于千篇一律,说得南辕北辙。若否,我们尽可以从容。主流的某奖或某牌位,看轻些。唱过《国际歌》的人,不妨再唱一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倘若,因为你写散文诗,有人瞧你不起,你应对他说:你瞧不起我,但我瞧得起你。
大诗歌,不是给散文诗改个名字。说你是山东人或者四川人,不妨碍你更是一名中国人。反之亦然。当山东人或者四川人非常出色,整个中国人会向你学习,焉能眼中无你?同样的比喻:麦子当然是麦子,玉米也只是玉米。谁都不能因为只顾自身的权利而否定对方。麦子年年丰收,它完成了对农民和对土地的贡献,农民来年会更选择它,土地上它的分量能不更重?因此,麦子的理直气壮在于它首先要完成对庄稼的贡献。
感觉到散文诗多年来可能未被重视,我们在对自我进行反思后,说出一个态度,技术上再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我们”散文诗群把一般意义上的大使命放在日常行走中。岂能不知凡写作者皆需个体努力的道理?每一个个体,只要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在夜深人静,在阅读时,会肃然起敬。向别人学习,向别的文体学习,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不是不会斗争,不是不屑于斗争,只是在诗歌名义下,在当下的社会场景下,我看到诸多诗歌面孔有时会因感动而流泪。谁都不是完人,原谅吧,胸怀宽些,握手,握那些能值得你握到最后的手。
如果有真理。
我们坚持真理,我们要会坚持真理。这样,真理才能发挥作用。
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东西要写?
更多的仍在心灵深处,就像更多的在海水深处:沉船、暗礁、海洋生物。你看到的渔船或炮艇又能代表大海多少?
写作,写出真实意义。
向远处看看,天哪,我们可以有远方;
向高处望望,天哪,我们也可以有高度。
日常生活中,不如意的东西一定很多,删除不了,删除不了啊。
那就搁置它们,让远处和高处和它们进行“共同开发”。
写作中的“搁置”和超越,能让读者有远方,能让读者从此不低看自己。文字的温度和词语的重量对写作者有要求乎?
对一次在海边晚餐的记录:
大海,如果我说来到你的身边仅为了一顿寻常的晚餐,你波涛汹涌,还是心平如镜?
大海,如果我换一种方式告诉你:连一顿寻常的晚餐我们也要选择来到你的身边,你心平如镜,还是波涛汹涌?
寻常事件和立意的关系?
我对语言的前卫和探索者抱有敬意。与散文诗有关的那些名字:帕斯、兰波、洛特雷阿蒙、伊姆莱、佩斯,连同一些哲学家,我对他们怀有敬意。
我更热爱土生土长的自己熟悉的语言表达方式。在这种表达的选择下,自己变得无处藏身。文字深处有无名堂往往一目了然。我宁愿自己黔驴技穷,也不忍心让读者面对文字时而蒙羞。
一位散文诗资深同仁私下对另一位同仁说:周庆荣从不提xx和xx。
他所说的xx和xx,是说到中国现当代散文诗一般都要说到的人。我一生不会盲目自大,只是对自己的存在稍微留心而已。没常把此二位前辈挂在嘴边,不等于我不尊重。我尊重所有前行者的背影,但不会允许自己活在阴影里。我相信中国散文诗的明天,如果这样的明天来临,xx和xx才会真正在九泉之下感到安慰。
尊重否?
一些诗歌刊物至今仍拒绝接纳散文诗,我同朋友们说:一者,说明散文诗创作仍属未竟之渡,同志尚需努力;二者,没事,这些刊物将来如不想破产,会主动考虑的。
某些诗歌刊物,突然取消了散文诗栏目,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可以不赞成,但必须扞卫别人作出决定的权利。散文诗的诗根在茁壮,作者和读者在增加,而刊物都在改制,刊物们必须也首先要活着。不用担心,认真思考,认真写作,实在无处发表,就在阳光下,在天空下,读着自己的作品,然后,觉得幸福。这样,一些人又能奈你如何?
与耿老、岳汉老师、灵焚、亚楠、恩鹏及俊国等交流多些,都觉得当下散文诗批评与研究相对薄弱。那种一提散文诗就把场景放到波德莱尔或鲁迅先生那里的理论文章让人怎么说呢?一本发黄的讲义可以培养多少学生?写作者需任重道远,不能懒惰,而批评家更需走出懒惰。作为一名散文诗写作者,我向多年来坚持散文诗批评和研究者们致敬。
为此,我们在加强《大诗歌》编辑出版的同时,从今年起将推出《大诗论》,辑录年度分行新诗和散文诗的有分量的评论文章,一并扩大发行。
散文诗,对你,我大胆地说出热爱。
二
直线和抛物线。
都可以抵达目标事物,最好抵达其内部、本质及启示。直线意味着最有效率,与力量近些,与开门见山和真诚近些。而抛物线呢,离方式方法和美近些,离羞羞答答、朦胧近些,用得好的话,会产生寓意美、修辞美,会显示内涵的隐约。一般情况下,又很难用好。写作者自身如没有一条直线做基础,抛物线就危险了。读者起初会因流苏、红缨或华表而有印象,但不会满足于总徘徊在门外。古谓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是也。因而抛物线的“在路上”是艺术的不可或缺,但不能指着它来掩饰直线应抵达的位置。
倘若,仅有直线,仅会直线,我们该失去多少“富有意味的形式”?
我想发现、我想批判、我还想热爱。
伟大的环境必须有利于事物的生长,而环顾四周,事物生长不好的环境确实不少。有根本性的原因,有人为的原因。怎么办?
散文诗是擅长对“环境”作展开性叙述的,发现环境中致命缺陷,当然要批判,要斗争,要改变,因为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只能热爱。
对有致命缺陷的环境的叙述或情绪流动怎样选择与节制?
牢骚或诅咒每个人都有,我们以诗歌的方式要再发一次?伤口上不抹盐,但也不能不处理就包扎,所以要批判。相信江山会娇,相信事物会生长,相信一切丑恶和卑鄙虽然近期不会消失,但它们的名字只能是丑恶和卑鄙。
内心的坚定,只能坚定。
文字里要珍惜希望。一切尽收眼底,苦难的形式各种各样。“我爸是李刚”,李刚便是一种苦难。没事的,平凡的人,倒是能适应各种环境。因为它们比别的高高在上的人,更会忍耐。
最后的力量属于他们。
事物的生长、环境和人文性,写作时,我们是有眼光的人?
写古体诗的叫古体诗人?写分行新诗的叫分行新诗人?写散文诗的叫散文诗人?啼笑皆非呢。
一直以来,诗人似乎已专属。
我亦不赞成散文诗作家之说。因为一提作家,我会想到厚重全面,而“诗人”则让我热血沸腾,即便是忧患,也是先热血沸腾,我不会界定三者概念上的区别,只是感觉上诗人就是诗人。
我要经济节约地、从容地、独到地把一篇文章写成一首诗。结果发现,它本来就是诗。是散文诗。
风景行吟与诗歌关系密切。
容易写成游记或状景散文,容易太迷恋具体的景致,穷尽词汇也要把风景用文字再行呈现。其实,每一处风景的基础是土地,各异,异在何处?其独有的灵魂和意味是什么?与人的关系或对人的帮助在哪里?词语的准确在于写作者自身对每一处景致的发现和理解。我到过井冈山,想着,“这座山,就是一座山”(经过某种还原),我觉得有必要提醒:“让井冈山,是幸福的山。”去过太行山,觉得都是铮铮铁骨的模样,“不缺钙的腰杆子,最适合做我们神州大地的新闻发言人”。在山西原平,那里的梨子有名,梨花开的时候挺吸引人,我印象是“把梨树种成庄稼”。而在写黄河时,我有些民族主义倾向:“……渤海,犹如黄河的一个句号,……小小的渤海还不足以做母亲河的句号,人类的天空如果圆满,这个句号应该是整个天空。”到九寨沟,印象集中在山谷和它的海子,形象上总结:“一个山谷,只用了几个标点就写尽了天下山水。”而形象的背后,我觉得土地上因为有这么一个地方,即使我们在别处忍受灰尘、废墟和孤独,我们也不能绝望,因为地球上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值得我们坚持和忍耐的。2009年初去天子山,“山,就应该是这样,拔地而起,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将风景理性地萃取,写作者的精神和灵魂要与风景同在,因而,风景作品走不到风景深处,走不出风景之外,作品就会少些什么。
亚楠是写风景的高手,他心中敬畏风景。尤其是近几年的作品,有人性、有神性、有大情大美。这个马背上的男儿,眼里常带有小红花的温柔。
当然,此类作品的高手不胜枚举,因为过两天将再赴伊犁,很容易首先想到亚楠。
概因朋友皆知我读诗写诗的爱好,每次在聚会时必说几句:写诗可以,别太着名,更不能伟大,因为伟大的诗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诗人,敏感的心,内心的宗教?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别疯,更别死,咱好好地、卓有成效地活着,要疯、要死,也首先让给众人制造苦难的人先来。
朋友,诗人朋友,就此约定?
未见过面的人,他们在远方亲切着。
这几年,每月收到许多各地的刊物,读多了,记住了许多名字。一般来说,如果某本刊物上发有我的作品,我很少再看,自己写的东西大多我可以背出来,因而主要读别人的作品。养成一个习惯,不轻易评价别人,尤其是对别人作品了解不多或不全面的情况下,更要三缄己口。
因上班的地方分散在几处,每天总在车子里待两到三小时,读诗友作品便是我路上最大的享受。是啊,在路上,那么多人,没见过面,但通过读他们的作品,知道他们在远处,亲切着。散文诗,亦在路上。
三
关于爱情
无论是情窦初开时的诉说方式的选择,还是生命深处对爱的再回首,诗,特别是散文诗,最易与爱情连接。
这种题材,是写作的基本主题。基本的东西最易被忽视,又最易雷同。无眠、思恋、刻骨铭心、海枯石烂、抱柱信、我全是你的、等待与梦里的假设等等。回想自己的创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写《爱是一棵月亮树》时,有两个臆造:一是杜撰“月亮树”一词,中英文皆为胡诌;二是以仿女性的口吻来表达,岁数大了,觉得这些纯属多余。直接的表白过于冲动,过于急于求成,有让对方非接纳不可之嫌疑,而如果过于晦涩,又难以让对方明白。所以,怎样去借喻,怎样去选择更有力量的路径?
阅读中,此类作品太多太多。像《少年维特之烦恼》《我的爱人是红红的玫瑰》,总觉得还显力道不够。让我震撼的是叶芝的《当你老了》、弗劳斯特的《约会》、泰戈尔的《园丁集》。第一首,告诉对方我是真爱,爱你全部,爱你整个生命长度,消除了女性最担心的人老珠黄。第二首,则以关心一匹小马驹在别处的孤独,诗人要把它送回到母亲身边,要耽误一会儿才能赴约,对方一定会更感动,更信赖。因为他既能对一个动物如此关爱,岂能对恋人有半点怠慢?而《园丁集》,则仿佛爱情,以泛神的口吻将万事万物幻化为女王。对草木尚且如此,况乎恋人?
