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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就叫念去去

九双棉布鞋 程思良,冷清秋 38751 2022-05-08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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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辑 疼痛中的思考

  风吹过

  是手续后的第二十八天。

  你已经将自己从当初的绝望无助和愤怒中择出。会好起来的,你对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说。

  有活儿干,总比没活儿好吧。

  九平米的石棉瓦房被一道布帘分隔。靠窗是缝纫机、锁边机。剪刀和直尺被案子上零落的碎布头掩埋。连着蒸汽熨斗的大水壶坐落在门口的小炉子上,嘶嘶地吐着热气。挨墙的小床从布帘后露出隐约一角。

  哒哒哒,哒哒哒??缝纫机不知疲倦的转动中,你赚来一日三餐,并为女儿添了漂亮的蛋糕裙。她抱着新拥有的油画棒,兴奋地在你面前跳。这一切使你陶醉,幸福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是女儿身上突袭而至的痱子让你落了泪。大片大片的殷红抓心挠肺。赚到钱一定要买风扇。这念想不止一次在你的心里坚定,但,唉。

  动动就要花钱呢,暗暗的夜里,你涩涩地想。

  好在手头的活儿总也不断。缝纫机哒哒哒地转,每天零零星星总有进账。很快买风扇的钱就可以挤出来了。你趴在缝纫机前,沉浸在这音乐般的韵律中,连宝宝过来了都未曾发觉。直到她软软的小手柔柔地搭上你的脖子,热热的气息痒着你的耳朵根儿。

  妈妈,我们一起画画好吗?

  你抬头擦汗,笑,伸手将案几上的油画棒拿给她。宝宝乖,一忙完妈妈就陪你。缝纫机转得更欢了,你似乎和缝纫机融为一体。

  杵了会儿,宝宝终是抱着油画棒走开了。

  妈妈,你看!她再次站到你面前时,你正埋头处理缝纫机跳线问题,折腾许久依然不能解决,正急得满头大汗。

  仰起脸,小家伙儿高举着涂满油彩的纸张伸到你眼前,粉嫩的小脸蛋上满是喜欢。你瞄了那纸张,故作惊讶。哎呀,宝贝儿,你画的真是太漂亮了!

  那可以贴在你这儿的玻璃上么?小家伙儿扬扬得意。

  当然啦!妈妈喜欢这朵黄花呢。

  一下子,宝宝的脑袋耷拉下来,说是不贴了。过了会儿,你才发现是又重新去画了。她半跪在床边,胖嘟嘟的小手攥着油画棒,一个劲儿地涂啊涂。

  没一会儿呢,新的一张又拿过来了。可是,那画若是没有提示,还真不好猜出画的是什么。宝宝因此涨红了脸,急得想哭。

  你也是审视了好久,才迟疑地说,宝宝画的黄花比刚才好看多了。没想到,小家伙儿又不贴了,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于是,你又仔细地看了好久,恍然大悟。哦,是向日葵。天啊,真好看,宝宝会画向日葵了!

  小家伙接过画,一声不吭地返回床边。虽然感到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妥,但那时你忙嘛,也就顾不上去细究。

  整个下午,时间就这样过得飞快。尽管你不停地称赞宝宝,可小家伙却一直高兴不起来。这一次把画拿来时,宝宝几乎是噙着泪问,妈妈??难道,你不觉得热吗?

  你愣了下,瞅瞅那张纸,旋即明白过来宝宝画的是风扇。可不是么,纸张上混沌的轮廓,不就是飞速旋转的扇叶么?

  一定是看到满头大汗的你,这才想起画的。你的心里漾起一波接一波的暖流,死死咬着嘴唇,免得泪水流下来。

  可是——

  那不就是向日葵么。抿着嘴,你坏坏地笑。

  小家伙儿急得直跺脚,是电扇!

  向日葵。你继续逗她。

  电扇!小家伙不明就里,和你争。

  向日葵。你提高声调。

  电扇!哈,她涨红着小脸,调子也跟着你提升。

  你眨了眨眼睛,语速再次加快,电扇!

  向日葵!小家伙儿紧跟着不假思索。

  哈哈哈??你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反应过来的她,却在你的笑声里委屈地哭了。妈妈坏!妈妈坏!

  那滑落脸蛋的泪水晶莹剔透。可人的小模样儿,不就像一株刚经过雨露的小向日葵么。

  这么多呢,数着一张张妖娆的黄,你的心舒展,再舒展。

  风。

  永不言弃

  窗外的雨,赶走了那些鸟儿。

  我盯着窗外那根光秃秃的电线杆子发愣。半年了,我拒绝任何人接近,也不接近任何人。像我这样失去双臂的残废,除了每天盯着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儿出神,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不就是失去了双臂吗?这没什么,我来养你一辈子!

  父亲那些铿锵有力的话语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也只不过刚刚从医院回来两个月,父亲却变了。

  他不再像在医院时那样和蔼慈爱,经常急躁又暴虐。那天晚上,母亲正在耐心地喂我喝粥,父亲进来了。他先是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接着就怒冲冲地冲过来一把将母亲手里的汤匙打掉在地上,汤饭洒了一地。

  心惊胆战中,父亲大声咆哮,你就打算让你妈喂你一辈子?我感到委屈极了,汪着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躲在被窝里号啕大哭。我要是有一双手就好了!不,我只要一只手,一只就足够了。那样,我就可以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甚至还可以翻书写字。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夺去我的两只手?这样,我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父亲却不管我的情绪低落、泪眼汪汪。

  他买回来墨汁和毛笔放在我面前说,秋儿,你不是还有脚吗?你从现在起就用脚写字吧。许多失去双臂的人都是这么来锻炼自己的。

  我一脚将那些东西踢翻在地上,大声质问,我干吗要学习用脚写字?我干吗要向别人学习?你不是说过要养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不嫌弃我吗?怎么现在开始觉得我是个包袱了?既然如此,我遭到电击时你们就别抢救我啊,我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你们现在也清净??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接着,猛一跺脚,他甩门而去。那天后,父亲再没踏进过我的房间。

  没有父亲的指责和呵斥,我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我默默在黑暗里垂泪。埋怨命运的残忍和不公?像我这样的人不能给家人带来快乐,而是个负担,还不如早点结束生命。这样,无论对自己还是家人可能都是一种解脱。

  我踩着矮凳坐到了窗台上,闭上眼睛。我只要就这么朝下一跳,一切噩运就都可以结束了。可是房门开了,睁开眼,母亲端着杯菊花茶站在门口。

  笑容凝结在她脸上,整个人冻僵了般杵在那儿。旋即,“哐当”一声,菊花茶水混合玻璃碎渣四溅。母亲尖叫一声,疯子似的扑过来把我拖下窗台,狠狠地甩过来一记耳光。隐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我放声号啕。母亲拼着命把我揪到后院的柴房门口。她同样泪流满面地说,秋儿,你看看吧!你看看??你来看看你爸爸他在做什么,看完后,如果你还想去死,我们也不再拦着你!

  母亲撞开柴房的门,我愣住了。

  父亲的双臂被绳索紧紧捆缚在背上,光影弥漫中他像一位犯人一样勾着头在用脚写字。他的大脚趾头夹着一支毛笔,脚趾头和脚上画布满了斑斑墨迹。

  我的泪水无休止地涌出来,不断地涌出来。泪影中四下环顾,整个柴房堆满了一张张、一摞摞父亲用脚写就的毛笔字。

  爸!我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父亲讪讪地抬起头冲着我宽和地笑,秋儿,你看,我现在写的就比前几天要好看多了。

  那天后,我再没了轻生的念头。

  其实,我还想说的是,这篇文章,是我用脚丫敲击键盘敲出来的。

  角落

  一定不会忘了我的,假如还活着。

  窗外,云朵飘过,总让我念起它。也是这样纯净的白,一尘不染。

  它在客厅的空地上喵呜。然后,试探着走动。轻盈似踏着棉花。已经睡下的我,钻出被窝,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扒着门缝望向客厅。屏息凝神,一颗心紧成一团却又喜出望外。

  多漂亮的小猫啊。真想马上把它抱在怀里。可是不行。那样,会遭到妈妈的骂。然后,妈妈还会带上我房间的门,让一切陷入无边的黑暗。

  妈妈不允许我和它玩。她说猫身上有病菌,让我与它少接触。可是,妈妈自己却总伸手去抚摸它顺滑的毛。

  大人们总是这样。一边对小孩要求这样不行,那样不好,自己却总是违反。就像,你弄不懂刚才还抚摸着小猫的她,转眼间,却一脚把小猫踢出去。仅仅是因为小猫去扒拉垃圾桶的罐头盒么?

