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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

九双棉布鞋 程思良,冷清秋 40691 2022-05-08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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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辑 世相大观

  江湖上,提到“玉箫生”萧楚南与“银剑圣手”廖无忌这两位后起之秀,无不竖大拇指。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在擂台上一决高下。其实,出身武术世家的他们,均非好勇斗狠之辈,可是,因了一个人,他们不得不分出胜负。这个人不是别人,乃潇湘山庄庄主大侠燕垒生的掌上明珠燕飞飞。

  江湖上风传燕飞飞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且深得其父武功之真传,能飞花摘叶,杀人于无形。各大武林门派中的青年才俊,心慕燕飞飞,纷纷前来提亲,然而,唯有“玉箫生”萧楚南与“银剑圣手”廖无忌让燕飞飞心动。萧楚南与廖无忌的面影在她的心中倏来倏去,一连多日,夜不能寐。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一天,父亲来到燕飞飞的闺房,对女儿说:“飞飞啊,萧楚南与廖无忌都是人中之龙,要不,让他们打擂,一决胜负,如何?”

  燕飞飞腮飞红云,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打擂定在四十五天后,也就是七夕这天。

  七夕这天,潇湘山庄的演武场上,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其中多为各大门派之英豪。日上三竿之时,比武正式开始。高高的擂台上,一袭白衫的萧楚南,其玉箫神出鬼没;一袭青衫的廖无忌,其银剑剑走龙蛇。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激斗三百回合,仍然不分上下。燕垒生惜才,怕他们力竭伤身,示意本日比武结束,让他们好生休养,明日再战。

  是夜,廖无忌想到明日战事,心忖没有必胜之招,便悄悄地去拜谒一些武林耆宿,讨教打败萧楚南的绝招。那些武林耆宿,均为萧楚南之父的至交,无不将看家本领授之。不过,他们教授之时,均反复叮嘱,一时之功,徒有其形,要真正练成这些看家本领,需苦练多年。

  萧楚南亦心系明日之战,不能入眠,索性起床,但他没有去向武林耆宿求教,而是踏着月色,来到潇湘山庄的后山松树林中,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掏出玉箫,对月吹箫。《潇湘水云》那幽幽箫声,在溶溶月色中,袅袅如萦云,悠扬如碧波。吹完《潇湘水云》,萧楚南忽然忆起燕飞飞曾跟名师学过筝,便吹起自己最心爱的那支曲子《高山流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那悠扬流畅、淡雅清新的箫声,如慕如诉,在月夜的天空中寻寻觅觅着知音??

  吹罢《高山流水》,萧楚南愣愣地望着潇湘山庄,不由心生怅然。

  突然,从潇湘山庄的后院里,逸出优美的筝声。萧楚南一怔,细听,那分明也是《高山流水》!那筝声,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流水,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萧楚南听得如痴如醉。待筝声消逝,萧楚南又吹起了《高山流水》,他吹得那样忘情,箫就是他,他就是箫,人箫合一,箫在倾诉着他的千千心曲??

  次日再战。前二百回合,萧楚南与廖无忌依然不分上下。二百回合后,在廖无忌频出怪招之下,萧楚南渐落下风。萧楚南心下惶遽,手中玉箫渐乱方寸。眼见萧楚南就要落败,这时,潇湘山庄的一座高耸的阁楼上,筝声乍起。那筝声,不是别曲,正是《高山流水》!萧楚南心中一凛,斗志猛生,在筝声中,他人箫合一,心到箫到,指哪打哪??五十招后,玉箫点穴,廖无忌僵在擂台上。

  洞房之夜,萧楚南望着楚楚动人的燕飞飞,问道:“飞飞,你为何在危急关头出招救我?”

  燕飞飞粲然一笑,不胜娇羞地说:“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江湖都纷传你能飞花摘叶,杀人于无形,当真?”

  “其实父亲并没有传授我任何武艺,不过,筝,不是武器么?”

  复仇

  “一劁猪,二打铁,再不发财,只有打劫。”这是云峰寨的俗语,说的是云峰寨的两种最来财的手艺。洪啸龙就是云峰寨的劁猪匠。劁猪匠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得有功夫,这功夫不单指劁猪的刀功,更指武功。要吃劁猪这碗饭,得靠拳头来扬名立万,打出自己的地盘。

  洪啸龙是个厉害角儿,云峰寨方圆二百里内的几十个山寨都是他的地盘。也有一些劁猪匠来挑战,洪啸龙出手毒辣,那些挑战者,有断了胳膊的,有折了腿的,也有当场毙命的??无一成功。

  几十年下来,洪啸龙挣下了偌大家业。然而,单门独户的洪啸龙却有一件大不如意之事——没有儿女!为了传香火,洪啸龙连娶了三个小老婆,但不管他多么辛勤耕耘,均无结果。当洪啸龙明白是自己有问题时,想起自己劁过的那数不清的猪,不由仰天长叹:“这是上天的报应啊!”

  洪啸龙五十岁时,却意外得了一子。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他家山庄大门外的雪地里,躺着一个昏死的小乞丐,大约十岁。洪啸龙命家丁抬入庄内,灌了一碗热姜汤后,小乞丐苏醒过来。问其来历,说是父母为强盗所害,自己是被父母藏在木柜里才得以活命的,家里不敢待,便一路乞讨来到了这里。洪啸龙见其身胚不错,人也机灵,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当下就动了收养的心思。于是,为他取名洪天赐。

  自从收养了洪天赐,洪啸龙便一门心思放在这个养子身上,传其劁猪的刀功,授其武艺。时光荏苒,转眼已过了十个春秋。二十岁的洪天赐已尽得养父的刀功与武艺之真传。

  这年秋天,洪啸龙收到了一份挑战书,是十年前曾惨败在他手下的三百里外野狼寨的殷彪下的。没想到十年后他竟然又杀回来了。

  月夜。狮吼岭。一身玄衣的洪啸龙屏息凝神,站在一株合抱粗的松树下。突然,一条白影从松树旁的巨石后闪出,向洪啸龙袭来。乍一交手,洪啸龙便心中起疑,不由喝道:“你不是殷彪!鬼鬼祟祟的,蒙着脸,算什么好汉!”白影并不答话,熟悉的拳法快如电,疾如风,招招夺命。洪啸龙大惊:“你到底是谁?!”高手比武,分心乃大忌!洪啸龙不是不知道,然而,对手的拳法太让他吃惊了!说时迟,那时快,这当儿,白影使出洪啸龙自创的一个绝招乍然袭来,洪啸龙一惊之下,因躲闪不及,被击中命门,瘫倒在地上。

  “你,你是天赐!你为何恩将仇报?!”气若游丝的洪啸龙断断续续地说。

  “老贼,叫天赐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是殷彪的儿子殷复仇!十年前,我的父亲被你打成重伤,爬回去后的第三天,便撇下我们母子含恨而去。为了复仇,我的母亲让我装作乞丐,昏倒在你这个老贼的庄门外??”

  琴圣

  天说黑就黑了。过了山脚下的这座龙门客栈,就再也没有借宿之处。萧云逸驻马踟蹰了片刻,又扬鞭驱马疾驰。一路上,过往之事在脑海里云起云落。

  三年前,师傅云中子让萧云逸与师兄楚天南下山,遍谒天下的古琴大师,三年后七夕这天的卯时,务必赶回天籁琴院,向师傅演奏所学琴艺。若过了卯时未到,就不必来见他了。师傅的话从无戏言。

  萧云逸原本不必这么匆匆赶路。十天前,过野狼谷时,他喝了有毒的山泉,在客栈里病倒,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梦里,尽是小师妹柳湘云与师兄楚天南的面影,倏来倏去。第三天刚破晓,萧云逸再也躺不住了,强撑病体打马上路。

  他能不赶路吗?三年来,师傅的话,他不知琢磨过多少次。他懂得师傅的良苦用心,让他与师兄下山游艺,是为了博采众长;让他与师兄一同下山,是为了激发他们的进取之心,没有师傅在,也不敢懈怠。可是,为何将比赛之日选在七夕这天呢?师傅无意为之,随便挑了个日子?可师傅从不是随便的人啊!有意为之?难道他与师兄对小师妹的心思师傅早已了然?要在那天通过比试琴艺来定夺?师傅对他与师兄都视同己出,除了课琴严厉,其他方面无不如慈父一般??他思来想去,硬是想不明白。

  萧云逸与师兄都是师傅从乞丐群中挑出来的。师兄比他早两年到师傅门下。师兄比他大一岁,他比小师妹也只大一岁。小师妹从小就没有娘,师母在生小师妹时不幸走了。师傅再未续弦,对小师妹疼爱有加。十几年来,他们一起跟着师傅学琴,不练琴时,他们就到琴院的后山嬉戏,那里的每一个山洞,都回荡过他们的欢声笑语。

  萧云逸清楚地记得,七岁那年,师傅将他带进天籁琴院时,小师妹打量着他,突然拉着他的右手,惊奇地说:“怎么多了一个指头?能弹琴吗?”师傅瞪了一眼小师妹,她赶紧缩回了手。那一刻,他羞得满脸通红,要是身边有刀,他准会拿刀砍去这个多出的指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琴,让小师妹对他刮目相看。除了那次,小师妹再也没有嘲笑过他的六指。

  萧云逸的琴艺进步很快,从不称赞弟子的师傅,有一次竟然在他弹完一曲《广陵散》时,面带微笑地微微点了点头。

  小师妹第二次说萧云逸的六指,是他十五岁那年。这年的中秋,棋坛名宿师伯松风子来天籁琴院会师傅。师傅一时兴起,让他们师兄妹献艺,请师伯松风子雅正。松风子听了小师妹与师兄的演奏后,点评一番。萧云逸演奏完,松风子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掉头对师傅说:“吾辈老矣!此子比吾辈多出一指矣!”师傅微笑颔首。从琴室出来后,小师妹朝萧云逸做了个鬼脸,娇声说:“二师兄,师伯对你青眼有加啊!说你多出一指呢!只是我不明白,这多出一指到底是何意思?”萧云逸的脸倏地红了,他望着小师妹,摇了摇头。这天之后,萧云逸感觉小师妹看他与师兄的眼神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离开天籁琴院的那天,萧云逸永远不能忘记小师妹最后看他的眼神,是柔情?是期许?是怅惘???