当下散文诗中,印象深刻的是灵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写的《情人》,爱斐儿的《非处方用药》。前者将情人由具象升华至作者对世间的态度,后者则从植物对人类的态度悟出草木的爱情,使我们众人羞愧。
仿佛,以第三方的借喻来给爱情散文诗增加力量和效率。
故土与怀乡
永远的痛,还是永久的慰藉?现代,后现代;物质,后物质。都市的喧嚣和挤压,奢靡和朴素的失却,空间日益局促与挤压等等。故作朴素或浅表地呈现姿态,以证明自己没有忘本或对现实泛泛、苍白的批判,都不足以报答我们的乡村,我们的故园。
把故土哲学化,把怀乡与人性方向相关联。
山东有两个诗人:徐俊国、陈亮。前者我熟悉,他有他乌托邦式的“鹅塘村”,后者,我读过他不少作品,未谋面,他提醒自己乡村的根。北京有一个黄恩鹏,他的《过故人庄》,我不止一次地与他交流过,每个乡村都是他的故乡,因而每张面孔都是他的亲人,大情怀。我自己在《归》中也写道:“谁说这个村庄就不是我的村庄?只要我不讲话,我的乡音就不会一下子远去三千里。”省略了乡音,何处不故园?而延伸到乡村事物,青海的陈劲松有一章写“用麦芒扞卫麦子的理想”,则更显升华。还有徐州的黑马,写苏北也写出了那里的气质。
此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乡村意象对我们当下环境和人心的警策。我前年写《夜深时望望故乡》时,心里颇为难受。“到了秋天,一个庄稼汉也可以磨刀霍霍。他不是去排斥异己,而是去收获成捆的庄稼。”
近年来,与分行新诗作者的交往多些。我虽然主要写散文诗,但诗友聚会时从未觉失落,而是选择直话直说。都是诗,何不尝试写写散文诗,没准会写得更加出色。大卫的分行新诗我是喜爱的,他有一首诗:“我想走在你的身后,好让你转身时,我从后面再爱你一次。”我常拿他开玩笑,写散文诗,否则……这家伙很聪明,马上说:我一直也写散文诗,不给别人从后面爱我的机会。他的散文诗果真写得很有特色。类似的朋友有:胡弦、雷霆、金铃子、白月、黄曙辉、水晶花、宋晓杰、李见心、刘川、唐晋、三色堇、金所军、唐力等等。
唉,在诸多场合,讲散文诗讲得太多,以至于诗评家张清华说我常常“语言专制”。是啊,对散文诗的热爱何尝不同时专制了我?日常的忙碌与读书写作正日益矛盾,但自己的目光能始终有一个方向,起码不迷茫。
真善美及抒情
这是个奇怪的对散文诗的要求。任何文章,皆可有上述要素。好的散文诗果真兼具上述就能达到?在我看来真善美更多的是关乎人格,关乎人的生命哲学和坚持,而抒情,多数人认同一看就有情感倾向的表达。我更喜欢“冷抒情”,这一点,在读王西平作品时,我曾同他交流过。把表面的抒情压在文字深处,由读者读出你的情感倾向,往往会更有效果。
四
爱,意犹未尽
有诗友发来字条,言将爱入诗不能过于狭隘。世上存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有无缘无故的恨。恨越少,爱越充分,人当然要爱憎分明,不然会中性、木然。
爱,是对人和事物的态度,有生命哲学和宗教的偏向。而爱情,似乎更靠近专门的对象(具体的人)。我的爱常常大于爱情。至于对待世间的人和事,我更愿意尽可能多地去爱,这样,想到仇恨的时候,最好发现已无人可恨。当然,这意味着童话的幼稚。
不谈爱情已经很久,如今,只说爱。爱周围爱遥远。熟悉的和陌生的。不只是因为我自己觉得爱情“已经尘埃落定”,而是另有所图:让一切也能因此爱我,或者我不会抱恨终身。
一味写爱情,会泛滥,会虚假,会局促。更多的人与事,在爱情之外。
花开与不开/叶子落与不落/我都会感动/风不是把一切/都为了吹向自己/你远走他乡/就是走在风里
看着仙人掌与握手
你与仙人掌握手。它爱你,它把刺留几根在你的掌心。它不爱你,它把刺仍然留在自己的掌心。怎么理解与你相握或拒绝握你的手?
散文诗写作中,经常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自己的态度。透过万象,我们要做有自己态度的人。一定情况下,态度决定我们的生存状况。
有自己的态度,很容易,又极难。否则,作品的雷同就能避免。人,在个体经验的成长同时,也在共同经验的条件下成长:书本知识、社会谱系、大量的信息共享等等。你认真又无畏地思考,深入而否定地研判,最后还需鼓起勇气在有所发现的情形下,大胆讲出自己的态度。
仙人掌如果爱你,它不拥抱你。
五
关于历史
一垛古墙站在当下。你不去提醒它的出处,众人却可看出它的岁月的重量。由于这垛古墙,周遭事物仿佛都有了生命长度。
刨根究底,不是散文诗的长处。亦无必要。历史的元素或气味贯穿作品,而非一定要将我们置身唐宋或春秋战国。历史在当下是有用的,当下也会成为历史,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倘若散文诗作品没有历史感,它也就很难走进历史。
借汉说唐是另一回事。在针砭类作品中,写作者投鼠忌器。“风,还不能传出我们全部的声音”,我们许多时候,可以去批评伟大的贞观之治,却只能忍受脚下的浑浊。
语伞作为女性作者,将庄子请回当下,像360安全卫士一样,给我们众人的网络杀毒。心有惆怅,而又有热爱。
在和平年代,英雄都是平凡人。如果这个年代有太多不和平的元素,很多平凡人因此可能成为历史里我们所熟悉的“英雄”。我在写《英雄》时,努力淡化英雄传奇,强调英雄属于众人。
慢下来
白驹过隙,一生太过微小;热血沸腾,经常反应过度。我喜欢速度,因为我越发觉得慢是最后的速度。
慢下来,允许人与事再变化一些。我们坐在对面,喝杯茶或干脆小憩。思,再思。将目标事物看得清晰些,再发言。
只要你写作,即便是最“小”的人物,也可以做总结发言。大会谈小事,小会谈大事,不开会谈的是主权问题。规格或形式需要我们慢下来琢磨。你琢磨在最后,你会是大问题的发现者,甚至解决者。
江湖
身处江湖不一定就闹,远离江湖不一定就证明自己守得住静。思想的完成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就是冰山上的雪莲,它对大地上的谷子和麦子作用不大。
在喧嚣中表达宁静,表达道理,表达包容和感情。江湖杂乱,但人心可交流、可感染。谁是谁非往往需要时间下最后结论,可时间里依旧淹没了许多真理。
作品的所谓的单薄,在于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是诗人就采取远遁人迹的方式证明自己“洁身自好”或遗世独立。你独醒,唯众人皆醉。幸,还是不幸?如我写这方面的文章,一、光我醒是不够的,让更多的人与我一起醒,不然我多寂寞,那太不好玩;二、努力让更能干的人醒,而且他们可以醒;三、如果没人愿意醒,那我就醒。我不自暴自弃,轻易与众人一起长醉。
当然,实际生活中,该醉的时候,又何妨一醉。
江湖险恶,你自可以从容。肖小之人如太过分,斗争的方式有许多。以小人去斗小人,看清楚了,才能不成为小人。而且,人心多层面,南宋吴玠曾助张浚为虐,但却在川陕守关三十载。恶还是忠?
作品如有灵魂的光芒,相信别人的眼睛,相信别人灵魂的需要。松柏自可以是松柏,它们不能否定小草。谈匍匐,它们能与草们相比?
六
窗户纸
打开天窗才能说亮话?亮话在说之前,一定已在心中。天窗开不开,都不影响你把亮话说出。天空的大小,亮度的强弱只是一种技术。谁说不能以含蓄、隐喻、委婉来说亮话?生活中,我习惯听别人未说出来的意思,或在别人未说话时,揣度意思。所以,有时沉默也是一种亮话。
想到窗户纸。捅破了,是破纸。不捅破说明窗户关着。拐弯抹角、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或言不达意,千万别只责怪这层纸的存在。窗户纸,窗内的人如想看外边的大世界,光捅个小洞,看也不过瘾。窗户何不打开,或干脆走到旷野,想看哪儿看哪儿。问题是,紧闭的窗户却生长我的思想。我的思考早已无边无际,这层纸有什么用,这扇窗又能关住什么?而传递你的思想,本质在于你首先有思想。纸,无论破与不破,相信窗外的人。他们是有智慧的人,是能听懂你的话的人。而且,还能听出更多的可能。他们,聆听者,会丰富你的思想。
技术上,窗户纸是需要的;思想上,它不能遮挡你的空乏和苍白。
唐朝晖的《梦语者》,物质和技术后的社会场景让他心有不甘。他把梦语看作真话,梦这层纸就不能捅破。我读了又读,走出他现代的词语的组合,分明能听出憋在心里的声音;赵宏兴的《夜语者》,情形相似。他和我一样喜爱夜晚。醒来时,太阳已在中天。如释重负,觉得一切未被耽搁,因为在夜里,我把话已经说出。
远与近
将事物看了再看,放在眼前看,不一定能看出真实,看出亲切,看出本质。远与近,在写作上除了空间的距离,还有哲学的距离。是一种相对。一些亲切的,他们在远处;一些陌生的,他们在身边。贴着一棵树,一片叶子垄断了你。如果过于遥远,树就成了远方的草。
端详清楚,在心里将事物放远。它的过度的细节,比如过丑的,过美的,仿佛开去。
我常与美国的一些朋友开玩笑:我常把你们看成我童年的邻居王小三。一方面放大我们的自信,另一方面又必须承认人家确实有料,因而希望我们与“王小三”没什么不一样。这里面的信息当远非如此。
看得认真,原谅过错,从整体的美和启示里实现我们的希望。自己可以悲伤,他者,却让他们幸福。这不是委屈自己,或者假装情怀,如你选择写作,上天注定你要委屈自己。而受的委屈多了,你又没有倒下,你就是战胜了近处,有了远方。
看清楚了,不纠缠,不纠结。事物最近的,在你心里;最远的,就放在梦境中。你看得清楚,它存在;你看不清楚,它也存在。
七
意象
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追求集中意象,他主张诗歌作品里以典型的单一意象去说明一些问题。而关联意象群同样可行: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则是例子。
我仔细打量外部世界,总想让一个普通的名词发挥巨大作用。上世纪80年代初,友人柴小刚在现代美术运动中,以“茧状人”作为他画面意象,人的被缠绕的无助和面世方式至今仍有意义。当下让我恍惚的是生活和精神的“灰尘”,这些“灰尘”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平凡人的生存状况和处境,“砖头”(参见拙作《沉默的砖头》)会说出什么话?
一些意象可以表达对岁月和历史的尊重,可以在对痕迹的提醒中,既缅怀又可有新的理想。如“工业中”的事物:红砖、老厂房、大烟囱、老式车床、内燃机车……到了工业后,到了后物质的社会阶段,由于人们的发展冲动,毁灭它们的力量经常占据上风。能否让它们换一种方式劳动,让它们继续站着。它们有这样的权利吗?而一些意象可以疗伤。不知怎的,一想起麦子、向日葵和棉花,我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人类的远方,遥远的往事,那时,许多事物是自然的,没有灰尘,没有挤压,没有虚伪和权术。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似乎都可以因此而渺远。
事物过于丰富,哪一意象带有你独特的温度,独有的气息和唯一的发现?
好写与写好
诗友h发来信息,说他看到一则启事,讲散文诗因其好写和易懂而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h不赞成这样的浅表语言,我亦不赞成。天下文章皆好写,但真正的文章又皆不好写。哪一种文章若写好,都得有心血,甚至有牺牲。何谓喜闻乐见?
找一种理由,让大家眼里有散文诗,抛出大众化说法,力量一定是单薄的,是太食人间烟火,抑或更注重写作的动员。出发点肯定是本着对散文诗的热爱,热爱是对的,但会热爱无疑更为重要。
我们看出了什么,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现实里,有我们满意的,更多的是让我们惆怅的。不好的现象一定有根本的原因。我们能负责任地说出,有力量并有感染力地说出。我们说话的方式选择散文诗。
鲁迅和波德莱尔是论及散文诗必提的名字。提多了,能说明什么?说明散文诗是有背景的?是有来头的?
