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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小说的铃铛(自序)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当作家的材料。
首先,我没受过高等教育,就连高中也没读过一天。所以,总觉得肚子里没那么多的墨水,这也是非常困扰我的一个原因,它让我时常觉得比别人矮了半截,看到别人简历里老是某某大学毕业的,心里就很失落,自然也就少了那份底气,当作家也就成了自己一个很遥远的梦;其次,我没有满腔四溢的才华,看到别人出口成章,被地里非常羡慕,背地里也想把自己弄得更像个文人,书是没少买也没少看,国内国外的名着满满登登几书柜,有空了就捧着读,可是我的记忆力又不好,看过的书很少能记住里面的人物名字,看到别人能把俄国名着里的人物的名字,很流利地说出一串一串的,就很恨自己,为什么人家能记住自己却记不住。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是这样,新结识朋友的名字,我老是记不住,人家刚告诉我,一转身就忘了。再见面时,早就把人家的名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总会有一点的尴尬和不好意思。
综合上述原因,也只能得出一个结果,我当不了作家。
可是,就这样放弃我心又不甘,每天在别人已经进入梦乡时,我还是固执地拿起笔来,把心里那些鲜活的故事和人物写出来。看到那些在我心里的故事和人物,在自己的笔下鲜活起来,慢慢地他们就像我的老朋友,一个个地坐在我的面前,与我促膝而谈,与我谈笑风生。那时我觉得很开心,平日说不了的话,我的这些老朋友们就会很仗义地帮我说出,很多小时候听老人们讲的故事和人,时不时地拍响我记忆的门板,叫醒我午夜的梦,在一次次交谈中,我看清了他们的脸,也熟悉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我更懂得了他们内心世界的波澜。我非常感谢这些老朋友,他们教会了我怎样生活,也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人,让我抛弃内心的自卑,勇敢地走着自己的路。
去年夏季,谢志强老师回疆省亲。我在郑州第二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节上见过他,因为他曾在新疆工作过,对我这个来自新疆的小弟格外亲切。其实,我在《阿克苏文艺》当小小说编辑时,就和谢志强老师有过书信电话往来。在郑州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是还是觉得很亲切,也聊了很多关于小小说创作上的问题,应该说我受益非常深。这次谢志强老师回疆省亲,地区文联搞了一个座谈会,让本土的作家、诗人与谢志强老师交流。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头天晚上准备了五篇刚写不久的小小说新作,送到他下榻的宾馆,第二天座谈会时,为我点评点评,找到我自身创作上的不足,也使自己成长得更快一点。
第二天座谈会上,来了十几个作家、诗人,围坐在地区文联的会议室里,听谢志强老师讲小小说的创作,讲小小说的发展与未来。最后,谢志强老师才评点我的作品。在点评之前,谢志强老师一直向我表示歉意,希望我不要介意,说深说浅都不要生气,只是针对作品而言。
其实,我拿出五篇小小说作品就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在我看来,要批就批个体无完肤,从中找到开启文学殿堂的钥匙。平时,大家都碍于面子,不好把话说得太过,更有甚者,只说优点不说缺点,这样一来只会害人,看不到作品的缺陷,也就没有了思考与探究,对日后的创作是无益的。
谢志强老师拿出我的那五篇作品时,我看到已经有很多笔画过的痕迹了。我不知道那些画过的笔迹,到底代表着什么?是好还是不好?再说,我写小小说已有很多年了,也在国内一些刊物上发表过不少的作品,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说心里话,心里还是很有底的,只能等待谢志强老师的下文了。
可是等到谢志强老师一开口,我才知道自己差的太远了,好像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搞清楚什么是小小说。谢志强老师一口气,把我的五篇作品点评完了,望着我说:“连广,不要生气,我只是说了自己对这几篇作品的一些不足,表扬的话我一句也不说,我想今天我的话,对你以后创作一定有很大的帮助。”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我相信,你一定听懂了,你也一定会进步的。”
我看到很多异样的目光在看着我,那些目光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可我心里是高兴的,那番话一下子让我眼前一亮,很多以前模模糊糊的东西,在那一刻清晰了。我知道,一篇小小说不是编几个曲折的故事就成了,应该有更多的思考更深的探究,故事满天下都是,可不是每个故事都能写成小小说。
最后,谢志强老师又讲了一个找铃铛的故事。那个故事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我坐在电脑前,想写小小说时,我就会想起那个找铃铛的老太太,老太太找到铃铛怕再丢,就把铃铛埋在地下,老太太的梦里,看到铃铛发出芽,长成参天的藤条,上面还结满了小铃铛。
我的小小说好像还没有找到那个铃铛。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那个小小说铃铛呢?我想:也许是明天,也许哪一天我变得聪明了,那个铃铛就会走进我的心里。
一只不幸而幸运的羊
我家刚搬到新疆阿克苏时,邻居全是维吾尔族人,村里连一家汉族人都没有。因语言不通,与邻里交流很不方便,感觉就像到了外国。邻居一家叫吐尔地的,三个儿子头都生了疮,我母亲就给弄了一个偏方,用生姜擦头治好了他家儿子的头疮,从此,两家关系也就好了起来。
我家在那个维吾尔村子生活了十几年,一直和吐尔地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直至我家搬到城里住,吐尔地和家人进城还是经常到我家串门。
那年,吐尔地家一只母羊生了只三条腿的羊羔,成了村里的新鲜事。全村人都跑去看,看完了大家都觉得,这只羊羔很可怜,估计活不了。
羊羔只有三条腿,一个星期之后,它才能独自站立。在此之前,小羊羔只能靠人的帮助才能吃到奶。三条腿羊羔学会站立走路,吃了不少苦头,最终它还是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长大了。在吐尔地精心饲养照料下,三条腿的羊羔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非常好,比其他的羊羔长得更加健壮。
吐尔地对这只羊羔有一种偏爱,走到哪里就把它带到哪里,过渠沟或者上坡坎时,它的三条腿跳不过去,吐尔地就抱它过去。庄稼地头的草肥嫩,它好像很懂主人的心思,它知道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不该吃,就算走进庄稼地,也不会动一口庄稼,那些鲜嫩的草已经让它很满足了。再加上吐尔地吃馕时总给它喂上一点,它反倒比其他羊羔更见长。
过了古尔邦节,吐尔地的大儿子就要结婚了。吐尔地几天来都不咋说话,心里一直盘算着儿子结婚的事。那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炕上默默不语,吐尔地妻子打破沉默说:库尔班的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婚期也快到了,看看,杀哪只羊,现在好加一把料,加加肥。
吐尔地抬头看了一眼妻子,瓮声瓮气地说:“一群羊,杀哪只不行。”
儿子库尔班说:“就杀那只三条腿的吧,就它肥,还是个三条腿。”
儿子库尔班的婚期很快就到了。因为是邻居,我父亲早早就过去帮忙。那时候,我家到阿克苏也就一年多,对于维吾尔人的习俗还不很了解。虽然父亲去帮忙了,可并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维吾尔人杀羊是要念经,杀羊人刚把三条腿的羊牵过来念经时,却出现惊人的一幕,它仅有的一条前腿,突然跪在我父亲的面前,叫声非常凄惨,而且眼睛流着泪。
见我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三条腿的羊立起一条前腿,向我父亲面前挪动了两步,再次跪下一条前腿。这回我父亲明白了,它是在乞求我父亲救它。当杀羊人提刀走过来,父亲拦住了杀羊人。
吐尔地和其他帮忙人都围了过来。父亲说明情况之后,吐尔地很无奈地对父亲说:“哎,我的老朋友,我的儿子结婚不杀羊,我们怎么招待客人呢?”
父亲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嘛,一只羊给你,这只羊嘛,我牵走。”
吐尔地似笑非笑地说:“哎,我的老朋友,你的羊那么瘦,我的羊这么肥。哎呀,我嘛,不好说了嘛。”
父亲毫不犹豫地说:“好,我明白了,我的两只羊给你,你这只羊给我。”
从那以后,那只三条腿的羊就成我们家的了。为此,父亲没少挨母亲的怨,说父亲太傻,用两只羊换一只三条腿的羊,天底下哪有他这么傻的人。可父亲总是对母亲说:“这是一只通人性的羊,就是拿十只羊换也不后悔。”
隔了一个月,父亲就有好消息告诉母亲说:“老伙计,我们家的那只三条腿的羊怀孕了。哼,差一点让吐尔地一刀子杀掉两条性命。”
母亲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怀孕了吗,我就不信,能生一个金娃娃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三条腿的羊生产了。一只羊羔生出来,父亲觉得没事了,可三条腿母羊还是卧在地上不动,过三五分钟,又生出了一只羊羔。这可把父亲高兴坏了,连声喊着母亲:“老伙计,快来看,是个双胞胎。”
母亲急三火四地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才露出笑容。
村里人和吐尔地得到这个消息,也都跑过来看。吐尔地后悔地对父亲说:“呜呦,你的命这么好嘛,我几十只羊也没有生双胞胎的,你拿来了一只,就是双胞胎嘛。”
父亲说:“哎,吐尔地,你嘛,差一点点,三条命被你杀掉了。”
三条腿的羊带着两只羊羔,每次路经邻居吐尔地家门时,它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但是能看出它的眼神,总是始终斜视着吐尔地的家。我家的羊群壮大的速度,是方圆百八十公里最快的,当然是生双胞胎三条腿羊的功劳,它生的羊羔长大了,也生双胞胎。我家的羊群几年工夫就壮大起来。所以,村里人都想买我家生双胞胎的羊羔。
羊群壮大了,父亲就开始卖生双胞胎的羊羔。每年,不等羊羔生下,村里人就老早准备好了买我家母羊羔的钱,当然价钱比其他母羊羔高两三倍。
后来,我们家从农村搬到城里,父亲虽然不舍三条腿的羊,为了进城,还是把它卖给了村主任,因为他答应了父亲,不杀也不卖三条腿的羊。再后来,父亲还回过几次农村看过它。最后一次,父亲回来说,三条腿的羊老死了。为此,父亲有很长时间与酒为伴,还常和别人说起那三条腿的羊。
羊的自由
距离阿克苏城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荒山,山势并不高大,只因山体是黑褐色的,而得名黑山。在黑山脚下有一个维吾尔村庄,名字就叫黑山村,村子大约有七八十口人。这个村子很早以前就以半农半牧为主,土地虽然多却极其地缺水,很多土地都荒芜着,不知哪一年,村子从阿克苏河引了一条灌溉渠,全村人畜饮就靠这一渠的水了。
乌布利就是这个小村子土生土长的人,从生也没离开过这个不穷不富的村子。三年前,也就是古尔邦节前一天晚上,乌布利丢了一只过节要杀的羊。至今已有三年了,他还念念不忘那只丢失的羊。那只羊长得很威武,看模样就知道生殖力很强,要不是家里还有一只比它更威武的种羊,前年古尔邦节不会想杀它的。可就在古尔邦节前一天晚上,那只羊莫名其妙地丢了。乌布利怕亲戚朋友说他小气,就另外杀了一只羊过节。古尔邦节过后,他和村里人找了好几天,好像这家伙突然就蒸发了,从此就不见了踪影。
在黑山里面发现了一个怪兽,它奔跑起来非常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头上盘着大大的犄角,浑身黑不溜秋的,身体庞大,跑起来把地踏得咚咚响,外面好像还穿着盔甲,头和四肢却很小,就像乌龟一样把头和脚缩在甲壳里。听放羊的孩子们还说,好像那家伙鼻子还会喷烟雾。
这是几个放羊孩子回来说的。村里的大人根本不信这几个孩子的话。后来,村里有一个大人也说,在黑山里也看到了那个怪物,形容的模样和孩子们差不多。但是更多的人不相信那些无根无据的传言。
时隔不久,村里又有人说在黑山里看到那个怪物了。村里就有人觉得奇怪,问那人:“没事你跑到黑山那个鬼地方干什么呢?”
那人说:“我只是路过那里,想找个解手的地方,一回头就看到那个怪东西了。”
村干部根本不相信,可是假话说三遍也变成真的了,何况被村民传得沸沸扬扬的黑山怪物,已经在村里造成一定恐慌。村干部再三研究决定上报到乡里,乡里没人理这个茬儿,还没鼻子没脸地说:“大白天见鬼了,你们不觉得荒唐可笑吗?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村干部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真的他们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村里人却深信不疑,而且这种恐惧感一天比一天强烈,甚至有的父母哄孩子常说:“别哭了,再哭,黑山老妖就来了。”村干部为了安抚村里人恐惧的心态,决定要进黑山探个究竟。搜寻一上午并无结果,只见过一些羊粪和羊蹄脚印,别无发现。说起来黑山并不算大,在庞大的天山山系中,只是冰山的一角。可要想在黑山里搜出一个怪物又谈何容易,无异于大海里捞针。村主任买合苏提江说:“不管怎样,都得给村里人一个交代,不能让村里人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下午刚前行了一段路程,有人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有一个黑点在动。他捅了一下村主任买合苏提江,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主任,你看那里,好像真有一个东西在动。”大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感觉脑后生风,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村主任买合苏提江眯起眼睛,顺着指引的手势望去,声音也有些颤抖地说:“没错,大家准备好家伙。”
村副主任艾合拜尔做了一个包抄的手势,大家就分散开来,向那个黑影子悄无声息地包抄了过去。
距离那个怪物越来越近了,大家也可以看清那个怪物了。大家越接近越觉得像一只羊,只是比别的羊大了许多。包围圈越来越小,那家伙听到了响声,静静地望了一望,用鼻子嗅着风中的气味。
就在怪物蹬开四蹄想逃的时候,一只大网从天而降,那家伙拼命地挣扎着,大家一起上手把那家伙按在地上,它发出永世无法改变的叫声“咩咩”。
回到村里,全村的人都来看“怪物”。这家伙两年没剪毛了,厚厚的毛有一尺厚,就像穿了一层厚厚盔甲,头上的毛几乎挡住了眼睛的视线。乌布利歪着脑袋走过来,蹲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一拍大腿说:“哎呀,这不是我家前年丢的那只羊嘛!”
有人疑惑地说:“鬼才相信你的话,你家羊丢了两年多,早就成了别人的美餐了,凭什么说这是你家的羊?”
乌布利激动地说:“我可不是那种见财起意的人,你看看这对盘着的角,再看看羊头的长相,和我们家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又有人说:“一模一样就是你家的吗?你总得说出理由让我们信服吧?那我说是我家丢的行不行?”