  三年的游艺中,萧云逸拜谒了几十位琴坛耆宿,然而,所有的收获都没有他从了空禅师那里获益多。在了空禅师那里,他的琴艺踅入了另一境界。

  次日卯时,萧云逸终于赶到了天籁琴院。师兄已于两天前赶到了。师兄先演奏。他的琴艺大为精进,师傅听后,频频点头。师傅示意萧云逸演奏。当萧云逸从琴匣里拿出焦尾琴时,师傅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了微笑。师傅看到的是一把无弦琴!

  三日后,萧云逸与柳湘云举行合卺大礼。洞房里,萧云逸望着柳湘云,说:“师妹,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师伯松风子当年说我多出一指的意思了。”

  “你不用说,我已知道了!那是心指,对么?”

  千百年后,琴坛还在流传“六指琴圣”萧云逸擅奏无弦琴的佳话。据说,他的琴艺具有神奇的魔力。

  盗墓

  都说盗墓是断子绝孙的营生,这话还真应在了胡三的头上。婆娘荷花过门后,不管胡三多么辛勤耕耘,硬是不能开花结果。荷花见庙磕头,遇佛烧香,依旧不见动静。

  眼见自己都三十好几了,膝下却无一儿半女,胡三急了,天天拿荷花出气。那天,胡三与几个人喝酒时,牛二借着醉意讥笑他那玩意没用,要绝后的,胡三当即与牛二翻脸,若非别人劝架,让牛二道了歉,不然,胡三杀牛二的心都有了。回家后,胡三越想越来气,又拿荷花出气。荷花回了一句:“只晓得怪我,不定是你不行哩!”胡三一听,心头火起,扬手扇了荷花一个耳刮子。荷花愣住了,旋即跑进房里,反闩上门,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起来。

  胡三打过之后就后悔了。荷花进门八年了,虽然为荷花不孕之事有过不少拌嘴吵架,但吵得再凶,胡三却从未对她动过一根手指头。胡三脾气倔,也不去敲门向荷花赔不是,径直走到屋后的祖坟边坐下,一锅接一锅地猛抽旱烟。每次与荷花为这事吵架,胡三都到祖坟边坐很久。烧完五锅旱烟后,胡三听屋里没有了荷花的哭声,便又一如先前那样,继续烧旱烟。三锅旱烟烧完后,才将长烟管插入腰中,不紧不慢地回家来。

  进家后,发现荷花依然在房里没出来,胡三一愣,这是没有过的事。之前与荷花吵架,荷花也躲到房里哭,不过,每次他到屋后坟边坐一坐,再回来时,荷花都已走出房,只是依旧寒着脸。胡三忙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绕到窗边,朝里一望,不由大惊失色,荷花直直地挂在屋梁上!胡三砸开木窗跳进房里,将荷花放下,荷花早已没了气息。

  荷花走后,有人要替胡三做媒,再讨个婆娘,胡三婉言谢绝了。胡三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祖坟边,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胡三的大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天,大哥拎着一壶酒来找胡三,兄弟俩边喝边聊家长里短。酒至半酣,大哥说:“三弟啊,你真不打算再找个婆娘了?”

  胡三的眼里顿时溢满了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喝了一杯酒,长叹了一声,说:“三弟啊,既然你意已决,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咱胡家弟兄三人,我和你二哥都有子嗣,独独三弟你——”

  胡三默然不语,连喝了三杯酒。

  “我和你大嫂商量过了,将小三子过继到你门下,三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哥!”胡三的泪潸然滑落。

  八岁的小三子过继给胡三后,胡三对他视如己出,溺爱有加。原本也送小三子到私塾念书的,可是去了没几天,挨了那位老学究几戒尺后,便死活不去了。胡三看着小三子被打得肿起来的手,十分心痛,也就不逼小三子去私塾了。胡三想,也许小三子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人生在世,只要能挣钱,也不一定非得走念书这条道,村里百年来,念书的也不少,也就五十年前中过一个秀才。要论来财之道,还是自己做的营生来财快,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了。

  小三子长到十五岁时,胡三便带着他去盗墓,授其秘不外传的盗墓诀窍。每次都是安排小三子守在外面,胡三从盗洞里缒绳入墓盗宝。小三子也问过胡三,为何不让自己下墓,胡三一脸严肃地说:“你下去还不是时候。该你下去时,我自会让你下去。”小三子虽然心中充满疑惑,却不敢继续追问。

  没有活计时,小三子便到十里外的青枫镇玩,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十八岁那年,在几个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小三子从胡三放钱的地方偷来十块袁大头,兴冲冲地去了镇上的迎春楼。这一去不打紧,十天半月的,小三子就从胡三那里偷钱去迎春楼会春香。不久,胡三便发现了小三子偷钱的事,严厉逼问下,小三子告诉了去迎春楼的事,胡三勃然大怒,狠揍了小三子一顿,将钱看得越发紧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三子满脑子尽是春香的影子,可是胡三将钱藏得紧,再也无从下手了。小三子夜夜难眠,苦觅来钱之道。

  一天黄昏,小三子随胡三到三十里外的一座古墓踩点。胡三踏勘一番后,面露难得一见的微笑。小三子清楚,这个古墓不简单。

  是夜,父子二人挖盗洞。古墓显然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防盗,墓室不但埋得深,而且坟头也不在墓室之上。幸亏胡三道行深,挖到中途,看出个中蹊跷。鸡叫五更时,胡三估摸他们离墓室还有几米远,心知只有等明日再来了,便将盗洞口伪装起来,迅速离开这座山野中的古墓。

  次日上午,小三子对胡三说头痛得厉害,跟胡三要了一些钱,说是去买药,匆匆去了镇上,到药铺里买了药回来。吃中饭时,小三子在端给胡三喝的一碗汤里倒入一些巴豆油。半个时辰后,胡三便开始腹泻,频频往茅厕里跑。

  黄昏时分,小三子问胡三今晚还去不去。胡三说夜长梦多,必须去。当他们赶到那座古墓时,胡三按着疼痛的肚子,让小三子进入盗洞继续挖道。两个时辰后,终于打通墓室。胡三破例让小三子缒绳下去取宝。

  第三天下午,小三子说是有位朋友约他去青枫镇上玩,胡三答应了,但要他当夜务必回家。小三子一到镇上,径奔迎春楼找春香。

  当小三子将墓中偷藏的宝物让春香吊上去后,他呼叫春香快放绳下来,却没有任何回音!

  奄奄一息的小三子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养父胡三救起,已是两天后。

  两支银凤钗

  父亲临终前,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叮嘱我:“收来的银器,无论多么精美,都要在卖者面前,立刻毁坏。”我的泪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多年前,父亲决定正式收我为徒时,也郑重地向我说过这话。我知道,这么多年来,那个致命的错误,让父亲的心终生受着煎熬。

  清溪镇,提起我的父亲,无人不知。清溪镇伢子们脖子上挂的银项圈、长命锁,大姑娘小媳妇们佩戴的银钗、耳环、手镯,大多出自父亲之手。那些银饰,无不精美。

  我家是银匠世家。熊氏银铺就坐落在清溪镇的码头边。银铺虽小,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咸丰年间,我的祖父已将银铺开在这里。清溪镇人都清楚,熊氏银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收异姓徒弟,只传嫡长子。

  祖父去世后,熊氏银铺里,就父亲一人,既当老板,又做伙计。父亲特别爱琢磨手艺。每次去省城,眼睛总爱往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头上、脖子上溜。有一次,被人当作不正经,打得鼻青脸肿。父亲不长记性,下次去省城,眼睛又会不由自主地往大姑娘小媳妇们身上瞅。看到造型精美特异的银饰,回来后,父亲就会仿制。父亲制作的每一件银饰,都独一无二。乍看,有些银饰似乎差不多,若细察,还是能发现其中的细微差异。清溪镇人都说,父亲的手艺虽传自我的祖父,但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父亲的银铺兼收旧银饰。有人遇急事抵头了,又无处借贷,便将家中银饰拿来卖给父亲。这些收购的银饰,哪怕是父亲亲手制作的,也会在坩埚里化为银水,不久,便又变成另一精致银饰,佩到了别人的身上。

  然而,在我出生三个月时,父亲却犯了一生都后悔莫及的一个错误。一天傍晚,一位异乡人匆匆来到熊氏银铺,递给父亲一支银凤钗,父亲打量着银凤钗,当即就惊呆了。这是一支无比精美的银凤钗,钗头上的凤栩栩如生。父亲将钱付给异乡人后,叹息了一声,没有立刻毁坏银凤钗。

  接连多日,父亲一干完活计,就拿起银凤钗点点滴滴地琢磨,父亲时而蹙紧眉头,时而会心一笑。父亲终于动手仿制银凤钗。三日后,父亲仿制的银凤钗诞生了!除了父亲自己,谁也分不清两支银凤钗,谁真谁仿。看着这对孪生姊妹般的银凤钗,父亲内心充满了矛盾。要送一件自己最得意的银凤钗给我的母亲,这是当年父亲与母亲在清溪边的那棵老槐树下私订终身时,对母亲的郑重承诺。可是,盯着那件美轮美奂的真品银凤钗,父亲却怎么也下不了手。父亲最后叹了一口气,再多留几日吧。

  父亲没有料到,就在他成功复制出银凤钗的翌日,那位异乡人又匆匆踅入银铺,焦急地对父亲说:“熊师傅,我前几日卖给你的那支银凤钗还在吧?我想赎回来。”父亲一愣,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正要开口,那人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熊师傅,那支银凤钗是我家的祖传之物,我许诺送给一个人的。那天毒瘾发作,我一时糊涂??熊师傅,那天我见你没有当场毁坏??熊师傅,要是没有了银凤钗,我也不活了!”