  小猫喵呜一声,躲到了阳台上的角落里。我噙着泪水安抚它。一定比拧我耳朵疼多了,可怜的小猫。我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它不受欺负。还不用再做作业,穿难看的校服。

  为了快点长大,我大口地吃饭。馋得小猫望着我喵喵叫。我把不喜欢吃的青菜夹给它,它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多聪明的小猫啊,和我一样喜欢美味的鱼。

  做作业累时,我就和它玩瞪眼睛。它也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蓝色的眼睛像两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在它的凝视下我总会不自觉败下阵来。我喜欢它温柔地凝视我,它也喜爱我吧,如同我喜爱它。

  阳光房一角是它的小窝。拉上厚实的窗帘后,这里就成了只属于我和它的世界。最喜欢躺在阳光房的木地板上和它说话。告诉它,我讨厌坐在我背后的庞大头。他总故意把墨水甩到我的脊背上,弄得衣服上斑斑点点,为此,我遭到妈妈不少的责骂。

  我喜欢我的同桌言小语,她只要有好吃的都会先分我一半。尤其她不经意扭头时,长长的马尾辫会拂过我的脖颈,让我想起妈妈的手春天的风。

  它默默地凝视着我不作声,似乎陶醉在我的自语中。更多时候它会赖在我身边,把身子平铺开来呼呼大睡。

  我们一起看动画片。我来回翻弄它的脑袋说,你要是只机器猫就好了,也可以替我写作业。它轻巧地跳到一边去,望望我喵呜喵呜地叫,好像在表示抗议。我只好对它不停地道歉,哄着它,直到把它重新请回我的膝盖。

  我不开心的时候,它会玩捉自己尾巴的游戏给我看,小巧的身子旋转成一个圆,快速地运转,像只电动大陀螺。那情景让我惊叹又羡慕,我要是也能转这么快就好了。

  更好玩的是,由于地板滑,它竟然常常因此而摔跤。每次看到它摔跤后站起来,犹豫着放慢步子的懵懂,我就乐得前仰后合。

  轻巧地跳上我的床,伸出柔软又粗糙的小舌头舔我的脸,这是属于我们俩之间的秘密。虽然弄得我又痒又痛,但是我绝不会告诉妈妈。

  喜欢它赖在我的胳膊上呼呼大睡,我猜测它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它的爸爸。看它睡得香甜,那感觉也好奇妙,仿佛我就是它的好爸爸,它是我的乖宝宝。

  每天上学前,它总会送我到门口,扬起头安静地凝视我,我对它吐吐舌头说再见,它喵呜喵呜地叫,让我很不舍。

  放学归来,它会飞快地跑过来迎接我,追着我的步子绕,像毛球随着我的裤管在滚动。我因此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它。

  经常忍不住用下巴摩挲它的耳朵,亲吻它的鼻子。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它了。我几乎忘了爸爸妈妈吵架闹离婚的事,它真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好礼物,可爱的小精灵。既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叮当猫,还是我的长江七号。

  我曾无数次想把它装进书包带着它上学,让它知道上学是件多么无聊的事;也想在休息日带着它上街心的小公园,那里有漂亮的喇叭花和蓝蝴蝶;我还想告诉它,我写的作文被老师表扬了——我写的是它。

  那天,进门来,它没有像往常那样来迎接我。家里很安静。这安静让我觉得可怕。猫咪呢?目光巡视一圈后,我诧异又大声地问。“送人了。”妈妈从厨房出来,晃动脚踝对我愤愤。“死猫,看,它抓的,我刚去打了狂犬疫苗和破伤风。”

  我愣怔,默默地回房写作业。

  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每天我一个人上学,放学,写作业。间或,默默在阳光房发愣。它的小窝已经被一盆花替代,我尽量不去看那个地方。期末考试,成绩下降了很多。家长会回来,妈妈扒掉我的裤子狠狠地打了我。打完,她自己也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流泪。

  你爸那个没良心的看上别的女人和我离婚,你也不学好,再这样下去,你对得起谁?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了,还整天混来混去,你以后能干些啥?

  泪水弥漫中,一些固存的坚硬开始融化。我终于原谅了她。

  锁上门,躲进黑暗,我又想起我的小猫。它一定也不会把我忘掉吧。我想它的时候,它一定也在想我。

  就像,此刻。

  好好爱她

  一大早又下雨了,你拾掇拾掇要出门。先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把锅铲敲得锅沿叮当响,这么大的雨,改天去不行?

  你梗梗脖子没吱声,咬咬牙没入风雨里。

  你知道,即便是下刀子也要去,因为那个身影一定会坚持在那里等你。

  仔细究来,哪一次不是这样?你回来,她就翘首在村口,远远地看到车就颠着欢欣而至车门处。下车看到的是她一脸的喜不自禁,可是总让人想到车没来之前,她脸上那一趟趟儿的失望。

  她攥着你的手回家。一进门,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拿出一样又一样的好东西。你先垫垫肚子,饭马上就好。跟到厨房,什么都不让插手。她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歇着,我一个人行。她麻利地给锅里倒油。这炸咸食你最喜欢了。小时候你偷偷往书包里藏,想带给娟儿,弄得书包书本都是油。她说的娟儿是你儿时的伙伴,如今已经远嫁他乡。

  她的话将你拉回那段青葱岁月,许多过往开始复苏。

  她说,不就是在舅妈家吃了俩酸菜包吗?唉,你那时咋恁喜欢?回来后总嚷着让我包。她说这些时,望着你笑。边笑边抹泪感慨,那时咱穷啊,大大小小七八口人打那点粮食哪敢尽着劲儿折腾。

  你拿起热腾腾的酸菜包满满地咬一口,酸辣爽脆中裹着肉香。你唔唔地惊跳,好吃!好吃!她扬起满脸褶子笑。那可是,我放了一斤多纯瘦肉呢。

  她给你碗里夹鱼。她说,那年过年你和你小哥抢鱼吃,好好一个菜盘子都让你俩给碎了。可不是,那可是当时家里最好看的一个盘子,细白底,雅致的蓝条外圈。大哥宝贝,不舍得拿出来,平时就锁在他的箱子里和他珍藏的那些书本为伴。

  她轻轻地叹口气,语气里夹杂些许感伤。有些东西注定是守不住的,该去的终究要去。你愣了下,想起大哥,又想起了杆子叔。

  大哥不在后的那些年月,杆子叔忙前忙后在家里进进出出帮衬着。她似乎也铁了心打算就那样下去,是你的一句话扼杀了她的念头。

  那天,你望着杆子叔挑粪的背影对她笑。我可是只有一个大哥,谁也代替不了。她愣了愣,笑容凝固在那里,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杆子叔的身子晃一下又稳住。杆子叔挑着担子朝地里去了,你笑了。晚饭时,杆子叔果然没出现在家里。你心里舒坦,一个人吃了满满两碗红薯稀饭。那天后,直到你考上大学,留在城里结婚成家。杆子叔也没在你家里出现过。

  想起这些,你突然惭愧得无地自容。你望着她期期艾艾。这些年,杆子叔他??还好吗?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她眼睛的你,没注意到她的身子震了下,没吱声。你在为自己的少不更事羞惭。很快,你又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笑。明天,让杆子叔来家里吃顿团圆饭吧,咱家里也不多他那一双筷子。

  她的眼里汪着亮晶晶的东西对你轻轻笑。不了。我一个人习惯了。

  你不依,捉住她的手撒娇,你就答应我吧,我可是认真的。她挣脱你站起来,猛然端起一杯酒一口吞尽。吃菜,吃菜,你看,饭菜都凉了。

  你执意要去大哥的坟上看看。她不去,她给你准备祭祀的物件,折好的金银元宝,她准备了两大兜。提着出门时,她眼圈红红地说,你大哥坟地下有棵老柿子树,那树下埋着你杆子叔。你捎带着去看看他吧,他孤苦伶仃一辈子,怪可怜??你愣了下,支吾一声就朝外走。疼痛弥漫出的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悔恨洗不掉你的愧疚,失去了的不会再回来。

  你回城。大包小包里装着红薯、豆干、玉米和绿豆。你不收,你笑着推脱,这么多,多沉呀,根本都拿不动嘛。她不依,这可都是我特意为你留的啊,放车上又不要你背。她边说边扛起袋子就朝外送,执拗的劲头,让你的心尖颤颤地疼。

  你很想告诉她,城里的大超市,要啥有啥,这些东西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买回一大堆。那些话你还是没有说,你不忍心她沧桑的脸上写满失望。你知道这大包小包里包裹的都是她的一片心意一份爱。

  自小,父母双亡,是她的乳汁把你喂养长大。你望着她佝偻的身影,稀疏的白发,忍不住想叫一声娘。

  可话到嘴边,怯生生喊出来的却仍是那句:嫂子??