“我记得丢它的时候,脖子上有一块牌子。”乌布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有一件东西你们都见过的。”乌布利说着就蹲在地上,扒开羊脖子厚厚的毛,一块一寸大小圆牌子露了出来。“看,就是这块牌子。那块牌子是一次秋季农牧民运动会上得的,上面还刻着‘黑山村第六届秋季农牧民运动会’的字样。”
乌布利站起身仰面朝天:“胡大啊!感谢那块牌子还在。”
大家也都凑过来看,看到乌布利的样子,大家又都笑了。有人说:“乌布利好运气呀,丢了两年的羊又找回来了,就当捡了一只羊,你得请我们吃饭。”
不管怎么说,乌布利牵着失而复得两年的羊,心里还是很高兴。
那天夜里,乌布利做了一个梦,那只羊又逃进了黑山。梦一醒,顾不上穿鞋他就跑到羊圈看。从此那只羊就彻底丢失了。
人都说再去找找。乌布利却摇着头说:“算了,羊也有羊的自由。”
两只羊的战争
赛买提,你家的羊又和西热力江家的羊顶起来了。
一听到有人大老远地声,赛买提撂下坎土曼撒腿就跑,心里别提有多气了。自从春季农牧民运动会之后,不知自己家那只羊中了什么邪,一天到晚,只要吃饱了喝足了,就想着办法挣断绳子跳出棚圈,别人家羊它不找,专找西热力江家的羊顶架,就像它们有八百年的仇似的。
赛买提和西热力江各自牵着羊走了。西热力江就像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还一个劲儿地说:“赛买提,好好侍弄着,秋天再一比高下。”一看到西热力江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赛买提心里别提有多恶心了。
赛买提瞥了西热力江一眼,连话茬都没接牵着羊就走。可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西热力江那副不知廉耻的嘴脸竟笑得那么灿烂,简直能让他吐出十八年的饭;恨的是自己家这只羊太不争气了,怎么就输给了西热力江家的羊了。赛买提走几步就停下来,狠狠地踢上一脚,还没好气地骂着:“看你狗日的平日把你骚情的,啊!上蹿下跳不知咋能了,一上场你就不行了,啊!真是丢人现眼。”
赛买提和西热力江是一个村长大的,他太了解这个人了。小时候,这个家伙就不是个好东西,鸡鸣狗盗的勾当总少不了他,欺老打幼还是这个坏东西。赛买提从小也没少挨他的欺,没办法,那家伙壮得像一头驴,赛买提一个人是绝对打不过的。赛买提曾和同村的几个小伙伴,一起上也没打过他,也更加助长了这个坏家伙的嚣张气焰。
尕旺村的大人讨厌他,孩子们恨他怕他,可是大家却敢怒不敢言,怕这家伙像狗皮膏药贴上了就揭不下来。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有一股难缠的劲头,如果谁得罪了他,准保没有好日子过。那年夏天,杏子刚熟,西热力江就去偷吃,被人家抓住了,为了解心头之气,就扇了他一巴掌。这回好了,第二天那家人的烟囱堵了,大门上抹了很多粪便,圈里的羊也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本想这样就算完了,谁知没过多久,刮了一阵不大的风,那家人的那颗杏树就被刮断了,再一看杈口迎风面已经锯断一半。知道是西热力江干的,可是那家人不想招惹麻烦,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好不容易西热力江这个坏东西长大了,这家伙又喜好上了沾花惹草,浑身总透着那么一股邪气。他不好好过日子,今年娶了明年离,一连娶了五个妻子也离了五个,还是恶习不改,看到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漂亮,就起邪念。前几年,这个坏东西不知怎么了,偏偏瞄上了赛买提的妻子,非说他妻子给他抛媚眼了,惹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赛买提知道这是欺他胆小怕事,想干什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妻子是什么人,赛买提心里太清楚了,别说给那个坏东西抛媚眼,就是见了生人脸都红,这不是明摆着找事嘛。赛买提下足了狠心,只要那个坏东西再敢来,就让他知道老实人的厉害。还好,这个坏家伙不知为什么偃旗息鼓了,这反倒让赛买提心里犯了嘀咕,过了很长一段不踏实的日子。嗨!不说了,反正一想起西热力江干的那些龌龊的事,赛买提就打心眼儿里恶心。赛买提有时甚至觉得,他和这个坏家伙前世有仇,从小受他欺负不说,长大了也躲不过他笼罩的阴影。这回更邪乎,他家的羊也欺负上来了,你说这让人多闹心!
赛买提一脸铁青牵着羊往回走。那只羊也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回头看一眼远去的西热力江,再看看垂头丧气的羊,心里的恼怒和羞辱感一下子充满胸口,又是重重两脚落在羊的身上,嘴里还不住地骂着,可还是无法消解心头的气和恨。要不是看在这只羊是家中重要财产,他非宰了这只不争气的羊才解心中的气。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之间就秋天了,尕旺村秋季农牧民运动会也一天天临近了,可是赛买提就是高兴不起来。
说真的,他有些怕秋天的农牧民运动会,如果赢了西热力江还好,也算出了心头之气,可是再输给那个坏东西,这脸面可就没地方搁了。可是,这种事情他无法掌控输赢,别说是羊与羊之间的争斗,就是自己上场了,谁能保证只赢不输。赛买提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可是输也要看输给谁,再输给西热力江他也实在太没面子了。
赛买提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几个月他没干别的,天天琢磨怎么在秋季农牧民运动会上赢回面子,最起码也要灭灭西热力江那股令人讨厌的气焰。赛买提每天精心饲养着羊,除了青草还给加了麸皮和玉米粉。
运动会日子到了,斗羊场上非常热闹,赛买提知道都是来看他和西热力江的羊。西热力江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在那里和一群人口若悬河着,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赛买提扭过身狠狠吐了一口痰,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拼斗,西热力江家的羊渐渐体力不支,最后逃出赛场。赛买提挺胸昂头走出斗羊场,后面跟着头上缠着红绸的羊,那感觉真美。
第二天,有人说赛买提把那只绑红绸子的羊杀了。谁都不相信。
后来,听人说,赛买提不想给西热力江留下赢他的机会。
种羊
卡斯母老汉是一个独居老人。没有结过婚的老人卡斯母老汉,无儿无女,眨眼之间年岁就大了,干不了庄稼活儿了。可是日子总是要过的,怎样过呢?卡斯母老汉不想到养老院颐养天年,他就在巴扎上挑选了一只体形健壮、生育能力强的小羊羔养。养大了,就做了种羊。
村子里养羊的农户有不少,每户都养三五只羊,一是为了过古尔邦节或肉孜节宰杀吃肉;二是也可以增加收入。但是就那么几只羊,谁会养一只种羊?实在太不划算了,母羊发情的时候,一般都是找种羊配种,养种羊就成了一种行业。其实,在卡斯母老汉养种羊之前,没有专门养种羊的,而是很多养羊大户家中就有种羊。那些家中只有三五只母羊的,到了母羊发情时,就会求那些养羊大户家中的种羊给配,给点苞谷、麸皮,算是酬劳,或者说是对种羊付出的补养。但是,人家养的种羊是为自己母羊配种准备的,给钱给物别人也不愿意,怕把自己家的种羊累倒了,每年到了母羊发情期,都是最愁人的时候,到处求人找种羊给发情的母羊配种。
村里的乡亲们都喜欢卡斯母老汉的为人,他从不把钱当一回事,有钱的给配种,只收两元钱,没钱的他也给配种,他说:“养种羊就是给发情母羊配种的,不配种要它干什么?”
卡斯母老汉这两年日子过得很好,吃喝用全靠那只种羊给他挣。卡斯母老汉也特别爱惜那只种羊,走到哪里就牵到哪里,每天他都牵着那只种羊吃最好的青草,晚上他还要给种羊加细料,麸皮、苞谷什么的,把种羊喂得膘肥体壮,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田间地头的草长得最旺了,又肥又嫩,别人不敢在地头放牲口,因为管不好牲口,一不小心让牲口吃了别人的庄稼就不好了。卡斯母老汉不怕这些,他一个人看着一只种羊,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所以每天他很快就放饱了种羊,剩下的时间,他躺在暖暖的太阳下睡觉,种羊就卧在他的床下反刍养精蓄锐,等到有美差的时候,它就像上满发条似的,把满腔的热情燃烧起来,一个生命就在母羊的肚子里孕育而生。六个月之后,一只小羊羔咩咩地降生了。
村子里有一百多户人,每家每户都会养三五只母羊,这样一算,有好几百只母羊,也使得卡斯母老汉的生意红火。
卡斯母老汉的种羊长得很漂亮也很威武,一身雪白的毛,四条腿非常粗壮,尾巴又肥又大,脑袋上盘着两只大大的羊角,走起路来高高昂着头,四蹄踏地嗵嗵作响,体态非常健壮,像一匹小毛驴,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霸气。村子里的乡亲们非常中意卡斯母老汉这只种羊,经他的种羊配种怀孕的母羊,生出来的羊羔非常健壮,抗病能力也非常强。事实已经做了最好的回答,两年来,卡斯母老汉的种羊留下了很多子孙,这是有目共睹的,谁不知道卡斯母老汉的种羊好,找他的种羊给母羊配种的越来越多。每到三四月份,总是有人找上门来,隔着院墙对他喊:“卡斯母老爹,我家的羊发情了,拉着种羊来,给我家的母羊配一次吧。”
卡斯母老汉抬起头望一眼,看清了是谁,就说:“好吧,回家等着吧,一会儿就到。”卡斯母老汉每次牵来种羊,他都要蹲在旁边看着种羊确实配上了,才会收钱带着种羊走。他对他的种羊很有信心,只要一次,绝对是可以配上的,他说了:“如果一次没配上,再配一次不收一分钱。”
第三个年头,卡斯母老汉又买了一只小羊羔,乡亲们就问他:“卡斯母老汉,又买一只小羊羔干什么?想吃肉了吗?”
卡斯母老汉就说:“做种羊。”
“老爹,你想做种羊专业户?养一只就够了,再养一只有什么用?”
卡斯母老汉就说:“村里的羊都是我家种羊的女儿,长大了,也要生小羊羔,还用那只种羊配不行,爸爸能给女儿配种吗?那样生出来的后代不健康,种群退化,那就麻烦了。”
乡亲们都说卡斯母老汉好,人家年岁大了,干不动体力活儿了,养种羊也把自己养活了,全凭自己劳动吃饭。可是有人笑话卡斯母老汉说:“卡斯母老汉一辈子没结过婚,老了,养了一只种羊看着配种过干瘾。”
村里人都知道那个家伙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也非常讨厌这个人,大家就不客气地说:“自己正大光明挣钱,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东游西逛的人强多了,一天到晚不想好事情,偷鸡摸狗,长着嘴巴还要说别人。小心了,阿拉真主看到了会惩罚他的。”
那个想拿卡斯母老汉开涮的家伙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大家开怀地笑了,笑声像暖风吹进心里,让人们打开心中的向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麻烦
这些日子,卡斯母老汉有了一点麻烦。麻烦是他那只种羊给他惹的。
本来,卡斯母老汉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麻烦事。可如今,就是这点小事却演变成了他的麻烦,让他有一点恼火。他不想提起这件烦心事,他觉得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更是让他难以启齿,总有一股说不出倒不出的感觉。可是这事就摆在那里,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不好受,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般,有时,他甚至觉得居莱提这个人是吃饱了肚子瞎扯淡,拿他一个老头子和他的种羊整事儿,真是无聊透顶了,也实在令人气愤。
其实,发生在卡斯母老汉身上的事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把种羊拉过去再配一次不就行了吗?谁知道居莱提这家伙硬是不依不饶的胡搅和,说什么错过了最佳产羔期,赶上了冬天产羔,怕把小羊羔冻死了,又没有草又没有料的不好饲养,卡斯母老汉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心里也是很没谱,谁知道居莱提那个家伙在想干什么?等着瞧吧。
原本,卡斯母老汉也是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道理,可是,居莱提就是不听,吵吵闹闹折腾了起来。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事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一听卡斯母老汉这样说,就遭到居莱提更大的不满,他大声地说:“卡斯母老爹,你这么大年龄了还不讲道理吗?想耍无赖吗?”
“你们听一听,居莱提这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卡斯母老汉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啥时候听过这样难听的话,简直就是在骂我啊?你小子买上二两棉花纺一纺,就知道了,我老汉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珠,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如果倒退二十年,他的拳头一准打在居莱提的脸上,让他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他忍了一忍,也不再说话了,他要看一看居莱提这家伙到底还能说出什么样的天大事来。
居莱提也是一脸的不高兴,背着双手说:“我们今天不说冰冷无比的冬天,我们阿克苏这地方也很少碰上那样奇冷的冬天。”
卡斯母老汉接上话茬说:“没关系,如果真的碰上了,我来给你饲养一个冬天的母羊和小羊羔,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再牵回去,我不要你一分饲养费,如果死了,我愿意赔偿你,而且是双倍地赔偿你,这回你满意了吧?”
居莱提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当然的,是因为你的原因造成的,让你赔也是理所当然的,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卡斯母老汉心里想,看到了没有,这个家伙还真的拉得下脸来,哪里像一个村子里住了多年的街坊邻居,他感觉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太陌生了,他几乎认不出他是谁了,卡斯母老汉算过了,居莱提家的母羊现在配上种,经过六个月的孕育,生小羊的时间正好赶上冬天,假如真的死了母羊和小羊羔,还不知道居莱提这家伙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卡斯母老汉不说话,冷眼望着居莱提,等他说下去,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居莱提也望着卡斯母老汉,慢悠悠地问:“你家的种羊没有给我家的母羊配上种,是不是?这你不会不承认吧?”
卡斯母老汉点点头说:“这还有什么好争辩的,我从来没有说不是。”
“好,”居莱提说,“只要你承认就好,听我往下说:用你家种羊配种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我家的羊又发情了,傻子也知道没配上,现在再配一次,就算这次不担心配不上,百分之百我家的母羊受孕,到了产羔期是不是晚了一个月?”
卡斯母老汉听了居莱提的问话,点了点头说:“是。”
居莱提低下头想了想,走了两步停下来,望着卡斯母老汉又问:“卡斯母老汉,你能告诉我一个月的羊羔在巴扎上能卖多少钱?两个月的羊羔又能卖多少钱?”
听了居莱提的话,卡斯母老汉一时被噎住了。
“不行,”居莱提晃着脑袋说,“我就到法院告你,你输了,还得掏诉讼费,看谁吃亏。”
居莱提那边去法院,卡斯母老汉在这边干生气,一见到那只昂首挺胸的种羊,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却嘀咕着,你看看你那个鬼样子,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儿,谁家的母羊发情了,你这个家伙闻风就知道了,又是蹦又是跳的,恨不能马上就见到那只发情的母羊,看把你骚的狂的能的,天下好像就数你了,上个月怎么没让居莱提家的母羊怀上呢?惹的居莱提那家伙上蹿下跳的,现在人家还要告我,你说,现在我们该咋办?种羊是动物,它并不知道自己惹祸了,依然和他挺亲近,看到他就想他又有好吃的,欢蹦乱跳地跑过来,卡斯母老汉看到它就有气,抬起脚就踢了一下,生气地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别以为我有多喜欢你,惹了祸还想吃好的,别想了,滚滚滚,别在这儿给我耀武扬威的,现在看到你我就心烦。”
法院开庭的日子到了,卡斯母老汉和居莱提在庭上和解了,赔了居莱提30元钱,他的麻烦也就没有了。
事情总算了结了,了结了他心里的一块病,可卡斯母老汉总是高兴不起来,他在法院见到不少打官司的,一问都不是什么大事,他的心里就特别疑惑,他心里想,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屁大的事情都要往法院跑,连一丁点儿情面都不讲了,街坊邻居住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非得上法院,还怎么相见。
他觉得现在的法院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事情都管呢?
上法庭
麻烦再次缠上了卡斯母老汉,还是他那只种羊给他惹的祸。但是,这次却是他说上法院的。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暖洋洋的阳光,轻轻的风,是一个非常好的午后,让坐在院子里的卡斯母老汉不觉地产生了倦意。人老了瞌睡也就多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迷糊着了,等他一觉醒来,他的麻烦也就来了,他的那只羊在凯塞尔的手里牵着,凯塞尔满脸的不高兴,就像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一般,瞪着一双杏核似的小眼睛望着他,把他吓了一跳,他揉了揉刚睡醒的眼睛,问:“凯塞尔老弟,你这是干什么?瞪着眼睛怪吓人的,快坐下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凯塞尔并未坐下来,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单手叉腰:“你说,你家的这个家伙把我家的母羊强奸了咋办?”
卡斯母老汉一听这话,就哈哈哈大笑起来,心想:凯塞尔这小子真能整,“强奸”这个词怎么能用到这里呢?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乱用词汇。一只种羊强奸了一只母羊,说出去谁会信?真是从古未闻的新鲜事儿。他抬起脸笑着说:“凯塞尔老弟,今天你怎么啦,大白天说梦话,我的种羊给你家的母羊配上了种,我没有何你要配种钱,你怎么反倒跑我这里来兴师问罪了?还说强奸了你家的母羊,让别人听到多不好,也让别人笑话。”
凯塞尔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说:“那可不行,这事你说得倒轻巧,这事儿可得说个清楚,不能我吃着亏,还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两块钱算什么,二十块钱我也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心里在想,天下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是烦人。卡斯母老汉耐着性子说:“凯塞尔老弟,这种事情我们怎么能说得清楚?都是不会说话的牲口干的事情,我们有必要操这份心吗?母羊发情了,就是需要配,这有什么错?可以说是天经地义。”
凯塞尔低头沉思了一下,抬起头问:“这只种羊是不是你家的?”
“是。”卡斯母老汉说。
“是就好。”凯塞尔说,“我请你家的种羊给我家的母羊配种了吗?”