  一日,母亲抱着我到镇上最大的那家丝绸铺挑绸料。在丝绸铺里,母亲看到一位妖娆的女子,她的头上也插着一支银凤钗。母亲细细打量着,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当晚,母亲在父亲睡熟后,吞下了银凤钗。

  母亲在绸缎铺遇见的那个插着银凤钗的女子,是清溪镇天香楼的花魁春香。

  升迁玄机

  余文静要调到销售部做经理了!这个小道消息在公司里不胫而走。一时间,公司里波翻浪涌,窃议纷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职位她根本不适合啊!更重要的是,她去了,肖红往哪里摆?肖红是什么人,能让她夺位?除非??也不太可能啊!不然,还不早提上去了??两个星期后,人事变动没有任何动静,公司里又渐渐风平浪静。

  余文静是去年来公司做会计的,虽然长得秀丽,但人如其名,特文静,让她做会计这个细心活,再合适不过了。事实也证明,她在这个岗位上做得非常出色,从未出过任何纰漏。

  肖红与余文静是省财经大学的同班同学,一同来公司的。肖红长得妖娆不说,更是个乖角儿,长袖善舞,很自然的,肖红被派到销售部做销售员。肖红似乎天生就是干销售的料,其业绩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快将其他销售员比下去了。老总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公开表扬肖红。半年后,肖红便被提为销售部经理。

  就有人私下放话,肖红干得好,并非能力多么出色,而是风骚功夫了得啊!听人说,她经常与那些大客户成双成对地出入“人间天堂”夜总会,嘿嘿,“人间天堂”夜总会是什么地方??还听人说,有一天晚上,看见肖红穿着吊带衫、迷你裙,兴兴头头地坐着老总的宝马,去了老总那座郊外的神秘别墅??据说,肖红在大学里的男朋友有一个加强排哩,一个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有一次,两个男孩为了她争风吃醋,打得头破血流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不得不信。

  一个月后,小道消息被证实了。余文静做了销售部经理。肖红呢,做了老总助理。于是,公司里又掀波叠浪,飞短流长。

  “看来,老总的口味变了。”

  “是啊,老是一个口味,难免腻味的。”

  “不对,肖红不是做老总助理了吗?还是得宠的。”

  “难道老总左右开弓,兼收并蓄?”

  “想不到余文静这么文静的女孩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余文静根本不适合做销售啊,地球人都知道的,呵呵,老总难道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嘿嘿,届时老总的天平上,只怕还是‘江山’分量重。”

  “是啊,别看余文静现在风光一时,到头来,登得高跌得也惨哩!”

  ……

  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余文静上任才一个月,就做了一笔七百万的大买卖。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夜晚,在老总的郊外别墅里,娇喘微微的肖红,不无醋意地对老总说:“听说余文静要来销售部,是真的吗?”

  “是啊,”老总迟疑了片刻,接着说,“红,你别胡思乱想。小道消息说,她的姐夫将提为市政府采购办主任。政府采购这块大肥肉,我们公司不是没有动过脑筋,可多年来都没有攻下??红,我不会亏待你的。”

  从不显山露水的余文静有没有姐夫,成了肖红急需解开的谜。

  是走,还是留?

  当警察押着两个神情猥琐的男人走进院子时,桃红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木然地站在破旧的木窗前,泪悄然滑落。

  四年前,中专财会专业毕业的桃红,揣着身份证与毕业证书,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同班的几个要好姐妹,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偌大的繁华江城,与她们先前所想迥异,并非处处是机会。在几个大型人才市场间奔波了半个多月后,她们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进了一家私企纺织厂做操作工。纺织厂在城乡接合部,离她们租住的房子有二里多路。途中,要穿过一大片树林。白天从这里经过的人就不多,夜里更是难得见到一个人影。上夜班时,她们总是结伴而行。

  那天,桃红清楚地记得,是中秋后的第五天。车间里的阿芳过生日。阿芳的男朋友是厂里的保安高峰,要请阿芳晚上去吃肯德基。阿芳想与她换夜班,桃红犹豫了好久,最终拗不过阿芳的央求,同意了。四年来,桃红常常想,当初要是不答应阿芳,自己的人生之路将是另一番境况啊!

  凌晨五点多,一身疲倦的桃红走出车间,才发现是个大雾天,几米外就模糊不清了。桃红独自一人,惴惴不安地走在回出租屋的偏僻小路上。周围的一点轻微的响动,都牵扯着她的神经。当经过一棵合抱粗的大樟树时,突然,她感到头部一阵剧痛??

  当桃红醒来时,已是黄昏。借着窗口的微光,她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地躺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嘴里塞着毛巾,手脚都被布条死死地绑着,身边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霎时,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拼命挣扎着,但一切都是徒然。两个男人朝她狞笑着扑过来??在两个凶恶男人的蹂躏下,她再一次昏过去。

  三天后,桃红被送到了一个陌生山乡,塞进一间贴满大红喜字的房里,房里还有一个精壮的男人。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男人放过她,男人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了三万块娶的,不给我留下血脉就想走?门儿也没有!”

  桃红被锁在高高的院子里,每天,她望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以泪洗面。在江城纺织厂上班时,她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回家,从无例外。她知道父母一定正在为联系不上她而神情憔悴。她也曾试图逃走,但每次都被抓了回来,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她已经逃到了三里外,在一个三叉路口,向一个放牛的老汉问路。老汉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二狗的媳妇吧?”她一愣,摇了摇头。老汉叹了口气,向她指了一条路。她走了不多远,想着老汉的问话,越想越觉得可疑,便又折了回来,走上了另一条路。结果,她将自己又送回来了!她也曾想到过死,但一想到父母焦急盼望的神情,硬是摁灭了这个念头。

  不久,桃红的身体有了强烈反应,吃什么吐什么。男人对她乍然好起来。又是炖老母鸡,又是烧乌鱼汤,还不时从五十里外的镇上托人捎来一些时令鲜果。一天傍晚,她的肚子突然剧烈地疼痛。男人面带喜色地出门了,一个时辰后,找来一个乡下老婆子。孩子一出生,接生的老婆子就对候在门外的男人说:“恭喜啊,是位千金。”男人的脸当时就结了层冰,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坐完月子,她就向男人哀求放她走。男人寒着脸,眼里似乎要长出刀子,说:“不生个带把的,想走,没门儿!”

  她常常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望着高空中的流云,小声哼唱着:“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哼着哼着,便泪眼婆娑。

  三年后,儿子终于出生了。坐月子时,只要一入睡,梦里便交替闪现着父母憔悴的面容,故乡的山山水水,与同学们一起欢闹的情景??

  “妈妈乖,不哭,不哭。”三岁的女儿扯着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

  她的心一颤:“宝宝乖,妈妈不哭。”

  是走,还是留?桃红怔怔地望着西山滴血的落日。

  苦丫

  听不得娘天天在耳边催逼,春节期间,姨妈家的表姐来拜年,苦丫向表姐哭诉了自己的苦恼。表姐很同情苦丫,让她春节后下山,去城里找她。春节后,趁着娘与哥下地干活,苦丫偷偷地离开家来到县城。经表姐介绍,苦丫进了一家服装厂。

  端午节前五天的傍晚,苦丫下班回到几个姊妹合租的房子,就见门口蹴着舅舅。舅舅焦急地说:“苦丫啊,你娘的心脏病又犯了,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当晚,苦丫便与舅舅离开县城,搭了个摩的赶到青龙镇,又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子夜时分,两人才赶回疙瘩村。舅舅家在村东,苦丫家在村西。一进村口,舅舅就跟苦丫说,他太累了,得回家休息,便拐上去村东的路。

  苦丫推开虚掩的大门,匆匆撞进娘的房里,发现娘并没有病,正坐在旧八仙桌边抽旱烟。

  “娘,你——?”

  “苦丫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也不忍心骗你的,只是,你胡表叔家限我们三天之内回话,若不回话,他们就要与别人家换亲了。”娘猛抽了一口旱烟,剧烈地咳嗽一通,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苦丫啊,咱疙瘩村落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五十几户人家,你看,都是亲上加亲的,从来都只有村里的女娃嫁出去,没有山下的女娃嫁进来的。你哥都三十出头了,若不答应人家,你哥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苦丫啊,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哥要是不能传郭家的香火,那娘对不起你早走的爹,也对不起郭家的列祖列宗啊!??你胡表叔的儿子狗剩虽然是个驼背,但心眼儿很好,我是打小看他长大的??”

  任凭娘怎么说,苦丫只是汪着泪,不吭声。春节前,娘这些话,已不知说过多少遍,苦丫开始还激烈争辩,后来便一言不发,用沉默抗议。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娘。娘也不是不讲道理,娘有娘的苦衷。

  娘说了很多,最后搁下长长的旱烟管,长叹了一声,说:“苦丫啊,你赶路也累了,去睡吧。明天我就去你胡表叔家回话。让他们端午节来送礼。”

  苦丫默默地离开娘的房子,走入自己的卧室。苦丫听到娘在外面落锁的声音,心中一阵刺痛。苦丫推推窗户,发现也从外面锁上了。苦丫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

  苦丫不是没有心上人的。苦丫到山下青龙镇读中学时,同桌小牛对她很好,小牛是山下牛家村的。每个周末,小牛都骑着那辆浑身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将她送到山脚下。一路上,他们说着各种有趣的话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中学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高中。苦丫回家跟娘干农活,小牛则跟着村里人去了远方的城市打工。小牛临走前,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来疙瘩村找苦丫,在村外的那棵大槐树下,小牛拉着苦丫的手,定定地望着苦丫,说:“香云,你一定要等我,我出去打工,只要出息了,就来接你。”苦丫羞涩地点着头,心里蜜也似的甜。

  苦丫等了一年又一年,没有等来小牛的任何消息。苦丫知道,小牛在外面闯世界,闯得不容易。苦丫愿等,哪怕再等上几年。转眼间,苦丫便二十岁了,已出落成一位人见人夸的大姑娘。在疙瘩村,女娃早婚成风。就有人向苦丫的娘传话。娘见人家没有女娃,都回绝了。直到狗剩出现,娘才动了心??

