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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上珠帘总不如

九双棉布鞋 程思良,冷清秋 34164 2022-05-08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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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辑 古典之光

  无弦琴

  公子是相府的公子,不仅长得玉树临风,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多少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们梦想与公子结为连理啊!然而,公子的眼中只有水云。三个贴身丫环的名字都是公子取的。桃红、柳绿,只是公子信口拈来的,唯独水云之名撷自公子最喜欢弹的古琴名曲《潇湘水云》。在公子心中,水云就是那一派空明的水云间的潇湘妃子,超凡脱俗,清气袭人。

  公子每天都弹古琴,均要水云陪侍。公子只弹三支曲子:一曲《春江花月夜》将人带入如诗如画的优美意境之中;接着便是《高山流水》,如慕如诉地苦苦寻觅着知音;最后,压轴之曲便是《潇湘水云》了。旁人听公子弹琴,三支曲子,无不佳妙。但公子清楚,只有弹《潇湘水云》时,自己才真正达到了意到弦随之境。有些话,公子不能说,但琴能代他说,琴就是他,他就是琴,人琴合一,物我两忘。那幽深、沉静、圆润的优美音色,那委婉的抒情、恬静的倾诉,那潇湘山水烟云的朦胧诗意与妩媚秀丽,仿佛不是从公子的手底流出,而是自他的心里飞逸。

  公子弹琴,水云静静地坐在案边倾听。水云从不评价公子的琴技。公子每次弹罢,都要深情地望一眼水云,水云均微微一笑回应,那不胜娇羞的笑靥,让公子陶醉,久久回味。

  一日,公子外出归来,见水云不在自己房内,便径去水云住的偏房。公子隔着刺绣的湘帘朝窗内窥望,只见水云正坐在一架无弦琴边,如痴如醉地舞动着纤纤玉指??看她那手势,分明是《高山流水》。公子心下大动,悄悄地踅入房内,站在水云身后,水云竟浑然不觉。当水云一曲终罢时,公子不由高声喝彩:“好!”水云一惊,回头见是公子,不由腮飞红云。

  “水云,你为何弹无弦之琴?”公子问道。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水云幽幽地说。

  公子的脸倏地红了,心却醉了。

  不久,公子也置了一架无弦琴。不过,只在弹《潇湘水云》时,公子才用无弦琴。

  时光荏苒,转眼公子已年方弱冠。有一事,公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多年前,一次酒宴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马侯爷与他父亲的一次戏言,而今竟然成真。公子的夫人,不是别人,而是众多豪门公子闻之色变的马侯爷家那位刁蛮的千金。

  当一脸威严的父亲告诉公子这一消息时,公子没有任何言语,他的内心只有恨,恨自己为何偏偏生在相府!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位身处江湖之远、放浪形骸的书生啊!他想到了泛舟于五湖的范蠡与西子,想到了私奔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然而,公子清楚,他不是范蠡,也不是司马相如,他是相府的公子,他,无处可逃!

  公子病了,公子的琴房里再也没有优美的琴声流淌。有时候,公子也强撑着病体,坐在那架无弦琴前,默默地演奏着,他反复弹奏的曲子只有一个,正是《潇湘水云》。依旧是水云坐在旁边聆听,每次,她都泪湿衣衫。水云不知道公子因何而病,但水云清楚,公子的病与谁有关。回到自己的房里后,水云便坐到无弦琴前弹《高山流水》,弹着弹着,泪又潸然滑落。

  眼见公子越病越重,老夫人与相爷商量,要为公子之病“冲喜”,将原定于六月六日的婚礼提前到五月端阳。

  公子是在端阳前三天才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天傍晚,当室内只有公子与水云时,他让水云点上高高的红烛,又叫水云扶着自己来到无弦琴前。公子突然精神大振,他忘情地弹着弹着??

  突然,公子脸色苍白,胸口急剧起伏,一通猛烈咳嗽后,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无弦琴上。水云将公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公子按着胸口,望着水云,说:“水云,我,我——”话没有说完,便合上了眼。

  公子走了,陪他同走的还有水云。多年后,人们还在说相府丫环水云殉主之事。那无弦琴后的故事,成了永远的秘密。

  犹吊遗踪一泫然

  斜阳静静地映照着古老的绍兴城,青苔斑驳的高高城头上,呜咽的画角,将黄昏渲染得分外悲凉。此时,绍兴城南禹迹寺的沈园里,一位形影相吊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在雕花青砖铺砌的曲折小径上,踽踽而行,身后,那条孤独的背影,越拉越长。

  老人突然在一处颓圯的院墙石基边驻足,如雕塑般,默默伫立着,泪眼婆娑。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以袖拭泪,茫然地望了一眼周遭,放声悲吟: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恍惚中,老人看见他的心上人从翠树掩映的幽深小径姗姗而来,依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老人颤巍巍地迎上去,紧紧拥住心上人,喃喃呓语:“婉儿啊,你好狠心啊!四十年了,你一去无消息!婉儿啊,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回答他的是无言。老人揉了揉泪眼,才发现抱的竟是一株丁香树。

  老人颓然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眼里满是迷惘与忧伤。

  那年,弱冠之年的他,意气风发,做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梦。这个报国之梦未能遂愿,然而,这一年,他却拥有了一生中最珍贵的欢乐时光。时光的美丽,因为一个人——他的表妹婉儿!多少个夜晚,夜读书;多少个春日,相依相偎于春风花香的沈园!那一低首的温柔,那浅笑嫣然的妩媚,那含情脉脉的顾盼,那优美动人的箫声,那摄人心魂的歌唱,那身轻如燕的曼舞??在花间,在月下,在池畔,在曲桥,在楼头??悠悠绽放!花容月貌的婉儿,才华横溢的婉儿,心有灵犀的婉儿,出水芙蓉、风华绝代、千娇百媚、兰质蕙心,这些美丽的词儿,只有你才配啊!

  好花为何不常开?好景为何不常在?一帘幽梦啊,太匆匆!母亲啊,您为何那么无情?将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心上人活活拆散!母亲啊,功名利禄在您心里很重很重,与婉儿相比,却很轻很轻啊!母亲啊,无后为大在您心里很重很重,与婉儿相比,却很轻很轻啊!可是,母亲啊母亲,孩儿又怎么能违抗您的严令?在那个凄风苦雨的黄昏,婉儿走了,他的心也碎了。凄风啊,你是在为劳燕分飞悲咽么?苦雨啊,你是在为劳燕分飞流泪么?

  没有了婉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长相思兮,短相忆,相思相忆兮无穷极!筑别馆,幽相会,续鸳梦。濒死的心苗正回黄转绿,母亲,您又拿起了锋利的剪刀!无情的剪刀啊,硬生生将悠悠情丝剪断!孩儿的心在泣血,孩儿的白天也是黑夜!母亲啊,您知道么?母亲啊,温顺本分的王氏女,是您眼中的贤妻良母,但孩儿的心在别处,心伤终需心来治,不对症的药,能治病么?