“没有。”卡斯母老汉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我没有请你家的种羊来给我家的母羊配种,你家的种羊为什么把我家的母羊干了?这不是强奸是什么?”凯塞尔连珠炮似的,把卡斯母老汉给轰晕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而且还老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望着凯塞尔等着下文。
凯塞尔依然一脸气鼓鼓的表情,但是口头上语气明显缓和了一点说:“卡斯母老哥哥,我本不想为难你,可实在没办法,我没看上你家的种羊啊。”
卡斯母老汉一听这话可就不高兴了。你没看上我的种羊给配种不假,可你不能贬低我的种羊,我日后还要靠它吃饭,没了生意还怎么办?简直是在砸他的饭碗子,这可是万万不行的,他对凯塞尔说:“你是在说我的种羊不好吗?你到我们这十里八村的打听一下,谁不说我家的种羊最棒了,你这样说不是在败坏我家种羊的名声吗?以后谁还愿意找我家的种羊配种?”
“现在不说这些了,我只想知道我家的母羊怀上了你家的种羊的种怎么办?”凯塞尔心里想,这个老头他有心思扯淡,我的损失那么大谁来管,说,“我承认你家种羊不错,可是,今年县畜牧站培育出了一种新品种,叫卡拉库尔羊,我想明天牵发情的母羊到乡兽医站人工配种,还没去就被你家的种羊给强奸了,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卡斯母老汉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觉得亏了别人。这只种羊怎么了呐?天天都好好的,今天怎么会跑出去了,出去就出去,还惹这么大的祸。他对凯塞尔说:“凯塞尔老弟,已经这样了,不懂事的牲口把错误犯下了,你看怎么办才能让你满意?”
“给我赔钱。”凯塞尔说。
卡斯母老汉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也没有其他的收入,赔你多少呢?”
凯塞尔想了想说:“我不和你多要,就赔三百元钱吧。”
卡斯母老汉被他吓的一愣,说:“你说多……多少?”
“三百元。”凯塞尔竖起三个手指对说。
“怎么要这么多?我可没有这么多的钱。”卡斯母老汉说。
凯塞尔说:“你要是不赔我三百元钱,我就把你的种羊牵走,反正是它惹的祸,就拿它抵赔损失了。我也没有办法,损失那么大,总不能让我一点儿也拿不到。”
凯塞尔真的把卡斯母老汉的种羊给牵走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在想怎么把种羊牵回来。他知道凯塞尔是一根筋,认准的事一条路跑到黑,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忽然,他想起上法院。他就到凯塞尔家里去,一见到他就说:“凯塞尔老弟,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到法院去告我,你现在白白养着种羊,太不划算了。到法院告了,说不准判我赔你五百块钱。判了我就没有办法了,我不给你,法院可以强制执行,你说这样多好,也不用白白为我养种羊了。”
凯塞尔真的把卡斯母老汉告到了法院。到了开庭那一天,又是庭外和解,卡斯母老汉没给凯塞尔赔一分钱。法官说,这事和人没有关系,你家的母羊发情了,卡斯母老汉家的种羊才能配上,不然再厉害的种羊也强奸不了一只母羊……
从法院回来,卡斯母老汉给种羊做了一个布兜兜,戴在种羊的肚子下,怕它再惹祸。只有配种的时候才摘下来。
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法院真好,什么事都管。”
新疆建设兵团是一特殊的群体,他们是不穿军装的军人;他们是种庄稼的工人;他们是拿工资的农民。屯垦戍边,不是新中国的创举,早在汉唐时期,为维护边疆稳定,也为解决粮食运输路途遥远的问题,就有了军人屯垦戍边。在新疆很多地方,如今依然留有屯垦戍边的遗址。新疆和平解放之后,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是解放军战士肩头上的责任和义务。他们脱下军装沿着塔里木河两岸驻扎下来,在茫茫的塔克拉玛干大漠戈壁上,播种春夏秋冬。
(一)一件红衬衣
吕大勇娶秀儿时已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在组织的帮助下才娶上了小他二十岁的秀儿做媳妇,过上了有家有业的日子。吕大勇是一个打了十几年仗的军人,从南泥湾大生产运动的三五九旅到解放大西北的解放大军,他就这样一路走来。最后他和浴血奋战的战友们脱下军装,一手持枪一手拿镐,成为了现代第一代军垦人。
也许,多年从军打仗养成的习惯,吕大勇并不习惯这种有家有业的日子,他对妻子总是吹胡子瞪眼睛,喝完酒心里不痛快了就爱拿秀儿出气,打骂秀儿是常有的事。秀儿很怕他,从不敢在他的面前提要求,总是躲着他,一不小心生怕惹恼了他,免不了要挨那顿打。
一天中午,秀儿在团部的商店里看到一件红色的衬衣,心里很喜欢。从外面回来就对吕大勇说:“我在团部商店里看到一件红衬衣,我想买一件。”
吕大勇一听就不高兴,用眼睛翻了一眼秀儿没有吭声,心里却暗暗地骂妻子,他妈的,这个女人疯了,不过年不过节的买什么新衣裳。秀儿又说了一遍,吕大勇瞪大眼睛望着秀儿说:“买什么买,红色太刺眼了。”说完就不再理秀儿了。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个女人今天咋了?平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今天偏要买什么新衣裳,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
秀儿又说了一遍,吕大勇来气了,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像铜铃,破口大骂道:“妈的,你想造反了是不是?啊!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的,买什么新衣裳,老子说了不能买就是不能买。”
秀儿依然小声地说:“我太喜欢那件红衬衣了,就买一件吧。”
吕大勇二话不说,抬起手来就是一个耳光,紧接着一脚踹过去。秀儿被踢倒在地,吕大勇二话不说,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骑在秀儿的身上,巴掌、拳头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这个女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老子打到你求饶为止。还想不想买了?”
秀儿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忍受着如雨点般的拳头。吕大勇打累了才停下手,卷了一根莫合烟,点着了猛吸了几口,他口腔和鼻腔喷出一团一团浓浓的烟雾,依然一脸不高兴地出门了。秀儿躺在地上很久才起来,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呆呆地坐着。傍晚的时候,有人发现秀儿在连部后的大渠边的一棵桑树上吊了。
发现的及时秀儿被救回来了,可是,从此秀儿变成了一个疯女人,不洗脸不洗衣服,家务事也不做。吕大勇嫌她脏就把她放在一间小屋里,让她自生自灭。秀儿整日待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足不出户,给吃就吃,不给就饿着。小屋里什么也没有,床上只有一堆稻草,晚上秀儿就住在草堆里,铺的盖的全指望那堆稻草了。白天她就坐床上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几个小时都不动一下。有时她也会自言自语地嘀咕:“我就想要一件红衬衣,不给我买,为什么打我呢?嫁给你我没想过好日子,我就想要一件红衬衣,你为什么打我?……”
几年过去了,人们渐渐地淡忘了秀儿的存在。忽然有人说看到了秀儿,大家都很好奇,围过来听稀奇。那人说,昨晚没什么事就早早地躺下了,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打开院门出来看吓了一大跳,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大门口,头上满是乱七八糟的稻草,当是碰到鬼了,赶紧把院门关上,就听外面有说话声:“给一点水喝吧?”慢慢地打开院门,借着月光细细地看了一眼,才认出是吕大勇的媳妇秀儿,手里还拿着一只破碗,给她舀了一碗水她就走了。
秀儿死了,连队的职工都跑来看。秀儿死得很安详,并无痛苦之色,而且,她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挑,感觉是秀儿在微笑。人们在成殓秀儿的尸体时,发现墙上的一个印记,那是一片血红色的印记。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又是怎么形成的。
后来,有人说那是臭虫的血,因为墙上留有臭虫的残体;再后来,有人说那个图案是一件衣服,是一件用臭虫血画的红衬衣。人们这才发现,墙上血红的图案确实是一件衬衣形状。
人们明白了,为什么秀儿死后的面容依然在微笑。
(二)聪明的乌鸦
路克是一个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他身材矮小,又是在大都市长大的人。如今跑到大西北建设兵团来,哪儿干过这种体力活儿,他对生活环境和所从事的重体力劳动更是无法适应。领导为了照顾他,只让他干比较轻的活儿。
路克的身材矮小饭量也小,每天的定量还是够他吃。可他最受不了的是每天清汤寡水的日子,从大食堂打来玉米面发糕和没有一颗油珠的白菜汤,总是令他难以下咽。路克没事的时候,总是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想象着飘着诱人香味的红烧肉,晚上做梦都梦到自己在吃红烧肉,有几次他还从梦中醒来,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情形。可是在那个时代,只能做这样的梦,却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想。
上个世纪六十年中期,中国人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困难。*,食品和物资的匮乏,是每一个中国人必须要承受的,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
那个时期,兵团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自己是种粮食的,可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所有人都得勒紧裤腰带,把粮食上缴国家自己却要节衣缩食、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可是光喊口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饥饿是每一个人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的阴霾。
不知不觉冬日降临了,离开上海也快一年了,日子依然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不知道哪一天是尽头,更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忽然有一天,他发现知青集体宿舍的大院子里的一棵大杨树上,总有几只乌鸦落在上面,有时还会落下来偷食散落在知青大院里的食物。
路克和知青们除了刚到时吃了一顿肉之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肉的味道了。知青大院里出现乌鸦,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反倒觉得这个东西太烦人了,总是呱呱地乱叫搅得人不得安生,更有甚者觉得乌鸦是不吉利的象征。只要一听到知青大院里乌鸦叫就有人出来哄,捡起地上的砖头土块就打。
那天,路克半夜又做梦了。这次他没有梦到香喷喷的红烧肉,而是梦到了一盘流油的红烧鸡。他正在梦中美餐的时候,不知什么惊扰了知青大院里大树上的乌鸦尖叫了起来。
乌鸦和其他鸟类一样,到了夜里一般是不会乱叫的,除非受到外界的惊扰。路克就是被外面那一声乌鸦叫给吵醒了。醒来后很恼火,好好的一个梦就这样被搅了。想着那盘令他垂涎的红烧鸡,他心里恨透了这些可恨的乌鸦,哪怕让他吃完了再醒该有多好。他真想立马就出去把这些该死的乌鸦全都打死,以解他的心头之恨。他在心里已经发了大狠,明天一早就收拾这些讨厌的家伙,拔它的毛吃它的肉,看你还半夜三更地乱叫。想到这里,路克忽然兴奋起来了,自己在被窝里直拍脑门。心里说,路克呀路克,说你笨你还真笨得像一头猪似的,平日大家都说你聪明心眼儿多,这是怎么啦?摆在面前的美食竟然熟视无睹。没有肉吃,外面树上的不是肉吗?你还要让它们自己跳到你的碗里吗?乌鸦肉也是肉,总比清汤寡水白菜汤好多了。路克心里越想越美好,他几乎已经闻到了红烧乌鸦的香味,口水直在他的口腔里打转。
路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一起来,就对同宿舍的知青说:“想吃肉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喊:“想!”
可大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有人疑惑地问路克:“想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你大腿的肉割下来给我们吃。”
路克很神秘地眨着眼睛说:“吃我的肉干吗?外面不是现成的吗?”
大家还没有明白过来,不知所以然地望着他。路克说:“乌鸦,乌鸦!”
有人说乌鸦的肉是酸的,还有的人说乌鸦的肉是苦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路克说:“管它的,只要是肉,总比清汤寡水的白菜汤好多了,想吃肉的和我来,不想吃的不勉强。”
本想不费多大的劲儿就能逮着几只乌鸦,想象着,和逮麻雀一样,只要支起一只箩筐放些食物就能逮上几只乌鸦。可是箩筐支起了好半天,也不见一只乌鸦飞下来吃箩筐下的食物。这可愁坏了想吃乌鸦肉的七个人。乌鸦们站在树上,静静地观望着下面的动静,就是不下来吃箩筐下的食物。路克小声地对其他人说:“乌鸦聪明着嘞,知道箩筐下危险,所以不下来。好,我就不信斗不过几只乌鸦。出去一个人不要回头,让乌鸦看到。”
一个人出去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效。路克说:“再出去一个人。”这回见效了,一只乌鸦飞落下来,在箩筐跟前转了一圈又飞走了。路克一见很兴奋,说:“有门。再出去一个人。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我这个好猎手。”
第三个人出去后,只见一只乌鸦飞落下来,很警觉地啄食了几口,然后又飞了起来,再次落下来时,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以至全部飞了下来。
一锅六只红烧乌鸦肉,着实让他们解了馋。事后,路克也得出一个结论,乌鸦比其他的鸟类更聪明。
(三)高度
团中学的教学楼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声中落成了。教学楼前立起一根高高的圆木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每个星期一在国歌声中,在全校师生注视下升起一面五星红旗。然后做课间操、解散、上课。
这种场景早已是人们熟知的,它的套路也是不需多言的。无论在哪里,只要在中国几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只要有学校的地方,每个星期一都会看到这样的升旗仪式。
可是,自从团中学立起那根旗杆,有三个老师就对旗杆的高度产生了兴趣。物理教研室的张明老师认为,旗杆的高度是三米八;语文教研室的王伟林老师却认为,旗杆的高度是四米;而生物教研室的马鸿奇老师认为,旗杆的高度超过四米,四米五左右。只要他们一在一起就会为此而争论,而且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总是在争论中不欢而散。
这天,课间操刚结束,语文教研室的王伟林老师指着旗杆说:“我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四米,你们二位不要和我争了。你们的判断毫无疑问是错误的,为什么还要坚持自己的错误呢?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王老师,我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你的固执己见,你凭什么说旗杆的高度是四米,你量过了吗?”生物教研室的马鸿奇老师很不高兴地说,“你说四米就是四米,我并不能苟同你的观点,我看远超过了四米,应该是四米五左右。”
物理教研室的张明老师也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就被马鸿奇老师给堵了回去。“好了你也不要说了,一定是坚持你自己永远长不高的三米八,是不是?”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是对的,而我们是错误的。”物理教研室的张明老师很是不满意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非得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看你简直就是顽固不化。真是可怜啊!天下怎么有这么多不识趣儿的人,我为此非常的痛心呵。”
“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是对的,这不是天下之大滑稽吗?你以为你是谁?是xxx还是xxx?”王伟林老师和张明老师联合向马鸿奇老师发起了进攻。
“你们这两个人个子长不高,目光也是如此差,嘴皮子的功夫倒不错,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咋就不能把自己的目光放远大一点,总是徘徊在你们的三米八和四米上,这不是冥顽不灵吗?……”马鸿奇老师本欲再说下去,可被张明老师打断了:“个子长不高怎么啦?你的个高就代表思想的高度吗?就代表目光的远大吗?我看倒未必,只能说你是一个好高骛远人,只能说你是一个不尊重实际的人。我还有事,没时间和你在这儿瞎扯淡。走喽,拜拜。”
说完,张明老师扬长而去。
王伟林老师瞥了一眼马鸿奇老师说:“我也不与顽固不化者瞎扯了,该去上课了。”
又一次不欢而散。
这件事一直是学校里的一个焦点。大多人认为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没有争论的必要,更没必要无休止争论下去。一个叫李赫然的体育老师,看到张、马、王三位老师的争论,早就看不过去了。本想争论几回就没事了,可是,争论一直持续着,看样子是没有休止的时候了。他就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和一个班的男同学把旗杆放倒,拿来尺子准确地量了旗杆的长度是四米二五。
又是一个星期一,升旗仪式照常进行。升旗仪式结束,张、马、王三位老师又为旗杆的高度争论起来。李赫然老师走了过来,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了,我和初一(2)班的同学们已经量过了,这跟旗杆准确长度是四米二五,你们的争论可以结束了。”
说完李赫然老师便扬长而去。
张、马、王三个老师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望着李赫然老师背影许久,他们又互相地对视一眼。张明老师说:“莫名其妙,我们的争论,管他什么事了?”