  “娘啊——”苦丫痛苦地轻轻叫了一声,拉灭了电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次日,当苦丫娘打开锁,推开苦丫的房门时,她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五天后的夜里,苦丫娘也像苦丫一样,用一根绳子在屋梁上自缢。

  不久,苦丫的哥哥也疯了,整天在村里东游西荡,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苦丫”与“娘”,乡亲们听了,无不恻然。

  九双棉布鞋

  每年,当第一场霜覆盖村庄的时候,七奶奶总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中的那棵合抱粗的歪脖子老槐树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纳得久了,七奶奶也会歇一歇,用手理一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满头白发,然后,便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静静地凝望老槐树上结的那个硕大的喜鹊窝。

  那窝里住着几只喜鹊,孰老孰少,孰公孰母,七奶奶闭着眼睛都能分得清。七奶奶尤其喜欢黄昏时的情景,树上的那一大家子,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七奶奶想,许是在说外出觅食中的新鲜事吧,或是亲人间的嘘寒问暖??想着想着,七奶奶的眼里便溢出了泪。

  时令踅入腊月,七奶奶院子里的那块青灰色的长条石上,便会晒起棉布鞋,一溜儿排开,有大的,有小的,颜色各异。今年,长条石上已排满八双了。经常来串门的邻居李奶奶依稀记得,前年晒的是三双,去年是六双。

  年关一天天逼近,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陆续返乡。七奶奶依旧坐在院中,赶做棉布鞋。

  腊月二十五日那天,七奶奶的女儿荷花终于拨通了哥哥的手机。

  “哥,你和嫂子带着明明回家过年吧,明明都三岁了,还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呢。”

  “还得看情况再说,公司年关要做的事很多,单说年前年后到一些重要单位的例行走动,就得我亲自出马啊,哪一尊神也得罪不起。”

  “做老板有做老板的难处,我也清楚。”

  “爸妈还好吗?”

  “他们,嗯,身体都还好的,只是——哥,你们今年该回来过个年了。”

  “我们尽量赶回来。不管回不回来,我明天先寄点钱回去,叫爸妈多买些年货。”

  “他们说不缺钱的。”

  “我长期不在家,你要经常回家看看爸妈。”

  “我知道,隔三差五我都回来的,我这就在家里呢,你猜妈正在忙什么?”

  “忙什么?”

  “妈正坐在院子里做棉布鞋哩。今年已做好两双了,正在赶第三双。”

  “叫妈千万别做了,她都奔六十的人了,几年前眼睛就不太好使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在外面办公司,人家会怎样想?我明天就寄两双高级暖皮鞋回去,爸和妈各一双。”

  “妈不会听劝的,她已连做两年了,去年和前年做的六双棉布鞋还是新的,加上今年的,就九双了!”

  “怎么做这么多?”

  “为你、嫂子和明明做的啊!”

  “我们都不穿棉布鞋啊!大商场里,到处都有高级暖皮鞋卖的。”

  “哥,你还记得吧,小时候,每到过年,妈都为我们做新鞋。你真糊涂啊,难道不清楚妈年年做鞋的真正心思吗?”

  ……

  院子里,七奶奶不知何时停了手中的针线活,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邻居李奶奶的院子里不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准是李奶奶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回来了,七奶奶清楚。听了许久,七奶奶抬头仰望着光秃秃的老槐树,树梢上的那个喜鹊窝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晃动的摇篮,七奶奶突然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儿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唱着唱着,泪水悄然滑落。

  根生

  多年未回老家了,这次到邻县采访,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才进村口,便被方二爷拦住了,他说:“大侄子啊,你晓得啵,根生杀人了,你是省城的大记者,你可得帮帮他啊!好歹叫政府刀下留人啊!”

  “根生杀人了?!根生怎么会杀人呢?二爷,您清楚,小时候,他连杀猪都不敢看。”我惊诧地说。

  “真杀人了,你晓得他杀的是谁么?”

  “谁?”

  “就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啊!”

  “二爷,到底是谁啊?”

  “还有谁,就是那个畜生黄大牙!”

  “黄大牙?他不是村长么?”

  “是啊,这个畜生,一向作威作福,这还罢了,想不到这个畜生竟然又??告,有用么?他儿子在县里呢。你不记得么?以前张家媳妇被这个畜生糟蹋了,去告,结果怎么样?说是你情我愿,害得张家媳妇从此抬不起头来,一年工夫,人便痴痴呆呆了!”

  方二爷的话讲得很凌乱,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将故事大致梳理了一下。

  根生与春桃是年前才结婚的,结婚时,根生对春桃说,春桃跟他受委屈了,住的还是父亲二十年前建的瓦房。他明年也要外出打工,为春桃盖一幢楼房,像村里其他年轻后生讨媳妇时一样。春节后,根生就跟着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外出打工了,让春桃守在家里照顾病在床上的母亲,料理田地。

  小俩口才结婚,恩爱劲头还没过去哩,就生生分开了,你想这是什么滋味?听说根生在那边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打电话。春桃呢,也经常呆呆地望着村口发愣。

  一天,春桃在玉米地里锄草,忽觉身后有什么响动,猛然回头,才发现黄大牙站在她身后。她一惊,握紧了锄头,慌慌张张地说:“村长,你——”

  “大妹子,我到地里来转转,看你在锄草,顺便来看看你们家玉米长势怎么样。”黄大牙眼睛盯着春桃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口,突然说,“大妹子,看把你慌的,我会吃了你啊?”

  春桃不敢看黄大牙,胆怯地说:“村长,不是这个意思。”

  “大妹子,不是这意思,那是啥意思哟?”黄大牙色迷迷地看着春桃,轻佻地说。

  “村长,论辈分,你是我叔辈了,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我要回去做晚饭了。”春桃冷着脸,边说边弯腰收拾装杂草的簸箕。就在这时,黄大牙竟然从背后将春桃一把抱住,死死地按在地上??

  傍晚,春桃红肿着眼回家。婆婆心细,见她神情不对,一再追问,春桃终于向婆婆哭诉了黄大牙糟蹋她的事。婆婆当即昏了过去。当婆婆苏醒后,对春桃说,千万不要向根生提这事。春桃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在家里只是哭。第四天晚上,当根生打电话来时,她一味哭,不说话。根生再三逼问,春桃才哭诉了被糟蹋的事。

  三天后的黄昏,根生一头撞进家里,衣服上沾满血迹。当天夜里,根生到乡派出所投案自首。根生被关进去后,村里几百人按手印为他向政府求情。据说,有人向上面暗送材料,说是黄大牙糟蹋的妇女不下二十个,然而,上面派人来调查时,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举证。

  大树底下好乘凉

  玉芬每天守着几分薄田起早摸黑、拼死拼活地种庄稼,一年下来,除掉开销,已没有多少节余了,想盖幢房子,那简直是做梦!玉芬见邻居红红在城里开了个小酒店,生意非常红火,才一年多,就在城里买了房子,还将孩子转到城里读书,不由动心了。在不在城里买房,玉芬倒不是太在乎,她更在乎的是能将儿子送到城里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自从丈夫到山上挖草药失足跌下悬崖摔死后,儿子就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玉芬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钱,才勉强凑了两万元。她狠狠心,借了五万高利贷。玉芬将六岁的儿子送回娘家,便开始筹备到城里开酒馆之事。

  中秋节这天,玉芬酒馆开张了。开始一个月,酒馆生意很冷清。玉芬急得夜不能寐。她便去向红红请教。红红一边对着镜子描口红,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玉芬啊,你开张时都请了谁来吃饭?”

  玉芬摇摇头。

  “呵呵,难怪你生意不好哩!谁都可以不请,但周边单位那些负责接待工作的主任、科长什么的,你不请就是你的不对了,他们才是你最主要的衣食父母啊!”红红放下唇膏,望着玉芬说。

  玉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玉芬回来后,设宴招待周边单位的一些主任科长们,整整三大桌,都是高档酒菜,看着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山吃海喝的,玉芬感到肉痛。

  不久,玉芬酒馆的生意就回黄转绿了,每天晚上都高朋满座,玉芬甭提有多高兴了,她做梦都在念叨着什么时候将儿子接进城里来读书。

  然而,让玉芬苦恼的事很快就出现了。那些单位里来设宴的,没有几个付现金,多是打的白条,说是年终时一起结算。收支严重失衡,长此下去,不关门才怪哩!有一次,玉芬实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到打白条最多的那家单位去讨。结果钱没有要到,反而遭到白眼与奚落。眼看着账上的窟窿越来越大,玉芬心急如焚,苦撑着酒馆,只盼年关早日到来。

  年关终于来了,却并没有一家单位主动来清账。玉芬只好一家一家地去讨,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白条却没有兑现多少。对方不是说等等,再等等,就是说单位领导不在签不了字,有的干脆就不让她进门,还有的说是前任签的不认这个账了,要讨账找前任去,总之,没有一家单位爽快清账的,就是付账的一些单位,也只付了部分,还留着一个大尾巴。除夕的前一天晚上,要账归来,望着桌上那一堆白条,玉芬上吊的心都有了。