  听说婉儿由家人作主嫁给了皇家后裔同郡士人赵士诚,他有过锥心的疼痛,夜夜失眠。但听说赵士诚对婉儿很好时,惆怅中又有了一丝慰藉。爱一个人,当你无法拥有时,那就为她祝福吧!他反复宽慰自己。

  都说时间是治疗情殇的良方,为何他却无法将伤怀排遣?一次次花开花谢,一番番春去春回,不思量,自难忘!病去如抽丝。病痛如此,情殇亦然!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疯长的渴望,悄悄踏上通往城南之路。去沈园撒网,打捞前尘旧梦,或许能给风雨如晦的心带来一丝温暖罢。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与婉儿在沈园邂逅。在那条他们走得最多的通幽曲径,他来了,她也来了,一切似乎是上天冥冥中的特意安排。他望着她,她望着他。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风在呢喃,鸟在浅唱。他与她,却默默无语。不,他们在说话,他们的眼睛在说话,两双蓄满深情的眼啊,点点滴滴地抚摸着对方??

  突然,附近的亭子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轻唤她的名字。她恍然醒来,幽幽地叹了一声,玉颜上已是梨花泣露。他不由喟然长叹——婉儿,已是别人之妻了!她牵袂掩面,轻轻啜泣,一步三回头,终于,她那柔弱的丽影,消失在花径深处。

  他木然地站着,仿佛做了一场梦。当她的丫鬟送来黄藤酒与美味佳肴时,他的眼,湿润了。在一面粉壁边,他坐在石凳上,自斟自酌,一杯,一杯,一杯??酒能消愁么?不!酒入愁肠,都化作了潇潇泪!突然,他长身而起,在粉壁上奋笔挥毫,瞬间,一阕墨意淋漓的《钗头凤》赫然呈现: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一遍又一遍地吟着,忽然,他长啸一声,将石桌上那半罐黄藤酒一饮而尽。他记不清那天是怎么踅回家的。他只知道,那天,他的长衫上多处跌破缀满荆棘。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去沈园了!

  然而,就在第二年的深秋,他怀着深悲巨痛,硬逼着自己,又一次踏入沈园。在这个秋天,他的婉儿,如花似玉的婉儿,愁绪盈怀的婉儿,在一个满天风雨的日子,凋谢了!他来,是为了亲眼见证那个凄婉的传说。那爿粉壁前,狂草的那阕《钗头凤》边,并列着另一阕字迹娟秀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读着读着,他的心在抖,他的泪在流。“婉儿啊!婉儿——”他长嘶一声,一口鲜血飞溅在婉儿的《钗头凤》上??

  “呀——”一只暮鸦从树梢掠过,凄厉的哀啼将老人从浮思中惊醒。老人怔愣了片刻,泪潸然滑落。他长叹一声,又凄然悲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夜气一层深过一层,在这个无月之夜,老人曳杖而行,缓缓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每逢暮雨倍思卿

  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又落泪了。老人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潇潇暮雨,眼里溢满了忧伤。望着,望着,老人仿佛又看见心爱的朝云正浅笑盈盈地从迷离雨雾中姗姗而来。

  老人松开拐杖,伸出双手,趔趄着向门边趋去。在过门槛时,老人被绊倒了。他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起来。疼痛驱走了眼前的幻象,悠悠往事却漫卷心头。

  朝云啊,你在离开这悲欣交集的人世时,深情地凝视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真的顿悟了,而是为了让我不要伤心,特意用这禅语宽慰我。可是,朝云啊,我怎么能将你忘记!你知道么,自从你走后,我在梦里又将你复活。人生有梦不觉寒啊!假如没有梦,我不知道我还能挺多久。

  往事如昨。那年,我被贬为杭州通判,那个云消雨霁的下午,我与友人泛舟宴饮。在波光水影的湖上,我与你初次相遇,立刻陶醉在你轻盈曼舞的意境中,陶醉在你阳春白雪的古调中,陶醉在你出水芙蓉的神韵中。回风舞雪,冰清玉洁,顾盼神飞,世外仙姝??我默念着这些优美的词。你知道么,我当时是多么痴狂啊!言为心声,这便是当时的心境写照:“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不过那时我没有料到,是你,成就了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朝云啊,你不但是我的女人,更是我的知音。那次,我退朝回家,指着自己高腆的腹部笑问我的几个女人:“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有人答:“文章。”有人说:“见识。”正在我颇感失望之时,你粲然笑道:“一肚子都是不合时宜。”知我者,唯有你!知音世所稀,有你,此生无憾矣!

  人们都说我乐天达观,其实,我也有我的脆弱。朝云啊,当我被贬往南蛮之地惠州时,身边的姬妾们纷纷弃我而去,只有你始终追随着,跋千山,涉万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每想起此,我的心里便无限感叹,是你,我心爱的女人,在我的人生暗夜里点燃了温暖的烛光,让我的心不再坠入凄风苦雨的浓黑悲凉。

  朝云啊,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再向你诉说。我和温都监之女根本不是像那些拨弄是非者所说的!她每夜潜到窗外听我讽咏,那次被我发现了,她逾墙而走。此事固然不虚,可是,我已年届花甲,她才年方二八啊!其实,这还不是重要的,你知道,我的眼里只有你,除了你,心外无心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次酒后一时兴起写《三部乐·情景》:“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当你读到这首词后,我看到了你眼里的莹莹泪光。尽管我向你一再解释,与她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没有想到,这首无心之作,还是深深地伤害了你。才三十多岁,你的青丝中竟突然出现了白发!为了打消你的疑虑,我很快给她物色了一位婆家,并催促两家早日成了亲。终于,我又看到了你的笑靥。

  朝云啊,你走前的那几天,不断呓语着我的那两句诗:“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怨,还是劝?朝云啊,不论是怨还是劝,这便是我的誓言:“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朝云啊,你走了,没有谁能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因红颜易老,知音世稀矣!

  老人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走到破旧的书案边,濡墨挥毫。瞬间,雪白的宣纸上便出现了既擒纵有度又恣意挥洒的一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人面桃花

  那天清晨,当他踱到庭院时,蓦然发现,墙角的那株桃树已羞涩地吐出了第一朵嫩蕾。他没有想到,年前才植下的这株桃树,竟然绽放了!他点点滴滴地打量着这朵娇艳的花儿。神思恍惚中,他隐隐听到了南庄花开的声音,那个让他魂萦梦绕的面影又浮上心头。

  他来到马厩,牵出心爱的白马。出了长安南门,他跃马扬鞭。在通往南庄的路上,一骑飞驰。一座又一座村庄里,灼灼桃花渲染着春的妩媚与妖娆,他看见了,又没有看见。飞驰,飞驰??

  南庄,一个多么朴素的名字,然而,在他的眼里,却是那么富有诗意。是的,倘若没有那一树树在春风中含笑的桃花,不,没有在花中含笑的她,南庄就只是南庄,一个普通的村庄。有了她,南庄便不复是南庄,而是他心中的圣地,一个诗意葱茏的村庄。

  他从不信神,但那一刻,他相信了。冥冥之中,那一切似乎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骑着白马,到长安南郊踏春。都说长安南郊的桃花分外妖娆,果然名不虚传。他信马由缰地欣赏着,在春风花香中沉醉。

  在一树桃花下,他拍了拍白马的脖子,不由慨叹道:“寓居长安这么多年,居然错过了这近在咫尺的大好风景,平生还不知错过了多少美丽啊!”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抖了抖耳朵,长嘶了一声。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感谢心爱的白马,是它,将他驮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南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置身花海,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别的村庄的桃花还可形容,可是,面对这神奇的花海,他,这位诗人,却无词了!有些美丽,只能用无言来表达。静静欣赏吧,将美丽收藏在心底。