曾经的力量哪儿去了?我们呢?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各自有各自的光和热度。毋需提示,历史从历史开始,历史也从现在开始。
没有山站在我们的背后,我们的身后也可以是一望无际的苍茫。
散文情节
纲绳和网。抓住渔网的纲,整张网在水底,在对鱼儿图谋不轨。觉得得逞了,抓住纲拉上岸就是。
散文诗因有“散文”字样,很易铺陈过度。一个句子是否有联想性的细节,在于我们如何抓住细节的纲。读者通过“纲”,会想象出网的模样。
“天亮的时候,竹笋和太阳一道升起,它们有过黑暗里的奋斗”,竹笋在夜间是如何奋斗的,它们钻出地面时,地面的环境怎样?有无碰到巨大的石块压住它们,使它们出不了头?它们出土时的身体特征如何?这些皆可在散文诗里省略。让一些背景性的句子成为散文诗细节的“纲”,一叶而秋至,一斑而豹见。
河床·河床
陈从周的《说园》我非常喜爱。他讲:山有脚,河有岸,路有形。凡河有岸,它就有河床。河床使水不四处泛滥,河流使水对土地和事物有了意义。散文诗写作时容易走神,容易飞笔,一大堆语言要对付,一大堆情感要抒发,象征或渲染似乎源源不断。怎样在心中先有河床,再多的水在河的概念下流动。
对于河床,往事如烟,只有水在上面流过。而且,有意义地流过。
八
进步
不光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那种,而是时间乃单向的,它不等你。你坐守在往事里,会过早地坐在岁月的角落,如你甘愿寂寞,且又理解并深悟哲学的那种孤独,当然不会有什么。虽旧,但可能连时间本身都会对你肃然起敬。但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甘心如此,而且会根据自身经验想在当下继续发挥作用,显示存在。这样一来,进步,便显重要。我对耿林莽先生的敬重,不只因为他是我的苏北老乡,或平常的联系较多,而是在他不断出现的文字里,读出他一如既往地与陈旧相告别。文字干预生活,尤其是对丑恶现象的针砭,他没停顿在往日的功成名就上,而是和年轻人一道,看到散文诗依然在路上,而且长路漫漫。拥抱新生事物,同时尊重一路走过来。这是寻常的态度,而恰恰又是了不起的态度。这个态度是写作中进步的前提,也是散文诗编辑工作和理论研究与时俱进的前提。邹岳汉先生是我记住的又一个人。因为时间和机会,我未能与更多前辈直接交往,但我相信所有对散文诗倾注心血并从不拒绝进步的人,我会感念在心。
认识母爱
浙江诗人江一郎有一首写母亲的,大概是说母亲老了,瘦了,他轻轻一抱,毫不费力地轻轻抱起,诗里面却泊着母爱全部的重。
母亲的爱是单程车票,它不需要回报。每个写作者都有具体的母亲的面孔,易记起他认为最能体现母爱的细节,易正面不加抑制地抒写,比喻又易重复。
母爱的博大、无私似乎广为人认同。它有无选择性缺陷?有无溺爱和纵容?这样说,不是对母爱神圣的质疑,而是母爱在生活中一定会有发达的根系。当然,哲学上或类宗教的诠释是另一回事。人类的第一个女人,是所有生命的母体。谈及此话题,灵焚的《女神》可反复阅读。
写个体的母亲和写广泛意义上的母爱只有有机地结合,广泛才能深刻和生动。1991年,我在写《飞不走的蝴蝶》时,就是试图从多个层面来表达母爱。
国家与祖国
我是多么敬重普天下的母亲,但我自己只有一个母亲;我同样尊重每个人热爱自己的祖国,却可以去批判他们所在的国家。国家是集功能与技术于一体的意识形态,而祖国则更多的是哲学的根和生命的方向及出处。
数不清的诗歌作品是关于祖国的,散文诗也有许多讴歌。上世纪八十年代读舒婷《祖国,我亲爱的祖国》,2009年初,我写过《祖国啊,我们的祖国》,前者强调我的所属,后者侧重我们对祖国的拥有和担当。
不久前,在欧洲的一次活动上,我见到一位十数年前移居海外的作家,她穷尽所有词汇批判我所生活的国家,我都一笑了之。后来,她竟否定起她的祖国的根部归属,这一次,我没笑。唉,多少年没有动手打人的念头了,而且,更不能轻易地去打一个女人。我在《战士》一章里,曾说:“从今天起,地球成了我的祖国。”本人并非狭隘的爱国主义者,相反,希望全人类都一起美好。只不过,更希望我们的目光能有一个方向终身回望。
散文诗里表达祖国,当然不是一味讴歌,尤其不能一味地正面排比式讴歌。祖国就是祖国,你的爱说不说,她都在那里,都是祖国。你以批评的方式爱,以委屈的方式思念,以超越的方式坚信未来。对祖国,永不言弃。
而国家是某一特定的历史阶段。作为公民,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希望生活在我们理想的环境下,因而,我们的作品就要发现,有批判,有责任和觉醒。诸多不好的现象,我们自己不去面对,难道让美国的国会去说?方文竹和金汝平的作品离现实较近,它们提醒那些歌舞升平的人们:小心,有*。是啊,*,它们会不会炸响?
九
简单——事实和能力
不光是生活观的问题,在写作中重墨用在重点。学会简单,文字才能精光四射。一切的病大都与肥胖有关。
疯狂的,荒芜的,用剪刀或镰刀,裁掉。
唉,实际生活中的简单,其实有更多的无奈。
比如,亲切的面孔越来越多,一些陌生的本应成为新的亲切,但杂事和俗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且许多困难只能坚强面对。这样,只能推掉许多的聚会,这当然会造成误解。
往简单处想,最好简单。从做人角度,力所能及地帮助,但世界上哪一个人其实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之简单自己,不为别的,只为了能有多一些的时间读书写作——在日益繁重的俗事之外。
战斗斗什么如何斗
年轻时,读鲁迅是过瘾的。他敢于与同仁较真,敢于与社会较真。
把无聊的喋喋不休或日常恩怨压低,最好省略。最好的时代也罢,较惆怅的时代也罢,我们一不小心活在这个时段。那就认真地活。
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战斗。他们有这个权利。曾写过《战士》《深夜,突起的心事》《不怕鬼》等,由于工作接触与观察到的还算丰富。人间不公不善不美的,一定需要人去斗争,不然放任自流会毁了长城。蚂蚁军团在于协同作战,它们一般不去互相敌视,这解决了斗什么的问题。
如何斗?握笔的人常常手无缚鸡之力。因年少时调皮,我的身手还算可以,但如仅靠蛮力,一定会头破血流。文字里有光,刺破或缩小黑暗;文字里有温度,温暖那些依然冷的人;文字里有高尚,让那些整日里卑鄙的人自惭形秽;文字里有力量,让仗势欺人的不得不收敛。当然,若想令文章彻底让世界如我们所愿,一定显得天真。
不是我不愿走出自己民族的属性和局限,而是我经常对人类期望过高。比如对日本,我有许多日本朋友,他们在处事和社会规则的遵守上确实有许多地方让人称道,但每当日本不敢面对曾经的战争屠夫行为时,我就真的想当一回士兵。就斗呗,地球都不在了,其实也没关系,宇宙和宇宙之外,谁知道今后太空的灵长动物是什么。如此一激动,广大的朋友们千万别当真。
理想
概因去年出版的散文诗集定名为《有理想的人》,诗友们每每会问:为何这么大胆,还用这个词作为书名?我答曰:我那些庸常的文字看来你没细读。
一个平凡人能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理想?我的理想其实已经走出了理想。只是想让麦子更像麦子,让花更像花,让人更像人。让我们众人都能眼里有众人,从而相安无事地活着。
大话与高调要完成对天下麦克风的总动员,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现实主义地写作,理想主义地让自己有点精神。
灵感等待恒远
写这些思考,其实更是写下我信口开河的说话。当我遇到烦恼时,我往往将烦恼扔下,走向另一种语言,自我安慰,甚至自我疗伤。
典型的脚踩西瓜皮,滑到哪踩到哪。写作的背景材料很多,大多在写作之外。外部的事物令人眼花缭乱,看准了什么,我们如何应对,有恒远的措施,更多的是需临机处置。灵感来了,它与恒远如何关联?
秋天,撒麦种,这时候不说麦子。这时候说等待。以温柔地发呆的方式看着冬天的麦苗,在下面的季节,在天气热烈时,看完麦子最后的模样。
我们的生活,它往往不允许我们一两个季节专门地温柔地发呆。它以多种方式吹着哨子,让我们大家都选择迫不及待。
他们何止只瞧不起诗歌?
日常生活里,不少朋友对我挺不错,我们在一起斗地主、打麻将、侃大山。我不认为这些就是庸俗和无聊,我觉得这是生活的真实。问题出在我读诗和写诗上。谈到诗歌,他们都戏言:那玩意儿管什么用?都老大不小了,应该全力以赴做自己该做的。是啊,他们何止只瞧不起诗歌?
好在,诗歌之于我,只是内心的原动力,我用诗歌的景象幻化我面临的诸多复杂,一切暂时远开去。天地可以宽,我可以片刻幸福。
他们也可以承认诗歌
每年,总有许多从来不读诗的人可能是为了给面子,将书要了去。再见面时,不少人一开口便是诗歌。三教九流的朋友,能忘却各自的角色,让某个时刻与诗歌有关。
写作和阅读者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不无中生有,让语言在普世情怀里生根,让众人觉得文字仿佛与他们有关。
伟大的朴素,要拒绝多少炫目的奢华?他们也可以眼里从此有了诗歌,这样的诗歌应该是怎样的诗歌?
苦与痛
唉,就是这样。书生常常在苦痛里成长。
苦痛不是我们的目的,在苦痛之上,要长出新的植物。海英菜长在盐碱滩,荷花长在污泥里。要战胜。
林柏松一生充满苦痛。他为共和国负伤,一生似乎成为职业病人。干不了别的了,他写诗。
人间有不公平,别人可能偶尔遇到,他相遇一生。他的诗歌,与苦痛同行,至今仍在同行。
“打工诗人”这一概念虽有点含糊,但郑小琼在历经底层的苦痛之后,以“铁”为意象,公告一种存在。
时间是最好的创可贴。些许的阿q:苦痛如超不过岳飞和袁崇焕,便仍有理由幸福。
一些狗屎一样的朝代,如果碰上了,就只能坚强。写文章时,强忍着泪水,不骂娘,遥远的未来可能不再和我们有关,但去爱它。
十
时间、时间
看着秒表或撕下日历,以为时间就是这些?全部的内容,与人类有关的,更多的是无关的,都装在时间里。充满生机与腐烂、高尚与卑鄙、和平与战争、爱与恨,都在里边。时间这玩意儿,总在关键时给我们的生命做个总结,然后,它继续朝前走,它不会转身,它不会迷恋。我们所在的这个阶段辉煌也罢、险恶也罢,它都不纠缠。一马平川或崎岖坎坷,它只管走它的。文字里所显现的时光的痕迹,缅怀或期待,都是与人类有关。
时间对于世间人与事物是一视同仁的,它的表面的麻木不仁里,其实在等待我们对它的态度。
不说这些态度了,会老生常谈。
我只想说对时间的要求:既然什么都装在时间里,能否把那些奸的、贪的、欺行霸市的、鱼肉乡里的、疾病和战争等等,不装在它里面?或者多腾出些面积,多装些美好的、高尚的、温暖的?
对时间提这样的要求是愚蠢的,时间只是一个单方向的容器,它一边行走,一边把一切装在袋子里。往里边填空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散文诗,是否也应该往时间里填些新的名堂?
骨头
骨头重,我可以去想象血肉,如骨头轻,血肉再丰满,也可惜了。
我喜欢阅读有骨头的文字。三年前,读过金所军的几首诗,至今印象深刻:《七十年代的葵花》《秋天站在树梢上》《黑》《不当老大已经很久了》等等,里面的骨头重且硬。诗人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多年前就会背,我的一位有豪侠情怀的兄长,常常在酒后背诵。就是这样,硬骨头,再具血肉丰满,别人想忘记都很难。
几天前,一位诗友与我闲聊,讲时下女诗人的作品大多走不出情感范式。我认为,写作断不能漠视情感,只是情感的方向可以更加宽泛一些。这几年,读到不少女诗人的散文诗,印象较深的有宋晓杰的《或沉静,或叹息》系列,语伞的“庄子”系列,爱斐儿的“非处方”系列,珊丹的“草原”系列,丹菲的历史地理诸章,还有金铃子、白月、水晶花、清荷铃子、青蓝格格、宓月、弥唱、夜鱼、原晓菲、姚园、李见心、染香、王妃、枕秋、转角等人的作品。
其实,辽阔且深刻,并非只是男诗人的专利。相反,有些男诗人的作品奶油味十足,有些血性、有些深度的作品,正如人一样,为我们这个时代所呼唤。
焦虑与忧患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社会现象里有许多从理论上讲是不应该重复出现的,但它们就是不断存在。焦虑是一种病,但不焦虑可能病得更厉害。有两种情形:一、事物已经这样美好了,你还焦虑?二、事实已经如此糟糕,你还不焦虑?如果把焦虑的方向放在这些问题上,写作中实际已经超越了个人日常的情绪。忧患意识是格局的范畴,觉悟的范畴。写作的人有时虽食不果腹,也要先为天下寒士吁请。
耶稣说:难道焦虑会让你们活得更长久?对于那些迫切想改变自己阶级成分或迫切往上爬的人,他们当然有理由焦虑,直至精神压迫症。诗人的觉醒,是告诉众人明天的悲剧,可能阻止不了,但我们努力过。
由人类的过去,我们有理由希望未来更加美好,但从人类的所作所为,悲观油然而生。我预感到了可怕,然而,正是为了有希望,我们必须忧患。
性与性器官
我不虚伪,但我不会说,尤其不在诗里说。你如果偏要说,你有权利拿它和它们来说到别处。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记忆,精神,挂着窗帘的美好。
十一
本性
大学时,很喜欢读斯宾诺沙。他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愿意坚持自己的本性。虎希望永远是虎,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博尔赫斯在一章散文诗里似也曾提及)。也曾在泰戈尔《吉檀迦利》里读出泛神的痕迹。尊重事物的本性,“花更像花,麦子更像麦子,人更像人”(原谅我再次引用,有为拙作做广告之嫌)。这原是平常的,不平常之处出在对人的本性的认知上。本善?本恶?或善或恶?说不清了,所以我们都有强烈的期待,期待人的本性回归到纯洁与美好。能回归吗?还是一直善在旅途?诸多偏离事物本性的现象对我们笔下的文字影响几何?不逃避,但能否同时也不放弃?