  玉芬是在正月初三碰到回乡下过年的小花后,才知道红红在城里开酒店是有靠山的,她的酒馆,不但生意兴旺,而且无人敢打白条。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小花拍着玉芬的背,感慨地说。

  元宵节后,玉芬酒馆的招牌换成了小尾羊火锅店。

  牵挂

  李寡妇命苦,按村里人的说法,比黄连还苦。

  大姑娘时,她是村里一枝花,出落得那个俊,多少小伙子为她神魂颠倒、大献殷勤啊,然而,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从不正眼瞧一下人家。村里人都说,她的心高着哩。后来,她与方刚对上了眼。方刚是退伍军人,在部队里是汽车兵,人呢,长得也帅。新婚燕尔,小两口如胶似漆。婚后不久,方刚东挪西借了三万元,买了个农用车,搞起了运输。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方刚那次酒后驾车,将车径直开进了二百米深的峡谷,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要不是怀上了,她死的心思都有的。

  三年后,李寡妇经人撮合,再嫁给村里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老光棍。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年,男人突然得了不治之症,撇下她和前夫五岁的儿子,走了。村里人说李寡妇是白虎星,克夫哩!李寡妇也相信自己命不好,没有再嫁,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苦熬苦捱。

  儿子十八岁那年,没有考上大学,便和村里的青年人到沿海m省省城的一处建筑工地打工。儿子临走前的那夜,李寡妇一夜未合眼,早上起来,眼里布满了血丝。

  李寡妇一个人在家,忙完家务活就钉在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前,电视频道总是固定在同一个台。看完新闻看天气预报,看完电视剧看广告??有时,与邻居拉话,说着说着,就扯到m省省城今天有暴风雨、因老板拖欠工资工人爬脚手架跳楼之类的。邻居就会说:“又想儿子啦?”李寡妇一个劲儿地摇头,等人走后,便撩起衣角拭泪。

  李寡妇家没有装电话,村里人说,你儿子在外头,装个电话吧,联系方便。李寡妇总是说,装那个,一年也用不了几回,每月还要十五块月租哩!儿子有部舅舅送的旧手机,但儿子很少打电话回来。有事没事的,李寡妇就到邻居王嫂家串门,扯家长里短,聊着聊着,眼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屋角柜台上的那部银灰色电话机上。王嫂晓得她的心思,总会说:“打个电话吧。”李寡妇只是一味摇头。王嫂便会叹息:“小刚也是,咋几个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哩。”李寡妇的眼便红了,但说的却是:“听说小刚在那边忙得很,工地上活重,他身子骨单薄,恐怕吃不消的。”其实,小刚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在工地上安排的活计也并不算太重,这点李寡妇是清楚的。

  那年李寡妇早早就准备好了年货,只等着儿子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七,儿子打电话回来,说是工程紧,春节期间要加班,不能回家过年了。儿子补充说,加班期间工资有平时的两倍哩。李寡妇怔了片刻,说:“娃,回来吧,我今年卖了两头猪,家里不缺那几个钱。”

  腊月三十,儿子终于回来了,两手空空。儿子愤恨地说,工程其实早已结束了,那可恶的包工头将工程款结清后,跑了。李寡妇眼里溢出了泪:“我也估摸是这回事,平安回来就好。”

  第四辑 素素传奇

  匪道

  多年后,青枫镇人仍津津乐道回龙山大当家素素的传奇故事。

  民国年间,青枫镇多匪,大大小小的匪帮有十几绺,其中最大的有两绺,分别扎寨青龙山与回龙山。青龙山大当家的叫胡魁,屠户出身,生性狠毒,因与人斗殴,负了人命,便遁入青龙山落草为寇,做起杀人越货的营生。回龙山大当家的叫舒啸,行伍出身,曾参加过武昌起义,因见袁氏窃国,倒行逆施,感到报国无门,不由心灰意冷,便带着几个志趣相投的兄弟离开军队,上了回龙山,啸聚绿林好汉,待机而动。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青枫镇的匪帮也有不成文的匪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否则,其他匪帮将群起而攻之。这些匪帮倒也能恪守匪规。多年来,十几绺匪帮在本地作案之事从未发生。因此,尽管外面谈起青枫镇的匪帮无不色变,青枫镇人却并不惧匪。

  那天,乔装打扮的胡魁带着几个心腹到青枫镇闲逛解闷,在裕泰茶馆里喝茶时,邻座的几位茶客正眉飞色舞地谈怡红楼新来的姑娘素素,言谈中,无不对素素之美赞不绝口。

  “只要能拥有素素,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一富商模样的茶客说。

  “做梦吧!人家素素可是卖艺不卖身的!给再多的钱也没用!”一茶客讥笑道。

  胡魁不动声色地听着茶客们的对话。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十几条蒙着黑面巾的大汉,悄悄摸进怡红楼,为首的彪形大汉用手枪指着老鸨,厉声逼问新来的素素在哪儿,他要带素素去做压寨夫人。敢说不字,就一把火烧了怡红楼。老鸨听那嗓音,分明是青龙山的匪首胡魁。

  “好汉啊,素素和其他姑娘不同,卖艺不卖身,她性子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前几日,镇长想霸王硬上弓,结果她抄起枕下的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好汉且宽容几日,老身好去说服她跟好汉享福去。”老鸨苦苦哀求道。

  “给你三天期限!”彪形大汉踢了一脚老鸨,恶狠狠地说:“到时若交不出素素,怡红楼将成一片火海!”

  胡魁带着手下走后,老鸨立刻派人分头送信给各绺土匪。

  三日后的晚上,胡魁倾巢而出。四十多个持枪的蒙面大汉悄悄踅进怡红楼的大院里。突然,一声怒喝炸响:“胡魁,还不缴械投降!”

  胡魁一愣,瞬间便反应过来,朝发声处便是一梭子。怡红楼顿时枪声一片。激烈的枪声响了半个时辰后,才渐渐消停。

  翌日,从怡红楼的大院里抬出四十多具尸体。

  两个月后,有位采药者在裕泰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绘声绘色地向茶客们说:“半月前,我去回龙山采药,发现怡红楼的花魁素素已做了舒啸的压寨夫人哩!??你们不信?我亲眼所见,在回龙山那块酷似老虎的大青石旁,素素与舒啸紧紧地抱在一起亲嘴哩!”

  胡魁夜袭怡红楼的那晚,十几绺匪帮,只有舒啸领着手下的三十几个兄弟在怡红楼设伏。

  压寨夫人

  话说回龙山大当家的舒啸拔刀相助,带手下弟兄在怡红楼设下埋伏,救了素素。那场激战,除青龙山大当家的胡魁侥幸逃脱外,其他青龙山的匪徒均被歼灭。是夜,素素跟着舒啸上了回龙山。三日后,舒啸就与素素在回龙山的大寨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素素摇身一变,由怡红楼倚门卖笑的花魁变成回龙山大当家舒啸的压寨夫人。

  大婚后,舒啸与素素十分恩爱。回龙山的飞来峰上、回龙溪边、卧虎石旁、歪脖子古松下,都留下过他们你哝我哝的身影。舒啸爱吟诗明志,抒泄心中的块垒,他吟得最多的是岳飞的《满江红》。素素明白曾经参加过武昌起义的丈夫内心深处那报国无门的苦闷。每当舒啸吟诗,素素便弹起琵琶伴奏,琵琶之声多慷慨悲烈。

  那天,他们坐在飞来峰上赏景,舒啸突然深情地望着素素,说:“素啊,我们每天都在刀尖上讨生活,你现在是压寨夫人了,得学点本领,以便防身。素啊,我不能没有你!”素素“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不带兄弟们去外地劫富济贫,舒啸都会带着素素到飞来峰下练枪。素素冰雪聪明,进步神速。半年后,枪法已不在舒啸之下,百步穿杨,指哪打哪,无不中的。

  一天,练完枪后,倚在舒啸怀中的素素忽然幽幽地对丈夫说:“啸啊,我有了。”舒啸一愣,旋即抱起素素,兴奋地向天长啸。

  “啸啊,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若是女孩,用咱们的姓便可——舒林,让她跟你学琴棋书画。若是男孩,就叫舒建国,方今天下,袁贼虽死,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我希望儿子能有所作为。”

  “啸啊,等咱们的孩子长大些,”素素望着丈夫,说,“咱们送他去省城读书吧,像你当年一样。”

  舒啸点点头。

  八年后,素素带着儿子舒建国去省城洋学堂读书。素素留在省城,在一偏僻处置下一座院落,隐姓埋名,陪儿子读书。每个月,舒啸都会潜入省城探望素素与儿子。

  一天深夜,一灰衣人匆匆闪入素素所住的院落。三更时,一脸悲戚的素素赶到了一座豪宅,将舒建国托付给舒啸的一位结义兄弟。他们当年都参加过武昌起义,在枪林弹雨中,舒啸曾救过那位结义兄弟的命。离开豪宅后,素素便与灰衣人快马加鞭地向青枫镇疾驰。

  翌日黄昏,素素回到了回龙山。大寨已被烧毁,地上躺着众多兄弟们的尸体,头颅都被割掉,惨不忍睹。在一块巨石边,素素终于找到了丈夫的无首尸体。空气仿佛凝滞了似的,死一般地静。突然,素素向天连发数枪,厉声凄号:“胡魁,我要将你剥皮抽筋!”

  话说胡魁那次逃脱后,青龙山是待不下去了。他便逃到外地,依旧落草为寇。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胡魁被本土匪帮死死扼制,终究未成气候。后来,他率几个手下投奔了一个地方军阀。在一次激战中,胡魁为救军阀奋不顾身,军阀悦之,将其擢为连长。手下有兵后,胡魁便想报当年之仇。只因青枫镇被另一军阀控制,才未能遂愿。民国十四年的秋天,该军阀夺得青枫镇后,胡魁主动请命,去青枫镇驻防。来青枫镇之前,胡魁派人乔装成做山货生意的商人,潜入青枫镇,刺探回龙山虚实。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胡魁亲率部下突袭回龙山??