  香气馥郁的春风中,白马驮着他,向花海深处漫溯。突然,马儿驻足不动,呼吸也变得细微。他一怔,就在这时,他被看见的一幕景致惊呆了。不远处,花树掩映中,一座黛瓦粉墙的庭院边,有位一袭绿裙的窈窕女孩,正含情凝睇着一树艳艳桃花,那如雪的香腮与夭夭桃红相映照??他看得如痴如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那女孩一惊,蓦然回首,见到了花影中的他,香腮乍然绯红,旋又羞涩地低下头,敛起裙裾,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向院门边走去。他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惆怅。然而,就在女孩走进门的一刹那,竟回眸一笑??门关上了,女孩消失了,但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旖旎风情与她那摄人心魂的一笑,却必将成为他终生不忘的记忆。

  南庄还是南庄,桃花依然比别处灿烂。他无心赏花,径直向花海深处溯游。他要欣赏的花,在花海深处那座幽静的庭院里。

  庭院依旧黛瓦粉墙,桃花依旧艳艳??盯着院门上那锈迹斑斑的梅花对心锁,他的泪潸然滑落。

  据说,多年后,人们在南庄那座人去楼空的旧宅后院的粉墙上,仍能看到两首诗,笔风大异,一娟秀,一狂放。

  娟秀的是《秋风辞》: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拌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狂放的是《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年了,盘桓扬州,为他赢得了什么呢?他踱到雕花的案边,长叹一声,濡墨挥毫,转眼间,雪白的宣纸上便出现了《遣怀》一诗: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看着最后两句诗,他苦涩地笑了。此诗一出,很快就会风行天下。由它去罢,他早已不在乎那些士大夫们的飞短流长了!除了尔虞我诈、结党营私,他们还懂得什么?他又习惯性地向西窗外望去,依旧是青山隐隐水迢迢。自从来扬州后,他就常常向西窗外远眺。尽管他心知,他不是千里眼,看不到他要看的,然而,他仍然要向楚地的天空眺望。

  就要离开扬州了!在这个佳丽云集的温柔旖旎之乡,他,这位大唐的落魄才子,除了在秦楼楚馆的歌舞声中麻醉自己,还能做什么呢?都说他放浪形骸,倚红偎翠,其实,那不过是佯狂而已。风流?是的,他风流,但风流不在扬州,而在岸柳成荫的青弋江畔。

  那是太和四年秋天的事了。那时,他随恩师沈师被传到宣城为僚。公事之余,性好山水的他便经常到青弋江上悠悠泛舟。山水相映,如诗如画,独伫舟头,清风徐来,把酒赋诗,逸兴遄飞。

  那天,他兴致特别高,到了该掉舟溯游之处,他又加了一块碎银,让艄翁向更远处漫游。多年后,他还经常暗叹,要不是那个临时决定,他就不会与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邂逅了!

  他在舟中,舟在画中。不知不觉中,已进入南陵地界。但见岸柳成行,一座座临江而立的青楼掩映其中。他瞥过一些青楼后,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惆怅。如斯美景,若有玉人吹箫,该是何等光景啊!就在他失望之时,突然,江边逸出优美的洞箫声,心下不由大喜,循声望去,只见一座高高的青楼上,一位穿着湘绮裙的清秀女孩,正倚栏吹箫。他怔住了。在都城长安,他见过了多少佳人,然而,只有这个女孩,才真正进入了他内心深处那隐密之地,并生根发芽。他静静聆听着。那幽幽箫声,分明是《春江花月夜》。在这深秋季节,他如痴如醉地倾听着《春江花月夜》,脑海中幻现出春天青弋江那花月之夜的怡人风光。

  一曲终了,他高声叫道:“好!”

  楼上的女孩一惊,朝舟中看来。见是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不由腮飞红云。

  他诗兴乍起,即景赋诗:“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那女孩以袖掩面,答道:“奴家苏柳云。”女孩说完,缓缓起身,隐入楼内。

  他痴痴地望着那紧闭的门窗??

  “相公,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艄翁打量了一眼天色,催促道。

  扁舟溯游,那座青楼渐行渐远。

  忽然,远处又隐约传出洞箫声,依然是《春江花月夜》??

  那次泛舟后,公务多起来,他无暇去青戈江泛舟了。他想,以后,机会总是有的。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三年后,恩师沈师传被内召为吏部侍郎,让他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为僚。在走与留中,他几夜无眠。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走。他清楚,入权臣牛僧孺幕府,将是他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终南捷径。然而,当他深味了宦海险恶后,他多么后悔当初的抉择啊!

  想到这里,杜牧收回了目光,沉吟了片刻,又踱回案边笔走龙蛇: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旗亭画壁

  黄昏的天空飘着微雪。伫立客栈的窗口,望着盈盈飘雪,王之涣蓦然想起,好久未与王昌龄、高适相聚了。是该聚一聚了!对于诗人来说,以雪佐酒,是再好不过的由头。

  他们饮酒,醉意盎然之际,总要为谁的诗写得最好而争得面红耳赤。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能不争吵么?他们三位都是大唐诗坛响当当的诗人,谁会甘拜下风啊!

  想着想着,王之涣的脸上突然露出微笑。他叫来客栈的老板,给了他一些碎银,让店老板叫伙计们去请他要请的人。

  一个时辰后,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出现在旗亭,这是他们最爱的饮酒赋诗之处。

  三位诗人在旗亭的一角落座,推杯换盏,赏雪赋诗,逸兴遄飞。酒至半酣,一群梨园伶官突然嫣声笑语地相拥而来,竟然也是到旗亭举行宴会的。三位诗人的高谈阔论乍然停息,他们不时睃一眼这些珠裹玉饰、笑靥如花的佳丽们,然后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清楚,这些技艺高超的佳丽们,在酒过几巡后,是不会不技痒的。

  果不其然,不久,便有几位伶官按捺不住了,操起携来的琵琶、焦尾琴、笙、箫与羌笛。在众人的注目中,四位风姿绰约的女郎整顿衣裳起敛容,显然,她们是准备献歌了。

  王之涣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对两位老友说:“二位兄台,我们在诗坛上都很有名,争了无数次,可从没有分出个高下。这次嘛,换个方式比,看这四位女郎唱谁的诗多就算谁最高明,如何?”王昌龄、高适抚掌颔首,欣然赞同。

  优美的古琴声悠悠扬起,如行云,如流水,将雪夜的旗亭渲染得诗意氤氲。三位诗人紧张地等待着。

  一个高髻女郎轻启朱唇:“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得意地说:“我一首!”立即在墙上画了一横记着。

  乐声忽变,缠绵而忧伤。这时,那个柳叶眉的女郎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疑是子云居。”高适瞥了一眼王之涣,在墙上画上一横说:“我一首!”

  乐声再变,幽幽咽咽,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那位生就两弯似蹙非蹙薰烟眉的文弱女郎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马上又在墙上画上一横,傲然说:“我两首了!”

  王昌龄、高适都暗笑王之涣要丢面子,王之涣却一脸平静,他们感到十分纳闷。

  王之涣突然说:“刚才唱歌的这些女郎都上不了台面,唱的诗也是下里巴人之类。”他指着那位最令人心荡神迷的梳着双髻顾盼生辉的漂亮女郎说:“且听她唱,若非我之诗,则一辈子也不敢和你们比诗矣!”