  丫头上学

  一连几天老张都吃不香,睡不甜。

  晚上躺在竹席上,老张思谋,明天干脆去丫头的老舅那里看看。保不齐,她老舅念起逝去的妹妹还会帮上这次忙。

  丫头不容易啊,辛辛苦苦考上了大学,总不能因为借不来学费而毁了前程吧?这叫老张如何对得起她逝去的娘。

  想起她娘,想起那个逝去的女人,老张的眼睛就湿润了,心中就有柔柔的东西溢出来。那是个好女人啊,爹娘走得早,跟着哥嫂长大,后来又嫁了自己这般没用的东西,整日郁郁寡欢将心事埋在心中,最终患了精神失常的疯病,在一个冬日失足落水,再也没有醒来。

  其实老张也不容易,妻子走后他背负了一屁股债,还要抚养不足两个月的丫头。为了让丫头吃得好一点,老张除了在建筑队打工,还利用空闲捡破烂,风里来雨里去,这才一把屎一把尿把丫头拉扯大。

  别人家的孩子读书,丫头也读,别人家的孩子不读了出去打工挣钱,丫头还读。因为她的后面有父亲山一样的身躯,为她撑着一片瓦蓝瓦蓝的天。

  丫头争气,考上了大学,这让老张在村里扬眉吐气了好几天。

  接下来,老张开始卖粮食,粮仓里屯的都被老张装起来了,足足二十多袋。

  丫头疼惜:“爹,这些都卖呀?”

  “嗯,都卖。”

  “那你吃啥?”

  “你上学,我去你读书的地方打工,都不在家,不用留!”

  “那够不够?”

  “快了。”

  粮食卖了仅仅八百元,比老张的预算少了很多。加上老张手里余钱总共也就不到三千元。离学费五千元还差近半。老张急得四下筹借,三天内所有亲戚都跑遍了才凑了近一千元。实在没别的办法,老张决定找找丫头的老舅。

  天蒙蒙亮,老张就起来了。匆匆洗把脸,换了件干净的布衫就出了门。他先去村口的代销店赊了一箱牛奶,又称了几斤点心,这才急匆匆朝丫头的老舅家赶。老舅家在董家坡,离老张所住的后李十八里地。

  那年,丫头的娘在后李小学代课认识了学校的孙老师。孙老师是城里人,有家有室,却对丫头娘动了坏心思。青葱一样的丫头娘性情羞涩文静,受了欺负却不敢作声,直到显了怀被村里人看出来。孙姓老师一纸调令返回城里,而丫头的娘却被哥嫂赶出了家。老张看她可怜,不顾村里人嘲笑,硬是把大腹便便的丫头娘领回了家。

  温柔可人的丫头娘是个好女人,不多言语,把家里收拾得停停当当。原本老张盼着等生下丫头两人就圆房,谁知??唉,人呐,苦啊,老张想。

  老舅家来过两次,因不受欢迎没再多来。几年光景,家里变化挺大,全用上了现代化,老张感觉有希望。果然,老张的话还没说完,她老舅就示意她舅妈取来了钱。厚厚的一摞,老张数了数,整整五千元。

  老舅说:“余下的,就给丫头零用!”老张的心里一热,泪蛋蛋就在眼眶里望着老舅打转。老舅说,“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让丫头明天过来见一个人。”

  “哪个?”老张疑惑。

  “嗯,就是教育局的孙局长!”

  “干啥?”

  “唉,还能干啥?是孙局长的意思。”

  “孙局长?”老张更迷惑了。

  “唉,孙局长是丫头的亲生父亲啊,听说丫头考上了大学,想见上一面,帮上点忙。我们也不愿意,可是,人家可是教育局的局长啊!咱不能得罪。”

  “那,你们准备怎样告诉丫头?”老张声儿也提高了八度。

  “这点你放心,孙局长不让捅破,说只是以教育局局长的身份看。”

  老张颤抖着手点燃一支烟,大口地抽着,接着他又狠狠将烟掐灭,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只要丫头能上学,咋都中!”

  几天后,丫头走出后李去外省读书了,老张没去。“得给你娘坟上拢土哩!”老张说。

  1988年的精神食粮

  我想要一本小小说。

  1988年的冬天,大哥买回来一本小小说,看完后,我深深地迷恋上了她。窄窄的小册子,定价四角五分,却对我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从此,只要去镇上,我就会去书店寻找她的芳踪。隔着橱窗玻璃站在那儿,看了又看,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买过。

  我多想拥有它呀,做梦都想。它像一剂迷魂药夺去了我的思想和灵魂,让我魂牵梦绕。我决定向母亲开口,可是,怎么说呀?家里是没有这些闲钱给我的。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果断地拒绝了我。我没有理由说什么。那是个没有闲钱买书的年代。我把大哥那本小小说看了又看,读了又读。一次又一次地为书中作者塑造的那些鲜活形象而感动,而开心,而落泪。

  有一次,恰逢父亲回来了,和母亲一块儿上街赶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就默默地跟在后面。我不知我要干什么,但是我不想放弃那唯一的一线希望。

  母亲买了五斤豆油,一个扫把。还称了几斤黄豆做的人造肉,以及酱油和海带。父亲说,买些肉回去给娃子们包顿饺子吧?母亲回道,钱不多了,还要交电费,得省着花,下次吧。

  听着父母的对话,感到我的希望即将落空。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爸,给我买本书吧!怯生生地说出来,无端地挂了两眼的泪。我不敢抬头看父亲母亲,总觉得自己是那么不懂事。

  我甚至后悔说了出来。我在等着父母的拒绝,然后回家。可是,我看到了一双布满裂口的大手递过来的一块钱。去买吧,爱看书是好事啊,爸会支持你!母亲嘟噜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抓住钱就跑。我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小小说。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打算给你爸买香脂的钱,你没见你爸的手和耳朵都冻烂了。母亲边说边纳着一个鞋底子,粗糙裂口的手在我的眼前扬起落下。可你爸说那是你的精神食粮,不能少。

  大蒜

  大蒜是个女人。

  她真正的名字叫郭大蒜。我恨这个女人。

  在我幼年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恨过她。她性格倔强,脾气暴躁,每次犯在她的手里,我都要遭受一顿打骂。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和她长得实在找不出一点相像之处,她瘦削的脸庞,矮胖的身材,五官倒也端正,偏偏生了一对肥厚的嘴唇。就是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她偏偏就是我的母亲。

  偏偏这张嘴巴是她身上最为厉害的武器,每次听到那些让我难堪的言辞从她的嘴里流利地抛出,我都会羞愧得要死。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找这样的一个女人来投胎,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要离家出走。

  因为讨厌她,我不会像大哥二哥那样,故意去讨她的欢心。我甚至有时会故意做些让她生气的事情。她让我去洗碗,我会有意把碗打碎在地上。她说让我爱惜新衣服,我马上会用小刀子在衣服上割破一个洞。看着她气得直打哆嗦,我便会因此在心中暗暗窃喜。

  但我的行为总是逃不脱她犀利的目光,每次换来的都是更为严厉的打骂。有一次,我和伙伴们去邻村的果园偷苹果,我摘了一兜青皮苹果,用衣服系着抱回了家。谁知道,一进家门就被她揪着头发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逼着我去还给人家,她那天晚上甚至因此放声痛哭,说我没有女孩相,说她不该生我。