  三个月后,胡魁死了。胡魁死在青枫镇怡红楼花魁春香的沉香阁里,也被枭首。胡魁胸中一弹。在沉香阁外,躺着五个兵丁,均是胸口中弹,一枪毙命。

  不久,回龙山上又出现了匪帮,为首的是一位蒙面的素衣女子。

  绝杀

  素素在怡红楼亲手击毙了杀夫仇人胡魁后,从省城到偏僻乡镇,到处都张贴着通缉她的告示。为了不暴露在省城读书的儿子舒建国,素素没有回省城,而是带着几个亲信悄悄潜入山高林密的回龙山蛰伏,只待风头过去,重振旗鼓。

  三个月后,边城青枫镇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又被新的军阀攻占。在青枫镇,轰动一时的胡魁被刺案再也无人问津了。素素见时机一到,便与几个亲信在回龙山的老寨重树替天行道之帜。那些被胡魁打散了的兄弟们闻风而动,从各自潜伏之处络绎赶来。不几日,回龙山老寨里便啸聚了二十多号人马。这些与大当家舒啸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致推举压寨夫人素素为大当家的。

  当是时,边城青枫镇的匪帮有七绺,最大的一绺是落鹞寨的张*子,有百十号人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素素在回龙山再起炉灶的消息早有线报传给张*子。张*子欺素素是一介女流,打定主意,要吞掉回龙山匪帮。同时,或许还能将素素纳为压寨夫人。自从两个月前压寨夫人玉莲难产死后,张*子便有了再找个压寨夫人的心思。张*子早就对美貌惊人的素素垂涎三尺,当年,因有英勇善战的舒啸在,他不敢打歪主意。此时下手,正当其时。虽然素素已徐娘半老,但风韵应该犹存的。

  张*子决定软硬兼施。他让狗头军师阴刁带着几个喽啰携重礼上回龙山,向素素提亲,欲结秦晋之好。自己则率领手下喽啰在回龙山的山口安营扎寨,摇旗呐喊,磨刀霍霍。

  兄弟们听说张*子欺上门来,个个气红了眼,纷纷抄着家伙来找素素,鼓噪着要与张*子决一死战。素素一脸镇静地将为首的几位兄弟邀进密室,商议对策。

  阴刁对素素说,张寨主多年来对她寤寐思服,只因有舒大当家的在,且张寨主与舒大当家的又是兄弟,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张寨主只能将爱慕之心深藏。而今,舒大当家的不幸仙去了,张寨主对她的一腔情意如决堤之水,汩汩滔滔??素素被阴刁的一番话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阴刁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欣然回去复命。

  一个月后,张*子派阴刁带着迎亲队伍上了回龙山。兄弟们纷纷要求亲自送林大当家的去落鹞寨。阴刁满脸笑意地走到他们跟前,发给他们每人一根金条,未了,抱抱拳,朗声说:“今日张寨主与林大当家的喜结良缘,本该邀请兄弟们上落鹞寨,只因落鹞寨地方太小,来贺的贵客多??择日定当邀请各位兄弟上落鹞寨做客。”

  望着盛妆的大当家素素登上了花轿,这些从不流泪的一干兄弟们无不潸然落泪。

  张*子听说素素只身前来,欣喜若狂,不由哈哈大笑。他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让人招来副寨主耿通,耳语几句,耿通点头而去。

  掌灯时分,迎亲的队伍进了落鹞寨。张*子带着手下喽啰与来贺的其他五绺匪帮的匪首在寨门口迎接。看着戴着大红盖头的素素被人扶着,娉娉婷婷地走下花轿,张*子的心都醉了。

  盛大的婚宴上,主宾山吃海喝,欢声雷动。直到子夜时分,婚宴才渐渐消歇。喝得醉醺醺的张*子踉跄着步子撞进洞房。

  翌日,日上三竿。张*子与素素还未起床。聚在议事厅里等待点卯的众喽啰窃窃私语,打趣寨主不爱江山爱美人哩!日上中天,张*子仍未走出洞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两年前,张*子将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玉莲收为压寨夫人时,都没有耽搁升寨点卯的。张*子立的寨规中就有一条:无论是谁,早晨都务必参与升寨点卯,否则,杀无赦!曾有一喽啰因误了点卯而被处死。

  副寨主耿通与狗头军师阴刁对了下眼色,二人匆匆赶往洞房。洞房的门虽然紧闭着,但一扇窗却半开着。为了安全,张*子就寝,从不开窗,这是众所周知的。耿通与阴刁暗道不好,悄悄踅到窗边,只见张*子已横死在室内的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去势

  边城县治所在地青枫镇,提起财大气粗的张老财,无人不知。张老财是青枫镇的首富。其财产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据说,即使在省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地方官上任,都要先去张府拜望张老财。坐落在青枫镇东南角的张府,由八百间房组成,外筑二丈高的围墙,均以青石砌就。张府的家丁,有三十多个,个个持着洋枪,日夜巡逻,看家护院。

  张老财原是大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师长,北伐战争中,他的军队被革命军击溃,他不敢回去见吴佩孚,带着多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悄悄回乡,做起了水陆生意。很快,他掌控了青枫镇及周边地区的水陆贸易。仅他的那支船队,就有大大小小五十多条船,上抵武汉,下达上海。张府大门旁边有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诚不虚也!

  张老财不同于一般土财主,对于修桥筑路、捐资助学之类,均积极响应,每次贡献均不菲。这方面,颇得乡人称道。不过,张老财好色成性,为乡人侧目。除了正妻,他的小老婆已达十五位了,这个数字还会不断增长的。他的小老婆里,有青楼女子,有大家闺秀,有小家碧玉,有上过洋学堂的学生??总之,但凡被张老财看中的女子,他总要软硬兼施、千方百计地纳入房中。

  民国二十二年元宵那晚,华灯初上,张老财一如往年,在一帮家丁的簇拥下,兴兴头头地去街上看花灯。其实,看花灯只是个由头,他的真正用心是猎色。元宵看花灯,是青枫镇的习俗。平时不怎么抛头露面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街看花灯。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些妖娆的大姑娘、小媳妇,分外惹眼。

  张老财一行人五人六地走在大街上,如猎狗般,四处张望。忽然,一个家丁悄悄附到张老财耳边,指着人流中两个绿衣女孩,低声说:“老爷,左边穿绿衣的那个女孩,我刚刚照过面,真是女中之凤啊!右边的那个,也清秀可人。”张老财一听,喜上眉梢,朝众家丁使了一个眼色,家丁们心领神会,都悄悄地跟上去,分散在那两个女孩身边。那两个女孩似有察觉,加快了脚步。家丁们紧追不舍。那两个女孩慌乱中走进一条死胡同,她们一看情况不妙,正要呼救时,如狼似虎的家丁们一拥而上,将两个女孩死死按住,嘴里塞上棉絮,装进两个布袋里,让两个壮硕的家丁扛着,匆匆离去。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一切,都被躲藏在巷口外那棵老樟树后的一个老丐看在眼里。老丐其实不是乞丐,行乞只是掩护,真正身份是回龙山匪帮的眼线。

  张老财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这次猎色,会惹来杀身之祸。你道那两个绿衣女孩是谁?她们不是别人,正是威名远扬的回龙山大当家素素的贴身丫头美美与丽丽。她们名为素素丫头,实为素素义女。素素对她们宠爱有加。平时,她们都是携枪的,寸步不离素素左右。她们一时兴起,相约下山去看花灯,便苦央义母,素素经不住她们苦缠,终于应允了。素素怕她们被人识破,不准她们携枪下山。谁知,这一好心却结出了苦果。

  子夜时分,当素素接到线报,得知自己的两位心爱义女遭张老财劫色,立刻率领十五位神枪手,人含草,马衔枚,快马加鞭地向青枫镇上疾驰。

  鸡叫三更,青枫镇人被张府那边传来的激烈枪声惊醒。

  翌日,青枫镇人纷纷传言,张府昨晚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匪帮攻破,张老财那些看家护院的家丁们非死即伤。还有人神秘地说,张老财倒没有被杀死,只是被阉了哩!对这个说法,人们都将信将疑。

  奇袭

  在张府元宵夜遭到匪袭的次日黄昏,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张府。轿里坐的是青枫镇专治跌打损伤的中医世家第三代传人柳云逸。柳云逸的祖父曾是前清宫廷御医。青枫镇人更加确信张府主人张老财被匪帮阉了的传言。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有人看到张府的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机警地朝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后,便走出门,朝门内说了些什么,接着门里走出七八个人,其中就有张老财。才两个月,张老财竟然头发斑白了!他拄着那根从不离手的文明杖,急急钻进一顶遮着厚厚帷布的大轿里。一行人抬着轿匆匆上路??张老财鬼鬼祟祟地离开张府,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一时成了青枫镇人私议的话题。

  不久,有从省城回来的人说,在省城迎面遇到张老财的家丁,那家丁看见了他,怔了一下,竟然转身向另一方向疾走。人们于是纷传张老财恐怕是到省里去治病哩。不过,那病是根本治不好的呀,说的人一脸坏笑,听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笑。

  其实,张老财不是去省里治病。名医柳云逸绝非徒有其名之辈,他已将张老财的伤口治好,虽然张老财成了废人,但命毕竟保住了。张老财发誓要复仇,哪怕耗尽万贯家财!他暗中派人调查,得知对自己下手的是回龙山的匪帮。他知道,凭自己的家丁与青枫镇警察局的那几杆破枪,根本不是回龙山匪帮的对手。既然不能硬碰硬,就得另想复仇之策。他曾听说回龙山女匪首素素有个儿子,便决定从她儿子的身上开刀,给这个女匪首致命一击。只是,不知其子现在身在何处。于是,他让人密查素素之子的消息。终于,从一个在省城读书的富商之子口中,知悉素素之子舒建国也在省城读书。张老财大喜,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心头闪过。

  一日,舒建国放学归来,在一僻静处,突然蹿出两条彪形大汉??