  不久,那位最美的女郎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来到旗亭中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喧哗声顿时止息,唯闻亭外簌簌雪嘶。悲凉的羌笛声忽起,女郎神情突变,眉似秋山目盈愁,悲声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

  三人拊掌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子夜,客栈的一间客房红烛高烧,瑞脑销金兽。紫罗帐里,双髻女郎娇声莺语:“郎君啊,旗亭上你导演的那出戏,俺演得如何?”

  多年后,浪迹天涯的王之涣,梦里还会频频出现当年那双髻女郎的娇声莺语。每次醒来后,均泪湿枕衾。他反复吟咏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潸然泪下。他恨那条将他与心上人隔开的可怕的鸿沟。在鸿沟这边,是大唐的才子;那边,是梨园的伶官。

  西施泪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深秋的季节,王终于答应带她去河边狩猎。其实,对充满暴力与血腥的狩猎,她毫无兴趣。只有她自己清楚,走出重门紧锁的吴宫,真正想去看的是什么。这是一个秘密,深隐内心那最柔软的部位。

  王和将士们驰马弯弓,欢声雷动地追撵着猎物。然而,车帘后那双忧郁的美眸,却只在苍苍蒹葭、潇潇秋水、河心小岛上徘徊。她想起了那首风传天下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轻轻吟唱着,泪水潸然滑落,如烟往事漫卷心头。

  多年前,在风景如画的诸暨苎萝村一条长满蒹葭的碧溪边,浣完几匹纱后,她对着清清溪流中的倩影出神。水中忽然幻现某个英俊后生的模糊面影。她揉揉眼,发现波动的水影里是一只俊美的青鱼,似乎正愣愣地看着她。也许是过于忘情,那青鱼竟倏地跌到铺满斑斓鹅卵石的溪底,旋即匆匆遁去。她不由靥生红晕,又沉浸到意动情摇的翩翩浮思中。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她那玫瑰色的白日梦驱散。当一袭白衣的他骑着白马渐行渐近时,她偷偷回眸,心跳骤然加速。她清楚,那尾消逝在波光水影中的青鱼回来了!她低头继续浣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白马驻足踯蹰。终于,她听到了他下马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感到心仿佛要跳出胸口。

  “姑娘是夷光吗?”一个动听的声音在身后乍然响起。

  她一惊,羞红着脸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着眼前这位白衣飘飘的年轻后生,她感到一丝眩晕:“公子是——?”

  自从无意中听人谈起这位佳人后,在梦中,他曾无数次见过她的美丽,可是,他没有料到,面前这位叫夷光的女孩,比梦中的她更楚楚动人!他怔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说:“我是范蠡。”

  河畔的萋萋蒹葭,见证着一段美丽的故事。此时,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绝不会想到多年后那个凄绝的别离。

  那个深秋的季节,夷光依旧在溪边浣纱。那熟悉的马蹄声再一次响起。然而,马蹄声带来的不是幸福的相会,而是一场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国!国!国!蠡啊!真希望我们能生活在一个没有国的地方。蠡啊!你为何要做越王的大夫啊?蠡啊!治国平天下是你的梦,我不恨你。我知道,将我作为礼物,绝不是你出的计谋。

  山一重,水一重,故国雾朦胧。吴宫深深锁幽梦。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泪湿枕巾!我是谁?谁是我?我为谁?谁为我?我柔弱的肩头啊,怎能担起江山社稷的重量?

  南方来的大雁啊,能不能告诉我有关蠡的消息?深宫的花啊,你知道我的苦痛么?泪眼问花花不语。

  ……

  日落长河了。王带她回宫,厚重的宫门又将她幽闭到没有阳光的世界。

  花开花又谢,春去春又来。那天,吴宫外突然四面越歌。她默默地坐在梳妆镜前,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蠡啊,你终于要来了!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心上人,而是操着越音的披甲卫士。子夜,当一块青石带着她沉入江底时,那一刻,她明白了夜的表面是黑色。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她的蠡放弃了高官厚爵荣华富贵,归隐山林,默默地舔舐着那永远也无法痊愈的伤口,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也是她所不知道的,千年后,终于有位大唐诗人为她鸣冤:“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除却巫山不是云

  青灯摇曳,幻影明灭。绿纱窗外,浣花溪的水汩汩流淌,间或传来一两声耐不住寂寞的虫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小小的松花笺,越过万水千山,传递了她多少的缱绻啊!凝视着雕花的几案上铺开的精美松花笺,薛涛神思恍惚。

  鸟飞过,但鸟在空中留下了痕迹,那是一种永远也抹不去的痕迹,因为这痕迹深镌心空。她无数次试图遗忘,然而,对于他,这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男人,每一次遗忘,勾上的却是深深的记起。忘记一个人,比记起一个人难上千万倍啊!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的缘。尽管无法牵手一生,但那短短四个月的时光,那郎情妾意的缠缠绵绵,必将让她回味一生。

  她清楚地记得,元和四年三月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司空严绶让她去侍奉一个人。身为官伎的她,对于即将要见的是什么人早已没有兴趣。她本为良家女,一朝坠红尘。纵有那欢歌笑语,灯红酒绿,诗琴书画,才子倾心,到底意难平!然而,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这些名动天下的才子又如何?也不过匆匆过客而已!可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要去侍奉的那个人,竟然打开了她那幽闭的心扉。

  当她走进他寓居的馆舍时,她与他四目相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让她怦然心动的别样情愫。她阅人无数,但这种眼神是第一次投射在她身上。他望着她,她望着他,无言也无语,时间仿佛停驻。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无声胜有声。

  许久,他才乍然惊醒似的,将她延请入座。那一夜,他们相对而坐,含情凝睇的时间比开口说话的时间多。那一夜,因了一个男人,她第一次主动宽衣解带。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情意绵绵。

  第二天清晨,她离开馆舍时,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泪,他也肯定看见了她眼中的泪。

  心一旦为一个人打开,就会绽放最妖娆的美丽。馆舍的那间春暖花开的客房,一次又一次见证着他们的柔情、他们的蜜意。

  春啊,归去何太急!四个月,太匆匆!为何不是四年、四十年?

  乐莫乐兮生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元和四年七月的那个黄昏,残阳的余晖将古道长亭涂抹得分外凄凉。白马似乎也懂得他们的凄伤,驮着他,走走停停??

  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了,又没有消失。因为还有梦,还有诗。梦让他们重逢,诗解千千心曲。

  在一个春风花香的季节,她收到他的《寄赠薛涛》诗,她醉了。她反复吟咏着这深入心扉的诗: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只有他,才真正知道自己的心志啊!她不仅美在花容月貌,更美在不让才子们的超拔才情!

  当听说他的夫人韦丛病逝后,她的内心深处有过一丝萌动,不过,她很快便摁灭了这个永远只能是梦的念头。她清楚,她与他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比阻隔牵牛织女的银河还要宽和深!

  他娶刘采春的消息传来,她痛苦过很长时间。然而,当她看到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时,她的痛苦乍然消失,唯有惆怅在心头萦绕。

  ……

  突然,案角的青灯无风乍灭。薛涛的心一阵刺痛。她知道,有个人走了。这一年,是大和五年。诗人元稹猝逝治所。一年后,浣花溪畔着女冠的薛涛,在无限忧伤中离开了这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世界。

  霸王别姬

  回望历史的云烟,英雄末路的悲剧反复上演,太司空见惯了!假如那场标志着一个时代谢幕的大戏没有她出场,那该多么乏味,然而,有了她的存在,那悲壮中便笼上了凄艳的悲凉之雾。千百年来,让多少人低徊兴叹!