马鸿奇老师说:“就是,用得着他狗拿耗子。”
王伟林老师说:“再说了,我们说的是高度,而他量的却是长度。”
羊倌的本事
羊倌司拉姆这家伙从小放羊,学是一天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文盲。本来家里经济条件就不好,孩子又多,到了他十三岁时,父母才咬着牙让大哥不读书在家放羊,让他去读书,他却不干,他说:“大哥书读得好,不读可惜了,反正我都十三岁了,去读书还不让同学笑话死了。”
父亲想让他认几个字,他就和妹妹们学了几天,维文三十二个字母还没认识完,他就没兴趣学了。父亲一天也不安排他别的事做,只要他把羊放好了就行。
总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那天傍晚的时候,他把羊赶回家才发现少了两只。丢了两只羊可不是小事,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父亲就重重地给他了一个耳光,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说:“就是今天晚上不睡觉,你也得把丢了的羊给我找回来,不然,哼!你等着瞧吧。”
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如果真的找不回来,也许父亲真的会打断他的腿。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和兄弟姐妹们走出家门去找丢失的羊。
丢失的羊找回来了,他是顺着丢失的羊留下的脚印找到的。平日放羊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观察羊留下的脚印,这回真还用上了。时间久了,他几乎能从羊留下的脚印,分辨出是哪一只羊留下的,而且,哪只羊怀没怀孕,他从留下的脚印上都能看出来。
村里面也经常有丢羊的。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出于好奇,听到谁家丢羊了,他就会跑过去帮忙,只要告诉他羊走丢的地方,他就会根据羊留下的脚印,指一个寻找的方向,而且每次都能找回丢失的羊。后来,他又学会了看牛、马、驴的脚印,司拉姆这家伙出名了,找他帮着找丢失牲畜的人多了起来。牛、马、驴在庄稼院算是大牲口,丢了着急是不必说的,谁丢了谁不心疼。每年丢牛丢羊的人家有不少,到了乡派出所报案,能找回来的也实在太有限了。司拉姆出名以后,派出所找他的频率也逐年上升,在他的帮助下,乡派出所还破获几起偷盗案和盗牛盗羊团伙。司拉姆的名声就更响了,在塘穆托拉克乡几乎是妇孺皆知。
那年,一伙境外**潜入新疆,公安部门得到情报,这伙**就隐藏在和田至阿瓦提县的叶尔羌河河套之间,派出的警力搜寻多日也并无结果。这伙人一天抓不到,对于老百姓生命财产来说,就像悬在人们头顶上的一把快刀,这让公安干警们寝食难安,他们夜以继日地追踪。他们和衣而卧,抱着枪吃饭睡觉,只要有一点有关这伙*分子的信息,他们就会立即行动起来。可是每次都扑了个空,只有一地的生活垃圾和脚印,这让干警们非常无奈。有时干警们感觉这伙人就在附近某个地方藏着,可是他们无法分辨这一地乱糟糟脚印到底去向何方。
这伙**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激进分子,可以说是这伙人训练有素,反侦察能力非常强。每次干警们得到情报,赶来他们藏匿的地点时,都感觉这伙人刚刚离开那里。
半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抓到这伙人。疲惫、烦躁让干警们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有人甚至怀疑从头至尾情报都是假的。领导更是顶着压力和疲惫,咬着牙坚持着。忽然有人说:“我们像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撞,什么时候才能抓住这帮家伙,我们为什么不请一个行迹专家呢?”
请来了司拉姆,给他说明情况。他犹豫了,喃喃地说:“我找羊找牛还可以,看人的脚印还没试过,我怕耽误你们的事。”
领导说:“既然来了,就试一试吧,反正也不能坐在这里等他们跳出来,试一试。”
几天下来,司拉姆跑了不少地方,可都没有一个结果。这天又来到一个*分子的宿营地,司拉姆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地上的足迹。然后,他闭目站在河堤上,好像是在闻风中残留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对领导说:“这伙人至少有六个人,分三拨走的。”
领导说:“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司拉姆在叶尔羌河干枯的河床上,上下跑了几趟,回来对领导说:“他们一伙向西,一伙向南,还有一伙向北了。”
“能肯定吗?”领导问。
司拉姆又在叶尔羌河河床上下看了看,回来说:“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这三伙人至少有两伙会回来。我建议你们兵分四路,三路向西、向南、向北追,留下一路人在这里守株待兔。留下的这一路人要多一点。”
“你怎么这么肯定?”领导有些怀疑地问。
司拉姆走到河堤上,用脚在地上踢了一下,就露出一些衣物和吃的东西,又在另外一处也挖出了东西。他说:“他们把东西埋在这儿,一定会回来取的。”
天快亮了,向三个方向追击的公安干警们陆续返回来了,蹲守的这一组也没有任何收获。大家正在抱怨时,突然听到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怨声载道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领导小声命令道:“大家注意,进入战斗准备。”
一场激烈的战斗结束了,击毙一人,活捉六人。
两棵榆树背后的故事
曲玛克村是一个塔里木盆地腹地的小村庄,只有三五十户人家,人口不过二百。小村庄四周被沙漠和大大小小沙丘包围着,曲玛克村就坐落在那个小小的盆地里。村里至今没有通电,听乡里的领导说,已经计划好了,明年架线路。进出曲玛克村也只有一条路,而且那条路面上都是厚厚的沙子,汽车到了这里毫无办法。所以,这里至今仍然保持着一种原生态的生存方式,出行主要以步代车,或者骑驴骑马,坐驴车坐马车。
我到曲玛克村来,是听说这里的人特别长寿,在曲玛克村活个七老八十的人不算稀奇,要是五六十岁就死了,那才叫稀奇事儿。在我还没到曲玛克村的时候,就听人说,村里至今还有两位百岁老人,其中有一个已经活了一百零八岁,仍然能吃能喝,平日还能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这让我非常好奇,就动了去看看的心思。
我这次就是专程来探寻这里人长寿秘诀的。陪同我来的是乡上的一个翻译,叫沙吾提·艾买尔,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年轻人,在他的身上除了那张维吾尔人面孔之外,已经找不到一点维吾尔人的元素了。
就在距离曲玛克村还有三五公里路程的时候,猎豹越野车停下了。沙吾提对我说:“巴老师,下车吧,这段路车进不去,我们只能换乘骑马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在那里等候的五匹马,是为我们准备的。骑马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新鲜不过的事情了。在我的意识当中骑马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总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骑一次马,像英雄一般奔驰在辽阔的大草原上,那该有多过瘾。
刚骑上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后脑勺都乐开了花。本想让马儿放开四蹄狂奔一阵儿,可是沙吾提早就看出我的心思了,一再对我说:“巴老师,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不着急,一会儿就到了。”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总有一点不甘心,总想一抖缰绳让马儿跑起来。
沙吾提和驾驶员及给我们带路的两个村民用维语嘀咕了几句之后,他们四匹马就把我夹在了中间。这回好了,想跑也跑不起来了,只能随着他们慢慢地走了。
远远地已经看到曲玛克村那一片绿色了,在这四周全是沙漠沙丘之中,曲玛克村就像是一片绿色的火焰。沙吾提转过头对我说:“巴老师,就要到了,前面那片绿色就是曲玛克村。”
又向前走了一段,透过树的间隙已经清晰地看到房屋了。沙吾提骑在马背上指着前面对我说:“巴老师,你看到村口那两棵榆树了吗?”
我说:“看到了。”
沙吾提又说:“你想听它们背后的故事吗?”
“那两棵榆树还有背后的故事?”我望了一眼沙吾提。心想,两颗榆树又能有什么故事。
沙吾提还没有开口就笑了,他说:“从前曲玛克村有一个人,他平日什么也不干,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日子过得非常穷。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懒汉夏买力’。
我们维吾尔人每个人都有外号。我们维吾尔人重名重姓的状况很严重,只能用外号来区别。懒汉夏买力这个人说起来也是一个老实人,除了懒没别的毛病。
那是新疆解放前发生的事情。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听说他们是和田人,到过麦加朝觐过大阿吉,要在曲玛克村的清真寺讲经。村里人很高兴,村里从没有来过这么德高望重大阿訇,就留下了他们,又宰鸡又杀羊款待他们。可是有一个人坚决反对留下这两个人,他就是懒汉夏买力。村里人没人理他,仍然热情款待这两个人。他无法阻止村里人狂热的行为,只能挨家挨户劝导,跪着哭着喊着,希望村里人能看清这两个人的真面目。可是仍然没人听他的,仍然到清真寺听这两个人讲经。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懒汉夏买力走向另一种极端,他自杀了,就在村口的那两棵榆树下上吊了。村里人都觉得他脑袋有问题,谁也没有去细想过其中的原因。全村人把这个曲玛克村最不起眼的人安葬了,继续他们快乐的生活。
日子仍然平平淡淡地过着,曲玛克村的人几乎忘记自杀的懒汉夏买力了。可事情总是那么让人难以琢磨,不经意间就露出了马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汉族人有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的劣行终于暴露了,他们白天站在清真寺里讲经,晚上就在清真寺里和曲玛克村的一个女人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且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村里人非常气愤,他们要按*教教规严惩这两个家伙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按照*教教规,男女私通是要处以极刑的,是要绑在树上,群众用石头瓦块活活砸死。曲玛克村人在清真寺里抓了一个现行,他们把这三个人捆绑了起来,拉到村口就绑在那两棵榆树上,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向这三个人投石头瓦块。第一天没有砸死他们,第二天接着砸,连续砸了三天,他们也在太阳底下晒了三天,滴水未进的三个人终于死了。
这时村里的人才想起了自杀的夏卖力。有人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他的劝,搭上两条曲玛克村人的性命不说,还给曲玛克村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十三次婚姻
买买提老汉这辈子让他最无法释怀的,是他跨越八十余年十三次婚姻史。
这次我到曲玛克村来,是来探寻这里人长寿秘诀的。然而,我在村里住了两天,走访了所有七十岁以上的村民,可是我却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答案。他们吃的、住的、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和其他维吾尔人都没区别。
当沙吾提把我带到一个低矮的小土屋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里面还有人住。房门又窄又矮,一个人往里进也要侧着身子弯着腰低着头,而且房门随着房墙已歪的不像样子了。从墙的外表就知道这是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如果沙吾提不说这是人住的房子,我想这是一个废弃的羊圈。
每到一家沙吾提都预先介绍那家人的基本情况,这样我也省去了很多口舌。到了这一家仍然不例外,他对我说:“巴老师,这家只有一个老人叫买买提·吾休尔,已经八十八岁了,他结过十三次婚……”
“你说什么?”不等沙吾提说完,我就被惊得张大嘴巴望着他说:“这个老人结过十三次婚,真的假的?我怎么像听天书一样。”
沙吾提笑着说:“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我摇了摇头,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一个人一辈子怎么会结那么多次婚呢?一下子就提起了我的兴趣和好奇心。
沙吾提推开房门,低头弯腰侧着身子钻进去,我随后也钻了进去。房里面黑咕隆咚,只有房顶上一个不大的天窗,投下一束光线。进屋后等了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看到土炕上躺着一个老人。看到有人进来,他才慢慢腾腾地爬起来,边起来边问着话。沙吾提赶紧凑过去,边扶他起来边大声地喊着,可是沙吾提喊了几遍,老人也没听清他的话。
沙吾提回过头对我说:“人老了,耳朵聋,听不到我的话。”
我问:“他没有儿女吗?”
“有,十几个呢。”沙吾提说,“可是这个老头不愿跟着儿女们过。”
买买提老汉坐起来了。他捋了捋洁白的山羊胡子,上下打量着我。
沙吾提又和老人家连喊带比画起来。老人扭动了一下身子,仰起头想了想说: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就给我娶了第一个媳妇。刚过了一年,家里两头公牛发情了,顶得你死我活,她想分开两头发疯的公牛,却不想被顶红眼的公牛给顶死了。隔了一年,我找了第二个媳妇,年龄和我差不多,她人长得很漂亮也很勤快,就是脾气不好,从结婚那天就开始吵架,还老往娘家跑,没办法只过了半年就离婚了。
那时候是解放前,结婚、离婚都很简单,只要请来阿訇念念经就行了,不像现在还要到乡里面领结婚证、离婚证。
村里人都说我命太硬了,有两年时间别人都不愿意给我做媒,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很痛苦,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我参加了麦西莱甫乐队班子,学会了打手鼓、弹热瓦甫,我的麦西莱甫跳得很好,是很多姑娘心中的白马王子。我又娶了第三个媳妇,过了还不到一年,我又看上了另外的一个姑娘,这是我第四个媳妇,她和我生了三个孩子,过了五年。为什么离婚,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想过了就离。有的过一两个月就离了,有的我已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和模样了。那时候,村里人都羡慕我,说我有本事,我娶了五六个媳妇,有的人一个也娶不上。
我四十岁的时候,新疆解放了,结婚、离婚就不方便了,要到乡政府去领证。可是,我们曲玛克村比较偏远,交通不方便,结婚还是请阿訇念经。“*”的时候,因为我是麦西莱甫乐队班子成员,我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我的第九个媳妇还是第八个媳妇,我已记不清了,看到我被批判就要和我离婚,我同意了,但是我心里有一点不好受,人在困难的时候,都希望有一个肩膀帮着扛一下。
“*”结束了,我们麦西莱甫乐队班子又重新组建起来了,我们的技艺更加娴熟了,我的第十个媳妇还是一个姑娘,过了两年,我感觉她并不爱我,她只是特别喜欢麦西莱甫,我们又离了。人老了,娶一个年轻的老婆很麻烦,想的和心理装的都不一样,说话也说不到一起去,离婚的时候我就想再找就找一个年龄大一点的,我也不想再折腾了,好好地过日子算了。
第十一个和第十二个媳妇都是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也都离过婚。她们的孩子都二十出头了,可是不干活,还要吃好的喝辣的,我们天天吵架,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唉!没办法,又离婚了。
我最后一个老婆是一个胖女人,她六十岁,我八十一岁。只过了三年,她就去世了。我现在很想她,她做的饭菜很好吃。说着买买提老汉留下一行浑浊的眼泪。
我问:“你为什么不和自己的儿女住在一起呢?这么大的年龄了,需要人照顾了。”
沙吾提又是喊又是比画的,想把我的话翻译给他。可是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无论沙吾提怎么喊,他也听不到。
喜欢赶巴扎的老汉
买买提老汉早上一起来,就给圈里的小毛驴添上了草料。看着小毛驴咯嘣咯嘣嚼着草料,买买提老汉才回屋去。
再出来时,他右手端了一只土法烧制的冒着热气的大碗,左手拿着一块干馕,那是他上次到巴扎时买的。他身体靠在土坯房墙上慢慢下滑,蹲在地上,把热气腾腾大碗茶水往地上一放,掰一块干馕放在热茶水里泡一泡,等把干馕泡软了,才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再端起大土碗喝一口热茶。这就是买买提老汉的早餐,既简单又实在,对于买买提老汉来说,只要吃饱了,他就不挑剔。
吃完了手里的干馕,再端起大土碗把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买买提老汉把小毛驴从圈里牵出来,小毛驴在院子外的土里打了几个滚,他才从屋里拿出一条褥子,折了两下放在小毛驴的背上,把小毛驴牵到一个低矮之处,自己站在高处,抬起右腿骑在小毛驴背上,等他坐稳当了,两腿一夹小毛驴的肚子,就噔噔地出发了。
今天是哈拉塔乡的巴扎天。买买提老汉今天既不买也不卖,只是想到巴扎上逛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待在家里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好像从他的心里滤过。买买提老汉喜欢巴扎上热热闹闹的气氛,每次逛完巴扎,他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老爹,又去逛巴扎呀?巴扎上乱哄哄的,有什么好逛的。”
没走几步路,就碰到了村里的木塔里甫。买买提老汉并不喜欢这人,一听木塔里甫的话,买买提老汉就有一点不高兴,心里说,关你屁事,老汉我就喜欢巴扎上的热闹。他觉得木塔里甫这人有一点不地道,总喜欢在别人的背后说三道四,大男人就像一个长嘴妇似的,东家长西家短的,整日不干正事,到处寻找别人家的事作为他的说资,一双小眼睛总是滴溜地乱转,给人第一印象就像是一个贼,再加上平日干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村里没人喜欢他。