让泉水发挥些作用
2009年夏天,在湖北丹江口的一次散文诗笔会上,我曾就散文诗创作的现象说过几句粗浅的话:泉水在山里时,很洁净,也很清静。没有浊世的那么多是非,似乎在守住自身的高洁。这很易与文人的心性相通。因而,大多数散文诗作品把重点放在泉的净与静上,把品质和操守囿于远离尘嚣上。这种品质和操守的可靠性一定会让人生疑。我提到泉水应该走到山外,走进庄稼地和花草树木。让庄稼丰收,解决人间温饱;让花草树木茂盛葱茏,解决人间美丽。泉水在这种行走中对事物和人类就会起些作用,泉水就会变成有意义的泉水。当然,意义的过度解读会导致功利性的赋予。意义:形而上和形而下,精神和物质,险恶江湖和卓尔不凡。存于一念,却凝重一生。
胸怀
伊姆莱的话言简意赅:生活,反正不是抗议,就是合作。
一辈子只会抗议的人,会很无聊。还不如选择一次战斗。一辈子只会合作的人,会很平庸。现实生活中,抗议的成本太大,所以一般情形下诸多的合作其实是无可奈何的。
为了合作的抗议也许是清醒的。允许别人赞美我的对手,我们同在生命场景里,都有着相同的权利。
胸怀不只是说说而已,它需要在实际生活里生根并检验。做一只无限大的容器,一切都可仿佛,原则的方向自可不改变。一只苍蝇不能就把我们气死,我们的容器里有现成的苍蝇拍。有胸怀的文字总能对别人有点用处。
世风日下或人心不古?做一个经常扩扩胸的人。
山谷
我一定会进山的,但只是偶尔。
说到进山,因为我想让我所待的地方和自己一道沉静。我从未想到躲避灰尘或远离人迹,因为即使身处山谷,我热爱无比的山谷,看那里的一年四季,看石头和树木,看山谷上方的阳光、天空、云、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认真地看。同时认真地继续想山外的事。在山外时放不下或过于快速反应的行为,放在山谷回味并加以反思。
山谷给了我太多的启示。近四年,在北方的某一山谷,写过《我们(二)》《有理想的人》《我是山谷》《高地阳光》《老佛爷山》等。山谷让我们必须包容,山谷让我们同时懂得以向下的深度去表达另一种高度,山谷最大的提醒是山泉流出山谷,流进外边广大的田野,山谷也不全是洁身自好地静修,它想去做些什么,起些作用。即使外边一片污浊或真的到了无力回天,它还有自己的山谷。
山谷里的感受我尽量在自己的创作中应用。文字亦可以向下的深度去实现高度,向下,与身外关联,与世人关联;而包容与起作用恰是写作者素质和作品效果的佐证。
最近,山谷去得少了。
它的形和质在我的心里。每个人在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山谷。
忍耐和“装孙子”
你看,人类原本从一开始就该一切美好,但每个人都在活着时忍耐了一生。
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轻易地拔刀相见,后果往往会失控。麻烦已经有许多,失控的局面会妨碍我们保持简单。散文诗不是檄文、不是咆哮、不是怒不可遏(前两年,我的《圆明园》《不怕鬼》《深夜,突起的心思》就有忍耐不够之处,把剑亮得过于迅速)。
我扫了你一眼,我递给你一支烟。我岔开话题,讲秦桧、讲魏忠贤,他们都令人愤怒过,他们让许多人不仅忍耐,而且还要装孙子。历史中最后成为孙子的是他们。让令我们暂时选择忍耐的人和事自己慢慢变化,慢慢破绽。
写作中,忍耐是痛苦的。忍耐是为热爱,为了不放弃信念。实际生活中,我不赞成去“装孙子”,卑躬屈膝会使文字失去光泽和品质,会让文章趴下来,更会让写作者自己没有了脊梁。
忍耐,我们自己和世界都有了一个过渡。
过渡——变化与结果。
浪漫
我呼唤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拒绝追求的方向,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与人、事物的关系。没有具体的后遗症,只是精神的特质。如果非要走近,像走进大自然一样,像摇晃装着小半杯红酒的酒杯,像在咖啡吧的某张桌子旁坐下,闻着咖啡豆的香。我反对以浪漫的名义去浪漫,但同情生活中那些伪君子,满口道德文章,却于事无补。
十二
文字本身与文字背后
写作是个苦差事,它六亲不认。你是王侯将相或富可敌国,若想拿文章来说事,文字本身的功夫和文字背后的意义就不能僭越。
文字本身得像个文字,就像画面本身得是个画面,作家和画家的基本功早已为人所认同。
吸引、把玩、惊叹到珍藏,收藏家有心得。
散文诗文字本身的受重视,已经很久了。正的,倒的;里的,外的;远的,近的。文字的功夫用得不可谓不足。我们言必提到的一些名家,之所以作品为人传诵,其实更多的是文字背后的意义。
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愿站在背后,想领一些风骚,想活得光鲜,这没错。但没有支撑,文章掩卷,把什么留给读者?在花言巧语和真话真说、真话巧说之间,出于对生活的认识和经验,我早已摒弃了前者。真话真说或巧说,首先得发现真谛,而发现真谛得有付出,得有痛苦,否则,就会满脸真诚的样子,却说出了一大篇谎言。
眼前的景象足可以让我们眼花缭乱,眼见为实当然还不够实,还需放在历史经验里验一下,放在哲学里加工一下,放在我们自己的再三思考里磨一下。
不管我们怎样表演,人们想看到的还是我们在表演之外的重量、格局、高度和情感纯度。
……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叫着“芝麻开门吧”,门开了,里面或空空荡荡。我们失望吗?还是沿用经验式的安慰:我们的快乐在于行走本身。
泪水
唉,儿子现在已是个大小伙子了。他小时候我有两次对他动了手,都是和他因受委屈流泪有关。我告诉他,男人今后受委屈或遇到的困难还多着呢,流泪是没有用的。眼泪是有尊严的情感,不能用它来为男人博得同情。其实,那时儿子尚小,我的理由多牵强附会,以至妻子到今天仍耿耿于怀。对不起,儿子。但我还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没为受过的委屈或失败流过泪,却常常因感动而流泪。多是独自一人,读到好的作品或在影院里的一个角落。比如去年重读弥尔顿的《失落园》,却为撒旦流泪;看《金陵十三钗》,十二个妓女为女学生去受过,当看到坊间“*无情、戏子无义”被颠覆,我流泪;看《唐山大地震》,看到女儿喊母亲,为受误解的母爱流泪。我丝毫不掩饰自己有时孤独地看阳光和阳光下的事物,眼里会莫名其妙地湿润。
感动或被感动,泪水的意义在散文诗里或其他文体里都是特别重要的。我不赞成用泪水去表达人类的无助,提倡作品的目的地最好比泪水更远。流泪之后我们能想到什么,能做些什么。人类可以为喜悦、为感动、为真情、为温暖流泪,能否从此不为苦难?
诗人的心是敏感的,有的诗人动辄就会控制不住,其真情可贵,但将泪水流在无人处,我们会发现更有力量。
黑暗和过度诅咒
由于光不会拐弯,我们有时会站在阴影里。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觉得一些现象甚至本质让我们联想了黑暗。叹喟或悲伤当属情理之中。歇斯底里式的诅咒说明我们自己在失去平衡,失去别人客观公正评定我们的条件。
我们的生命从黑暗中来,其实早已不惧怕黑暗,随便四处望望,大光明与太阳有关,小光明与萤火虫有关,当然,真正的永不熄灭的光源在我们的心里。散文诗文字的光亮,它的光源在写作者这里。多年以后,有两种叙述:
孩子,那时是多么黑暗,你瞧,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吗?
孩子,那时是多么的晴朗,你瞧,我们费尽心血,却走到了今天的黑暗。
我们不诅咒,不控诉。逻辑或抒情式的批判,文字的力量去抗击甚至减少黑暗。
月亮
同是光明,阳光和月光是不同的。太阳本来就该在青天白日里出现,而月亮之光出现在黑夜,是白天留给人们的心有余悸的黑。太阳的光明有温度,而月亮的光明仿佛冰镇过,它收敛。弯月,光明苗条;圆月,光明丰满。阴晴圆缺又引起文人墨客和普遍人类的诸多联想,青春惆怅时,多梦多雨又和月色撩人有关。
咏月,静谧、柔美,任何年代诗歌作品里都不可或缺。
月没变,事在变,人在变。变了的人和事面对不变的月亮会说出怎样的新的话语?
从我个人讲,我在写作中如提及光明,我是希望光明不仅要寻常化,而且还要有温度。但因习惯彻夜枯坐,我不能对月色无动于衷。昨夜,一个人驾车停在京北郊的沙河水库边,仰头看月,皎洁的月,柔美宁静得让我心痛。再看眼前的水库,水面依稀有水鸟掠过,有蛙声,一阵风来,柳影婆娑。
爱、恨、情、愁,浪漫和现实,悲观和乐观,能拒绝这轮月,以及月下这一方意境?
只是,月亮是相同的,而“我的”月亮却必须只属于我。
十三
角色与诗歌原点
谁能规定只有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写诗?谁又有这个权利?官员写诗有权力延展化嫌疑;商人写诗有资本推动嫌疑;曾经有影响的诗人,如今再写,又有黔驴技穷或强弩之末之相。
世界需要宽容,诗歌同样。入眼入心之作可以多读,可否不去讨论哪类人才有资格写诗?人间万象,仅凭一己之力,又怎能穷尽?各方面的人一定有各自独到的发现,你指着一棵山楂,让它结一树苹果,你正确还是它在受委屈?
回到诗歌这一原点,让作品本身发挥作用。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皆可视为谋生之必需。条条道路通罗马,罗马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安然地活着,其他身份皆是路的一种,无高无低,无贵无贱。
这些年,虽清醒意识到自身才华之局限,但仍坚持认真写作,想告诉别人,在近处或远方,我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因为以散文诗的方式写多了,不免对散文诗的整体环境多加留心。所做的一些与个体写作无关的事,那也是尽一己之力而已。当然,我更希望毋需尽这样的力,散文诗本身便能从容地发展,不左支右绌。未来会的。
你可以有权利爱,但不能强迫我接受
事物自身在平静生长,过程简单或者困难,强赋之以愁或强赋之以爱,似乎都会差强人意。从根部还原事物与人的本质属性,舍弃拖泥带水的芜杂的关联,取其最本质之处来启发或感染。我们一生到过许多地方,我亦读过许多状景或行吟之作,发现不少作品里充满过多的爱。我上午爱着自己的小村庄,下午就去爱苏格兰的一个牧场,明天,我的爱又到了别处,冰岛或有企鹅的地方。爱是你的权利,牛羊对苏格兰牧场的感受你同时不能剥夺。同样,企鹅也想胸怀全世界,当那里的冰都化完了,人类的世界就意味着温情脉脉?
一旦过分自我,错误便开始。尊重他者,不仅是生活里的见识,更是一种哲学。
不是我给你转身或舒展双臂的空间,而是我自己就需要转身或者舒展双臂。人们可以失去自己,但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本质、自由、个性的丰富与世界的美好。勿强加于人或事,人啊,能有此胸怀或者觉悟?
被伤害,依然要平静
一个人爱过你,然后,她又伤害了你。你怎么办?你的态度很重要,因为它会决定你作品的品质。那种轻易就本能性地揭短式的叙述会让文字只能趴着或躺着。恐怕趴着或躺着的还不仅仅是文字。我们接受爱,更要学会忍耐被所爱的人造成的伤害。坚强是这样出现的。说到恨或者还击,我还是愿意把枪口对准那些敢于令众人民不聊生的人,对准那些抢我河山、辱我尊严的强盗。在做这样的决定前,光靠坚强不够,我们得有坚强的本钱,能同仇敌忾,能有“夷技”去抗衡。
因为知道有大恨,所以我们努力不能被“小仇恨”扰乱心神。曾经爱,如今只是不爱了。一想到有过的美好,我们不妨原谅一切。
归来者
艾青《归来者之歌》出版后,诗界把辍笔多年后又重新写作的人称为“归来者”。诗歌,一旦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就会不离不弃。无所谓去,又谈何归?因各种原因不写了,文字的诗歌可能变成了诗歌的注视,可能变成沉默的坚韧,也可以一声豪迈,一声叹息。更有人说,“归来者”因多年离开诗坛,对现在诗歌语境陌生了。经典的诗离开当下已千年了,我依然爱读。小技巧与大诗意,前者让人成匠,后者成师。匠人与大师,我们都需要。
一些整天与诗关联的人,不一定就与诗亲近,相反,诗歌很可能成为一种工具,更像面包机,或者烧饼锅。
诗歌,含有超然的能量,你如果没有经历超乎寻常的磨炼,是不能真正感受到诗歌的作用的。
比永垂不朽更为不朽的,是那个人留下了超越年代的诗的念想。
十四
诗歌究竟有什么用?