  她恨我,我常常这样想。她也经常公然在外人面前说。

  尤其人多的时候她就开始絮叨:丫头片子终归是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男娃却是留在身边可以为自己养老送终。每当听到她喋喋不休地诉说,我都对她充满了恨意。我觉得她不像个女人,更不像一位慈爱的母亲,至少在我看来。为此,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站在父亲一边,我无条件地喜欢父亲。

  父亲读过书,温润儒雅,即便有时和母亲争吵甚至打架,我也总认为是母亲无理取闹。父亲伟岸的身躯,炯炯有神的眼睛,睿智的头脑,曾让我无比地崇拜和自豪。我会乖巧地给父亲擦皮鞋,看到父亲回来给父亲搬凳子,夏天天气热时,我会悄悄地给父亲端茶、打扇子。而所有的这些,我却拒绝为她做。

  有一回听说父亲有了外遇,家里因此闹得天翻地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天昏地暗。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的原因?因为这句话,我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其实,我当时真正想说的是,那个女人应该比你温柔比你漂亮吧!这句话终究咽在肚里,没敢说出来,而我的窃喜也只持续到了后半夜。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吵醒了,家里闹哄哄来了很多人。吵吵嚷嚷中,我终于明白是她喝农药自杀了,正在抢救。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原本是恨她的,可是,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疼痛和恐惧。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顾一切地哭着闹着挤到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放声大喊,妈啊,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奄奄一息的她,在我哭喊了几声后居然醒了,她探过手紧紧攥住我的手流泪。我的眼泪也无声地涌出来。那一刻,泪水化解了我们母女之间的所有恩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对她的爱是那么深刻,而她,对我来说又是多么重要。冷冻多年的情感终于爆发,我们抱在一起痛哭,那一幕也召回了父亲漂泊的心。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也开始为*母。面对孩子的不听话和调皮,我的内心也时常会爆发勃然怒火。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使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伤心和愤怒,何况幼时的我是那么叛逆和桀骜不驯。在母亲的观念里,打和骂,就是管教孩子。虽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的心,而她却从来没有忽略对我的教育,用她自己的方式,执拗地爱我。一个女人面对丈夫的背叛和不忠,她的内心该是多么悲哀和愤恨。但是,当我伸出双手,告诉她,我爱她,我需要她时,她却抛开一切,敞开胸怀,欣然接纳了我这个不乖巧、不懂事的女儿。

  现在,看着熟睡中的母亲,苍老而羸弱。她的倔强脾气早被岁月抹去得无影无踪。有时,即便我大声地批评,她的脸上还是挂着温和慈祥的笑。

  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的名字,大蒜。我偷偷地笑了。幼年时曾经无比地讨厌,觉得庸俗不堪,不如花呀、兰呀好听。据说,是我姥爷给取的名字,虽然不知当时出于什么原因叫了这个名字,但是和母亲年轻时的脾气真的很吻合。

  大蒜,一种植物,可以入菜,可以调味。味道辛辣刺激,能去腥增香,有杀菌功效,亦可入药。

  我来看你

  你不敢看我。

  低着头,杵在哪儿,细汗密布。把自己固定在那矮凳上,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尖儿。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另一只却尘埃未染。

  那穿戴倒是挺新的。只是,你配么?

  死瘸子,装什么装!我恨得咬牙切齿。

  娘却一扫往日的萎靡,变得爱说爱笑爱干净起来。娘从那天起不再大着嗓门冲我吼吼,说话的腔调也轻轻柔柔像加了蜜。我不喜欢这样的娘。

  爹埋在那个土堆里半年了。我去看他。先前那些色泽艳丽的纸花圈已经破败褪色,支离破碎。丛生的野草将那抔黄土掩埋。

  我仍然不能从那些悲痛中走出来,就像我不能接受面目全非的娘。

  闭上眼睛,还能嗅到爹蹲在门前石凳上抽烟的气息。那气息总被弓着腰,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劈柴的你冲散。

  给你大端碗水去!娘掀起门帘,笑脸盈盈。

  我缩缩脖子,做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哎,不渴呢。你站直身子冲我谄媚地笑。自你来,就叫我哎,好像这就是我的名字。这些,更加深了我对你的厌恶。

  翻翻眼,我张扬一脸不屑,渴死管我什么事儿,不就劈个柴么,还能累死不成?纷乱的脚步声急来,娘的擀面杖一阵乱舞,火辣辣的疼痛中,面粉又迷了眼。

  我被迫败阵,逃进房间。任凭那些泪水稀里哗啦将我淹没。我不想在阳光下晾晒我的忧伤。我穿男孩子的衣裳,剪男孩子的短发,我试着让自己坚强。

  那些和娘有关的闲言碎语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耳朵,让我羞耻愤怒,烦躁不安。这才多久啊,就熬不住了;人走茶凉么;嘻嘻,哪点好?

  是啊,哪点好?还瘸着一条腿,哪点能和爹比?

  我愈加孤僻。

  喜欢漆黑的夜,独自往来。一个人翻山越岭,上学放学,下晚自习。

  是被人从后边勒住脖子朝草丛里拖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拼命地挣扎终究没抵过对方的蛮横,惊惧交加中昏迷过去。

  醒来,四周死一般静寂。身体上撕裂般的疼痛愈加清晰。惊慌失措的我羞愧不已。强忍着疼痛,跌撞到家清洗自己,将这个夜晚固执地埋藏在内心深处。

  当一切没发生好了。我流着眼泪对自己说。

  然而,一个月后,关于我的流言却风生水起。当那些流言愈演愈烈,出现不同版本时,我想到了自杀。

  为什么不呢?没什么可留恋的。

  玻璃渣子划过腕部,殷红浸染,我戚戚地笑。醒来,那伤口却被包扎,并很快愈合。

  你拖着不利索的残腿,四处托人找关系给我办理转学手续。

  要离开的头天晚上,月光出奇地好。

  素净的月光下,你坐在矮凳上默默地抽烟。我慢腾腾站起来回屋,拧身那刻,你笑呵呵地从背后绕来。妞,无论啥,都会过去,日头每天都是新的。

  我咧咧嘴涩涩地笑。那声大,在舌尖绕了几个来回,又被咽下了肚。

  其实,你都听见了,是吧。我默默地拢土,拔草,流泪。

  如当初在父亲坟前。

  跟着感觉走

  如何才能讨得小玫的喜欢呢?阿文费尽了心思。

  结婚以来,丈夫的女儿小玫,一直对阿文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继母充满敌意,无论阿文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为了处理好和小玫的关系,阿文经常会留心街面上流行的饰物、衣服之类买来送给小玫。但是每次小玫都是铁了心和阿文过不去,不是冷冷地走开,就是故意在阿文面前发脾气、摔东西。

  阿文很苦恼。但是阿文不想把自己的苦恼告诉新婚的丈夫。她爱他,她不想让他因此分心,阿文想自己处理好和小玫的关系。

  星期四下午阿文出席小玫学校的家长会,老师告诉她小玫最近表现很差,成绩下降很多,经常旷课、不交课堂作业,还和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混在一起。老师叮嘱阿文让她和丈夫一定要对小玫严加看管。

  到家后阿文想和小玫好好谈一谈,推开小玫的房门还没开口,正听音乐的小玫冲着她扔过来一本字典,阿文躲闪不及,一下子砸在头上,疼得她捂着头龇牙咧嘴。小玫却冲着她坏坏地笑。真是,太——对不起——您啦!我可不——是故意的哦!

  轻飘飘地说完这话,小玫居然点燃一支烟,当着阿文的面,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还边抽边冲着阿文吐烟圈。阿文气得浑身颤抖,她真想扑上去狠狠地揍小玫一顿,就像以前在家打弟弟那样。但是,阿文举起的手却总落不下来。

  临出嫁前,母亲那叮嘱再次响在耳边,文文啊,后娘难当,嫁过去后,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家的闺女,千万千万不要像对你弟弟那样动手打她啊。

  想起这些,文文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垂下来了,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她和爱人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虽然结婚前她早做好了当后娘的准备,并打算今后不再生育孩子,好好和丈夫一起抚养小玫。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刁钻古怪的宝贝疙瘩,她突然感到一切是那么让她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和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看她哭了,小玫捂着嘴笑了。装什么装,你倒是打呀,只要你打我一下,我就告诉我爸爸让他和你离婚!