买买提老汉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耷拉在小毛驴肚子下的两腿,用力一夹小毛驴的肚子就过去了。
买买提老汉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大儿子在县城做生意,小儿子在村里当治保主任,日子过得都很好。三个女儿原本都嫁本村的小伙子,改革开放以后都进城了,一个在乌鲁木齐,一个在邻县,还有小女儿和女婿在口内做生意。前几年老伴过世了,儿女们都想接他到家里来,可他不想打搅年轻人的生活。再说他喜欢一个人过日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考虑别人的感觉,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半辈子都为别人活了,现在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人老了,总是活在自己过去的日子里,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一幕幕就像看电影一样,七十年的光景就如弹指一挥间,再回首,他走过的人生路,有太多太多的感慨,有时候觉得,他的这一辈子就像五味杂陈的泔水桶,有令人欣慰和高兴的,也有令人沮丧和悲痛的。买买提老汉一想起那些往事,就不由自主地叹息,是啊,有很多事情只属于他自己,苦也好乐也罢,他不想和任何人说,他会把那些往事统统地带进坟墓。
买买提老汉耷拉在小毛驴肚子下的双腿,不停地摆动着,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他用手捋了一下白色的山羊胡子想唱歌,想唱就唱。他四处扫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唱道:拼个死我也要去多浪/多浪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多浪的地,多浪的胡杨/还有勤劳的多浪姑娘。/给你苹果你吃吗/给你桃子你吃吗/苹果桃子全没有/忧愁的苦果你吞下吧。
这是一首很古老的维吾尔民歌,歌名叫《赛乃姆》。买买提老汉唱完这首老歌,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酸酸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嗨!咋越老越没出息了呢,唱一首歌儿就受不了了。”他的两条腿用力一夹小毛驴肚子,小毛驴的脚步明显加快了。
到了巴扎,买买提老汉把小毛驴拴好喂好,他就坐在缸缸肉铺子前的木床上,眼睛望着人来人往赶巴扎的人群。不大一会儿,从缸缸肉铺里出来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对买买提老汉说:“来了。”
买买提老汉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
“吃点儿什么?”胖女人问。
“一个馕,一份缸缸肉,肉炖烂一点。”
“嗯,知道了。”
赶巴扎的人开始散了,买买提老汉才牵着小毛驴,随着滚滚的人流踏上回家的路。骑在小毛驴背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很高兴,又见到了她,她没有让服务员招待他,而是自己亲手给他做的缸缸肉,味道很好,炖的也很烂。
已经四十多年了,只要有空,买买提老汉就会来巴扎走走,每次他都说是赶巴扎,可他心里知道,他是来看阿依仙姆大婶的。这个小秘密在他的心里藏了四十多年了,可他并不觉得这样很无聊。他觉得人只要心里有了念想,活的就有了滋味,哪怕这样想一辈子念一辈子,什么也不要说,他也觉得很幸福。
只会放牛的傻子
傻子是玛坦村人,他的名字叫姚勒瓦斯,维吾尔语是老虎的意思。傻子的身体很强健,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长得也不丑,就是脑子有一点不好使,见了谁都咧着大嘴傻笑,说起话来就像三岁小孩没头没脑的,高兴了,就胡乱唱,不高兴了,就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一晃傻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可是什么活儿也不会干,只和父亲学会了放牛。傻子放牛最见不得牛打架,他一见到牛打架就来气,不会轻饶了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轻则一顿好打,重则绑在树上不让吃草。特别公牛欺负母牛,他绝不会视而不见,一定会好好惩罚那些欺负母牛的坏家伙。就算是母牛发情,他也不允许公牛爬在母牛的背上。他把那些不老实的公牛都吊在树上,饿得无精打采的公牛,一放开光顾吃草了,哪还有心情往母牛背上爬了。至于公牛和母牛交配的事,只有等回到棚圈,傻子回家吃饭时了。
土地未包产到户之前,傻子就给生产队放牛。别说,这个傻子不会偷懒,也不怕路途远,哪里的草好他就把牛赶到哪里去,十里八里他都不在乎,牛不吃饱他不回来,把生产队的牛放得膘肥体壮。本来每天生产队只给他五个工分,反正他也不知道多少,给几工分不白干就行了。后来,生产队的社员们,看到生产队的牛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每一根牛毛都油光发亮,就给傻子每天加了两个工分。其实,傻子的父母也不指望他挣钱养家糊口,只要傻子有事干,不闯祸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的心也算有了着落。
说真的,父母为傻子可没少操心,真怕傻子哪一天闯下大祸来,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傻子个子大力气也大,一般的两三个小伙子还忙活不住他,再说傻子和人动起手来没深没浅,把别人的胳膊都弄脱臼了,脑袋打流血了,还骑在人家的身上不肯罢手。那次,要不是正赶上生产队下工,五六个大小伙子一起上手制服了傻子,还不知后面出什么事。这是让父母最为担心的,父亲常对村里的孩子们说:“孩子们呐,你们千万可别惹我们家的傻子,他那家伙脑子一根筋,惹恼了他,就不管天不管地了,打坏了你们,我也没办法。”
村里人都回家交代自己的孩子,别去招惹傻子,要是让傻子揍上一顿,可就白挨了。村里的孩子们也知道傻子的厉害,就是想惹,也都跑得远远地,喊上一两嗓子,等傻子发怒时,孩子们早不见人影子了。
那天傍晚,两个小家伙趴在自家的墙头上,看到傻子放牛回来,就心血来潮想逗一逗傻子。不知为什么,开始的时候傻子并没有发怒,只是对这两孩子傻笑,却不料这两个孩子得寸进尺,拿小土块向傻子乱投,一不小心一块小土块打中了傻子的脸上。这回可不得了了,傻子发火了,眼睛瞪得像两只灯泡,牛也不管了,就去追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本想躲在自己家院子里,傻子不会进来,可是傻子硬是翻院墙进去了。两个孩子又钻进自己家里把门顶上了,傻子可不管这些,不解心头之气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傻子一脚一脚踹房门。那时农村的房子都是土坯墙,几脚下去,房门就摇摇欲坠了,最后连门框都被傻子踹下来了。两个孩子一见在房里也躲不住了,就搬梯子从天窗跑了,总算躲过一劫。可是家里就遭了殃,被傻子砸得稀巴烂。从那以后,村里就没孩子再敢惹傻子了。
改革开放以后,傻子还是放牛,他放自家的牛也放别人家的牛,别人家的牛一年一头给傻子50元钱,看起来不多,全村几十头牛放在一块儿,傻子的收入还很可观。
傻子喜欢看女人,喜欢看漂亮的女人。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反正看到漂亮的女人,他就两脚迈不开脚步,两只眼睛发直,脸上笑得就像桃花一样红,嘴里稀里哗啦往外流口水。村里的女人都很害怕见到傻子了,一见到傻子就躲,怕他发起狂来,掏出裆里那个硬梆梆的东西,像发情的公牛似的到处乱追女人,那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谁知道他懂不懂那事儿,反正把女人吓得死去活来。
傻子死了。那一年傻子四十七岁。
傻子是被村里人抬回来的,他没病也没有碰什么灾难。傻子的肚子上有一个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洞。据县公安局法医鉴定,傻子是被牛顶死的,他的死因是左肺叶上的那个被牛顶穿的洞。
埋葬了傻子,村里人都说,傻子这一辈子很可怜,懵懵懂懂地活了几十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还有人说,傻子白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趟,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连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就走了,真是活得太没意义了。
村里的长辈吾斯曼卡日·阿吉拄着手杖却说:“姚勒瓦斯是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人,他没有我们这些人的苦恼和忧愁,他的天空很蓝很辽阔,他的内心很简单也很纯净;他没有欲壑难填的理想和追求,更没有无休无止的烦恼和利益的争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没有一点见不得人见不得阳光的东西,他活得非常真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们能做得到吗?”
村里人都不言语了。
歌者
在博斯坦这个地方,只要提起凯赛尔·玉素甫老汉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名字。倒不是因为他一辈子娶了八个老婆,而是因为他唱了一辈子木卡姆,把自己唱出了一身的病,可他还是不愿舍弃对木卡姆艺术的热爱,所以,乡亲们就送他一个很好听的外号,叫凯赛尔·木卡姆。这是乡亲们对他的尊重。
虽然,凯赛尔·玉素甫老汉现在年岁大了,力不从心了,再也不能一口气唱完木卡姆套曲,这是让他最为心痛的。可是,每到古尔邦节、肉孜节的时候,他还是要唱上一两段木卡姆,算是自娱自乐也好,算是对过去的怀念也罢,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反正这辈子他离不开木卡姆。有时,他甚至想就是死了,他也不想听到哭哭啼啼的哭声,要是能为他唱上一天的木卡姆就好了。
到了这把年纪,凯赛尔老汉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时常沉浸在年轻的回忆中。那时的凯赛尔可算得上英俊潇洒,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眼窝深深的,两撇小胡子黑黑的,修剪齐齐的,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维吾尔小伙子,再加上他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总是那么好听,多么让姑娘心醉。
父亲早就看上了他这个唱木卡姆的苗子。父亲唱了一辈子木卡姆,并没有唱出什么名堂,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鼓手兼配唱,这是父亲最为不甘心的。从小就受父亲的影响,长大了,他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木卡姆。自从他从父亲手中接过那面手鼓,就成了父亲的接班人。在凯赛尔一开始学习木卡姆,父亲就为他定了一个标准,要唱就要成为木卡姆乐队的领唱。
他一辈子也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双眼凸起像青蛙,两条罗圈腿几乎成了一个门洞,狗从他的裆下钻过去,都不会碰着他的腿。这都是因为唱木卡姆的结果,然而,他并不后悔这辈子和木卡姆结缘,他喜欢木卡姆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总是陶醉在木卡姆荡气回肠的呼唤中,只要他往那里一坐,双手捧起如锅盖的大手鼓,把周边铁环沙沙地摇响,胸腔内憋足了一股气,直到不得不发的时候,他就像一只仰天长啸的虎豹,拼尽最后的力量,使憋在胸腔内的气息和呐喊声破口而出,一场木卡姆就在他的呼喊中开始了。
凯赛尔非常喜欢那种感觉,每每他都能感受到那种与上苍和神灵对话快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忘记了时间的忧愁,忘记了生活的困苦,他陶醉在木卡姆的世界里。时而久之,也使得他双眼凸起像青蛙,疝气几乎让他无法行走。这是众多木卡姆艺人所不能回避的,也是木卡姆艺人们所必须承受的。
“*”的时候,是不允许唱木卡姆的,木卡姆被当做破四旧封建迷信的一种。这是凯赛尔一生当中最为痛苦的时候,总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整日唉声叹气。因为疝气的原因,干不了重体力活,生产队就安排他一个放羊的差事。这让他如鱼得水,每次放羊的时候,他把羊群尽可能地赶远一点,没有手鼓,他就用苞谷馕当手鼓,无论苞谷馕有无声音,只要他闭上眼睛,他的身边就好像聚拢了木卡姆演奏班子,耳边就会响起音乐和歇斯底里的木卡姆歌声。
八十二岁生日那天,凯赛尔老汉让儿子出去请了不少人,有亲戚也有老朋友,其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徒子徒孙。杀了一只羊,做了一大锅抓饭,他要最后唱一次木卡姆。人们都怀疑他,八十多岁了,唱不动木卡姆了。
在开始之前,凯赛尔老汉笑盈盈地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我今年八十二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最后再唱一次木卡姆,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有人开玩笑地说:“凯赛尔老爹,今天唱完了,是不是还想再找一个老伴呀?”
凯赛尔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木卡姆是我们维吾尔人艺术的天堂,她们没有嫁给我,而是嫁给了木卡姆。看我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会爱上我。”
在场的人都笑了。凯赛尔老汉说的没错,他的八个老婆都嫁给了木卡姆。当女人还没嫁给他的时候,无论他在哪里唱木卡姆,女人们就会跟到哪里,她们像着了魔,疯狂地爱着他。一旦嫁了,她们又无法接受他的生活,又都默默地离开了。
凯赛尔老汉捧起手鼓,沙沙地摇响周围的铁环,刚憋足了一口气,屁就直淌,要不是满场的音乐声,丑就出大了。凯赛尔老汉只开了一个头就唱不下去了。他说:“我累了,我要好好歇一歇了。”
徒子徒孙们接过他手中的手鼓,继续歌唱着。凯赛尔老汉背靠在墙上,一脸微笑地睡着了。一曲木卡姆结束,有人想叫醒他,可是叫了几遍,也没动静,把手放在他的鼻孔上一摸,才知道凯赛尔老汉已经过世了。
他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那里,非常安详,如同睡着了一样,根本看不出他已驾鹤仙游了,好像仍在聆听欣赏着木卡姆乐舞。
男人
只有在放羊的时候,买买提才能扯着喉咙唱歌。他的歌声并不好听,可是,羊羔在他的歌声中一天天长大,羊群在他的歌声中一年年地壮大。
妻子月然木最看不上买买提不求上进的样子,一看到买买提自娱自乐地唱歌,气就不打一处来,漂亮的大眼睛一瞪:“胡大(真主)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嫁给了这么一个窝囊男人,我不求这辈子跟着你吃香喝辣的,可我们也不能这样死气沉沉地过一辈子呀。”月然木哭了,哭得很伤心,买买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不会哄女人,只是站在旁边傻傻地看着。
这些年,村子里有不少人发财了,新房子盖起来了,手机、摩托车都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而买买提还是老样子,除了年年壮大的羊群,几乎看不出变化。
买买提从不眼红别人家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为什么和别人学、和别人比呢!别人有别人的生活,别人过的生活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生活。买买提非常喜欢这种悠闲自得的日子,他每天天一亮就把羊赶出家门,看着一天天壮大的羊群,他就有一股特别想唱的感觉。他的歌词很简单,看到什么就唱什么,非常的随意。羊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可是,羊最熟悉他的声音了,只要听到买买提的歌声,羊群就会很惬意地享受着阳光,享受着花草的芬芳。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买买提躺在一棵大树的阴凉处打着盹,羊群如云朵一般撒向了绿毡,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镶嵌在大地上。买买提实在太喜欢这样的风景了,看着看着,他就打起了盹。就在他迷迷糊糊打盹的时候,有人远远地喊着他:“买买提,买买提。”他想那是梦里的呼唤,翻了一个身想继续睡,可是,那个人已跑到了他的身前:“买买提,不好了,你家的房子着火了。”
买买提就像被弹簧弹起似的,拔腿就往家里跑,只跑的他两腿发软,嗓子冒烟。可是跑回去还是晚了,房子和所有家当都付之一炬了,缕缕青烟随风而动,一股股刺鼻的气息直往肺管里钻,家只剩下几堵被火燎黑的墙了。
妻子月然木嘴咧得像瓢似的,蹲在一片废墟前哇哇地大哭。买买提一看到这副情景,他感觉好似天塌了,也瘫软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乡亲们都来劝他。村主任说:“买买提,只要有乡亲们在,你们就不要怕,我们会全力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那天傍晚,村主任和村会计就送来一沓钱,说:“买买提,这是村里和乡亲们捐助你们的钱,虽然解决不了大问题,总可以解决一下燃眉之急。”
买买提说:“主任,乡亲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收的,我们要自力更生重建家园。”
妻子月然木哭丧的面孔一下子绽放开来,说:“谢谢主任,谢谢乡亲们,我们全家不会忘了乡亲们的恩情。”说着就去接村主任手里的钱。买买提拦住了妻子月然木。妻子很不高兴地一扭身走了。买买提好像看到妻子月然木眼里的刀子,他知道村主任走后的结果。
村主任也很不高兴:“买买提,这是全村乡亲们一片心意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乡亲们会生气的。”村主任把钱往买买提手里一塞,扭头嘟嘟囔囔地走了。
妻子月然木早就按捺不住了,像风一样冲过来,一把夺过买买提手里的钱:“拿来,这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有本事把新房给老娘盖起来,别他妈的披着狗皮装老虎。”
不等妻子走出两步,买买提一把拽住了妻子月然木的手臂,一双怒目直视妻子那张见钱眼开的面孔,不容置疑地说:“把钱给我拿过来!”