稍微读过书的人,就一定会接触过诗歌。久远的诗歌文字,当下的诗歌文字,算是一种眼见为实。另一种眼见为实,恐怕与诗人本身关联。瞧,这个人他写诗。那些动辄就说诗歌没有用的人,其实又多是在说诗人在今天没有用。每听到此言,我和每一个写诗的人同样内心不平。但我不再争辩,多言无益,我写诗,这是我的一种活法,我从未说写诗能避免腐败不公,更不能解决钓鱼岛或其他问题。周围那么多令我们难受的事我都忍了,我写诗,你们为何就不能容忍?其实,没人能真的就容不得我们写诗,我耕地不输于你,种庄稼或扛麻袋也照样行,劳动之余或夜深人静,我想些事,抒情或思考,我爱干这活儿,而且我并没有轻视不干这活计的人。事情就这般简单。说到“用”,更多的是关于权势或者财富。我必须不否认此二者确切有用,但如果否认除权势或财富之外其他一切也同样有用,会让更多的人绝望。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有用或者没用要看幸福来定夺。和珅有权又有财,一根白绫套颈,他生命的总结性发言不过如此。
几年前,因解决一件俗事,我办公室里来了几位青壮年。不请自坐后,将t恤脱下,我看到其前胸后背皆有大面积刺青,都是龙的形状。我笑了,他们问笑什么。我说你们的龙都在恋爱,它们的眼神多温柔,它们的爪子连指甲也没有,显然修剪过,更重要的是龙头都刺在你们心脏的部位,说明你们不是恶人,心里还有爱。为首的d开口了:哥们儿的话我们以前没听过,怎么听着像诗?我说,这些龙恋爱了,它们需要有点隐私。然后,他们把衣服又穿上了。再然后,都很心平气和。到今天,我心里着实喜欢他们的可爱和简单。偶尔,他们会送些茶叶来,说他们主要想听听和日常生活用语不一样的诗歌语言。
以诗歌的方式,江湖一笑泯恩仇。可以吗?
一位朋友,创业失败后,独自来到海边。我怀疑他原本想一直向大海深处走,把自己从此走没了。接到他的信息后,我将十年前写的一章《男人》发给了他,并让他就近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看海,再听一听。后来收到的信息是:“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大海的大没有让我小下去,而是让我竟然可以和大海一样大。人,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一切可以有。”唉,其他方式都不管用的时候,也许,就是诗歌显身手的时候。
1995年,当我决定留在北京时,我一个人从西二环的复兴门桥向东走,走到天安门广场。直走到两边建筑物的窗子都亮起了灯。看看那些窗子,当时我是异常伤感。城市庞大,而没有一扇窗子是我的,没有一窗灯火是为我而亮的。
露宿街头又能怎样?我那天的结论是:没事,我需要的不是这些窗子,我需要的是整个天空。
诗歌有用否?
为了生计,我必须把一块空地说成是有形的房屋,并形成租约。一位行长带人看后,问:什么都没有?你把阳光和空气租给我们?恰巧,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我说:不是,租给你们的除了阳光和空气,还有一群鸽子。
后来,那单事做成了。
太性情,成为我自身的短板。我因此不会成为一般意义上成功的企业家,亦无此愿望。当别人将我与周遭环境比较性评论时,我便常常拿读书写作来自我安慰。更大的安慰是每当遇到不如意或失败时,古诗里一些励志的句子就会冒出来。不气馁,不是因为我坚强,而是气馁了情况只会更糟。因此,在看上去无助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咬紧牙关,坚定地说出热爱”。说到无助,失败时会,成功时亦会。无助的表现形式非常多,不仅与功名利禄有关,更与精神有关。诗歌,可以让我们从容地走出抑郁,但也会让我们从此走向抑郁。
感谢诗歌,它让我对天敬畏,而对人或事我可以无限忍耐,但绝不妄自菲薄,亦不会为利益而自折其腰。
可以是有,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无?
中间的许多细节,我暂以诗的方式予以删除。
十五
天涯和海角
你到哪儿都甩不了我,或者你到哪儿我都心甘情愿跟随,即使是流浪,也要在一起。知道这不过是个比喻。创造一个无尽之远,表达愿望或决心,传统的爱情诗里常见。事实上,天无涯,海亦无角。海南岛曾是古代流放之地,像沙俄时的西伯利亚。在三亚的西南,真有几块大礁石,一边就真的写着“天涯”,另一边写着“海角”,两处相距不过百米。到了那里,你执恋人之手,从天涯走到海角,一百米就走完了。
天涯海角之远在我们真实生活中又是必须的。近处烦你够呛,闭上双目就有了远方。人迹稀少,最好只有自己,无人盯梢,无人与你争权夺利,至于朋党之争或诸侯各怀鬼胎,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把自己彻底远开去,原来的近处所存在的各种烦恼反而仿佛黄粱一梦。
问题是,有再远的远方,最后,我们还得回来。
回到日益同质化的城市,回到小镇或村庄,你闻油菜花,也得闻牛粪;你看灯红酒绿,也得看城市的生冷坚硬与嘈杂拥挤。至于更多的你不愿看到的景象,如灰尘、如潜规则、如垄断等等,你恐怕都得看。有的,你如不认真严肃地看,还很难一下子看得出来。
就是这么一个近处,你愿意回来吗?
实际上,是你根本无法真正走开。天涯和海角与咫尺近处,有散文、有诗,有故事,还有杂文。怎样的体裁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即便你有了远方,这近处你还要不要?文字里的近处是大家都熟悉的日常场景吗?
你看,眼前我们总是忧心忡忡,最起码喜忧参半。如决心太远或干脆逃离,你个人可能清静了,人间的事又岂能与我们无关?
清谈
两种描述方式:
1. 就自身之外的各式话题,有针对性或信口开河;在当下众人大多忙于自身活计的情形下,能清谈一下,总算良心未泯。可能提出很多方案,参加谈的人又都无力予以实施,所以只能清谈。文人的清谈古既有之,当局开明,可百花齐放,如当局量窄或短处过多,清谈没准还会获罪。
2. 所以这第二种关于清谈的描述往往让清谈者不快:站着说话不腰痛。除了说些废话,干不了一件正经事。
民间议事往往体现自发的良知,匹夫有责是从这里边生长的,书生报国亦是。谈偏了,或谈错了,因为谈的人大多无能力进行实践,因此一般不会铸成实际效果的大错。
然而,在读各种诗歌作品时,我希望读到的是一箭中的的发现,读到人性该有的温度,读到人类一直困难重重但直到今天仍在生生不息。
何谓站着说话?难道站着就不能说话?
土地干旱时,需要雨。闪电或雷声,它们本身不是雨,但它们是下雨、下大雨的有机组成部分。
闪电、雷声、雨,与随后的禾苗茁壮是散文诗的系统工程。从闪电,我们看到了乌云里的光明;从雷声,我们需要一下振聋发聩;从雨,我们意识到人间可以不干燥,可以不起灰尘。而禾苗生长,更加关系到我们能否活下去。
观天,但不坐井
坐井观天,是不能让我们德高望重的。我带着我的爱好活着,无其他奢求。我的爱好更多的是与散文诗有关,仅此而已。非欲借此去博得功名,至于利禄,更属可笑。我心底倒真的希望写好文章的人能从此不愁功名利禄,从此告别落魄。
正因如此,我觉得有权看整个天空,而非一井之天空。天底下比我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学习,所以交流。散文诗向其他文体学习,亦说明它本身就是整个天空底下的事物,而非偏安一隅,更不是那个赵构治下的南宋小朝廷。
不坐井观天,就像不满足于拿一杆单筒望远镜,以为远方只是远远的一个圆。世界之大,都在圆外。再说学习,有些文友担心把散文诗学习没了。中国改革开放向西方学,不是还在吗?我们向李白学,既没变成李白,也没把我们学丢了。所以,无企图的生长反而会令散文诗焕然一新,从容存在。
十六
密斯在格罗皮乌斯之后,就现代建筑提出了着名的“少即是多”论说。
少,为什么就能成为多?设计师或写作者心里首先要有多,没有整条龙,何处去点睛?
拒绝复杂与繁琐,首先是因为我们对复杂和繁琐已有足够的体会,我们的生命已难以承受太多的复杂,一些力量就是整天地支弄你,你想简单,他们不让,因为他们想简单,所以复杂的苦痛只能落在我们这些人的身上。
没事,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体会一切。
慢慢地,我们也能一针见血或语重心长。没用的话留给风去吹,我们面对一扇窗,却也可以拥有一片江山。位高权重又能怎样?盘下整个山河,最终也只是看看,看上一辈子也只是看看。
所以,我更喜欢明代的木器,比起清代的繁琐复杂,明代的匠人更显得简洁入骨。
文章的简洁,它需要有深处的意味。因而,入骨则体现写作者的功力。这种功力往往在诗外。
海浪
近读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海浪》,她是当作小说来写的。其实更像大章散文诗。时间、地点、人物、情节、意义等诗元素皆被颠覆。人生需要设计,但更是不可设计。世上如果有什么不能按照规划来展开,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极像海浪。一道浪,又一道浪。浪到了海滩,浪继续涌来。被浪画满的水面一望无际,就成了大海,大海就成了我们的生活模样。
对海浪的过分重视会让我们误判大海的实际情形。跳开此话题,谈到不久前我与一年轻诗人见面时,他说: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后面的浪把前边的浪推到沙滩上。他不相信往事。
他把海浪说到别处。浪就是浪,前边的和后面的都是海浪。你推别人,或别人再推你,不是我们评定别人或自身生命价值的好的比喻。前边的浪是往事,后边的是未来。否定往事的人,你这一浪也会被否定。
海浪多了,像满脸皱纹。原本平静的大海,不由分说地起了波澜。我们长满皱纹的脸庞,内心亦满是沧桑。理想、爱情、价值、自由等大词汇,有的沉在海底,有的渺远成点点帆影,有的像海鸟,飞来一下,又倏忽飞走。
生活的故事有时不需要主题,一浪又一浪的律动。但我们不能忘却大海深处,不能以为海浪就是大海的全部。
浪漫主义
三十年前,在大学读欧美文学,总碰到浪漫主义诗人之说。像雪莱、拜伦、海涅、普希金、歌德等。诗人,倘不浪漫,就会被淹没在现实中,窒息或沉沦。这里的浪漫,是指对现实的一种能动,是超越和努力在现实之上获取另外方式的精神图腾。但冠以浪漫主义,总觉得有些别扭。什么事,一旦成为主义,就意味着找根绳子把自己捆起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若想纵火浪漫,得先从绳索里解脱出来。
嫩芽一旦出土,就会向空中浪漫。如果是果树,它会浪漫成花,浪漫成果实的甘甜和芳香。但它的根本是土地的现实存在。用一种风格去圈定一个诗人,往往忽视诗人的复合性,忽视诗人对土地现实的需要。他以浪漫的调调,给予桎梏我们生命的现实环境一些超然,一些豪迈,一些飞的感觉和永不绝望的抒情。
今天不好,明天更好;或者,明天局势可能更严重,所以,今天就很不错了。浪漫主义也许就这么简单。它一定基于现实,欲改变或实现。可能是浪漫现实主义,可能是浪漫象征主义,也可能是浪漫表现主义。这么说有些不严肃,然绷着脸说出的不一定是真理,那像是政治报告。
现实尽收眼底,浪漫些,这是我们对自己的恩赐。别人冷落我们,我们自己身心荡漾。灵魂飞扬,在天空里。那儿没有联防队员,没有欲盖弥彰,无需暂居证,心绪可以自由自在。
假如被浪漫主义了,你一定不能从此瞧不上现实。因为还有另一种力量——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
更加不堪其苦的是现实主义。危险的现实主义。有短不让你揭,哪怕是建设性地揭短。你存在于现实中,往往对现实的一切不如意有切肤感受,故一旦被现实主义,情何以堪?所以不少写作者干脆选择不现实了,以文字的方式云游,雾里,云里,寻访桃花源。
现实哪有不沉重的,我们把沉重也看作是精彩。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现实的叹喟,结尾的咏叹是情怀式的,是悲壮的浪漫。他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浪漫的,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浪漫的。与现实主义比,中国历史上的浪漫主义是真正的伟大。所以,谈浪漫主义,李白一人就够了。谈现实主义,国人就差了点,因为道统上总敲山震虎、指桑骂槐、借汉说唐或者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
现实主义对写作者的要求是高的,要有穿透和洞察,要有扒开毛发捉虱子的本事。为了人类对未来还有信心,还想继续活下去,我们不能因为现实主义而沉沦或直取功利。
我呼唤当下散文诗以各种方式“现实主义”一下。
家
所谓男儿四海为家,甚或地球就是我的家,那皆是大话。
不要挽留我,以爱或以恨。不要挽留我,以一个情节或一片风景。我要回家。
家,就是这样。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想蓬头垢面,想把脚跷在茶几上,把书一本一本地翻,然后扔得到处都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散文诗,太需要回家。它有自己的家。它被散文挽留,被小说挽留,被情书挽留,可以略作停顿,然后让它回家。
巢,就在屋后,几只喜鹊在飞。如果是五月,槐花会香。
十七
上中下
事物的基本结构,更像社会的实际图景。下,最为有形,最广泛的群体每天的现实存在,所见或所想,小喜悦或大叹息,都取决于基础部位好的与不足的之间的比例关系。我们的笔极易从底部开始书写。民间或底层状况,尽管最大的事都是最必需的事,但被忽视或者干脆以过于普通而推诿,势必会引发人们小喜悦的失去,大叹息的增多。2009年,我曾写过《英雄》,是把平凡者看为英雄,他们本都是英雄的子民,大英雄的名字容易被历史镌刻,小英雄依旧平实着,大小英雄在历史上曾互相转化。一般情形下,小英雄们把公共的义务以契约方式签出,为的是换取幸福和尊严。这是个底线,任何人都不会把此权力签出去。2010年我写过一章《沉默的砖头》也是从上层建筑的对面看基础的“砖头”形态的存在,亦是关乎“下”。农民工进城引发大量的“底层写作”。甘苦和复杂,我想读到坚韧的精神,不屈的精神,和最广泛的具有决定性的社会的意志。但不能忽视另一个极端,似乎不写“下”就是缺少普世良知。整个板块是个系统的问题,上中下都协调了,问题才会减少,希望才会变多。“中”的力量表面上在增强,但最被漠视的恰恰在于此。“中”,自立的能力强些,忽视它理由似乎很充分。一株植物,中部很少出故障,要么根部溃烂或根须干脆罢工,要么顶部枯萎或花谢叶落。一个事物,倘上下出了问题,便是整体问题。可是一提及“上”,常讳莫如深。对高高在上的东西,我们常看得模糊。身体各部件都好,精神系统有了问题,这一定是个大问题。
声音从四处传来,我向哪里凝望?如果有了方向,我们能否望得更远?所以我不断想到灰尘,这个意象我是如此不喜欢,但又必须每天面对。当我们列队经过时,有风起尘,事物不像从前纯净,但我们确实又在进一步行走。尘埃,你惹与不惹,它在空中弥散,一场怎样的雨,才能洗净天空?如果雨迟迟不来,我们的目光就从此不能看得更远?