  阿文再也忍不住了,她呼一下站起来,巴掌雨点般地朝小玫背上落了下去,边打边哭,边哭边唠叨个不停。我还不相信了,你就不能打吗?我今天就偏偏打你了。叫你不争气!居然还学着抽烟!你有一点女孩相吗?你爸爸他一个人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你就非要和那帮小流氓混吗?今儿,就是打啦,我动手打啦。从和你爸结婚那天起你就归我管,我是你妈!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阿文自己愣住了,巴掌也停了下来。

  小玫也怔在那儿。

  阿文转身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家,小玫却跟进来了。她的胳膊从身后绕过来紧搂住阿文的腰。妈妈——我不要你走!我找到那种感觉了,你是我妈妈的感觉。就在刚才你打我时。隔壁小瑞她妈妈打小瑞也是这样,和妈妈刚才一模一样。

  阿文心一酸一颤又一喜,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柚子

  柚子是在高三下半年加入我们班的。

  那天,她刚踏进我们班的教室门,我们班的男生就争先恐后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以此来欢迎柚子的到来,那热情比上体育课还兴奋。

  这种状况惹得我们班那些女生集体撇嘴,对柚子有了成见。

  所以,那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柚子,但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加上她那橘黄色的小吊带和碧绿色的超短裙,以及超短裙下修长白皙的腿。看得我是脸热心跳,内心暗暗嘀咕:穿成这样来上学,像学生吗?可气的是,她那纤瘦白皙的脸上永远洋溢着自信而无谓的微笑。

  柚子递给我一个柚子,笑着说:“请你吃柚子,这就是我的名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哥哥穿剩的裤子和上衣,愈发显得不合体且拖沓,我不由有些自惭形秽。而老师偏偏又让她和我同桌,这让我的内心萌生出许多烦恼。

  为了和柚子划清界限,我对她很冷漠,也拒绝了她给我的柚子。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柚子很快和我们镇上一个外号叫榔头的家伙搞在了一起。两个人整天出双入对,进进出出看上去像一对恋人般。

  我对柚子的不屑更增添了许多,几乎不再正眼看她。

  但是柚子的服饰却总是那么夺人眼球,新潮大胆。有时一身闪光彩缎的紧身露脐装,把整个玲珑身躯暴露无遗。有时一身白衣白帽宽宽大大随风飘舞像误落尘世的仙女。

  虽然每天都能见到柚子,但是每天柚子都能穿出让我瞠目结舌的状态。她把丝巾系在头发上而不是脖子里,有时干脆在纯黑色的连衣裙上用红色的丝巾系上个蝴蝶结。说不出的妖艳和清纯。

  对!妖艳和清纯。这就是柚子给我的感觉。

  只要柚子在,学校的男生都会没话找话说,磨磨蹭蹭地赖在柚子左右不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狗屁东西,目光却像机关枪似的在柚子的身上来回扫射,有的干脆像两枚图钉直直摁在柚子玲珑的身段上,再也不拔下来。每当看到这些,我对柚子的厌恶就会加深一层。

  突然有天我看到榔头受伤了,满脸都是红殷殷的血道子。

  此后好几天我也没见到柚子。又过了几天,老师说柚子因为出了点状况,转学走了。

  再见到榔头时,他正和学校一帮混混海侃:妈的!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玩意呢,装清高,老子还不稀罕呢。

  原来那天晚上榔头喝了酒企图侵犯柚子,被柚子用尖利的指甲把榔头脸上抓得稀烂,而柚子的父母怕遭到报复,迅速给柚子转了学。

  再后来,城市风刮到了乡下,街上到处可见穿着吊带背心和超短裙的学生妹,有的甚至画着很浓的烟熏妆。

  我逐一打量觉得她们身上都似乎有柚子的影子,又似乎没有。只是当我放眼打量她们时,我再也不觉得她们讨厌了,甚至有几分亲近感。

  我也会时常买些叫柚子的水果,剥去厚厚的皮,掰开绵软的瓤,将晶莹剔透的果肉放进嘴里慢慢品味。听说,可以去肝火,清脾胃。

  我似乎看到柚子正用自己的方式快乐而无忧地生活着。

  她看起来真美。

  抱膝坐在飘窗前,长长的秀发从耳后泻下来,垂在亚麻色的粗布连衣裙上,宛若清晨的朝露般清纯。仅仅是一眼,我就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姑娘。

  这是我接连求职失败后的最后退路。口袋里的钱已不足以给付廉价旅馆的简陋床位,假如再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就只有露宿街头,或者在街上流浪直到被救助站遣送回乡。

  但是,我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家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叫冷清秋。

  她惊醒般抬起头,冷漠的眼神里划过一抹厌恶。好像我的手上沾满了病菌,或者我是一个丑陋的怪物。

  我红着脸尴尬着,心中无比焦灼。自从昨晚在网上看到她母亲张贴的重金聘请家庭教师的招聘广告,我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好。我对自己说:假如这次失败,我就在本市找一处最高的楼跳下去。

  这是我蓄谋已久的想法。自从那年父亲有了外遇,母亲从父亲办公室的楼顶一跃而下,我就滋生了这种想法。

  从那一天我开始憎恶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开始厌恶那个富丽堂皇的家。

  她的母亲在书房接待了我,在看过我的一系列优秀教师资格证书后对我微笑。冷老师,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如果干得好,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只是??迟疑了一下,朝门口望望她压低了声音。她已经自杀过三次了,今天早上醒来,她赤着脚就朝窗台上爬,说听到他爸爸在喊她。说到这里眼睛红了,她稍微停顿整理了下情绪含着眼泪对我微笑。对不起,其实她爸爸在美国,那个没良心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也不会让他见到女儿。她边说边颤抖着手掏出纸巾、摘掉眼镜。

  她鬓角处隐隐的白发,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我不由脱口而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附和着紧抓我的手。去去就交给你了。

  望着这个柔弱的女人,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我想我应该救赎这个女孩和她妈妈,我决定动用一切智慧让女孩尽快从阴霾中走出来。当然,她母亲预支给我的支票也起了很大的推动力。

  我想带她出去走走,可以吗?

  她有点犹豫。你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吗,不能出任何意外?

  我是跆拳道黑带三段。而我也相信只有让她亲近大自然,才是走进她内心的唯一出路。她终于点头。

  我决定带女孩去爬山。

  上山前,为防止女孩出现意外,我一直紧紧牵着女孩的手。

  山顶上,我首先冲着层峦叠嶂的远方大声呼唤自己的母亲。

  妈妈??我爱你!妈妈??我想你!

  如此重复了三四次,直到喊出了眼泪。

  我扭过头来对女孩微笑示意,女孩脸色绯红,盯着远方憋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爸——爸,我想你!山谷连绵不绝地回应着女孩的呼唤,女孩满脸是泪。

  下山的路上,她逐渐展现出勃勃生机,开始追逐崎岖山道上那些零星的野菊花,以及绕着野菊花翩翩飞舞的菜粉蝶。

  我带她去看海,在湿润的海滩边捡贝壳、堆沙人。

  我们在逆风中放风筝。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捡贝壳,捡根树枝画月亮,画星星,画娃娃头和棒棒糖。然后在海浪袭来时尖叫着躲开,看着海水把我们的作品抹掉。

  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相互追逐、嬉戏,直至最后累得双双躺在草地上。

  嗅着淡淡的青草味,望着头上蔚蓝的天空,以及天空偶尔飘着的几片白色云朵,我有些陶醉。

  看,棉花糖!女孩指着一朵白云冲我笑。

  我舔舔嘴唇笑了,顺手摘下一朵蒲公英。蒲公英是棒棒糖。我把蒲公英递给她,她嘟起嘴轻轻一吹,一朵朵小蒲公英飞向了远方。

  我们就是蒲公英,成熟后都要离开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开始自己的生命之旅。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悲欢离合。我一边说,一边任凭自己的眼泪恣意。

  女孩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姐姐,我的名字叫念去去。

  嗯,念去去。念,已经去了。念去去,曾经的以前都灰飞烟灭。说完我已是泪如雨下,伴随多年的抑郁终于烟消云散。

  二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短裙

  那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令她猝不及防。

  被拥进怀那刻,她甚至忘记了挣扎。实际上,一切都发生和结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挣扎。

  逃上那辆长途车的时候,她的脸上还隐约着泪痕。

  那一瞬间的惊惧、不安、羞耻仍不断地涌上脸来。埋在座位上愣怔好一会儿,惊醒般四下望望。怎??就到了车上?是啊,怎就到了车上呢?那些铺天盖地的烟味酒味呢?怎就到了这里?恍惚中,自己似乎依旧杵在街道的一旁,光线从树叶间漏下,那人恬着脸过来,要抚弄自己的头发。

  真是个俊丫头!是的,自己就是在这句话后,跌跌撞撞上了这辆长途车的。

  娘,也经常这样说。然而,同样的一句话,此时,却在心里漾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味儿来。

  短成这样,咋能穿得出去?露那么一大截在外面,难看死了!