  当素素得知儿子在省城被人绑架,绑架者要素素在五天之内带二十万银票,只身亲赴省城东南郊的那座关帝庙赎儿子,否则将杀死其子时,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张老财的面影,凭直觉,她断定这是张老财下的毒手。她后悔当初没有将这只阴险毒辣的老狐狸处死。素素清楚,等待她的是一张网!

  经过一夜的思考,她答应了绑架者的条件,不过,她提出二十万银票一时难以筹集,必须在青枫镇多待几日,以便筹集这巨额赎款,请对方容她在十日之内来省城赎人。对方答应了。

  当夜,素素便女扮男装,带着几个得力亲信悄悄下山,抄小路快马扬鞭地向省城方向疾驰??

  第三天的深夜,省城东南郊的那座关帝庙突然枪声乍起,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从关帝庙里抬出九具尸体,是张老财与他的八个家丁。张老财的身体被打成了蜂窝。八个家丁,均是一枪毙命。细心者发现八个家丁的枪都未打开保险栓。

  空城计

  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日寇的一个中队气势汹汹地进犯边城青枫镇。青枫镇原本驻扎着国军的一个营,有三百号人马的,可是营长马大炮却带着部下弃城逃跑。日寇不费一枪一弹,便占领了青枫镇。

  日寇盘踞青枫镇,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为了搜刮粮草,中队长松井右二派出多支小分队下乡。让日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清乡的小分队经常遭到伏击,死伤惨重。松井右二非常恼怒,声色俱厉地命令手下务必速速查清伏击者的来头。

  在汉奸牛二的告密下,松井右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回龙山的绿林好汉。当牛二绘声绘色地向松井右二介绍回龙山的绿林好汉如何了得时,松井右二挥舞着军刀,厉声喝斥:“小小土匪,何足挂齿!我大日本武士,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踏平匪穴!”

  次日,正是旧历八月十五,夜幕深垂时,松井右二留下一支小队守城,亲自率领两支小队百余号人马悄悄摸出城,向六十里外的回龙山疾行,准备实施突袭,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松井右二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全副武装偷偷出城的反常举动,都被一个老丐看在眼里。老丐是回龙山的眼线,专门负责监视日寇动向。老丐当即飞鸽传书,向大当家素素传递日寇两支小队来偷袭的消息。

  鸡叫三更时,日寇偷偷摸上了回龙山。沿路竟然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日寇大喜,直扑回龙山老寨。当他们抵达老寨时,傻眼了,老寨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松井右二暗道不好,心知中了埋伏,急令两支小队分散开来,就地卧倒,准备作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并无任何动静。正当神经紧绷的日寇们准备松口气时,突然,从青枫镇方向隐隐传来激烈的枪声。松井右二脸色大变,急忙集中人马,率着两支小队向山下狂奔。离开老寨时,气急败坏的松井右二令人火烧老寨。

  当松井右二杀气腾腾地扑回青枫镇时,留守的那支小队的五十四个日寇已被全歼了!

  设伏

  日寇中队长松井右二打着如意算盘去偷袭回龙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将留守青枫镇的整整一支小队给蚀了!松井右二这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真正的对手。回龙山大当家的素素果然名不虚传,再也不敢小觑了。

  凭自己手中现有的两支小队百十号人,与回龙寨近二百惯匪作战,若面对面地对阵,吞掉对手不在话下,但对方根本不会正面对攻,只会采取游击战,神出鬼没,有机会便偷袭。对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自己难以对付。要想清除这个心腹大患,得用优势兵力将其围困在某地,围而歼之,方为上策。松井右二思忖再三,决定向田本大队长求援,让他派两支小队前来协助剿匪。

  不久,田本大队长派来的两支小队耀武扬威地开进了青枫镇。松井右二开始秘密筹划攻打回龙山之事。青枫镇日寇得到增援的消息迅速传给了素素。素素马上召集几个头领商讨对策。正在他们激烈讨论着是坚守还是转移时,手下来报,在回龙山的山口绑了一个挖草药的年轻后生,那人口口声声要见大当家的。素素马上让手下将年轻人带上来。

  当年轻后生被带上来后,素素一见,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建国吗?去年省城被日寇占领后,她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在省城一所小学教书的儿子了。当即喝令松绑,母子相拥而泣。

  舒建国向母亲诉说了这一年来的经历。省城被日寇攻占后,他不愿做亡国奴,在日寇的铁蹄蹂躏下生活。他随学校里的一位地下党离开省城,加入了一支游击队,昼伏夜出,袭击日寇??这次来回龙山,就是受他们游击队长之托,联络青枫镇的抗日武装,共同对付盘踞在青枫镇上的日寇。

  当夜,借着夜色的掩护,舒建国悄悄下山,回去复命。

  十天后的深夜,吸取上次教训,松井右二留下最精锐的一支小队,叮嘱小队长要保持高度警惕,有敌来袭,务必严防死守,等待回援。然后,他又亲自带着三支小队直扑回龙山。

  两个时辰后,松井右二的三支小队悄悄摸进了回龙山口。当他们全部进入幽深狭窄的回龙谷时,密集的枪声乍然响起。枪声一直持续到天麻麻亮才消停。

  多年后,青枫县县志上如是记载:“1939年10月16日夜,活跃在青枫县一带的抗日游击队与回龙山抗日武装并肩作战,几乎全歼了日寇的一支中队。”

  袭杀独眼龙

  一天深夜,一个黑影摸上了回龙山。

  话说日寇入侵青枫镇,驻防的国军不战而逃,这对青枫镇的一些匪帮震动很大。飞虎寨的大当家独眼龙麻彪受刺激尤烈。

  麻彪当年曾是大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营长,北伐时他的部队被革命军击溃,无路可走,他便带着几个心腹辗转来到了青枫镇,上飞虎寨落草为寇。在青枫镇的七绺匪帮中,其他六绺匪帮大当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麻彪能在此站稳脚跟,与其惯会见风使舵密不可分。青枫镇每有驻军换防,他都会暗中派心腹送厚礼给新来的长官。

  当汉奸牛二受松井右二之命前来游说麻彪,许诺只要麻彪率部投靠皇军,就让他做保安队大队长时,麻彪大为心动。不过,因心知性烈如火的二当家胡峰肯定会反对做汉奸,麻彪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感谢皇军提携,容他与兄弟们先商量一下,五日后给皇军答复。

  牛二一走,麻彪就将几个心腹请进议事厅,关上大门,商讨皇军招安之事,几个心腹无不赞同。麻彪沉默不语,许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各位兄弟的意见我也不是不赞同,连国军见了皇军都望风而逃,凭我们的这几杆破枪,岂敢得罪皇军啊!只是——”

  “大当家的,有事只管说。”几个心腹异口同声地说。

  “我担心胡峰——”麻彪望着几个心腹,欲言又止。

  空气死一般地静。

  “大当家的,胡峰的确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要不,”一心腹望着麻彪,试探地说,“搬掉胡峰这个绊脚石?”

  其他几个心腹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

  麻彪他们不会想到隔墙有耳的。他们鬼鬼祟祟闪入议事厅又紧闭大门的反常行径,被胡峰的一个生死兄弟看到了,他悄悄地踅到门外,侧耳倾听,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急忙去见胡峰,将麻彪准备除掉胡峰后投靠日寇之事告诉了胡峰。

  是夜,胡峰悄悄下山。

  在回龙山的老寨里,胡峰向素素说了麻彪欲投日寇之事,希望素素能助他除掉这个民族败类。他们商讨到鸡叫三更,胡峰才告辞。

  胡峰回飞虎寨后,将十几位生死兄弟召来。当他告诉麻彪要挟迫大家投靠日寇时,他们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誓杀奸贼,哪怕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飞虎寨前面是斜坡,防守一向森严,安排的都是麻彪的心腹。飞虎寨后边则是悬崖峭壁,是天然的防守屏障。为免意外,还是安排了两个人防守,一是麻彪的心腹,一为胡峰的手下。

  掌灯时分,胡峰召来要去飞虎寨后放哨的那个手下兄弟,向他耳语一番,他点头而去。

  子夜时分,百十号黑影突然出现在飞虎寨后悬崖下的密林里,为首的正是回龙山大当家素素。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悬崖上的信号。

  忽然,从悬崖上传来三声猫头鹰的叫声,两声长,一声短。不久,一根粗大的绳子从天而降。

  一个时辰后,飞虎寨里枪声乍起。当麻彪从睡梦中惊醒,提着枪蹿出来时,才发现回龙山大当家素素与胡峰的枪口正对准了他。

  夜闯柳府

  盘踞在青枫镇上的日寇,经常受到各路抗日武装的伏击,伤员很多,靠几个军医,根本无法应付。中队长松井右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有一个汉奸对松井右二说,青枫镇有个叫柳云逸的名医,出身中医世家,专治跌打损伤,医术精湛,太君何不让他来为皇军疗伤。松井右二大喜,忙让小队长中村带十余人去二十里外的柳家坪“请”柳云逸。

  日寇未到,消息已传到了柳云逸的耳里。他大吃一惊,欲远走他乡,但想到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一走,家人可能就要遭殃,便放弃了出走的念头。他苦思对策。突然,眼睛一亮,匆匆去药房里,找来一些巴豆吃了,便躺到床上。

  中村等日寇撞进张府,听说柳云逸病了,并不相信,径直撞进卧室,见柳云逸果然躺在床上。中村说明来意。柳云逸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自己年纪大了,这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起来??中村在房里坐了十几分钟,柳云逸被家人搀扶着去了三趟厕所。中村掩着鼻子,狐疑地打量着柳云逸,与翻译官耳语了几句。翻译官对柳云逸说:“太君说了,就住在柳府了,等你病好了,再随太君去青枫镇。”柳云逸听了,心下一沉。

  中村等日寇果真就在柳府住下来了。是夜,柳云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跟鬼子去吧,为那些残杀中国人的恶魔疗伤,他一百个不愿意,治好了这些恶魔,又会去屠杀中国人的。可是,不去吧,这些鬼子天天住在他家里,还不知会弄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唉,自己也一把老骨头了,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最担心的还是自己那十九岁的小女儿柳凤,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天快亮时,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半个月前的一天深夜,有人来敲门,说是有家人受了严重刀伤,请他去治病。一顶小轿在黑夜中疾走如飞。当柳云逸走出小轿时,他没有想到,自己已身处回龙山老寨中,站在面前的就是回龙山大当家素素。素素拱手抱拳:“深夜请您老人家来,颇感不安,只因一个兄弟被鬼子射中了左腿,伤得厉害,血流不止??万不得已,只得请您上山,还请您老人家多多包涵!”