  那是一个注定要进入历史的夜晚,因了一朵花的灿然绽放与凄然凋谢。真相往往被戏说遮蔽,要探明真况,得深入历史的细部,回到故事发生的现场。

  垓下,夜凉如水,冷月高悬,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四面楚歌将夜的黑暗推向*。

  中军大帐里,烛火摇曳,明明灭灭。霸王狂饮三大盏烈酒,深情地凝望着侍饮的心上人虞姬。望着望着,他的心中万语奔腾,然而,他想开口倾泄,竟不知从何说起。

  “王兮!”虞姬轻轻地唤道。

  在这烛影明灭的残夜,这柔情似水的一声轻唤,为霸王澎湃的心潮打开了喷涌而出的闸门。霸王紧握着空空的高脚青铜酒盏,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默默地凝望着霸王,泪潸然滑落。

  “虞兮!”

  “王兮!”

  四目相对,无语凝咽。大帐外,伤兵的哀号汹涌如潮。

  漏下三更,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更声,如饮血之刀。

  虞姬从恍惚中惊醒,她悄悄拭干靥边的泪水,梳理了一下云鬓,款款起身,轻移莲步,来到大帐的中央,轻甩长长的水袖,对霸王粲然一笑:“王兮,奴妾为王舞一曲。”

  没有歌乐,唯有舞的灵动,像云一样柔,像风一样轻,像梦一样幻,是优美的诗,是生动的画,是正在绽放的花??霸王怔怔地看着,眼前幻现出戎马倥偬岁月里那些春暖花开的日子。

  当虞姬舞到霸王身边时,忽然拔出霸王腰间的剑,矫若惊龙地舞之,舞之。大帐里,烛影幢幢,剑气纵横。

  霸王惊诧地看着虞姬的剑舞,他从未看过不胜娇羞的虞姬舞剑。在霸王心里,虞姬便是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仙子,静似娇花照水,动若弱柳扶风,焉能舞那充满血腥之气的剑!剑,从来只属于男人。霸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虞姬,竟然也能将饮血之剑舞得如此高妙!

  突然,虞姬回眸一笑,反手一剑??

  一朵绝世的花,在乍然绽放后,凋谢了,凋谢在心上人的剑下。

  “虞兮!”霸王竦身跃起,纵声长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兵败如山倒,他没有流泪!败退垓下,穷途末路,他没有流泪!然而,此时此刻,他,西楚霸王,泪下顿作倾盆雨!

  翌日,垓下血流成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在乌江,英雄以英雄的方式谢幕。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但翻不去的是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之别!

  烽火戏诸侯

  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迷迷糊糊中,眼前幻现出你粲然一笑的妩媚面影,耳边,一个声音说:“一笑倾国!”另一声音说:“无悔,无悔??”

  你太美了!你是上天赠给我的仙姝。“国色天香”这个词,只有你才配独享!如果用乐曲来形容,你便是那“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绝品!泱泱后宫,自从有你,三千粉黛无颜色。

  然而,你,我生命中最珍爱的女人,却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进宫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开颜一笑。为什么?为什么?要知道,三千佳丽见了我,无不如沐春风,灿若夭桃。可是,唯有你,才真正让我神魂颠倒啊!你知道么?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可以造酒池,可以树肉林,可以筑黄金屋,可以垒白玉台,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与月亮!为了看到你如花的笑靥,我甚至放下君王的威严,百般讨好你,击过瓦釜,翻过筋斗,学过驴鸣,仿过蛙跳与蛇行??可是,你依然面若冷玉,愁眉不展。

  是的,虢石父不是良臣,正如很多大臣对他的弹劾。然而,要不是虢石父的那个计谋,也许我永远都不能看到你的嫣然一笑。我赏他千金,有错么?不,赏万金也值得!

  当骊山上燃起第一股烽火时,那是一个喜剧的开始,也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这是我所没有料到的。

  君令如山!十万火急!骊山下,诸侯们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匆匆地来了,看着我亲手导演的这一兵荒马乱的荒诞剧,你粉面含春了,你忍俊不禁了,你终于绽放了,绽放出那摄人心魂的笑靥!身为天下的共主,大周的王,我见过无数的笑,然而,没有什么笑比你灵光一闪的绽放更美丽、更销魂!那时那刻的你,花不足以拟色,蕊差堪状容。我亲眼目睹了什么是美的极致——最高的美是形美与神美的和谐统一!

  受到戏弄的诸侯们率领大军纷纷散去后,你又回到了从前。你知道么?我是多么想经常体验你那美的极致啊!于是,我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导演那幕荒诞剧??

  我知道,身为一个君王,导演出烽火戏诸侯这一荒诞剧,必将载入史册,成为千古流传的笑柄。然而,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为爱疯狂一回,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吗???

  残阳如血。朦胧中,我看见在西戎兵押送的俘虏队伍里,囚在一辆马车里的你,突然悄悄掀开车帘,朝我回眸一笑。

  春梦

  春分那天午寝,兰小姐睡得分外香。午睡起来,她对着那面圆圆的小铜镜,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蓦然想起梦里的那个面影,粉嫩的脸上倏地飞漾起两朵红晕。她匆匆梳洗一番后,将丫头春香支走,便一手拿着绣着荷花的绢丝小团扇,一手握着那册不知道翻阅过多少遍的泛黄诗卷,娉娉婷婷地踅入后花园。

  每当兰小姐有心思时,她都要到后花园里来散心。有些心思,她可以向园中的那座假山说,向那弯月牙形的小石桥说,向那株歪脖子老柳树说,向那树妖娆绽放的桃花说,向池中悠然来去的鱼儿说,但她却不能跟人说,父母不能说,春香也不能说,那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园中好一派旖旎春光,但见芳草萋萋,柳丝飘逸,百花争艳,蜂飞蝶舞,池水微澜,荷叶田田,鱼翔浅底。兰小姐刚在水边的凉亭敛裾落坐,亭边的那棵老柳树上就飞来一只美丽的黄莺,平平仄仄地婉转啁啾着。兰小姐静静地聆听着优美动人的莺啼,听着听着,那个模糊的面影又浮上心头。她向四周偷偷地看了一眼,确信园中无人后,便一边轻摇团扇,一边翻阅诗卷。当翻到那首她再谙熟不过的诗时,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那诗,读着读着,不由意动神摇。

  月夜,女扮男妆的兰小姐和春香带着金银细软,蹑手蹑脚地来到后花园的那座侧门边,悄悄打开那个梅花对心锁,闪出门外。兰小姐回望了一眼这座她从没有离开过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庞大庭院,突然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向父母居住的东厢房连磕了三个头。两个瘦弱的身影,闪闪摇摇地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山一重,水一重。花开了,花谢了???

  辽西。金戈铁马。烽火连天。一位白马将军在万军之中纵横驰骋??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兰小姐情不自禁地赞叹。

  “小姐,你在说什么?谁是英雄一丈夫?”春香的惊叫声将恍惚中的兰小姐惊醒,脸上红云乍起,她倏地合上诗卷,故意嗔道:“疯丫头,看你一惊一乍的,将来谁敢娶你!”

  春香盯着兰小姐手里的诗卷,明知故问道:“小姐又在读诗么?读的可还是那个什么怨?”