  买回短裙那天,娘就戳着她的脑门儿恨和忿忿地重复。如今,这些话儿却暖出她一波又一波的眼泪。

  低头,望望裙下修长的腿,不禁漫起许多迷茫来,怎就不能穿了?大街小巷哪个女子不是裸露着修长韵致的双腿,纤弱的腰肢上游动着花苞样的短裙么?凭啥就不能穿了呢?然而,还真是不能穿呢。刺痛从心底弥漫开来,不自禁收拢双腿,拽着裙摆朝下拉。

  这裙子真好看。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警觉中仰头,一张笑脸已经候在那儿。

  这裙子好看?心中暗忖。随即,想起试裙子那天来。可不是么,那么多,一眼就相中了它。俏皮雅致,穿上后,感觉腰间仿佛绕着一团云,自己变成了小天鹅。

  嗯,真好看。

  扫扫笑脸上那淡淡的红晕,眼前就映起先前路边,突然贴过来的那人被酒精烧红的脸。

  一双手再次紧紧裙边,整个人儿颤抖起来。

  去城里?

  下意识点头,又迅速摇头。干吗要告诉他。不是说不能和陌生人搭话吗?实际上,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逃上来的时候大脑没有这些思维意识。

  我也到城里去。他继续微笑。

  她轻轻地嗯,又迅速收音儿,像触角伸出又缩回。

  我在东区上班。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他说了很多,她只记住了两句,他是一个专业的电梯维护工,来城里是参加专业资格培训和考试。

  干吗告诉我这些,她望着窗外的云,无限悲伤。家里是一时半刻不想回去了,可是,当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衣物和钱夹都没拿??

  天啊??脸色通红地站起来,又一下子坐下。坐下后,越来越多的委屈就一颗一颗掉了下来,湿了短裙。

  你,怎么啦?声音中分明透着关切。

  我怎么了?沉默中却是犹豫。

  说?不说?说??不说!是的,不说。不能说。千万不能说。这世上没什么可以信任的!

  擦干净眼泪,将悲伤隐藏。

  主意打定,紧闭着嘴,将自己锁在椅子上,静默如一尊雕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胖胖的女售票员,还是越过层层阻碍过来了。

  可是,可是??天,汗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该怎么说?我——没钱买票,当时,出来得急??

  红着脸站起来,我??阿姨,轻出这么一浅音儿,像被捉住手的小偷,声音不如蚊子哼哼得清晰。

  阿姨,两张票!

  两张?惊愕中回头,遇到的是讳莫如深的微笑。

  遇上菩萨了吗?怎么可能?这年头没什么值得信任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蒙混过了这一关。假如,假如他真的另有所图,大不了下车后拔腿就跑就是了。是的,在校时不是长跑冠军嘛。虽然,这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这么思忖着,不自觉递出一涩涩浅笑。

  这短裙真好看。

  果然不怀好意。好好的人哪有使劲盯着女孩家的短裙看个不停的?

  你的腿也好看。

  是个色狼没错。

  你,不冷吗?听那语调似乎想将整个手掌暖过来。

  慌忙中压着膝盖急促,不,不冷!真的不冷!端直身子再次重申。

  可是,怎么会不冷呢?这么短的裙子,这空调车上十足的冷气。抚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做出一种自以为是的泰然自若来。

  呵呵,这裙子真好看。

  好吧,闭上眼睛装睡,随他夸个不停。不就是帮买了一张车票吗?至于吗?

  晃晃悠悠中,车怎么停了?到了吗?

  可不是么。可是,到了又如何?离家还有那么远,两只手死死攥在一起,空空的手心密出湿湿的冷汗。这下,还真是寸步难移啊。

  这是什么?天啊!

  哎——等等!你,你这是干吗?手里攥着几张汗津津的票子,急得泪如雨下。

  姐姐,你的裙子真好看。跳出老远的他,扭过头来,淡淡地笑。眼前蓦然现出邻家那个羞涩的大男孩的样子来。是的,就是这般纯净。

  那余音却将她拉回车站。裙子好看是好看,就是短了点。吐吐舌头漾出许多得意来,连个装钱的兜儿都没。

  脸就是在那个瞬间变得滚烫的。可是,岂止是脸,还有那颗原本僵硬冷冻的心,瞬间被扯出冰箱,晒在暖阳下。就那么暖融融地舒展开来,合并那些缓缓溢出的泪。

  可不是么,真的是短。哎,这么短,今后还是不穿了。

  可是,为什么不穿呢?

  这么好看的裙子。

  手镯

  娘喜欢手镯。莲儿初次和小锁见面就看出来了。

  那次,在小锁家的厨房,莲儿绾起了袖子帮小锁的母亲包饺子。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莲儿毫不拘谨,因为莲儿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这个家。其实说白了,莲儿是喜欢小锁,爱屋及乌就喜欢上了小锁的家和娘。

  莲儿绾起了袖子,露出了嫩莲藕似的胳膊,也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玉镯子。小锁的娘看见玉镯子像见了宝贝似的,拉起莲儿的手左看右看嘴里念叨个不停,末了还擦眼泪。

  莲儿的手镯是小锁送的定情物,莲儿没法取下来送给娘。但是莲儿是有心的姑娘。就知道娘也喜欢手镯,就记在了心里。莲儿想娘虽然老了,但也是个女人,是女人都会喜欢这些为女人精心制造的物件。

  莲儿和小锁结婚后,莲儿送娘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个翠玉镯子。娘知道莲儿的心,娘高兴地直抹眼泪。但是娘始终没有带上手镯。娘说,那东西金贵,一不小心碎了多可惜。莲儿想想娘说得在理,莲儿也卸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

  莲儿给娘送的第二份礼物还是手镯。是莲儿去省城买蔬菜种子时买的,莲儿这次买了一对,是银手镯,做工精巧雅致,手镯上刻画着福寿延年之类的字。

  这对镯子莲儿花了将近三百元,但是莲儿不后悔。莲儿想,婆婆辛苦一辈子,把小锁养这么大,而小锁和娘又对我这么好,花这点钱,值!

  莲儿说:“娘,这镯子不会碎,你尽管戴。”

  莲儿是真心想对婆婆好,莲儿从小母亲就走了,跟着父亲长大,莲儿很珍惜和小锁的婚姻,很在意小锁的娘。

  娘打开那漂亮的首饰盒,看着躺在里面那对漂亮的银手镯,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抱着莲儿失声痛哭。“莲儿,我的好莲儿,娘不要手镯,娘有莲儿这样的好儿媳就够了!”

  娘照样把手镯收起来了,但是莲儿有了新的发现,她发现逢年过节时,娘都会拿出莲儿送的手镯边看边摸,边摸边念叨,边念叨边任凭泪流,娘的眼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一闪一闪地落,莲儿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莲儿想,娘这一辈子受苦了,买个手镯都不舍得戴,以后要多给娘买些这些玩意。

  从此莲儿无论走到那里,只要看见漂亮的手镯,都会细细观看,临了买一个回来。

  莲儿的手镯渐渐多起来了,桃木的,石头的,玻璃的,串珠的。莲儿有事没事都会拿出来和娘坐在一起边晒太阳边试戴,莲儿的笑声飞上了树梢,娘的笑声落了一地,娘儿俩的感情更深了。

  娘慢慢老了,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临终前她托付给了莲儿一件事:让莲儿帮她找到她的女儿。手腕上有朱砂红胎记,大小若铜钱般,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玉手镯,是娘的陪嫁物。

  莲儿这才清楚娘喜欢手镯的真正原因:娘记挂娘的骨肉哩!