妻子月然木被买买提吓傻了,她从没见过这个平日三扁担打不出个屁的男人,今天会发这么大的火,那种感觉就好像要把她吃了。她声音颤抖地说:“怎,怎么啦?这,这是……”
“拿过来。”那声音就像被冷冻了一般,冷飕飕,硬邦邦。
买买提夺过妻子月然木手里的钱,声音缓和了一下说:“乡亲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房子我们自己盖,就不要麻烦乡亲们了。”说完他就走了,把乡亲们捐助的钱,如数退回还给了乡亲们。乡亲们不明白买买提心里到底想什么,妻子月然木心里更糊涂。可她至今,一回想起那天买买提的眼神和声音,脑后就生风。
房子盖起来了,买买提杀了两只羊,做了一大锅抓饭,还请了一个麦西莱甫乐队班子,请全村的乡亲们像过肉孜节一样高兴。
夜深了,客人们都走了,买买提又高兴地唱了起来。他的歌词是:一场大火,我没了房子,卖了八十只羊,我住进了新房,高兴啊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歌词简单随意,声音沙哑雄浑。
妻子月然木默默地望着他,好像明白了买买提的心思,又好像更糊涂了。
可买买提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很轻松,腰也很硬。
野鸽子
清晨,屋顶上的鸽子又咕咕地叫起来了。
艾尔肯睁开眼睛,一翻身就下了地,噔噔爬上屋顶放出笼中的鸽子。看着一只一只飞上天空的精灵,忽东忽西,一会儿散一会儿聚的鸽群,把蔚蓝蔚蓝的天空,装扮得格外的美丽。悠悠的鸽哨,划破清晨的宁静和乡野的素雅,萦绕在他的头顶上。清新的空气中夹带着花草的气息沁人心脾。此时此刻,他就像欣赏一群孩子们欢快的歌舞,显得那么专注,那么享受。
工夫不大,就有几只偷懒的鸽子落在架子上,等待早餐了。艾尔肯把手指插在嘴里,边吹着口哨边操起一根绑着各色布条的木杆,把落在架子上的鸽子哄起来,再次融入蓝天。南疆乡下的天空,总是那么高远那么蔚蓝,每次仰望天空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其中,再加上这样一群上下翻飞的精灵,简直就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作,他甚至怀疑世上没人能画出这样辽阔壮观的作品。
艾尔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蓝天和鸽子,他已记不太清了,反正那时候他还小,只有五六岁,他每天跟在继父的屁股后,继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就像继父的小尾巴。继父是一个没有家室的老人,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养鸽子,也就是在那时他也喜欢上了蓝天和鸽子。
在艾尔肯的记忆里,他好像还有一个汉族名字叫李亚军,那是在他和亲生父母还没走失之前叫的名字。在他的记忆当中,有一段难以抹去的记忆,时常还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奔跑在乡野的孩子,一边哭喊着一边抹着眼泪。那个孩子不停地奔跑着,呼喊着,可是茫茫的乡野,就像没有了尽头,他怎么也找不到了父母。眼泪哭干了,嗓子喊哑了,跑累了饿了困了,倒在路边就睡着了。等孩子再次醒来时,已躺在暖暖的土炕上了。他的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维吾尔人的脸。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一个新家,那个满脸沧桑的维吾尔人就成了他的继父。继父给他起了一个维吾尔名字艾尔肯(自由之意),这也是继父一个美好的心愿,希望他自由自在地生活,当然还有更深层的意思,那就是有一天找到亲生父母,他是可以跟着亲生父母走的。可是,那一天直至今日也没有到来,对此他早已不抱幻想了。
自从继父给他起了艾尔肯的名字,村里人就没人叫他李亚军了,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地快忘光了。也许年龄小的原因,他很快地学会了维吾尔语,有时,自己站在镜子前,看看自己的模样,除了那张面孔没有维吾尔人的特征之外,他的衣食住行都和当地的维吾尔人没有区别了,乡亲们也从来不把他当外人。
在艾尔肯二十四岁那一年,继父给他娶了一个维吾尔姑娘。就在艾尔肯结婚的第二年,儿子半岁大时,继父走完了六十二年的历程。回想起,继父近二十年的抚养之情,艾尔肯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对于过世的继父,他无以为报,也许这个时候,只有眼泪才能表达对继父的追思。
陆陆续续落在鸽架上的鸽子,眨动着一双双精灵般的眼睛望着他,期待着丰盛的早餐。他扯过一只面袋子,把配好的苞谷、小麦、油菜籽食料撒在屋顶上。看到食物的鸽子,都从架子上落了下来。艾尔肯无意识地一抬头,看到架子还有一只鸽子,他觉得很奇怪,其他鸽子看到食物的鸽子,早已迫不及待了。可是这一只却落在架子上左顾右盼。艾尔肯细细一看明白了,是一只野鸽子。
艾尔肯小声嘀咕着:下来吧,小东西,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野鸽子警觉地注视着他,看样子,它时刻都有飞走的可能,艾尔肯不敢动一下,生怕自己一动小野鸽子就飞走了。可食物对小野鸽子的诱惑太大了,它飞起来又落下,这样反反复复的几次之后,感觉并没有危险,它才大着胆子落在鸽子窝上,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高度警觉地观察四周的动态。
小野鸽子终于飞落到屋顶上开始吃东西了,艾尔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顶上,看着小野鸽子警觉地吃着。连续几天早上小野鸽子都如期而至,吃饱了就飞走了,这让艾尔肯心里非常高兴。
有两天早上不见那只小野鸽子了。艾尔肯想它飞走了,不会再来了,心里便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第三天早上,艾尔肯又看到那只小野鸽子,而且,它的身旁还多了三只和它很相似的同伴,他的心一下子就亮堂了。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艾尔肯都能见到那只野鸽子,有时三两只,有时就它一只,吃完了就飞走了。每次来的时候,它都落在架子上观望一会儿,才落下来吃东西。艾尔肯知道小野鸽子已把这里当做家了。
忽然,艾尔肯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野鸽子。
我十八年的努力
大学毕业了,沙迪克费尽周折才找了一份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对他的很多同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他这个农村走出来的人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沙迪克清楚自己家里的状况,在校期间,他不敢参与同学们的聚会,更不敢和同学们吃吃喝喝,他的那一点生活费,是父母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五年的大学生活,沙迪克没有交一个朋友,更没有相处过一个女朋友。
父母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心里清楚,三十多只羊都快卖完了,都为他交了学费和生活费。往年过古尔邦节、肉孜节的时候,父亲总是要杀上一只羊,全家人快快乐乐过个节日。可是自从他上大学开始,父亲就没杀过一只羊了。每次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小妹妹都嘟着小嘴说:“哥哥,你什么时候才毕业呀?爸爸说了,等你毕业了,我们家就杀羊。”
每次听到小妹妹的话,沙迪克心里都是酸酸的,他觉得欠家里人太多了,没有理由挥霍父母的血汗钱。所以,他不怕同学们的嘲笑,更不怕别人骂他是乡巴佬,眼皮子浅,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在乎,只盼望早一点毕业,找一份工作就好了,最起码他不再花父母的钱了,他还可以帮一把父母。毕业了,沙迪克好像卸下了心理的包袱,他早已攒好了一身的劲,就等着大干一场了。
毕业聚餐的时候,几位阿克苏的同学都约好了,毕业后每年同学轮流坐庄聚一次,说一说毕业后的感受,聊一聊工作和家庭。毕业两年了,每次同学聚会,沙迪克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头,人家不是进了政府机关,就是各大局办,自己却在一家私营企业工作,坐在一起说什么呢?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又是一年古尔邦节,也是同学聚会的日子。今年是在市委秘书科工作的艾迈尔坐庄,同学都陆陆续续到了,唯独不见沙迪克。有人就问:“哎,艾迈尔,通知沙迪克了没有?怎么又不见这家伙的影子。”
艾迈尔边忙活着边说:“通知了,他说他不在阿克苏。”
斯拉木叹着气说:“嗨,这个家伙哪年都没参加我们同学的聚会,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过得咋样了?”
一提起沙迪克,卡德尔这小子就来劲,一脸坏笑地说:“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沙迪克那副装束,简直就是大学校园里一道另类风景啊。”
“记得记得,”艾克拜尔赶紧接过话茬:“那家伙太搞笑了,大夏天还戴着一顶皮帽子,身上披着羊皮袄,腰里扎着腰巾,简直就像是来放羊的。”
“大家不要这样说沙迪克,”阿娜古丽接过话茬说,“我觉得他很不容易,一个农村孩子走到今天,他比我们付出的多得多。”
沙迪克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工作很出色,在那个不大的公司里,他的学历最高,也是最勤恳的一个。公司的几位股东非常赏识他,可股东们最担心的,是怕他在公司干不长,有了好的去处他就会跳槽。
一直以来,公司只给了他一个总经理助理,公司核心业务根本不让他插手,这让沙迪克非常苦恼。他渴望人生的辉煌与成功,可是经过近一年的工作,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靠打工是望尘莫及的,更确切地说,那是画饼充饥,无论你做的再好,职位做的再高,也只是一个打工者,要想成就自己的梦想,只能自己干。沙迪克想好了,递交了辞职信,就直奔广东去了,回来经过一段时间筹备,一家电脑公司就挂牌了。经过两年的努力,电脑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在很多县市开了分公司。
古尔邦节临近的时候,同届的同学都接到一个女人电话,古尔邦节那一天在胡什瓦那大酒店聚会,可是,通知者并未说是谁坐庄。大家都很疑惑,互相打电话询问,最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古尔邦节那天,胡什瓦那大酒店热闹非凡,齐聚大酒店的同学们问来问去,也不知道是谁设的酒宴。
临近中午,一位漂亮的女人走到麦克风前:“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新时代电脑公司秘书,在此仅代表我们公司沙总,对各位同学的到来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同学们更加疑惑了。沙总,沙总又是谁呀?他凭什么请我们同学吃饭?
漂亮的女人对着麦克风说:“下面请我们沙总上台讲话。”
一个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的人走出来,同学们这才看清,沙总,就是他们的老同学沙迪克,大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可都在心里想,这小子想干什么呀?
沙迪克踏着红地毯走上来,对着在座同学们点点头说:“各位同学,一晃我们已经毕业三年多,今天是我们维吾尔人传统节日古尔邦节,也是我们毕业时定的同学聚会的日子,虽然,前几年我没有参加同学的聚会,可我心里实在太想参加了,就是没有那底气呀。是呀,这些年来,我总像做贼似的躲着大家,不敢面对各位同学。”
沙迪克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拼命地学拼命地干,就是想有一天能融入你们当中,和你们一起举起酒杯畅饮,和你们一起谈天论地。我用十八年的努力,才有了今天,和众位同学同在一个桌子上喝酒。来,同学们,举起酒杯,干。”
同学们都站立起来,眼睛红润:“干!”
左邻右舍
我刚结婚的时候,借住一个大杂院朋友的房子。初来乍到和左邻右舍并无往来,大杂院里也没有相熟的人,我也不太关心大杂院里发生的事情。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进出大院总是目不斜视地就过去了。
后来,在大杂院住的日子久了,脸儿也都混熟了,见面不在局限于点点头,笑一笑了。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新花样,无非是“吃了吗”“上班去”或者“下班了”而已。那时的人见面都是这么问候,见面了特别喜欢问别人“吃了吗”,就好像别人总饿着肚子似的。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色,从中也能感受到经历过*的人们,对吃饱肚子非常关注。
大杂院的生活很热闹,那时候电视很少,下了班,男人们喜欢围在一起打牌下棋,女人们总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拉家常。住在我左边的这户维吾尔夫妇下了班很少出门,只要一回到家里就不出来了,总喜欢在自己家里弹热瓦甫敲打手鼓。每隔一段日子家里都会聚一些维族人,又是唱又是跳的非常热闹,有时到了深夜也不散,实在有扰邻之嫌。
我刚住到大杂院里的时候,虽然被吵得夜不能寐,也只能忍了。咱们是借住在朋友单位的房子里,多少有一点心虚,万一人家口出不逊,我们是无言以对的。每隔一段日子都要经受这样的折磨,心中的郁闷是不言而喻的。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没多久,左边隔壁的维吾尔人家里又响起音乐声了。妻子一听到音乐声就有一点紧张,唉声叹气地说:“哎呀,又开始了,这可怎么好呀,晚上睡不好觉明天可怎么上班。千万不能把别人的病看错了,再出个医疗事故可咋办。”妻子嘟嘟囔囔的好一会儿了。我听得出来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想让我过去和他们说说,早一点散场。我这个人天生怕见生,听出来我也假装听不懂,躺在床上看自己的书。
隔壁维族人的音乐声、歌声、猜拳行令声和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到了夜里显得更清晰了。从他们的屋子里飘出来,忽忽悠悠地又飘进我的窗口,吵得妻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实在忍受不了了,爬起来对我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过去和他们说,别再弹别再唱了;二我们搬家,不在这里受这份洋罪了。”
我说:“我们单位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是僧多粥少,轮不到我们。”
妻子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现在我要睡觉,他们不能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是医生,明天还要给病人看病,休息不好是要出差错的。”
我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敲响左边邻居的家门。一进去还没等我开口,人家就把我按在沙发上了,一碗酒下肚,我浑身的血液就热起来了。那个维族邻居还要把我妻子叫过来,我说:“她明天还要上班,我过来是想让你们小一点声音。”
吵扰的声音没了,可我想走也是不可能的。直喝到了深夜,这一伙人才散去。等我回家的时候已有八分的醉意了,妻子虽然不愿见我一身酒气的样子,也并未发脾气,只是一脸的不高兴。后来赶上妻子休息的时候,也和我到过隔壁维族人家做过客,平日两家相处的还不错,他们亲戚朋友到医院看病,妻子也很照顾。
那天,我下班回来,刚打开门锁,就听到身后有人操着四川话和我说话。我回头一看,是右边的那户邻居男人。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方便吗?如果方便到我家来一下,有话对你讲。”
我说:“有事就在这儿讲吧。”
他四处看了一眼拉长声音说:“要不得,还是房子里面讲得好。”
我放好自行车,就跟他进去了。他说:“我们都是邻居,有些事情不好讲出口的,不说吧,龟儿子心里不舒服得很。”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他有什么难心的事情想求我。我说:“有话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他拿出一张相片给我看,他说:“这是我的儿子。”
我说:“小家伙长得不赖,像个外国小孩似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小吴,你和你婆姨不要再到左边邻居的维族人家去耍了。”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想了一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大杂院,和我们现在住的大杂院差不多,小两口结婚已有几年了,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邻居是一户维吾尔人,家里经常来客人,来了客人他们就喝酒,弹琴跳舞。女人特别喜欢这种气氛,也经常到邻居家里玩。后来女人又怀孕了,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就像洋娃娃似的。男人很高兴,一儿一女,很是可心。可是男人怎么看怎么不是自己的儿子。男人逼问女人,女人最后才承认孩子是邻居维族男人的种。男人和女人离婚了,女人带着儿子走了。”
我问:“故事完了?”
他说:“完了。”
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女人偷情红杏出墙嘛!”