  “死丫头,又乱嚼舌头,看我不打死你。”兰小姐扬起手里的诗卷,起身假装着追打春香。那柳树上的黄莺被惊飞了。望着倏然消逝的黄莺,兰小姐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惆怅。

  兰小姐读的是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一个月前,兰小姐从会客厅边的那座高大的屏风后走过时,隐约听到父亲和一位世交在说“辽西”“将军”“门当户对”的话。

  美人计

  月悬中天,清光流溢。洛阳城里的一座大宅的庭院内,一位肤如凝脂的绝代佳人,轻敛绮裙,焚香拜月,喃喃自语:“皓月啊,你虽清白,却不知我们老爷的烦恼啊!苍天啊,你虽深邃,却不辨忠奸,让逆贼当道!我虽然只是老爷的婢女,愿为老爷分忧,万死不辞!”天上的月儿,羞愧地隐到一片淡云后。

  “你说要为我分忧,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乍然响起。

  女子一惊,慌忙起身,对一脸愁容的老主人说:“奴婢愿为老爷分忧。”

  “那你能助我讨国贼,杀董卓吗?”

  “只要老爷信得过奴婢,奴婢愿肝脑涂地。”

  老主人听后,默默无语。突然,他“扑通”跪倒在这位绝色婢女面前??

  当骑着赤兔马的英俊将军被请进一座大宅时,他不会想到,意外窥见的那位闭月羞花的女子——当朝司徒的义女,在雕花屏风后的回眸一笑,让他如此魂牵梦萦。

  将军开始频繁地造访这座充满魅力的大宅,那屏风后的环佩叮当,娇声笑语,让他意动神摇。司徒跟他说了什么,他听了,但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天,将军来到大宅,司徒外出访友了,他立马踟蹰了片刻,还是下了马。他径直来到会客厅,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眼不时向屏风那边睃。忽然,屏风后传来细微的环佩声,他眼睛一亮,呼吸不由急迫起来。稍稍犹豫,他悄悄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那夜回府后,将军一夜无眠,眼前反复浮现的是心上人那风情万种的妩媚面容,耳边低徊的是心上人那迷人的娇声莺语。

  又一天,当将军来访时,心上人竟然没有出现在屏风后。当得知真相后,将军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突。

  三个月后,将军在他经常造访的另一座深宅大院里,终于又见到了心上人。面对心上人梨花带雨的哀哀哭泣,将军的心在滴血,然而,除了愤怒,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能挑战么?

  是夜,倚在一位老男人怀里的佳人,突然一脸委屈地望着老男人,轻轻啜泣??

  不久,老男人在凤仪亭里亲眼目睹了他的心腹爱将纠缠他的女人,他拔出了剑???

  次日,司徒王允郑重地向大臣们宣布,董卓老贼死了,死在吕布的方天画戟下!

  在键盘上敲完了上述文字后,我打了个哈欠,和衣倒在床上午寝。不久,我就沉沉睡去。

  “你不能这样写我,这不是事实。”一个幽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揉了揉眼,眼前是一位亭亭玉立、裙带飘飘的美丽女子。这不是我昨天在那个古代名画展中见过的四大美人中的“闭月”吗?

  我邀请她坐下,说:“那事实是什么?”

  “都说我在欺骗将军的一片深情,不是这样的。为了报答主人对我的深恩,当初我的确是愿意按主人的计谋行事的。然而,当我第一次与将军四目相对后,将军那深情的凝望一下子俘获了我的心。那回眸一笑,便是我发自内心的回应。那一刻,我想,我得改变计划了。”她说。

  “你不是没有改变计划吗?”我惊诧地说。

  “不,义父的计划不是这样的。那天,义父去会友,他叮嘱我不要到屏风后去的。我去了,不但去了,还与将军在后花园的树影花香中相依相偎,互诉衷肠,立下海誓山盟。”

  “所以,你的义父知道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匆匆将你许给了那个老贼?”她神情黯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复又点点头。泪潸然滑落。

  “可是,既然你爱着将军,为何还向老贼告密?”

  “没影的事,这都是你们这些文人胡乱编造的。假如你深爱着一个人,你会伤害他吗?义父是让我离间将军与老贼的,但我有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

  “是的。将军经常到老贼的府上来,我偷窥将军,见他形容越来越憔悴,我心如刀绞。我想,我得赶紧采取行动。那天,从老贼口中得知将军又要来,我精心打扮一番,第一次主动提出要陪老贼在凤仪亭饮酒。让老贼摒退身边侍卫后,在酒中,我偷偷地放入*。”

  “那后来呢?是谁杀死了老贼?”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当将军来到凤仪亭后,我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剪刀,指着昏迷不醒的老贼对将军说:‘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将军稍稍踯躇,举起了方天画戟??”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袭白衫的青云,背着油漆斑驳的旧书箱,风尘仆仆地赴京赶考。青云不会想到,一场美丽的邂逅即将发生。

  那天,青云来到桃花源,被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象惊呆了。漫山遍野的夭夭桃花与那成双成对翩翩飞舞的彩蝶,将桃花源渲染得如梦如幻。恍惚中,潋滟花海中时隐时现着一位笑靥如花的少女??青云揉揉眼,幻象乍然遁去,眼前是一树开得分外妖娆的桃花。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怅惘。突然,他深情地吟唱起《诗经》中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春风花香中,青云缓步徐行,如痴如醉地一遍又一遍吟唱着《桃夭》??

  忽然,花海深处箫声乍起。青云一愣,侧耳倾听。那悠扬悦耳的箫声,清幽婉转,如慕如诉,声声掩抑声声情。青云听得意动神摇,情不自禁地循声而去。

  花海深处,清清溪流边的一座桃花掩映的竹亭里,一位绿衣女孩正如痴如醉地吹着玉箫??

  青云隐入一棵葳蕤绽放的桃树后,陶醉在美妙的箫声中。

  一曲终了,那女孩手握玉箫,默默地凝望着一对翩飞的彩蝶。

  “好!”青云从桃花后踅出,朗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女孩一惊,蓦然回首,见是一位姿容瑰玮的后生,不由腮飞红云,牵袂掩面,羞涩地说:“村野之曲,呕哑嘲哳难为听,让公子见笑了!”

  “小姐过谦了!闻小姐之乐,颇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感。小生不揣冒昧,敢问小姐芳名?”

  女孩轻声说:“奴家叫绿珠。”

  “绿珠?小姐的芳名太美了!多么富有诗意啊!也只有小姐才配得上这么美丽的名字!”青云赞叹道。

  “公子过誉了!敢问公子大名?”绿珠含情脉脉地望着青云,低声说。

  “小生叫青云,父母希望我将来能平步青云,故取此名。”青云望着绿珠,迟疑了一下,说,“小生年方弱冠,敢问小姐芳龄几何?有无婚配?”

  绿珠玉面红霞飞,纤纤素手*箫,声细如蚊道:“奴家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青云深情款款地说:“小姐,他日若遂凌云志,必遣八抬大轿来迎娶,勿忘我也!”

  青云与绿珠隐入彩蝶翩飞的花丛深处。春风与花香,见证了青云与绿珠那你哝我哝的绵绵情意。

  翌日,日上三竿,青云与绿珠执手相看,无语凝噎。许久,绿珠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望着青云消失在花海里的身影,绿珠抹了一下泪眼,又幽幽咽咽地吹起玉箫。

  花谢花又开,春去春又回,绿珠等了一年又一年。

  六年后,一个暮春的黄昏,形容憔悴的绿珠望着京城的方向,一声弱过一声地呼唤着“青云”的名字,香消玉殒了!