  娘流着眼泪告诉莲儿:那年娘生了双胞胎,是龙凤胎大锁和小锁。姐姐大锁出生的第八天就送出去了,娘没奶水,家里又没吃的,如果不送出去一个,两个都会饿死。

  重男轻女的爹当然选了小锁留下来,他要传宗接代。就这样,娘的大锁被送了出去,几十年了,一直是娘心头的一块病。临送出去时,娘含泪给大锁戴上了娘的陪嫁物——翠玉手镯。

  娘交代完,就眼睁睁地瞅着莲儿,莲儿郑重给娘承诺:“娘,您放心去吧。我一定给你把大锁姐姐找回来。找回来让她去你坟上看你,给你烧纸。”

  娘含笑闭上了眼,握着莲儿的手也慢慢松开。娘去了,莲儿放声大哭。她刚从小锁口里得知,她手腕上的手镯,就是娘戴在大锁姐姐手上的那只。爹当时舍不得这手镯,临送出去时偷偷给取了下来。结果成了爹一生的愧疚,爹临终就暗中嘱咐小锁一定要把大锁找回来。

  送娘走后,莲儿开了一家手镯店。各式各样的手镯琳琅满目,她还收购翠玉手镯。只要有人来买,她都会亲自帮人试戴,她要帮娘找大锁姐姐呢。

  绽放

  她笑得很灿烂,如同春日的阳光。

  妻边说边抬头望望窗外白白的云朵自语:或者,更像一朵粉色的迎春花。

  哈,我放下杯子,想争辩迎春花都是黄色的,哪有粉色,想想那些经常从妻嘴里蹦出的奇谈怪论,哑然之余我又端起了杯子。

  她跳过来,对!就是跳过来,遮挡了我的全部视线,冲着我大声喊,阿姨,你脚上的皮鞋哪儿买的?

  妻说着忽然停顿下来望着我问,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阿姨,她叫我阿姨。妻的脸在此刻涨得通红,神情夹杂些许愤愤。

  几乎和我一样高,身板比我还壮实。妻的两只手伸出来在空中很夸张地比画着。这么肥,居然叫我阿姨。

  “扑哧”一声,含在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我笑得前仰后合。阿姨怎么啦?你不就是阿姨嘛,人家又没叫错。

  没错,是阿姨,三十多了都。妻的眼睛变得红红的有些怅然。我不忍,柔声安慰,有我陪着你呢,我始终比你大三岁,永远大三岁。

  妻子没接腔,亮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我暗笑:写小说的女人真善感,一句话也感动成这样,真好哄。我伸手,企图将妻拥进怀里。

  妻拧拧腰身,闭上眼睛,那些闪烁化为了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惶恐不解,你这是咋了?我又没说错什么!

  妻擦擦眼泪嘶哑着问,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

  我将妻刚才的话和动作重复,这么肥硕壮大的一个女孩冲着你叫阿姨,问你的鞋在哪儿买的。说完,我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我老婆还年轻呢,咋能叫阿姨,真不像话。

  妻朝我翻翻眼,我当作鼓励。嬉皮笑脸地贴过去,却在妻一脸凝重前止步。

  长长的格子裙下只有一只脚。妻子凝视着窗外重复了一句。只有一只脚!

  我愣在那儿,脑海里迅速梳理妻子先前说过的话。

  你说,她是个瘸子,只有一只脚,却问你脚上的红皮鞋哪里买的?

  妻没理我,凝望着蓝天白云自顾自地言语:那笑容真的很美,像一朵粉色的迎春花??

  祈祷

  那是个秋天的傍晚。

  奈姨妈跑来把母亲拉进屋说着什么,然后母亲就执意撇下我们兄妹三个要去父亲工作的煤矿看看。

  在奈姨妈的诉说当中,我隐约明白,父亲工作的煤矿出了透水事故,而父亲正好那日当班。家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和两个哥哥都愣在那里。看看天色,回头看看年幼的我们,母亲踌躇再三,决定明天一早再去矿上。

  我没有看到母亲哭,我只看到母亲眼里的凄惶。晚上母亲熬了红薯稀饭,我们谁也吃不下。母亲嘴里反复地说,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你爸不会有事。说着,母亲就背转过身去。我知道,她是在偷偷抹眼泪。

  朦胧中睡到半夜,我们几个被母亲叫醒,母亲让我们兄妹三个跪在地上和她一起祈祷,祈祷父亲平安无事。母亲那时刚信基督教,她对此深信不疑。她说是神的灵光昭示她起来祷告。

  我们兄妹三个和母亲一起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祈祷,陪着母亲一起默默流泪,听母亲念念有词。母亲连说几遍,然后要我们兄妹几个跟着说,直到大家都说累了。静默一会儿,母亲突然扭头问我。妞,你爹还在不在?在!我心里一疼,脱口而出。母亲含着眼泪笑了,挥手说,你们去睡觉。

  早上醒来,母亲已不见了踪影。锅里有煮好的红薯稀饭,还有腌好的萝卜丝。我和哥哥们吃过饭去上学,直到晚上睡觉,母亲也没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迷糊中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睁开眼,父亲躺在床上,母亲正偎在父亲胸前哭。我们三个一起围过来,听父亲说话。父亲说,当时,他正在井下,因为是八月十五,队长特意给他们发了月饼和苹果。父亲就是靠着这些食物和工友坚持到最后,等来了地面上的救援。

  还记得你叫?头的那个叔叔吧,他当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挥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就不敢哭了。你打他干什么?我惊诧。

  父亲缓缓情绪说。其实,我是让他闭嘴好保存体力。

  父亲淡淡地说,母亲欢快地流泪,哥哥们默默地听。我忍不住舔舔嘴唇问,爸,那月饼和苹果甜不甜?父亲笑了,甜,我的傻妮。

  后来大哥问我,你知道苹果和月饼拿进矿井下怎么吃?

  用嘴吃呗!我无限憧憬地说。

  哥流泪了。他哽咽着说,你见没见过咱爸每次从井下上来的样子?

  我点点头,父亲从井下上来的样子我当然见过。一身煤灰等同的衣服,包裹着同样煤黑色的人,唯有眼睛是闪亮的。如果笑了,还可以见到惨白的牙。

  那是人间地狱,说不了啥时间就会吃人呢!哥望着窗外说。

  愧疚

  这感觉伴随我很久了。

  追究起来要算到大学刚毕业那年。那时,爸妈身体还好。我刚参加工作,正踌躇满志,豪气云天。

  市里面那时刚刚开始流行老年代步车。时有和父母差不多年龄的人,洋溢着满脸骄傲,骑着从面前经过。流线外形,内敛又不失张扬。前面和电动踏板摩托车一样,带顶棚,防雨防晒。后面带个精巧的车座和车厢。可以载人,也可以载货。

  我无数次站在卖代步车店铺前流连、徘徊和问询,寻思给爸妈买。这样的话,逢集日,他们就不必再步行上街,购买的东西也可以放在后面车厢里。

  爸,我要给你和妈买辆代步车!电话里,我将喜悦传递过去。父母的笑,通过电话线回复过来。哎哟,莫要胡乱花钱!刚上班,以后花钱的地方多,要啥代步车,我和你爸身体好好的,干得动,要那玩意儿作甚?