他低头不语。就在我要走的时候,他说:“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就是我,那个邻居就是你左边的那个维族人。”
我傻傻地站在他的屋里,忽然觉得脑后有一股凉风袭来。
可我不知道这故事是真是假。
诗歌生活
好不容易单位给我分了一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对于我这个在工厂只有短短几年工龄的小字辈来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其实,我的心里还有一点得意,在单位里比我工龄长的大有人在,我能分到房子,主要是因为我在当地报纸上发表的那几首小诗的结果。厂领导看到了,还单独找我谈过一次话,了解我结婚后,借住在朋友单位的房子,就把那套让很多人望眼欲穿的小房子分给了我。
老王是我的新邻居中的一个。他的体态非常庞大健壮,走起路来喘气都不匀,总是呼哧呼哧的,肥大的屁股有如沉重的磨盘往下坠。老王是个混血儿,在我们新疆也叫二转子。这都是比较文雅的叫法,老王也喜欢别人这么介绍他。老王最受不了的两个字,就是别人不能在他面前说杂种。他不喜欢这两个字,当然因为自己是一个维汉混血儿。“杂种”这个词一般是用来说牲口的,或是用来骂人的。所以,在老王看来,“杂种”是一个贬义词,他也最见不得这两个字。时间久了,就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他就觉得不舒服,甚至会因此而感到烦躁不安。
新疆是一个比较包容的地方,无论你是什么人,在这里都能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解放前,可以说新疆是一些坏人的避难所。在内地犯下滔天的罪行,跑到新疆来隐姓埋名就能躲过劫难。
老王的祖辈是怎么来的新疆,连老王自己也不清楚,每次有人问到他时,他总是含混不清地说,自己的祖辈是屯垦戍边的兵,再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从老王的姓氏上就能看得出,他的父亲是汉族人,而母亲是少数民族。老王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热心的维吾尔老人,谁家有大小事情她都会去帮忙。在我们单位家属院里有不少孩子都是她带大的,孩子们也都亲切地叫她孜莱罕奶奶。
我家和老王的家只隔了一个门,两家相处的也不错,过年过节总是有来有往,两家人坐在一起小酌几杯,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老王喜欢和我相处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会写诗。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诗,也背了不少唐诗宋词,可是年龄大了,现在已经忘完了。这一点我未曾想过,老王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也有这般情趣,也有这样雅致的爱好,实在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从此以后,我对老王也是另眼相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炒一两个小菜,叫上老王小酌几杯,喝酒吃菜都不是主要的,我喜欢和老王聊天,他的生活阅历和开朗豪爽的性格,都是我所欠缺的。老王也是隔三差五地让孩子过来喊我,我和老王都不在乎吃啥喝啥,只是想要那种气氛要那种感觉。
老王常常感叹岁月催人老,不然他也会操起笔来写诗。他说,人老了,反应迟钝了,想起了东忘了西,本来心里有万般的感慨,可是一拿起笔来,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老王每次和我面对面对饮小酌的时候,都会大声地朗读我新近创作的诗作,然后再品评一下,真是很有情趣。一天,我和老王又在小酌,兴趣高涨的时候,他又开始大声朗读我刚写出来的几首小诗,读完就对一首小诗赞不绝口。他说他要背下来,可是他的记忆力不好,背了几天还是记不住。
时隔几天,我和老王又小聚时,老王很神秘地告诉我,他说:“小吴,我要把那首诗背下来了。”我不信。他说:“那好,你竖起耳朵听着。”他清了一下嗓子,张嘴就来,让我非常惊奇。其实,让我惊奇的不是老王的记忆力,而是他别出心裁的背诵方式。准确地说老王不是背下来,而是套用一首老歌的曲调,把那首小诗唱出来的。我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想出来的办法,但是他让我很感动,我觉得老王这个人既可爱又很有情趣,是一个难得的良师益友,他让我一下子就明白得了许多道理。人只要努力做一件事情,总会找到通往成功彼岸的那条路。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活,一眨眼五六年时间就过去了,老王也退休了。退休的老王并没有闲着,而是被一家私营企业聘去当车间主任。从那以后,和老王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老王总是早出晚归,偶尔在家属院碰到了,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分手了。
后来,我辞了工作,买了楼房,搬出了单位家属院,也断了和老王的消息。有时回想起那段和老王诗歌生活,仍如一杯陈年佳酿醇厚而又回味无穷。
对门
我的楼房是抵债抵回来的,是别人住过两年的旧房子。说心里话,让我住旧的房子心里总是有一点不太舒服。话又说回来了,把债要回了,这比什么都强。
住在我对门的是一对维吾尔族老年夫妇,看外表有五十多岁。他们有五个子女,两个大儿子和两个女儿已经结婚了,都有自己的房子分家另过了。家中只剩下一个十六七岁小女儿,正在读高中。
虽然我们住的门对门,平日也并不怎么往来,都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住楼房的大都有一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陋习,喜欢把垃圾袋放在门外的门口,等下楼的时候,再提下去扔进垃圾桶。这种陋习我也有,而且我还有一个坏毛病,忘性比记性好。把垃圾袋放在门口时候,还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忘了,下楼时带下去。可是一出门就把这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经常是三五天的垃圾堆在一起。冬天还好没有苍蝇,多放两三天问题不大,也不会发出腐臭味儿。夏天就不行了,这种事就会惹得邻里不高兴的。
我们阿克苏这地方素来有“瓜果之乡”的美誉,在我们阿克苏这地方每个季节都有吃的水果,到了冬天没水果了,冬储的西瓜和哈密瓜又上市了。特别是到了夏天,吃西瓜消暑是我们这儿必不可少的。
那是我刚搬到楼房住的第一个夏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同时西瓜的价格也是一天比一天低了。我图省事,一次就买了一麻袋的西瓜,免得吃一个买一个太麻烦了。吃完了,把西瓜皮装进塑料袋里,往门外一放,准备下楼时再带下去扔了。也是我的记性的问题,大多时候推开门就走了,把西瓜皮的事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外的西瓜皮和垃圾,直拍脑门,骂自己是狗脑子。可又懒得再跑一趟,在心里再三叮嘱自己,下次出门一定带下去。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何况住对门的邻居。一天,下班回来,门外又有两三天的垃圾和西瓜皮,从塑料袋子里流出的脏水已经泛滥成灾了。我正在犹豫是跑一趟,还是再下楼的时候带下去。对门的房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门缝里挤出来,他的眼神像鹰隼一般盯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助的小兔子,见到凌空扑击的天敌,浑身紧张的颤抖起来,呼吸也有一点不匀拉。他说:“这个东西吗,有腿吗,自己下去了。”
我听出来他对我的不满,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我的这个地方恰达克巴(有毛病之意)。”
他的汉话说得很一般,但他依然一脸严肃地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你,天天这个样子不行,这个地方吗,不是垃圾桶。”
我也用二转子话对他说:“明天我出去的时候吗,拿下去。”
他摇着头。我没理他,刚要开门,他一把拉住我说:“不行,这个东西下去。”
我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手,开门进屋了。他在门外敲了几下我家的门,我没理他。我从猫眼向外看,想看看他最后会气成啥样子。可是,我看到他站在楼道里,低头看着我家的那堆垃圾好一会儿。他弯下比较粗壮的腰,提起地上垃圾袋,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向楼下走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渺小起来,浑身都有一股发烧的感觉。我推开房门一溜小跑跑下楼,接过对门老人手里的垃圾袋,扔进垃圾桶,心里才稍感好受了一点点。
从那以后,家里的垃圾都是由我一手处理,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送下去,再也不往门外放了。
过古尔邦节的那天,我刚准备出去给维吾尔朋友拜年,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瞧,是对门的小女儿。她一见到我就笑盈盈地说:“今天是古尔邦节,我爸爸想请你到我家做客。”
她在学校学的是双语,所以她说汉话,比她的父亲要流利得多。我迟疑了一下说:“哎哟,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去给朋友拜年去。”
“拜年吗,明天去。”不知什么时候,对门老人已经站在他小女儿身后了。
我还想坚持自己的计划,不料,对门的老人一把就把我拉进了他的家。老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都回来了,还有几个他们家的亲戚,都围在一张超大的茶几上,吃着馓子、抓饭、手抓羊肉,喝着他们自家酿的穆塞勒斯,聊着愉快的话题。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回的家我没有一点印象了。还好,只是对门,既不会走丢也不会醉卧街头。
肚子问题
鱼白有一个和大肚弥勒佛一样的肚子,可人家大肚弥勒佛是谁,是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的神,是顶礼膜拜的佛。可自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机关小干部,一个肉体凡胎活蹦乱跳的人,没有神的光芒,也没有佛的心境。佛是可以不吃饭的,人不吃饭行吗?人有思想有情感,不能像佛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笑就是几百年。人有喜怒哀乐,高兴了会笑,不高兴了会哭。因为佛没有心没有情感,不知道人间的世事沧桑。所以佛会笑,不会哭。人都羡慕佛的大肚子,可鱼白的大肚子就成了问题,就成了他最恼火的烦恼。
其实,肚子的大小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小也装五脏六肺,大不也装那些东西?可人就是那么奇怪,总是能在身上找到他们的说辞,你笑,他说你没心没肺,你哭,他说你情感脆弱,不然就好像显现不出他的高明。人哪,就是这么奇怪,想象力就是那么丰富,本不值一提的事,就成了他们有声有色的谈资。
在机关,人人都叫他小胖,几乎都忘了他的名字。鱼白在机关的人缘很好,领导也很赏识他。可是有些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总喜欢摸他的肚子,一见面就把手伸过来,一边摸一边笑一边嘟囔着说:“哎哟,小胖,这肚子真好玩,光光的滑滑的,这里面都装得什么呀。”还有人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说:“小胖,到日本去练相扑吧,这身材绝对是练相扑的好坯子。”
鱼白心情好的时候,掀开衣服让他们摸个够,不好的时候,没好气地说:“这里面装的是又黄又臭的大粪。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拿别人的痛苦当乐趣,还有一点同情心没有?练相扑,都是些什么人,啊,人家都快痛苦死了,你们却如此地不知深浅地寻开心。”机关里还有一位大姐,人长得很漂亮,衣着也很讲究时尚,每次见到他都会笑得前仰后合。鱼白心里想:有这么可乐吗?一个比正常人大一点的肚子,有什么好笑的呢?笑够了就说,哎呀:“小胖啊,几个月了?生了可得通知大姐一声。”这位大姐说话的语调都很利落干脆,声音也都很好听,可说出的话却令人很不舒服。鱼白就是想不通,男人肚子大和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他能生孩子还要女人干吗?
鱼白还是很礼貌地笑着,半开玩笑地说:“大姐,我可不敢和您相比,您肚子大是孕育鲜活的生命,而我的肚子里孕育的是庄稼的粮食,我们不能同日而语。”看着那位大姐笑着离去的背影,鱼白总有一种想骂人的感觉。可转回头来,他觉得和这样人计较实在没什么意思,嘴长在人家鼻子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鱼白经常去安慰自己,嗨!就当自己进错了厕所,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
最尴尬的场面是在公交车上,有个座位还好,不然他往过道上一站,就像一堵墙,挡在中间谁也过不去。鱼白就坐了一次公交车,再也不敢坐了。打的吧,人家又不拉他,说怕把车子压坏了。后来,鱼白索性买了一辆自行车,既是交通工具又能减肥,何乐而不为呢,也不再受那份歧视了。
最可气的倒不是在机关,而是在街上,总有陌生异样的目光投向他。简直就是在看一个怪物走在大街上,总会招来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回眸的眼神。
鱼白也为自己的大肚子感到难过,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前面,低头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到,从外观上看,也实在很影响自身形象。鱼白给自己定了一个减肥计划,早晨跑步,中午一改睡午觉的习惯,拉力器、哑铃、杠铃、俯卧撑、仰卧起坐,这一套全做下来,他感觉流出的不是汗水,而是体内的油脂。再尽可能地减少食量。经过一段时间锻炼,他明显感觉体重下去了,可这肚子就是不见小。这下子就更难看了,两头尖中间粗,就像一个会移动的大罐子。你说这形象能好看?还不如原来的样子。可他还是觉得瘦一点好,最起码不得那些病了。
鱼白的父母为他的终身大事很发愁,托人介绍几个姑娘,因为肚子一见面就黄了。父亲愁得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母亲天天去托老姐妹,给儿子介绍女朋友。老姐妹都怕了她,一听说给鱼白介绍女朋友,就借故走开了。
母亲有气无力地回来,坐在沙发上叹口气对父亲说:“唉!儿子都二十七八了,到现在还没个着落。”父亲抬起无力的头说:“算了,孩子他妈,别瞎忙活了,就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了。”鱼白也很心疼母亲每天为了自己的婚事奔波,他劝过母亲好多次了,可母亲还是每天往外跑。
三十岁的时候,鱼白好像瘦了一圈,可肚子也更突出了。鱼白带着女朋友进家门时,惹来很多邻居看热闹。姑娘长得说不上漂亮,但看上去舒服。母亲和父亲高兴地合不拢嘴。那年年底就结婚了,别人结婚门上的对子都是喜庆词儿,姑娘却说:“那样太没新意了,我早就想好了。看咱们鱼白多像大肚弥勒佛,咱们就借用佛的仙气福气,一辈子乐乐呵呵,幸幸福福。”
姑娘说就用这副对子,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是“张口就笑笑天下可笑之人”横批“笑口常开”。
火车开进我的家乡
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测过来测过去,忙活了几天就走了。后来就有人说要修南疆铁路了,线路已勘测完了,就等着修了。村子里很多人没见过火车,更不要说坐了,特别像阿巴斯老汉这样年岁的老人,脑子里根本没有火车这个概念。
修铁路的消息在村子里一传开,议论声此起彼伏。大多数人说修铁路好,可以促进南疆的经济发展;也有极少数人说修铁路不好,铁路修通了,南疆的石油、棉花就拉到口里去了,富了别人穷了自己;更有甚者说,汉族人是在抢夺维吾尔人的财富。
阿巴斯老汉可不这么想,他知道这是国家开发大西北出台的政策,一定错不了,一定是为了西部各民族的发展。全国五十六个民族是一个大家庭,怎么能说出那种不利于民族团结的话呢!他知道现在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满嘴地胡诌,到处挑唆民族矛盾,其险恶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就是想搅乱南疆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破坏老百姓幸福的生活。就修铁路这样的好事,也有人说三道四,难道维吾尔人永生永世坐毛驴车就好了吗?他心里想,你们说说,这是些什么人,简直在拉历史的倒车嘛。阿巴斯老汉常常捋着花白的胡须回忆从前。新疆和平解放前,南疆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出门全靠骑马骑驴,坐车也是驴车马车,哪见过汽车。那时候,他觉得新疆太大了,迪化太遥远了,他不敢想骑着小毛驴多久才能到。和平解放后,新疆也有了汽车和拖拉机,想到哪儿去坐车就走,既省时又不那么劳累。那年,阿巴斯老汉去了一趟乌鲁木齐,回来就说,现在的汽车太快了,躺在车上睡一觉就到乌鲁木齐了。
自从修铁路的施工队来了,阿巴斯老汉就经常跑到修铁路的工地上看热闹,而且,一看就是一天。杏子熟了他就带一筐杏子,瓜熟了他就带瓜送给筑路工人吃。时间长了,也就和施工队的人混熟了,一看他来了,就和他比比画画地聊天。虽然,那样聊天看起来很滑稽笨拙,但也是一种很开心的乐趣,每次碰到不懂的手势,大家都会开怀地笑。
阿巴斯老汉对火车的了解慢慢多了,心中的疑问也与日俱增。例如火车和汽车的区别;火车为什么不能在公路上跑;火车怎能拉那么多的车厢还跑得那么快。可他会的那点汉话打个招呼还可以,要想来一次心灵的沟通实在太难了。就是有人告诉他,他也听不懂。
施工工地上经常丢工具,丢了工具是小事,没了工具干活,工程进度就慢下来了,眼看着工期就要到了。这让施工队非常的头疼。阿巴斯老汉知道后,就对施工队领导说:“我嘛,现在没有事情,我给你们当警卫。”
施工队爽快答应了,每月给八百元工资。老人回家搬来行李就住下了,真的干起了警卫。阿巴斯老汉的儿女们知道后,说啥不让他干。说,爸爸,你都那么大的岁数了,怎么能干警卫呢?万一出点什么事,谁担负得起这份责任。阿巴斯老汉笑着劝儿女们回去,可谁都不听他的劝。他一着急瞪起灰色的眼睛,用维语把儿子女儿都骂跑了。
阿巴斯老汉当警卫很负责,白天睡觉,晚上就在工地上整宿整宿地转悠。一个月下来,工具没丢一件,反倒多了几件,是他在不起眼的土坑渠沟里捡回来的。施工队领导很高兴,把八百元工资放到阿巴斯老汉手里,可他说啥都不要。他说,你们给我们修铁路,我们心里高兴,钱不要,我白卡干活。推让了几次,老人发脾气了,说,你们嘛眼睛太小得很,我当警卫就是想要钱吗?老人还说再给钱他就不干了。施工队领导才没有再坚持,可从内心又不忍这样做。施工队就买了几只羊交给阿巴斯老汉饲养,说是施工队的,可施工队走的时候就送给了老人,就算是几个月的工资了。
火车开来了,阿巴斯老汉就坐在远远的地上看。客车过来他就举起手,和车厢里的人打招呼;货车过来他就认真一节一节数车厢。有一个年轻人看到阿巴斯老汉的样子,就说,阿巴斯老爹,每天坐在这儿看火车数火车不烦吗?