  又五年,青云终于来了。他的侍从们抬着八抬大轿和几大箱绫罗绸缎,来到了桃花源。桃花依旧,绿水依旧,竹亭依旧。然而,守望他的却是一座孤独的香冢。

  青云一头栽倒在香冢前。醒来后,他脱下官服,在绿珠的香冢前焚烧了。

  三个月后,绿珠的香冢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寺庙,庙里只有一个和尚,是青云。

  每天,青云都以指为笔,在绿珠的香冢前敷上香炉灰,默默地书写着两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人生若只如初见

  长安不出点绯闻还算长安么?长安出点绯闻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长安的什么人都可以出绯闻,但,有一个人不能出!

  都说绯闻是有翅的,诚哉!那个大汉第一才子欲纳茂陵女为妾的绯闻,硬是飞千山越万水,将临邛一座幽深庭院里的一泓静水搅得波翻浪涌。

  文君怔怔地看着案头雪白绸帛上自己愤然狂草的《白头吟》,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又一次浮上她的心头。

  那年,她十七岁。新寡的她回到了娘家。眉如远山、脸若芙蓉、肤似凝脂的她,让多少蜀中少年迷狂啊!然而,谁也不能让她青眼相加。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拨动了她那沉睡的心弦。

  那天上午,她倚在后花园水榭的美人靠上,静静地欣赏着水中自己的靓影,神思恍惚。突然,有琴声隐隐传来。那琴声清幽婉转,优美动听。她情不自禁地敛裾起身,向琴声传来之处轻移莲步。

  在紧邻会客厅的那间屋子的窗边,她如痴如醉地隔帘倾听。意乱神迷中,她挑起了绿纱帘。客厅中央,一位腰佩长剑姿容瑰玮的白衣书生,两只似有魔力的手在古琴上抚出一串串无比美妙的音符。琴声悠悠止息,她仍然沉浸在乐声中,竟忘记了放下纱帘。

  忽然,她觉得有一双眼望向自己,她一惊,向那双满蓄深情的眼望去。四目相对??眼是心灵的窗户,眼啊,你泄露了多少心灵的秘密!那一刻,她蛰伏已久的心乍然苏醒,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要是就那么天长地久地四目相对,多好啊!她愣愣地想。

  然而,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那一声威严的咳嗽,硬是将两双含情目生生扯开了!她一脸绯红,匆匆放下绿纱帘。伫立绿纱帘后,她的心扑扑地跳着,仿佛要跳出心口。她想离开,可是脚却不听使唤,生根了似的,钉在地上。

  蓦地,琴声又悠悠扬起,已是别一曲调了。细听,分明是《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精通琴曲的她,听着如慕如诉的琴音,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这是摄魂之乐,也是窃心之诗,更是他的千千心曲啊!

  他告辞时,声音说得特别响亮。她知道,他的声音因谁而响。可是,父亲对这个落魄的书生,竟然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父亲啊,你为何如此势利!那一刻,她清楚,她与他之间,隔着父亲这座高高的山!要翻越这座山,不啻登天!

  她神情怏怏地回到深闺后,关上门窗,向隅而泣。哭一回,想一回《凤求凰》。突然,“中夜相从知者谁”这句诗在心中一亮。这不是他发给自己的暗语么?她抹了一下腮上的泪,匆匆收拾着金银细软。

  子夜时分,天心月圆。她悄悄地摸进后花园。当她忐忑不安地打开后院门时,她长出了一口气——月光中站着的正是腰佩长剑、白衣飘飘的心上人!

  茫茫月色中,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向着成都的方向,私奔,私奔!

  虽然只要她回心转意,便还是那位蜀中首富的贵小姐。然而,她没有一丝后悔。因为有的人富有,心却是贫穷的;有的人贫穷,心却是富有的。只要心富有,当垆卖酒又如何?

  父亲毕竟是父亲,他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她和她的相如又回到了临邛。她知道,是龙就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去呼风唤雨。临邛,太浅了!泱泱帝京长安,才是她的相如该去的地方!

  别离苦,苦别离!多少次午夜梦回,惊坐起,空欢喜,泪沾衣!

  ……

  相如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物如此,人也如此么?你,我的相如,也如此么?不!我不相信!

  文君缓缓地拿起写着《白头吟》的绸帛,揉成一团,掷到案角。沉吟了片刻,她又铺开一张洁白的绸帛,不久,绸帛上便出现了字迹娟秀的《文君怨》: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流水,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飞鸽传书。飞鸽啊,你快快飞!

  多年后,文君含情脉脉地望着相如时,心里还常常想,当初要不是改寄《文君怨》给她的相如,结果又会如何呢?

  油壁香车

  夜凉如水,月徘徊,人徘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院中。天上的明月啊,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么?不然,你为何徘徊?丁香树下的促织啊,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么?不然,你的歌声为何如此缠绵?墙角的芭蕉啊,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么?不然,为何不雨也飕飕?

  披着一袭紫衫的小小,如风中之荷,在清冷的月华中闪闪摇摇。她那幽怨的眼里溢满了泪。心里,她一遍又一遍地默默问着。然而,明月无言,促织无言,芭蕉无言。小小长叹一声,眼中的幽兰之露潸然滑落。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阮郎啊,千里共婵娟,此时此刻,远方的你,也在望月么?你的心里,也秋风秋雨愁煞人么?阮郎啊,如果你愁得慌,就默念小小的《同心歌》解忧伤,小小也常常默念《同心歌》消愁肠。阮郎啊,你知道么,自从你走后,小小的梦里,都是你的音容笑貌在萦绕。梦醒后,望着明明灭灭的摇曳残烛,过往的那些欢乐时光,便会点点滴滴地浮上心头。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西子湖边,莺飞柳舞,游人如织。波光水影中,琴瑟悠扬的画舫,那些浓妆淡抹的佳人们,吸引了多少游人的目光!然而,当她的油壁香车出现在柳丝飘逸的长堤上,所有的目光都向她的香车聚焦。那些追随在车后的轻狂少年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又没有听见。透过薄如蝉翼的绿纱帘,她的目光一如往常,越过所有的目光,在柳烟、碧波、飞鸟、闲云与如黛的远山上徜佯??

  断桥,有多少美丽的故事在这里发芽滋长!她没有想到,那天,她也会在这里成为一个故事的主角。白马似乎预感到有故事要发生,拉着她的油壁香车且走且停,不时地四处张望。白马啊,你在望什么?直到故事发生了,她才明白了答案。断桥边,白马驻足。她的心在春风花香中沉醉,在旖旎的湖光山色中飞翔。感谢她的白马,当一骑飞来时,是它,突然起身,将停在路边的香车拉上了狭窄的青石径,为一场美丽的邂逅提供了契机。当她掀起绿纱帘,准备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时,撞入眼帘的是白衣飘飘的他,正紧勒马缰,英姿勃发地坐在青骢马上。四目相对,无言也无语。有些话,不需要说,眼睛会说。她看见了他眼里那异于俗人的光亮,含情凝睇,是那么热烈,又是那么深情!那一刻,她听到了内心深处那粒蛰伏已久的种子悄然萌芽的声音。

  风在呢喃,水在浅唱,白马与青骢马也不甘寂寞,交颈摩挲,窃窃私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神情黯然地抽出腰间的一件文书,轻轻扬了扬,便策马从香车边默默走过。青骢马驮着他,一步三回头。她看见,他的眼里是无尽的缱绻。她的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萍水相逢,这一别,也许便是永远不再相见!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她吟出了心声:

  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肯定听到了,不然,为何又驻马踟蹰那么久?他也一定懂得一个女孩儿暗递的心曲吧?她呆呆地想。

  一夜无眠。心在别处,能安然入眠么?次日,风和日丽,但她的油壁香车安静地停在马厩边。坐在闺房里,她愣愣地看着窗边那架寂寞古琴,神思恍惚。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日上中天,贾姨兴冲冲地踅入闺房,说是有客求见,她的心快跳出心房。可是,当贾姨说来求见的是个巨贾时,她的心霎时坠入冰湖。她冷冷地对贾姨说了两个字——不见!