  妈,你没见过,可好看了,比起爸那个骑了多年的破三轮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我满脸通红地解释着,描述着,甚至因此感受到买回去后,邻人的围观和仰视,以及母亲笑盈盈的骄傲和父亲酡红的笑脸。

  然而,这些想法却只是在我的内心充盈膨胀,最后都逐渐消散,肥皂泡般。

  原因很多。比如,我每月的薪水有限。比如,新结识的那个女孩喜欢玫瑰,喜欢饰品。比如要带她去吃西餐,要给她买生日蛋糕。还要和她一起看电影,吃冰淇淋,喝冷饮。

  当然,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和女孩发展得很顺利。一段时间后,就和女孩谈及了婚嫁。既然是结婚,必须要准备一套住房,买房是关乎一生的大事,显然比代步车重要得多。

  买到房子后,又忙着装修。装修完毕,买家具,买家电。零零碎碎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

  等所有的事情都忙碌完,又到了该迎接新娘进门的时候了。于是,宴请宾朋,忙婚纱照,忙新婚旅游。一环套着一环,代步车的事情在这些忙碌中被渐渐遗忘。

  新婚那天,瞅着弓着腰的父亲和两鬓斑白的母亲,我的心蓦然一疼,勾起掩埋的愧疚。代步车!天啊,我的诺言??我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明天就去买,买了后让爸妈直接骑回家。

  晚上,陷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我的热情却再次冷却,回归现实。

  婚宴上,岳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结婚后赶紧考虑下买个车。身处都市,没有车怎么行?实在没钱,我可以借给你,我可不想让女儿跟着受委屈。

  朝着新的目标奋进吧。代步车的事情缓缓再说。稍微缓缓,等买了车后。我对自己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多事情都是不可以预算的。

  婚后不久,妻子的肚子就有了变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接下来的我开始投入新一轮的战斗。妻子要检查身体,要做孕期保健,要住院。

  妻子分娩后,孩子要办满月酒,要喝奶粉,要买摇床,要买纸尿裤。算起来,纸尿裤和奶粉还真是一大笔开支。好歹此时的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逐渐向上蹿。这段时间,请客送礼,巴结逢迎。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中,终于开上了本田。

  接下来的几年,孩子要上幼儿园。要接送,要打防疫针,要学前辅导。越来越多的琐碎中,我也从当初涉世不深的懵懂,到如今如鱼得水的老谋深算。

  代步车是在儿子十岁的这年暑假,再次勾起我隐藏的愧疚。

  我开着新换的普桑,载着老婆、儿子回老家省亲。

  时过境迁,当初的土路已经变成了平整干净的水泥路,一辆辆代步车从身边驶过,丢下一串串质朴的笑。

  老婆,这次回来,给咱爸咱妈买辆代步车吧?我怯懦地向妻子问询。

  妻子皱眉,要好多钱?

  我笑,不多,两千差不多就够了。

  妻子舒一口气,继续忙着涂抹指甲油,一边说,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问我干什么?

  我的情绪猛然高涨起来,风驰电闪般赶到镇上,不到半个小时骑回来一辆。

  一切和想象中一样,邻人围着代步车讨论样式和价钱。一切又和想象中不一样,那围观中的表情分明没有惊羡。也是,如今电脑都深入了千家万户,代步车早已经不新鲜了。

  父亲的身体已经明显不如前几年好,三轮车这几年都是瘦弱的母亲在骑。学开代步车的任务也只好交付母亲。

  而母亲,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她只是无数次地重复着许久以前说过的话。花这些钱干甚啊?哎哟,城里处处都要花钱,你们又不宽裕,真是啊,胡乱花钱??

  她一边絮叨着,一边抱起一捆柴火去厨房准备午饭。

  柴火终究被我夺了下来,丢在一边。说着一些埋怨的话,将母亲胁迫上代步车。母亲尝试着扶住车把,将代步车加油,在不断的鼓励声中,车子晃晃悠悠从院子开到了公路上。

  母亲显然很紧张。她使劲攥着车把,胳臂上青筋暴露,在发动机的颤动中颤抖。母亲努力地使着劲,想驾驭住这并不算庞然的怪物。但是,迎面来而的轿车还是让她乱了分寸。

  妈??踩刹车!踩刹车啊??哎——呀??

  紧追在后面的我尽管启动了语音遥控,却还是迟了一步。代步车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斜进路边的水沟里。

  晚饭吃得很沉闷。母亲受了伤,做饭的任务交给了父亲,父亲简单煮了粥,端上来几盘腌菜。

  儿子嘟着嘴,说着难吃死了的话,死活不肯动筷子。尽管我再三威胁,依然没效果。

  就不该花钱买这玩意儿!妻子猛然推开碗筷振振有词。你也不看看咱爸咱妈都多大年纪了,这电动的玩意,他们怎么用得了?

  我嘴张了张,又闭上。

  岁月带走一切,我也不再是我。

  生日宴

  农历二月二是老常的生日。

  二月二那天,天还没亮,老常老两口就起了床。他们今天要到城里去。他们可不是去购物,也不是去游玩。他们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前几天老大打了电话,让他们生日去城里过,到时老二老三都过来在一起吃顿饭。才不过两天工夫,老常夫妇去城里过生日的消息就风一般传遍了小山村。

  男女老少啧啧称赞,看看人家老常,儿女能干就是不一样,多孝顺!老常知道是老伴出去炫耀的,让她去吧。老伴这些年也不容易,只要她高兴就行。

  老常在村里是个了不起的爹,虽说一辈子老实巴交,却培养出了三个优秀的儿女。老大在县里卫生局任局长。老二在县委任办公室主任。三妮子幼师毕业在县直幼儿园当老师。

  这样想着,老常那核桃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常对现状很满意,三个儿女要他们老两口到城里去住,均被老常拒绝了。他习惯了山沟里的穷家。可今儿不同,今儿个是自己的生日,所以老常决定和老伴去城里走一趟。以后,腿脚不灵便就去不了了。

  到底是年龄大了,一路颠簸,老常夫妇晕车晕得厉害。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城里。刚下车,小女儿就迎上来,说是奉大哥二哥之命来接爹妈去酒店。想到儿女在酒店等候给自己过生日,本想休息片刻的老常慌忙跟在女儿后面上了车。尽管,他此时胃里翻得想呕吐。

  一到酒店门口,老常就被镇住了,站在门口的迎宾像年画上的娘娘。大红的旗袍,开叉处,白嫩的大腿一览无余。看看自己身上老伴昨晚刚洗过的涤卡蓝和脚上那双千层底,老常有些自惭形秽。

  老大包的雅间在三楼。环境优雅漂亮,透过玻璃窗还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房间里面有电视有空调,有沙发,有卫生间。

  老常想,不就是吃顿饭吗?费这些劲儿干啥?这得多少钱哪。老大老二夫妇早等在里面,看到爹娘赶紧站起来欢迎。酒菜很丰盛,老常夫妇却难下咽,他们赶了一路车,头晕眼花只想躺下休息。

  老常瞄上那沙发,走过去一坐,可比家里的床软和多了。可是,身体刚挨着沙发就被大儿媳拉起来了。爸,今天你生日,还没喝酒你咋就醉了。老常慌忙起来坐到座位上。生日快乐,爸!这可是大儿媳妇呀,不能驳她面子。一片祝贺声中老常一口气喝下了满满一杯酒。自然是满堂喝彩。

  接下来是二儿媳妇。祝爸爸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爷子稳定一下情绪喝下了。身为教育局干事的女婿是文化人,说话也优雅。爸爸,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老常自然不能偏心,看着女婿那渴望的目光,老常也豁出去了。他痛快喝下了第三杯酒。

  三杯酒下肚老常就迷糊了,摇摇晃晃走向沙发栽在上面,任凭几个儿女推拉,纹丝不动。

  于是,几个儿女开始推杯换盏。划拳的划拳,猜谜的猜谜,各行各的酒令,大家难得相聚,趁着父亲生日玩个痛快。酒钱三家已经平分了,再不吃喝岂不是个冤大头。

  只有那还在晕车当中迷糊的老伴,时不时颤巍巍去卫生间,拿条毛巾给老常擦拭额头不断渗出的汗。老常的脸色由开始晕车的苍白转为现在醉酒的绯红。老伴守在身边不停地给他喂水擦汗。

  这顿饭直吃到下午四点多钟,老常逐渐苏醒过来。

  看看满屋的儿孙,老常悄悄对老伴说,想回家,想喝面疙瘩汤。这句话被淹没在喧闹的屋子里,只有身边的老伴清晰地听见了。

  大家都没有了刚见面时的温文尔雅。唉,酒能乱性,一点不假。几个孙子孙女满屋跑,几个男人歪歪斜斜,在孩子的哭闹声、女人对孩子的诅咒声中,老常的生日宴结束了。

  望望桌子上那个写着英文的生日蛋糕,老伴扶着老常向车站赶去。他们要趁早,晚了就赶不上回家那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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