未必。
心中有纯净,污垢也从容。你可能深陷污泥,我宁愿在尘埃中走远。
上层建筑的重量,不全是泰山压顶,鸟有翅膀,在山顶上飞,我们可以攀登,站在山顶。
孔子在未落魄时,说:登泰山而小天下。
你在高处,看芸芸众生如同蚂蚁,你在高处,同时也会小成蜜蜂或小成苍蝇。这取决于下面的人怎么看你。
想起堂·吉诃德
血液里似乎有本能的冲动,面对一些缺憾,哪怕与自己无关,都会有斗争的冲动。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冲动的方式可能会发生变化。
在北大时,未名湖畔有座塞万提斯像,我常一个人在那里坐会儿。堂·吉诃德是个理想主义的圣斗士,我在2009年写过一章散文诗,写的时候有莫名其妙的悲伤。把长矛刺向空中,谁能记住空气中刹那间的伤痕?问题是,敌人是谁?他们在哪里?唯一让堂·吉诃德欣慰的是:敌人自己在倒下,一个接着一个。倒行逆施或粗暴无道,或贪污腐败,他们自己在倒下。当然还会再生,像割了一茬韭菜,又会长出新的。
堂·吉诃德可以选择不斗争,他可以走向一个人的浪漫,但他手里的鲜花还未献出,已经有了一大批情敌。堂·吉诃德绝望否?
世界上,绝对的势均力敌是不常见的。我们与很多有来头的力量不可能对等。要不要亮剑?要不要证明自己的气节?
日常工作中,常遇到一些派头十足的主儿,以祈使句的口气让我们无法自由选择。我说,你有能力让我们活得悲惨,我已经看出你的能耐。而且我还希望看到你更大的能耐,比如,一些国家,大的或小的,在欺侮我们,你去把他们灭了。或者,你把你的单位的旗子换成五星红旗。说到五星红旗,如果再听一下《国歌》,我不仅行注目礼,而且还会热血沸腾。
堂·吉诃德的这种看上去不自量力的精神,也许更是诗歌的精神。
尧,写这位人物是不容易的,太远,太模糊,史书里有限的文字都是说他的好。那么,我也只能说他的好。《尧访》这章散文诗写于2009年11月,系应丹菲之约。她当时在编《炎黄地理》尧都专刊,让我和灵焚、大卫、赵宏兴同题作文。
如果活到负四千岁,我可以见到尧。他与其说是位帝,不如说更是一位慈祥的长者。那时恐怕还没有宪法,靠天道和德在治国。谷子可以从容生长,莠草会感到羞愧。那时更没有“为人民服务”或“执政为民”之说,但尧没有皇帝的架子,他坐在人民群众中间,用陶碗喝着甘草泡的茶,他的眼神里是仁,他的声音平静真实。我在往回走的路上,见到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朝代,尧的眼神被淡忘了,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风吹散。所以,一个朝代兴起,随即又亡。历史的宿命,凭我们人类的智慧为何无法避免?
假如社会充满沉疴,从过去,我们能否找到启示?是积极面对,还是听之任之?
尧访归来,尘埃依然未落定。
比如此刻,凌晨四点,在书房的灯光下。室外,纺织娘不间断地鸣叫。
好长时间我是坐着,满脑是亨利·米勒《巨大的*》一书里的影像。
世界正被一点点地装进一只口袋,谁是谁的乾坤?谁是口袋的制造者?谁是口袋的主人?即使装得下,所有物件拥挤在同一袋子里,怎能有好的感觉?我的肉体只是件简单的容器,里面除了灵魂,皆属空空荡荡。
肉体与这个世界怎样关联过,时间知道,灵魂知道。还有,那些被关联过的人与事,知道。
十八
红处方、处方、非处方
人有病,天知否?凡生灵哪能无病?只是人类的病更被人类自身所关注。病因很多,病症亦杂,身体之病像寻常事件,自不必太显惊奇。看看社会,精神患疾,何药可医?
为防毒性的副作用,为避免嗜毒成瘾,医者开的最谨慎的处方叫“红处方”,女作家毕淑敏写过一部同名小说。革命,曾是历史的“红处方”,当不能擅用,改良,是历史的常规处方,而社会的保养和保健,竟然靠我们自觉地重现“非处方”。
面对这个世界,我们开出怎样的处方?谁开?谁用?有病的给没病的开?那些药是否真的有效,会不会没病吃出病来?
阅读的时候,想寻找答案。写作的时候,想给出答案。一不小心,就会越来越痛苦。最终,会陷入绝境:我们谁是谁的病人?
对于平凡者,忍耐是最好的处方。忍耐之外,看看周围丰富的一草一木,它们也认真地注视我们。慢慢地,它们成为我们的非处方药。女诗人爱斐儿的《非处方用药》我又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动员草木为我们治病疗伤。被漠视或误会,不要紧,它们以默默生存的方式等待被发现。除了它们能起到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们希望我们能同时发现它们内在的情感。人类的精神正在枯萎,草木的关心反而更加自觉。我们有愧否?
有一天,救你的是一根枯藤,而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
无数不知名字的枯藤,一起救救我们这个世界?
误会
一条路走下来,所有的误会都留在了身后。就你见到的和经历的,不谈你对诸多事物的爱和感受,那些事物无一不热爱你,它们不论高矮胖瘦,都希望被你留意和爱恋。
但你得行走,有些爱可能你会说出来,有些迷恋极有可能沉默在心,许多时候,轻声叹息,然后继续地走。
有多少误会由此产生?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没有停顿,不是冷漠或者绝情,只是你如此喜爱金黄的麦田,但麦田不能与你一起走,你感谢蒲草或芦苇渺远了生命的局促,但你无法带着它们前往下一个驿站;你为一朵莲花流下了泪,但你行将赶往的地方是沙漠,你可以爱莲花,但又不能带着它变成大漠上的枯萎;你继续行走,经过村庄,经过都市,经过森林和河流,你心里知道,你爱它们,但你继续行走。
相对于爱就要厮守,你的行走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告别和远逝。它们说,你的爱永远只是远方?
丰富的事物,不厮守的爱如何表达?心头日益沉重,误会甚至怨艾越来越多,你就此停顿?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误会或者爱恋,它们或留在身后,或凝成形而上的意念。
想想一缕风、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它们对人间万物都是热爱呢,你走远,渐渐地也会成为一缕风、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
沙龙:诗歌内外
沙龙一词当是舶来品。有朋自远方来或寻常近处的友聚,不同知识背景、不同行业的面孔,围茶而坐。瞬间各自对一话题要完成表达,当各显话语的重量。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能讲出的道理应该不是一般的道理。如此沙龙一下,竟能开阔眼界,辽阔视听。
可以干不同行当,但我们面对的又是同一世界。艺术的、哲学的、经济的、军事的、历史的、文学的,你可以专一,可以努力纵深,但不可以不闻达,亦无必要单薄下去。眼观六路,心想八方,然后可以不受妨碍地静。
你掏心窝地参与或者当个好听众,只是不能总缺席。日子流逝,一些声音会萦绕耳际,一些面孔会时常浮现。更为珍贵的,是在你绝望的时候,有另外一种声音,它也许令你豁然开朗。
诗歌之外,会帮助我们更有诗歌之内。
实在无人可聚时,就坐着,自己和自己对话,内心的沙龙,让我们不孤独。
十九
刨根究底与佐证
这几年,散文诗作为诗歌重要存在已被其日益丰富和多元的写作实践所证明。与一些诗人聚谈时,常被问及散文诗在中国古代或近代国外的源踪。我也经常反问他们,你们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祖先吗?多答不知。我说,这并未影响你们今天的茁壮成长。散文诗的存在似乎总要被问及理由,何为理由?要写好它,它要有些意味,它要更为自由地表现我们当下的立场:忍耐或斗争、高尚或卑鄙、闲混或奋斗。
看,第一颗麦子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麦子长满田野。麦芒在阳光下多像我们众人的坚强,谁敢忽视它们的存在?饿死他,或者让他想想群众的长矛。
昨收一陌友字条:先生早年起便事散文诗写作,君之文本我等亦爱读。然何故独倡散文诗向其他文体学习?君如此妄自菲薄乎?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然省察自我一定不为着看扁自己。荀子曰:积微速成。积微,最易为人忽略。大道理、大策略虽然瞩目,但倘使众人皆知法,而忽略治,法定荒芜。譬如,散文诗的正面抒情和表面描摹,其风已久。我不是反对抒情,而是强调抒情的多样性和抒情的力量。
一味高吭,终究会有声嘶力竭之时,且表面描摹若继续风行,会陷入美赋之虞。事物各有其格,岂能以八股统之?
学习是最有效的交流。对文本的看重呼唤散文诗作品的脱胎换骨。你不愿学习别人,却不妨碍我去学习你的长处。假如所有庄稼在大旱之年能学习红柳和芨芨草及骆驼刺,它们能不茁壮,直至丰收?它们非但不会失去自己,反而更形成气候。
东方与西方
这个话题有点大。其实我想说得具体些,只说我最近一个月看的书:西方黑塞的《悉达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荒原狼》,东方孙皓晖的五百余万字的《大秦帝国》。
黑塞生在西方,却具有东方智慧。佛与道对他解释事物和消除纠结一定发生过作用。而战国中晚期及短暂的大秦着实令我既感慨又扼腕生痛。
我迷恋万象丛生的年代,极度钦羡允许万象的年代。不取决于统治阶层的宽容,而是统治阶层处于自危的条件下。小人或佞臣如当道,他们亡,或国亡。诸子百家都可风光,但法家胜出。
感谢大秦,我们今天的大一统和泱泱之概念有了缘起。
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因大学时学的是英语,后来又学的国际文化交流,兼之极度喜爱西方哲学,年轻时总呈现异类思维。那时,还未到过西方,因而谈诗谈生活总有些装腔作势。
系统读国史和国学是在三十岁之后。
我觉得古人更是人。没有工业革命,没有后来的技术和信息,人只能在人上做文章。古人想了很多问题,概述而不赘言。快到五十岁了,我发觉自己愈发喜爱自己的古人。
我希望东风与西风今后能皆是平常心,都不去压倒另一方。都只是风。都只是地球上空气和空气的流动。
任何对另一种存在的过度批评都是为自己的平庸找借口,为自己的维持找理由。
我们积极锻炼身体,我们敢于面对自身的缺点,我们是理直气壮的存在。
刮什么风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在写诗的同时,还能意识到我们的世界再也不能如此乌烟瘴气了。
二十
剑气与普洱
我不会拿一把军刀去舞太极剑,此二者格格不入。说到刀剑,倒是搜罗了一些。短的长的,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和现当代的。每当坐累时,会随手拿起一柄,摆弄几下。通常在夜深时候,在外边夜色浓重时,看看这些剑锋和光泽。
请原谅我把自己的血性留在无人处,留在黑夜里。许多现象需要我们在沉默之外,尚需月光里透出剑气,血液里流动斗争。
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一种精神。
不是对剑徒叹,而是亮剑之前首先要有发现。
我们发现了什么?人云亦云,或者仅从自身生存缺憾发生局促的怨言?