  早晨,当老妻来送饭时,柳云逸轻声向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三天后的深夜,几十个黑影悄悄接近柳府后门边。门轻微地“咯吱”了一声,几十个黑影一一闪入门内。

  次日,村民们发现柳府已人去室空。

  不久,有人说,在回龙山上,看见柳云逸带着他的小女儿柳凤在一个山坳里挖草药。

  深入虎穴

  松井右二发现皇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抗日武装的掌握之中,十分恼怒,思忖再三,断定城内必有抗日武装的眼线,便不动声色地派人暗中探查。半个月过去,毫无所获。

  那天,因为揪出抗日武装潜伏眼线之事仍无进展,松井右二对手下大发雷霆。曾经留学日本的翻译阴凌志,一脸谄媚地用日语对松井右二说:“太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松井右二点点头。

  “太君,中国有句古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阴凌志望着松井右二,见他似乎颇有兴趣,便接着说,“太君,只要重赏,肯定会有人为皇军提供线索的。”

  “你的,去办这事的,抓住奸细的,大大的有赏!”松井右二一直紧绷着的脸放下来,拍着阴凌志的背,叽里呱啦地说。

  阴凌志腰弯得像虾米,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愿为皇军效劳!”

  三日后的黄昏,阴凌志在市井无赖胡癞瘌的引路下,带着十几个保安队的汉奸走狗,直扑青枫镇西南角的那座废弃关帝庙,抓住了正在睡觉的一个老丐,带回保安队驻地。虽然用尽各种酷刑,但老丐牙关紧锁,硬是只字不提抗日武装的任何信息。阴凌志不敢继续用刑,怕整死了老丐,皇军那里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便将老丐关进一间小屋里,派人严加看守,待明日再审。

  这一切,都被保安队的副队长刘青云看在眼里,刘青云对这位宁死不屈的老丐不由暗生敬意。

  刘青云本是青枫镇商会会长方儒家的护院武师,日寇来后,本想与其他护院武师一样远走高飞,只因他乃本地人氏,家中有老有小,思前顾后,还是留在方儒家,继续为其看家护院。不料,方儒做了青枫镇维持会会长后,竟向鬼子举荐他做保安队副队长。自从做了保安队副队长,刘青云备受良心的煎熬,一直想找个机会为自己赎罪。

  子夜时分,刘青云回家后,摇醒熟睡的婆娘,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婆娘频频点头。

  次日,刘青云的婆娘穿戴一新,挎着一个花布包,扯着嗓子对邻居说去乡下走亲戚。出了青枫镇,来到一个叉路口后,那婆娘瞅瞅四周无人,便拐上去回龙山的羊肠小路。那婆娘见到回龙山大当家素素时,日头已上中天。

  当天深夜,三条身手都十分矫捷的黑影,突然从保安队驻地的那个大院的院墙上悄悄翻进来,蹑手蹑脚地向大院东北角的一间小屋靠近。淡月辉映下,那为首的分明是个女子,腰上插着两把驳壳枪,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那两个正倚在门边打盹的保安队员,在睡梦中,去见了阎王。

  策反

  皓月映照着回龙山的老寨,夜游之鸟不时从空中掠过,山风中,周遭的黑森林涌动如潮。

  素素在议事厅外的演兵场上徘徊。又一个兄弟死在保安队队长刘歪嘴那个恶魔的手中,算起来,这已是第五个兄弟了!??不除掉刘歪嘴这个恶魔,誓不罢休!素素突然握紧了拳头。

  青溪镇的鬼子面对越来越多的抵抗武装,颇为头痛。为了弥补兵力的不足,大力扩编保安队,让保安队维持青枫镇的治安。保安队的队长刘歪嘴,本是青枫镇的警察局长,做警察局长时便为非作歹,鬼子来后,率先投敌附逆,做了汉奸,被松井右二任命为保安队队长。

  刘歪嘴手下有三百多杆枪,要想剪除这个败类并不容易!何况这个家伙极其狡猾,知道要杀他的人很多,因此大多时候都是龟缩在保安队驻地,为其担任警戒任务的,都是枪法好的心腹。

  硬攻保安队驻地,肯定会死伤许多兄弟,若不速战速决,还会招来鬼子,那就几乎没有胜算。硬拼显然不行,得另想他策。素素边走边想,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影,她停下了脚步。一个月前,要不是他的女人暗送消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救出被关在保安队里的眼线老古。他为什么要暗送消息?显然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看来这个保安队的副队长刘青云,与刘歪嘴不同,并不愿死心塌地为鬼子卖命。如果刘青云能??

  翌日,素素召来几个头领,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几个头领都纷纷赞同。可是,派谁去策反刘青云呢?大家又犯难了。这时,三当家胡峰突然拍着胸脯朗声说,他与刘青云是表兄弟,从小在一起长大,他清楚这位表弟的为人,决非自愿去做汉奸的,肯定另有隐情。他去找这位表弟,会马到成功。素素赞许地点点头。会议一散,素素单独叮嘱胡峰一番,胡峰便匆匆下山了。

  一天,刘青云急急撞进刘歪嘴的房里,对正躺在卧榻上抽大烟的刘歪嘴说:“队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歪嘴抽了一口大烟后,放下烟枪,不紧不慢地说:“刘队长啊,你我是兄弟,没有什么不好讲的,有话只管说。”

  “我姨妈的儿子是回龙山三当家,”刘青云望着刘歪嘴,迟疑了片刻,接着说,“我以前一直不敢跟您提,怕您怪罪。可是,七天前,他突然来到我家,跟我说,想让我向您引荐他。”

  刘歪嘴狐疑地看着刘青云,狠抽了几口大烟,才悠悠吐出几个字:“他为何要离开回龙山?”

  “队长,您有所不知,我那表兄胡峰本是飞虎寨二当家,只因大当家麻彪心胸狭窄,容不下人,一心想除掉我表兄,天可怜见,麻彪的密谋被我表兄的一个兄弟听到了,我表兄怒极,找到回龙山大当家素素,表示只要回龙山能与他联手,除掉麻彪这个仇人,就带飞虎寨的弟兄都上回龙山。结果,麻彪被做掉了,我表兄也上了回龙山。我表兄带着五六十杆枪去的,按说,二当家的位子非他莫属,可是,素素却只让他做了三当家,队长,您说这气不气人?”

  刘歪嘴点了点头。

  “队长,我那表兄带去的一帮兄弟实在气不过,都私下鼓噪着要重回飞虎寨,再起炉灶。可是,队长,您也清楚,要是我表兄回了飞虎寨,素素会放过他吗?”

  刘歪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为了给兄弟们找一条好的出路,他左思右想,就想到了您,因此偷偷下山来找我??”

  一个月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刘歪嘴与刘青云带着二百多号人马,悄悄地开到回龙山下,接应反水的胡峰。子夜时分,一彪人马从山上下来,为首的正是胡峰。刘歪嘴大喜,忙令手下列队迎接。突然,从左右方又驰来两大队人马。刘歪嘴大惊失色,暗道不好,正要下令撤退时,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后背上,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刘青云正怒视着他??

  后记

  近年来,我的写作兴趣转移到小小说上,已出版《指尖之舞》《仕在人为》《迷宫》三部小小说集。这部小小说合集中,收入本人五十篇小小说,均为近作,每篇一千五百字左右,共分四辑:以生动故事别解古诗的“古典之光”,反映两性世界爱恨情仇的“红尘情感”,描写纷纭世象的“世相大观”,以奇女素素为中心的系列传奇故事“素素传奇”。

  小小说是反映社会生活的便捷形式,其触角可以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创作小小说时,我便有意识地向多领域开掘。或打捞那些消隐于历史长河中的风花雪月,或演绎古旧时光中的传奇人事,或关注社会底层弱势群体悲苦的生存状态,或批判不公不义的世风弊俗,或歌颂人性美与人情美,或鞭挞人性的丑陋与卑琐??

  小小说因篇幅短小,尤其需要在表现方式与艺术手法上下工夫。多读小小说名篇佳作,往往获益良多。多年前,我读到台湾作家陈启佑的小小说《永远的蝴蝶》,被深深打动。这是一篇散文化的小小说,写的是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和樱子在一个雨天去寄信,信的内容是“我”告诉母亲打算和樱子结婚的消息。樱子自愿帮“我”到马路对面去寄信,然而,为了寄出这封信,樱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突如其来的车祸把“我”从幸福的山巅推向痛苦的深渊。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却因其巧妙而高超的表现艺术,深深地拨动了每一位读者的心弦,给读者一种强烈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汪曾祺在《小小说谈》中说:“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一枝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永远的蝴蝶》这篇小小说经典之作,是汪老之语的最佳注脚。对小小说“本色天然,充盈完美”之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在此,我要特别感谢泰国《中华日报》副刊主编、着名华裔女作家梦凌女士拨冗为拙作写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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