  夜徐徐降下黑色的帷幕,远远近近的灯火纷纷亮起来,她的心灯却越来越暗。就在心灯摇摇欲熄时,她听到了门外的犬吠。当贾姨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访客时,她知道,他,终于来了!

  那一夜,琴棋书画都在诉说,诉说着一个不老的主题。那一夜,明月可以作证,两颗心,心心相印,变成了一颗心。那一夜,他,成了她的郎君。她虽是歌妓,然而,只有他,才是她的郎君!

  花前月下,举案齐眉,你哝我哝,多少柔情蜜意在心间盘桓!欢乐的日子啊,为何总是太匆匆?时光啊,请你歇歇脚!当建康的一封家书寄来时,她才知道,她的阮郎竟是相府的公子。她的心头乍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兆。父命难为!她的阮郎能不回去么?她的眼前,乍然出现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尽管她心痛,但她还是忍痛催促。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阮郎走了。一去无消息??

  阮郎走的那天,小小清楚地记得,秋叶开始凋落了。阮郎啊,听说你被父亲锁在了相府里,真的么?小小泪眼蒙眬地望着西斜的明月,喃喃问道:“月啊,你能告诉我么?”

  月儿泛着幽冷的清辉,默默无言。

  千诗织就回文锦

  墨黑的夜,冷雨淅淅沥沥地敲着花窗,一声声,刺人心。室内,瑞脑销金兽,摇曳的烛光中,若兰坐在雕花的圆凳上,纤纤素手在一块八寸见方的素帕上飞舞,飞舞??红黄、蓝、白、黑、紫,这是多么普通的五色丝线啊,可是,当其与巧手灵心结缘,便会炫出美轮美奂的图景,如梦似幻!

  远处的更声隐隐传来,三更了!那只飞舞的玉手倏地停在空中。默默地望着莹莹烛泪,若兰又情不自禁地蹙眉垂泪。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悠悠往事络绎闪现。

  三岁学字,五岁学诗,七岁学画,九岁学绣,十二岁学织锦,她,这位陈留县令的三小姐,姿容秀丽的绝色佳人,引多少风流少年竞折腰啊!然而,那一波又一波的狂蜂浪蝶,从来都没有触动过她的芳心。她内心深处的那朵娇柔花苞,静静地守候着,守候着只属于她的那缕春风。她虔信,那缕春风已上路。当那缕春风与嫩蕾邂逅时,便会粲然绽放!

  十六岁那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时光会老去,但那天不会老去。那天,将永远鲜活在她的心中。那天,她跟随父亲游览周原名刹阿育王寺。檀香袅袅,梵呗声声。她跪在佛前,悄悄地许了一个愿。父亲与高僧在禅房谈佛论法,意兴盎然。她轻敛紫罗裙,姗姗而行,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寺西。那天上的朵朵闲云,那林中的幽幽鸟鸣,那怡人的悠悠春风,那沁心的缕缕花香??无不让她心醉神迷。

  且走且停。当她踅过一座假山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水光潋滟的池塘边,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正仰身弯弓,弦响箭出,一只高翔之鸟应声落地。白衣少年瞥了一眼羽色斑斓的大鸟,又俯身射水,箭没水中,眨眼间,水面便飘出一条带矢的大鱼。真是箭无虚发啊!她不由暗叹。她的目光在白衣少年的身边游移,只见池边一块大青石上放一出鞘宝剑,青光闪闪的剑下,压着几卷泛黄的经书。这一切,该不会是梦吧?她伸手揉了揉眼,不是幻象!她的那根一直哑默的心弦乍然颤动,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心中低徊——是他,是他,就是他!

  “公子真是神箭手!”她绯红着脸,呐出了赞美之声。

  白衣少年一惊,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眼点燃眼,心点燃心??时间在这一刻凝滞。清澈的池水,见证了什么是一见钟情!水中,两个影儿,靠近,靠近??终于,两个影儿合成一个影儿,在粼粼波光中荡漾。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完该走的那套繁文缛节后,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少个良辰美景,举案齐眉,吟诗作画;多少个花前月下,相依相偎,喁喁情话??

  那天,他去会一位立功边陲的朋友,深夜回家后,满口酒气的他,死死地盯着斜挂在壁上的那柄青锋宝剑。突然,他从积满尘灰的剑鞘中拔出了剑,快步踏入中庭。漫天月色中,劲风乍起,剑雨纷飞!

  她默默地看着,泪悄然滑落。功名只向马上取,她怎么不知道呢?可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啊!况且,他虽武艺绝伦,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刀枪无情,万一有个闪失??

  在一个秋雨潇潇的黄昏,他臂挽强弓,腰佩青锋剑,骑着那匹心爱的枣红马,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思念如潮,在她的心湖日夜澎湃。每当战事吃紧之际,她的心湖更是惊涛骇浪。无论阴晴,阿育王寺里,每天都有她的身影闪现。也许是佛祖被她的虔诚打动,多少将士马革裹尸,而她的滔,却每每化险为夷,屡立战功。

  当他擢升秦州刺史时,她有过忧虑,位高招忌!果不其然,那些忌功嫉能的奸臣大放谣诼,她的滔被徙放流沙。阿育王寺北,长亭外,古道边,海誓山盟,泪眼迷离。她深情地望着他,对天立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山高路迢,一去无消息。日也思来,夜也念。思念啊,如蛇,将她紧紧缠绕!终于,一个月前,她得到了他的消息,她的滔被起用为安南将军,已领兵攻入襄阳。那天,她带着奴婢,到阿育王寺里烧了三大炷高香。然而,不久便传来了另一个让她的心泣血的消息,她的滔迷上了歌舞名妓赵阳台,还将赵阳台从流沙带到了襄阳!

  她问天,为什么?为什么?天不应!她问地,为什么?为什么?地无言在一个无眠之夜,她默默地拿起绣针,就着摇曳的烛火,在小小的素帕上,织,织,织??

  她要将自己凄哀惋痛的心,织成婉转循环的千古奇诗,寄与她的滔。她坚信,她的滔读了五色织锦《璇玑图》,一定会迷途知返,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喔喔喔——”若兰被鸡啼声惊醒。她望着左手中已快完成的织锦,又飞针走线。天快放亮时,若兰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她怔怔地望着凝聚自己无数心血的美丽织锦,低声悲吟:“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发声悲摧藏。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吟完后,她又逆读,反读,横读,斜读,交互读,退一字读,迭一字读??无不成诗!读着读着,若兰的泪潸然滑落。

  次日,通往襄阳的古道上,一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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