社会是个大局面,让它不纷纭是错误的。它只能纷纭并且复杂,谈世道人心,孟子曰性本善,荀子曰性本恶。始善会终恶,始恶亦可终善。在世道人心之外,事物的秩序有否出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修了一条斜路,车子开不直,是驾驶的问题,还是路线的问题?
夜深时看剑,确属自寻烦恼。不为别的,只为不失心性。
而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普洱。陈年普洱。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先避免简单的冲动,几遍茶之后,如果我还想冲动,我就不会去压制手中的笔。
在剑气与普洱之间,有一个过程叫平静,平静里有一个子目录叫思考和发现。
然后,是你的写作,是你写作方向的选择,选择剑气还是一杯普洱。
愤青
豆瓣网有个读书会,《有理想的人》出版后,上面有些评论。有的言好,在此先略去。有一则评论是一位叫谢思独的读者写的,他(她)提出两点批评:一是该书的语言平白无奇,二是把我的写作归入老愤青行列。
化妆,是一门精加工的艺术,只要不是过分涂脂抹粉,只要有利于事物真实特性的表达,化妆,我从未反对过。只是我自己有喜欢素面朝天的权利,有一眼能见真相的权利。素面朝天的背后,一定有别的做支撑。朴素的文字深处有无名堂,有无思想,一方面在写作者,另一方面又在读者。不仅仅是阅读口味的问题,更是读者自身的人生阅历和对社会、生活认识的问题。如果把对眼前社会场景所存在的遗憾和惆怅的揭示,简单地理解为愤青行为,那一定是读者把生活过于理想化。更何况,在我写作过程中,不管我看到多少人间苦难、幸福或人为的悲苦,我一直坚持让自己的文字有人性的温度,坚持人性的温暖,可以忍耐,但决不轻言绝望。当然,谢思独的批评我是接受的,我希望能读到他(她)多年后在走进生命深处后的新的感想。
诗歌,再见?
多少次,我想对诗歌说再见。
我不想讲自己的权利和安慰,只是日益感受到有形或无形的压力。太多的人会提醒:你应该全力以赴地应对自己的环境。
我的环境是什么?它就真的与诗歌不兼容?
灵魂和精神会延伸我们存在的记忆,但许多力量不顾及这些。我在二者之间不断地寻求平衡,但总是不断地纠结。
我有时会钦佩那些敢于让自己一无所有的行吟者。幸福,来自于对一切事物仍然都有感觉。
是的,我愿意无动于衷,甚至麻木不仁吗?
唯愿诗歌继续作证。
周庆荣:堆积是海,放开是江
——读周庆荣散文诗《有远方的人》
李犁
周庆荣是一个有胸怀又有境界的诗人,与现实他递上肩膀以及悲悯和关怀,与远方他递上心灵以及梦想和热爱。这让他的诗歌透出劲健与温暖、深邃与澄明的光芒,他一边铸剑一边育花,他的诗歌里有火焰也有芳香,是泪水和露珠的融合。而这一切都是他主动为之,这让他成为一个勇气与骨气、血性与人性合二为一的诗人。
力度:用诗与思铸剑并挑开患疾
我从周庆荣的散文诗中读到了一种浩荡,这是洪流也是岩浆,更是浓缩的雷霆和风暴。整整一个夜晚,我被他作品中的这种力量牵引着,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支像飓风一样摧枯拉朽的队伍。雄起!我很自然想起这个雄壮的呼号。是的,庆荣的散文诗是雄性的,也是阳刚的。这在我们疲软的时代,尤其是沉陷在床笫与糖分过量上的诗坛,他的这些文字就是青铜做成的钟鼎。庆荣是用他的勇气和担当,还有孤独的英雄主义在给这个写作的坛子补钙,甚至补钢:“我画了无数地狱的草图给暴戾者和恶棍们看,我还画了红苹果和红草莓给旅行中饥渴的人。”“你回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用大词汇写下充分的文件,醒目的红头,如同祖国的鲜血。不平等算不了什么,明火执仗都应该忍受。”“所有的苦难让风吹走,一起不畏强权,不畏暴力,不需要流血,纯真的信念便能营养我们的美好。”
这刀刀见血的诗句,让你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倒上满满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我是想用酒来浇灭心中的火焰,也是为诗歌重新有了一剑封喉的直接真实又血性和骨气而庆贺和祝福。很长一段时间,有些诗人的作品像被阉了一样,软塌塌地没了精血。但庆荣从他的写作伊始就拒绝琐屑和无聊,贯穿在他作品的血脉就是求真,真相和真理。所以他要拔去所有的杂草,挤出诗歌中的虚妄和杂质,让真相裸露出来,或者把他的文字磨砺成快刃把伪装挑开,把真理逮出来。这说明庆荣是一个有良知的诗人,是一个清醒又自省的诗人,是一个有着悲悯情怀又敢于对黑暗和丑恶揭竿而起的诗人。这让他放大视野,并把正义感和同情心还有大爱和大痛一起放在熔炉里,烧红锻打再淬火成无坚不摧的剑,成为他诗歌中的钢筋铁骨。所以在他的散文诗中总会看到一种光芒,这光芒深沉而醒目,它执着地导引着我们的灵魂在激情澎湃之后,走向思想和觉醒。这正是他散文诗的内核,那就是:正义、救赎、热爱、自由。一切由此而辐射,一切由此而繁衍。这也是庆荣的思想之镭,也是他献给世界的炽热的心。
这光芒如剑,且迎风而行,越过雪地、山谷以及人性的黑暗处,去敲击那些麻木的灵魂,去指引那些陷在泥沼中孱弱的手。这光芒也是放大的显微镜,把历史的瑕疵和现实的危机大大地投影在墙壁上,让我们清醒反省,从而走向拯救和自由:“伟大的鲜血一样的景象感动了我。我知道我应该热爱什么了,曾经的人民把自己都埋在地下,我不能仅仅用泪水去怀念。这广袤的大地,我支持你所有的梦想,左的和右的,它们都是杂音,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继续。”“我放弃伟大,你们让我简单地活着。我自由生长,我的头颅愿意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诗歌到这里像从高山峡谷进入到平川大野,舒缓、辽阔、达观、自我。诗歌的方向是不变的,那就是热爱和梦想,责任和忧患,还有宁愿不要伟大也绝不交出的自我和自由。除此之外,心可以打开,可以容纳,可以忘记。忘记伤害,忘记泪水,只牢记露珠,并“把全部的金钱给予慷慨,把心交给贫寒”。
这一切也让庆荣成为一个有胸襟的诗人。胸襟是诗歌的胚胎。所以清初诗论家叶燮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这胸襟就是诗人的情怀,就是诗歌的原型和胚胎,它可以装载性情智慧,让诗人触景生情生诗,并将诗情发扬光大。也正因为有了这胸襟这真情的动力,诗人才能处理好诗歌的各种构成材料,让诗歌写得更好更新更美。当一个人胸怀大了,心灵就变得温润善美,投射在作品上,诗意就葱茏起来,而且简洁准确充满哲理的美。这是诗中溶解了思考的力量,而思考只有通过诗才有生气和美感。所以海格德尔说:“诗化把早被思过的东西带到思者的近处。”这是说只有诗才能让思存活。那么反过来就是说,也只有思才能让诗有心有灵魂。读庆荣这些诗意与思想融合的作品,有一种很过瘾的感觉,因为在陶醉于他语言的优美和情感的纯净之时,每每灵魂被他的弹片击中,这射穿读者心脏的就是埋藏在他诗中的思,就是独特而凝重的思想和思考:“我不主张岸以陡峭的方式对待潮水。作为陆地的边缘,一味地冷峻,会影响潮汐的情绪。”还有“一把麦种撒在土地,不争麦子王,只做麦穗。田野幸福,人幸福。//乱,出在这里,总有一些麦穗自命不凡。它们脱离了群众,浑身长刺。田野就是这样难以简单”。这思的镭太有力了,就要涨破诗歌的皮肤,迸溅出来。这是庆荣诗歌的特质,他像从内心里往外掏*,然后步步紧逼,直到把感情推向绝壁,然后把你的心炸成碎片。而这个过程,需要我们集中细细地看,慢慢地默诵,于是一种劲力就涌上来,这劲就是思,就是骨髓和剑。但是你看不见思,因为思已经融化在诗意的温水之中。这使他的诗歌有了追问生活探寻生命之谜的厚度和尖锐感。所以海格德尔说:“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
更多的时候这种思让庆荣产生一种愤懑,最具代表的作品当数这本诗集中写给画家戴卫《石壕吏》画作的感想。石壕吏,这个唐朝杜甫笔下的凶神,让庆荣咬牙切齿,那个被欺凌的老叟又让他泪流满面:“让我无法控制仇恨的人不在眼前的画中,恶吏没有资格与画一起出名。是这位,白发苍苍,皱纹里有多少绝望的悲怆?人民的形象……祖先受苦确实很久了,石壕的老叟爱孩子一般地爱他的土地,几个木条和竹子做成篱笆,加上土坯房一所,家有多温暖,国就有多伟大。”他坚定地表示不能让老叟的眼神继续悲伤,他呼吁:“太阳升得高一点吧,当初的红艳艳的血性只需一点点的高度就会有光芒,请一视同仁地照耀人间每个角落,尤其不能让石壕那里继续黑暗潮湿。”
就文本而言,这是融情感、诗意、哲思结合得最完美的一首散文诗。庆荣像一个医生,他一方面审世一方面审史,审史是为了让现实清醒,审世是为了校正人类未来的走向。对丑恶决不姑息,对善美毫不保留地拥抱。他把理想主义的光辉,人道主义的体恤,还有批判主义的犀利融进他的文字中,也就把血性和阳刚补给了疲软的人类,把温情、关怀和热爱还给了人性。这因现实之痛而产生的深沉真挚、勇敢担当的人格力量,使周庆荣的散文诗显现出青铜剑一样的力度与厚度。
高度:远方打开境界和让爱回家
现实让他痛让他思让他把诗铸成剑,那么远方就让他爱让他诗让他把文字培育成花朵。而远方和花才是他的最爱,才是他的方向和终极。远方是超越,是爱是人生之诗。那么人为什么需要远方?怎么才能到达远方呢?
从生命学来说,人天生对远方有一种企盼和向往,提起远方,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甚至躁动。对于诗人来说,远方就是诗,就是爱就是美和自由。生命需要提纯,人生需要升华,生活需要美轮美奂的境界来照耀,来使人生充满意义和光芒。对于周庆荣来说,远方就是诗化了的人生,就是把生命写成一首至真至纯的诗。在爱和美面前诗人的姿势是仰视的。诗歌的方向是向上的,是神性的,是敬畏的,是一尘不染的。这时诗人和诗歌的状态都呈出净和静。净和静是远方的状态,也是诗歌的境界,更是庆荣的诗学终端,也是人类的方向和将要达到的终点。
在庆荣看来,为了抵达远方,首先要学会爱。爱是他超越现实的方式,也是他抵达远方的方法。对现实之痛的拍案和亮剑是爱的另一端,是他以及所有诗人的侠肝义胆,是不得已的责任和义举,但热爱和远方之恋才是诗人自动自愿的,是他们内心的快乐和幸福。所以他把《人生》定义为:“还是要爱。而且,爱一个人远远不够。//这是我慎重的决定:尽可能喜欢更多的面孔,直到世界上最后的那个人。//倘再想到人生不可避免的仇恨,已无人可恨。如果仍然想恨,所有的人就一起恨。恨泛滥的洪水,恨山崩地裂。”我们可以把这弃恨求爱看成他走向远方的第一步,是他远方之诗的第一个境界,用王国维的境界说就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怀揣爱,孤独踏上远方的路。那么为了这种爱要“爱到佝偻,爱到腐朽,爱到烟消烟散”,就是第二步,也是诗歌的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不屈不挠,为了远方披肝沥胆。那第三重境界显然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经过百折不挠地寻找,我要的远方和境界,竟然在不经意间来临:“把一片土地爱成国家,把长满庄稼和花朵的田野爱成祖国,把我们的祖先静静地爱成一个又一个的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这个狭窄的锋面,让我们历史的天空再也没有血雨腥风。”
说得多好啊!这是一种爱的感觉。是一种美和情感的曝光,瞬间的诗意体验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中解放出来,让它复归它的自由轻灵和美。诗也在瞬间穿透了生活的无意义和晦暗,直抵真理的中心,审美的中心。所以马拉美说:“诗……必须从人类的心灵中撷取种种状态,种种具有纯洁性的闪光,这种纯洁性是这样的完美,只要把心灵状态、心灵的闪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辉来,这一切其实就是珍宝。”
需要注意的是,在庆荣这首第三境界的诗句里,出现了土地、祖国、祖先这样象征原初的词,把这些代表最初的名词和远方联系起来,是不是说远方其实就是起点就是开始的地方呢?不然王国维的第三重境界怎么把突然回首看到的旧人旧景作为最高境界呢?“却在灯火阑珊处”中“却在”是不是就原地没动啊?这样说来远方其实就是好像天边却近在眼前。于是我想到了庆荣写的《老屋》一章。老屋就是一所土坯房,是诗人的故乡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阳光干净,亲人慈祥,所有的风景都美丽静好:“我背靠着老屋,守着最初的朴素。像我们众人所依靠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已经破旧,但拥有最后的力量。/爱你,就爱到最后。/老屋不说话,老屋只慈祥,在故乡的暖阳下。”
这是多么亲切和谐的人类情感的故乡啊!这就是诗人要去的远方,这里有完整的人性,完美的情感,这就是最真最自由的美和诗。所以有人说失去的天堂才是最美的天堂。要抵达的远方就是童年就是大自然就是家。因此,去远方就是回家和回归。向童年回归,向大自然回归,就是追求那种真实和自由、澄明和纯净、人性和神性的境界。这境界一尘不染,阳光普照。它是神性、天性、人性的融合,是爱、美、自由的统一。因此可以总结:最远的地方就是最初的地方,超越就是回归,神性就是人性。我们期盼执意寻找的东西就是我们最开始拥有的东西。当然现实中我们不可能重新回到深山老林和记忆中的老屋生活了,但是尽可能地在我们的性格和品质中保留人之初的本性,也就是我们说的真性情,再通过我们的写作与过去相通,在诗歌意境中享受返璞归真的感觉,因为写诗就是搭建一条回家的路。
至此,我觉得周庆荣的散文诗写作也已经进入到返璞归真的境界。这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剑客东方不败,他的几把剑代表了他追求武功的不同时期,也可以喻指不同的人生和写作的境界。第一把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青光闪闪,锋芒毕露,是刚出道时所用;第二把剑叫紫微软剑,锋芒有所收敛,但仍削铁如泥,是三十岁后所用;第三把剑是玄铁剑,重达七八十斤,剑锋已钝,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是四十岁前所用;最后一把剑是一柄已经朽烂的木剑,其文字说明为“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无剑胜有剑!这和大道无痕、大美无言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剑术也是诗歌技术的最高境界,更是剑客和诗人仰视并追求的大境界。周庆荣不论是年龄还是心胸还是技术,都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阶段,他正在去除胸中黏滞,澄心以空,以空待静,用婴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灵来接纳诗意的莅临,诗之于他如水般柔顺,他堆积了就是海,放开了就是江!
与此同时,散文诗与自由诗的界限已经模糊,散文诗与自由诗不过是剑与长矛的关系,两种兵器,看谁更熟练而已。在这样一个自由解放、规矩渐失的时代,散文诗也许更能让人得心应手。如果哪位犟家硬要说散文诗就是边缘的诗,那就只能这样说,周庆荣的贡献就是以他深远的意境和美和如镭之思,把散文诗提升到与自由诗比肩的地位,甚至是对自由诗的侵略和逼宫。其实散文诗与自由诗不过就是不同的容器而已,装的是钻石还是狗屎取决于诗人自身是矿藏还是狗。举个例子,面对下面这个情感真纯、意境朴素的诗句,你能分清它是散文诗还是自由体吗:“如果一年四季是个诺言,我只能在春天把田间垄上的一束小花给你,全部的心情只呈现朴素的美丽。”
要强调的是,到这里,诗人面对现实苦难时那种愤懑、激烈和焦灼的情绪开始减少。诗歌的审美逐渐代替了情绪的审美,让我们看到一个抒情的歌手在吟唱。虽然声音低沉忧郁,还时不时地剑拔弩张,但他开始有意识地歌唱梦想与花朵。人在理想和美面前,都会变得温情而柔顺。美的意境把心境涂抹得一片宁静和疏朗,诗已经完全回归到诗的本体,并凸显出自身的美丽光芒。但是诗人对现实的关注,对人类的同情,还有无处不在的疼痛感依然堆积在作品里。只是这情感被美和诗梳理得深沉了、深化了、形而上了。艺术规律告诉我们,不要让情绪过分地激烈,太猛烈了就会破坏诗歌的美感,把这种疼痛稀释在诗歌的细胞中,让它在诗歌美感和哲学意味的感召下,一点点将疼痛渗透给读者,这不但不会减少诗歌的同情心,反而会使这种疼痛具有了美的品质,同时也使诗歌更有力度并具有沉郁的美。
(文中所引诗句均出自周庆荣的散文诗集《有远方的人》)
2013年12月16日-17日于北京
等号关系:我与我之外(后记)
哈札尔可汗:“不对,原因在于我们变得渺小了,灾祸由此而生。”
——帕维奇《哈札尔辞典》
一
初听螳螂挡车,听出对不自量力者的嘲讽。日子深入,觉得挡车的那只螳螂世界观似乎没有错。它眼中的整个世界就是它自身和自身之外所有的一切,它挡的那个车只是世界里的一个小物件。
而我在这里说起螳螂,却与挡车无关。宏阔的外在,多么庞大。我自己也只是一个渺小的自己,但是,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与之外的一切之间画上等号。世界=我+我之外。
所以,世界如果大,我就大;世界如果小,我也就小。而事实上,外部的世界不可能小,因此,我也不能小。我与世界的均等与平衡,形成我的人生。历史的纵和空间的横使得我们的世界一贯表现为纷纭与复杂。此时欲与世界相均衡的我,却无以匹敌。我想让自己简单起来,想用简单与世界进行关联。
把世界进一步分解为人和事物,事物又大多和人们的行为有关。我若想简单,重心得放在对我之外所有别人也能够简单。从历史的和人性的,我早就读出人心的讳莫如深,除非一开始我就主动放弃,否则,无法避免生命中纷至沓来的人迹。像许多前人和后人一样,我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在发现,发现快乐和苦难,发现圣洁和污浊,发现实话和谎言。发现权利和权利的获取与被剥夺,然后,我考虑自己对所有别人的态度。最好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想与你交流,给你温暖,以爱去概括我们之间全部的关系。
那些以谋略以自私曾经给我阴影的人,我承认也难以释怀;那些以现世的辉煌压迫我几乎匍匐的人,我亦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永远的面孔。我写散文诗,一定放弃表面的浅唱低吟,我会在发现中显示自己存在的真实。在批判中坚持自己的理想,在忧患里深深地表达我的热爱。我呼唤不绝望的诗意地生活,恰是因为现实生活里的诸多让人窒息的因素更需要我们的诗歌能发挥的作用最好与希望有关。至于人们以前常埋怨的关于散文诗文体在我们社会中的处境,我根本就置之不理。那些所谓的中心感的存在又能说明什么?让诗歌有些温度,有些希望,有些重量和作用,是我这些年一直思考的问题。2011年,自《有理想的人》出版后,所写的大部分作品都与现实有关,细心的读者会从中读出自己的生命体验。至于表达的方式是否符合以往人们对散文诗的认知与定义,请原谅我的不可能被改变的坚持。
二
在我之外,我想给你的依然是爱。
这种爱,将远远大过爱情;而你,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你,成为我之外,所有的人。
虽然,在我们的经验里,爱本身是美好的,或者能把许多不美好的转变为美好,但爱同时也正在疲劳着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去爱我之外的一切存在,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能免于一个又一个陷阱:仇恨、欺骗、贪婪。但是,依然要爱下去,直到最后的美丽或者最后的无能为力。
是的,世界可以大,人可以多,场景可以复杂,我宁愿幼稚地坚持外边没有他人,只有简单的你和我。即便只是你和我,也并非仅意味着坦诚和温暖。
世界上,他的出现,成为人类面临的问题,过去没解决,当下似乎在文明状态下演变成深处的严重。未来呢?也许更多的陌生会出现,更多的场景依旧属于不同的人,属于不同的家,属于不同的国,属于不同的主义。如此不同下去,偌大的土地、海洋,甚至天空,定存在不同的阵地。我们,会是哪一块阵地的主人?
我愿意给你以爱,是因为伴随着对幸福和意义的寻找,我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遗憾和苦难。我们一边想成为幸运的摆脱者,一边又继续充当制造者。我给你的是漫长生命过程的感受和态度,在一条路未走完之前,我和你都不能是外人,都只能抓住爱。它虽不属于万能,但或可减轻对抗和仇恨。
从哲学和现实中,当不会天真到只剩下我和你。把这样的人类关系当成生命从头到尾的一个梦想,我努力给你以爱。把其他复杂的发现和叹息留在我自己的深夜,留在深夜的一杯酒或独自的忍耐。
不言童话,不言悲壮。
三
这本薄薄的诗文集,里面有我的惆怅和遮住我目光的迷尘。我不掩饰这些遗憾,然后,决定依然把爱和希望给你。批判或接受批判,我拒绝冷,依然在每章文字的下面签下爱和温暖。因此,从文字的自觉性而言,我相信本书既有对《有理想的人》的写作态度的坚持,更有超越。
本集含两部分内容:2011年至2013年新写的散文诗111章,大多关乎我日常的发现和感受;断断续续草就的或许能与散文诗有关的一些思考,我虽爱读理论,但极不擅理论书写,辑录为《积微散论》,权当喃喃自语,倘读者能从中读出我的日常真实和素面朝天,慰莫大焉。
谈到该书的出版,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常晶女士让我深深感动。我们素不相识,她只是去年年底从《文艺报》上读到我的一组散文诗,然后通过该报的编辑联系上了我。她主张作品的文字要有温度,能给别人以信心和力量。不久前,她来电话,说社里已通过选题。
依目下情形,推出诗歌作品是有经济风险的,但出版社和常晶女士仍认真地与我谈稿费、版税和出版合同等事宜,我在感佩的同时,心里多了一份敬意,同时,也为诗歌感到一丝慰藉。
是的,一切已经复杂了,就生活而言,我依然选择热爱。
最后,请允许我把最诚挚的谢意献给我所敬爱的前辈谢冕老师,他在序言中对我的所有肯定我皆视为对自己未来读书写作时的鞭策。
看,石头无言,但时光里一切的发生它全知道。
周庆荣
2013年6月28日凌晨老风居
作者创作年表
1984年 创作散文诗处女作《爱是一棵月亮树》,首撰“月亮树”一词。在《青年翻译家》发表后,被《读者文摘》等众多书刊选载。
1989年 编译《中外女诗人佳作选》,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0年 由漓江出版社出版散文诗集《爱是一棵月亮树》,收录托名玛丽·格丽娜的爱情散文诗60章,在读者中产生广泛影响。。
1991年 翻译帕金森第三定律《幽默发达学堂》,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1991年 翻译路斯·史密斯的《西方当代美术》(与柴小刚合译),由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
1992年 创作以母爱为主题的散文诗集《飞不走的蝴蝶》,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3年 翻译福赛斯的小说《敖德萨秘密文件》,由台湾星光出版社出版。
1993年 在未名湖畔创作散文诗组章《我们》。
2000年 出版散文诗合集《爱是一棵月亮树》,收录《爱是一棵月亮树》《飞不走的蝴蝶》《紫气在你心头》三个专辑。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2004年 出版彩图珍藏版散文诗集《风景般的岁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2006年 出版精装版《周庆荣散文诗选》,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在南京举办该书首发式及作品研讨会。
2008年 创作《我们(二)》。在《诗潮》发表后,入选《2008年度散文诗》,并集结成书,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2010年 创作《有理想的人》《我是山谷》《英雄》《井冈山》《时间》《梦想》《义天和孝地》《尧访》《冬去春来》等,受到读者关注。
2010年《诗刊》(上半月)第五期“每月诗星”栏目推出《有理想的人》散文诗十二章,这是该刊此栏目首次发表散文诗。
2010年 出版中英文典藏版《我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举办首发式及研讨会。
2011年 再版《我们》一书,软精装,附cd盘,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2011年 出版《有理想的人》,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2013年 出任《星光》散文诗刊名誉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