阿巴斯老汉说:“不烦。我看见我们南疆一天天富裕起来,我看到南疆的维吾尔人一天天幸福起来。我们南疆的老百姓坐上火车,闯广州、闯上海、闯世界。”
说着老人就哼起歌来了。这阵子阿巴斯老汉经常哼这首歌,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不知道谁唱的,他觉得好就这么哼着。年轻人在旁边觉得歌的旋律很熟悉,再一细听听出来了,其中有一句好像是,“火车开进我家乡”,是韩红的《天路》。他们很惊奇地望着阿巴斯老汉:“老爹,你会唱这首歌?”
阿巴斯老汉抬头望着年轻人问:“这是一首歌吗?”
“是。”年轻人狠狠地点着头说。
“我还想我是在胡哼哼嘞。”阿巴斯老汉说。
守护天山
吉普车一直沿着217国道向前进发,一进入天山就开始下小雨。车上的母女谁也不说话。司机小宋打破车内长久的沉闷,说,好像前面有塌方。嗨,这条路就是这样,冬天大雪封山,这个季节不是被洪水冲断,就是泥石流把路堵了。
“过不去,我和妈妈不是白来吗?”女儿君君说。
司机小宋说:“到了跟前再说吧。”
母亲轻拍了一下女儿说:“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说着话吉普车已来到塌方路段。小宋说:“金枚嫂子,你和君君在车上坐着,我下去看看。”不大一会儿,小宋回来说:“问题不大,可以过去,只是你们母女要下来,等我开过去,你们再上来。”她说:“没关系,只要能过去就好。”
过了塌方路段,又都上了车。跑了一阵子,小宋回头说:“君君,咱们听首歌吧?”
君君说:“好,就放一首流行歌曲吧,在家听军歌都听够了。”
司机小宋问:“为什么?”
君君看了妈妈一眼说:“妈妈喜欢呗。”
她一直望着车窗外没有听歌,而是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她经人介绍和当兵的刘星刚认识了,随后就坠入了爱河。一个月探亲假结束了,刘星刚也回部队了,她的心好像也被带走了。一封封书信架起了一座空中桥梁。第二年冬天他们就结婚了,婚假还没结束,刘星刚接到回部队的电报立即就走了。她还没品味出新婚甜蜜,又匆匆地分手了。新婚第二个月,金枚发现自己怀孕了。真是太高兴了,她把喜讯写信告诉刘星刚。
所有美好的期待和肚子里的生命一样,一天天具体起来。再有三个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降生了,她心里有一股特别神圣的感觉。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沉浸即将做母亲的幸福时,从部队传来噩耗,刘星刚在打217国道天山隧洞时牺牲了。她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流。
司机小宋打断她的回忆:“金枚嫂子,快到了。”
她看了一眼车窗外说:“是,拐过这个弯就到了。”
吉普车停下了。左侧的山坡上出现一片坟地,一百多个坟头已长满了杂草。司机小宋从车上取下一把铁锹,把坟四周的杂草铲了铲,又挖了一坑,把松柏树苗栽进树坑。君君和妈妈在坟前摆上烟酒和糖果点心,点燃烧纸,泪珠便滚滚而出。她说:“星刚啊,我和女儿又来看你来了。咱们的女儿都变成大姑娘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沙沙的小雨又开始下了。君君撑起雨伞站在妈妈的身后。十八年了,妈妈每年这一天都要赶到这里来,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她知道这一天是爸爸的牺牲日子。
细雨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妈妈直立身体,回过身望着不远处的隧洞,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撑着雨伞的君君说:“你爸爸就是在打那个隧洞时牺牲的。你爸爸那时二十六岁,是一连之长。他带着连队一百多名战士,在这里打隧洞。那天下午爆破结束,可他只听到四十九声爆炸声,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最后一声爆炸。他找来指导员和负责爆破的一排排长,确信有一哑炮,你爸爸就和一排长去排排除哑炮。慢慢地搜索向前,一步步接近埋放*的地方。突然一声巨响,哑炮响了石块如被惊动的夜鸟,向外飞窜出来。你爸爸回头就扑在一排长身上,几块石头击中了你爸爸的头和身体,当场牺牲了,一排排长在他的身下只受了一点轻伤。”
妈妈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对君君说:“十八年了,就好像他从来就没离开过我,我一直认为他还在部队上当兵,在梦里,我们还和谈恋爱时一样,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着,总能看到他脉脉含情的双眼,他还是那么可爱那么健壮。你的眼睛、鼻子、脸型都像你爸爸,从背后看就更像了,背影,走路的姿势,甩臂的样子都像极了。”
君君叹了口气说:“妈妈,把爸爸带回家吧?也不用每年这么辛苦跑来了。”
她没有说话:“从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女儿君君说,你看看它就明白了。”
亲爱的枚:
你好。
还有,我没见面的孩子你好。
君君瞪大眼睛说,这是爸爸写的?
妈妈点点头说,这是你爸爸的遗书。当兵的上战场前都会写这么一封遗书,以备不时之需。上天山修217国道,你爸爸就留下了这封遗书,你看吧。
遗书最后写道:如果我牺牲了,就把我葬在这里,让我的灵魂守卫祖国的边疆,守护苍翠的天山……
君君看完爸爸的遗书,回转身说:“爸爸,明年我和妈妈还来看你。”
解放兵
说来杨大奎也是倒霉,在国军没干几年,国军就像退潮的潮水一般一退再退。被共产党的部队追得满天下跑。具体跑到哪里去,他可不知道,反正别人跑他就跑,不跑可不行,让共军抓住了是要被抽筋扒皮的(他的国军连长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可不想被抽筋扒皮,扒皮那滋味想起来就够吓人的,只要他一想起“抽筋扒”皮这几字儿,他就觉得自己浑身哪儿都疼,身上就像真有一把刀子在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兵败如山倒。”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杨大奎和他的部队就像溃堤的潮水,一泻千里。这一败就没收住脚,从江北跑到江南,再从江南跑到大西南。说来也怪了,共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他们跑到了哪里哪里就有共军。共军就像一块驱不散的乌云,总是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他总感觉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刀,在他的脑海里也总会出现被抽筋扒皮的样子。
实在跑不动了,也无处可逃了,再逃就是大海了,可海上没有一条船运载他们去台湾。杨大奎就和他的国军战友们举起了双手,向共军投降吧。不管抽筋还是扒皮,反正就这一条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不就是一死吗?杨大奎一咬牙闭着眼睛就等死了。
杨大奎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共军的俘虏,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等着那恐怖的一刻到来,他的眼前老是出现父亲扒狗皮的场景,可是每天好吃好喝管着,根本没有把他们枪毙处死的迹象。杨大奎见四处没人,就悄悄地走过去问了个小共军,也就是他以后的战友小青岛。他说:“哎,小兄弟,问你个事儿?”
小青岛一本正经地敬了个军礼:“你好,有事请讲。”
杨大奎又四处瞄了几眼,才战战兢兢地说:“哎,小兄弟,什么时候处决我们呀?”
小青岛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他,念叨着:“处决?”之后,又问他:“处什么决?”
杨大奎比画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之后,双眼一闭脑袋向左侧一歪。
小青岛明白了杨大奎比画的意思,突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前仰后合。这可把杨大奎给笑蒙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像一只待宰的猪羊,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人家刀下的鬼了,他可笑不出来。
小青岛笑够了,望着他说:“谁说要枪毙你们了?”
杨大奎吱吱呜呜地说:“当国军的时候,长官说的。长官还说:‘要是被共军抓住了,枪毙是痛快的,抽筋扒皮那可不是人受的罪。’”
小青岛说:“别信你们那些当官的反动宣传,我们解放军优待俘虏,想回家的我们发路费,想继续当兵的就留下来,打败蒋家王朝的白匪军,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
杨大奎瞪着铜铃似的眼睛,说:“这是真的?”
小青岛说:“这当然是真的,我们部队上有很多和你一样的解放兵,有的表现突出作战勇猛还当了连长营长。”
杨大奎第一次听人“说解放”兵这个名词儿,觉得很新鲜,可他不知道啥意思,就问小青岛:“小兄弟,啥是解放兵?”
小青岛说:“俘虏或投诚、投降过来的国军,我们都叫解放兵。”小青岛怕他不懂,又说:“就像你,还想留在部队上当兵,经过部队首长比准,你就是解放兵。”
杨大奎想了想说:“还是当兵好。”就换了军装调转枪口,他就成了解放兵。杨大奎想这回好了,共产党的部队是穷人的部队,就跟着共产党干,这辈子也就算有了依靠。刚开始,他挺喜欢别人叫他解放兵,可后来,他知道这个词儿有贬义的成分,再有人叫他解放兵,感觉就像一把小刀,直戳他的心窝子。可是,战友们叫习惯了,几乎忘记了他真实的姓名,都叫他解放兵。”
杨大奎就去找连长,连长说:“名儿不就是一个人的代号吗?那我小名儿还叫狗蛋呢,难道我就狗蛋吗?回去,别为这些小事瞎琢磨。”
杨大奎觉得还是不行,他还是听不得解放兵这仨字儿,他就去找营长。营长说:“解放兵也没什么丢人的,革命不分先后,只要我们投身革命阵营,我们就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杨大奎回到班里,战友们也知道他去找过连长和营长,说:“解放兵,我们以后都叫你杨大奎,再也不叫解放兵了。”可是转身就都忘了,一张嘴还是叫他解放兵。他知道战友们平日叫惯了,可他就是无法接受别人叫他解放兵。这回他又去找团长,团长听杨大奎说完了,说:“小杨同志呀,就这点事吗?”
杨大奎点点头。
团长说:“解放兵又怎么了?我也是解放兵。”
杨大奎瞪着眼睛望着团长。
团长说:“你不信?”
杨大奎不说话。
团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时候,我是国军的一个排长,在一次战斗中我负了重伤,等我醒来时,就躺在红军的医院里了。等我病好了,我就参加了红军。开始的时候,战友们也叫我解放兵,我和你一样很生气,可我没有找部队首长,我训练积极,作战勇猛冲锋在前,不怕牺牲屡立战功,我从李副班长一直做到现在的李团长。小杨同志,你说解放兵比谁差了?回去,好好干。”
杨大奎从团部回来后心情好多了,他一想起团长和自己一样也是解放兵,心里就更敞亮了。战友们在叫他解放兵时,他答应的也特别干脆爽快。
婚事儿
自从塔里木河南岸建场开荒后,渡船就是唯一过河的交通工具,来往河南岸的人和物资全靠这只渡船了。
其实,杨大奎对去塔里木河岸边撑渡船也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只是他觉得自己年龄一年年大了,啥时娶个媳妇也算是了却老家爹娘的心愿。他听说马上就有一批山东女兵到了,就算不娶一个做媳妇,过过眼瘾也不错。可是连长非逼着他到渡口撑渡船,咳!别提这心里有多别扭了。
杨大奎蹲在地上想了好久,才慢慢地站起来,对连长说:“连长能再等几天吗?”
连长问:“为什么?”
杨大奎磨叽了好半天也不开口。连长着急:“说呀,为什么?”
杨大奎瞄了连长一眼说:“等山东女兵来了,我就去。”
连长一拍大腿:“哎呀,原来你是为这呀。你先去,等山东女兵来了,我就叫人去叫你,只要你看中了,人家也没意见,就是你的老婆了。”
杨大奎把眼睛瞪得像灯泡,又大又亮,说:“连长,这是真的?”
连长说:“真的,我说话你还不相信吗?”
杨大奎听说山东女兵已经到了,可就是不见连长派人来叫他回去。等了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睛都盼花了,也没见到连长派来叫他的人。他在心里骂了无数句粗话,骂完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
每年夏季,天气热天山的冰雪融化得快,塔里木河就会河水暴涨,渡船也就不能撑渡了,这样的日子就算是杨大奎一年到头的休息时间了。休息对于杨大奎来说意义不大,反正就一个人,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到连部走走,去团部看看就回来了。团部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连部也没剩几个老战友了,好多战友都分到别的连队了,剩下几个老战友聊一上午,也就没什么聊得了,吃顿饭就回来了。
塔里木河一涨洪水,上游会漂下来很多树枝和木头,杨大奎就把这些树枝木头捞上来,晒干当柴火。杨大奎在一根长木杆上绑了个铁钩子,可以更大范围勾到冲下来的树枝和木头。
那天,上游又有东西漂下来。凭经验,漂来的一定是一大件东西,感觉不是木头,再看,他觉得是一只淹死的羊。他心想:是只淹死的羊就好了,很久没吃肉了,这肚子早就没有油水了,也该改善改善生活了。他瞪着眼睛死盯着,生怕手里的钩子勾不到。东西漂近了,杨大奎觉得漂下来的不是羊,羊怎么会穿衣服呢?等他伸出铁钩子勾把漂下来的东西拖上岸,他才发现,这哪是羊啊,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杨大奎把人背到地窝子里,他也不知道死活。他想:管她呢,死马就当活马医。他把人搭到一根横木杆儿上,头和脚耷拉在地上,肚子担在木杆儿上,这样可以控出肚子里的水。两个小时过去,控完水,他就把人放平躺在地上,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说来也怪,女人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在杨大奎的地窝子里休养了几天,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女人这才说,她是十七连的叫鲁秀妮,是山东人。在老家就听说过塔里木河,她就是为了看看塔里木河是个啥样子,才从老家当兵来到这里。说是来当兵,到了这里就让他们这些女兵,嫁给那些三四十岁的老兵,她说啥也不愿意,就把她分到离团部最远的十七连。她和塔里木河近在咫尺了,可整天忙在大田里,就是没有时间过来看一眼。那天,她听说塔里木河涨洪水了,就一个人偷偷地跑过来看。站在岸边只顾陶醉了,洪水把沙土河床冲塌了,她也跟着落入水中。
说着说着,杨大奎裆里那东西就立了起来。他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就像一只恶狼似的扑向鲁秀妮。等杨大奎清醒过来,看到鲁秀妮在哭,他知道这下可坏了,要是人家向连里一告,他就完蛋非蹲监狱不可。可是,鲁秀妮哭完了,对杨大奎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咱们就是夫妻了。“杨大奎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办完手续,杨大奎在塔里木河里弄了几条新疆鱼,又买了几斤酒,叫了几个老战友,还叫了连长和指导员,吃顿饭喝顿酒,这婚事也就算办了。
连长和指导员刚走进地窝子,就笑着说:“杨大奎恭喜你呀,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是人生两大喜事儿呀。”
杨大奎啥也没说,弯腰端起一盆水,把连长浇了个落汤鸡。连长和大家都没想到,杨大奎会来这一手。然后,杨大奎笑嘻嘻地望着连长,问:“咋样?连长,这滋味好受吧?”
连长说:“你不叫喝喜酒,我走,你这是干什么呀?”
杨大奎说:“没什么,就是让你以后说话算数,别他妈的说话像放屁。”
连长这才想起来,他曾答应杨大奎在渡口干半年,这一干就是一年多,也难怪杨大奎生气。本来连长也很生气,一听这话自知理亏,也就不生气了。指导员说:“连里的事儿实在太多了,杨大奎,我们回去就研究把你调换回连里。”连长说:“对,这是我的工作失误,回去就研究。”
杨大奎说:“我想回连里为的就是找个老婆,现在老婆找到了,我也不回去了,就在塔里木河撑一辈子渡船。”
杨大奎端起酒杯:“来,大家喝喜酒,干。”
老渡船
塔里木河大桥桥址已经选好了,就离杨大奎老渡口不远的河堤上。
从勘测桥址到开工建设,杨大奎都看在眼里。说真的,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失落和不好受。有人开玩笑地对他说:“老杨,大桥一修起来,你就失业了。”杨大奎总是冷冷地说:“早该修了,修好了,你们再出门也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看我这张老是吊着的驴脸了。”
大家都笑他说话不拐弯。
杨大奎说:“我这张脸就这样儿,不会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所以我从不敢笑,笑了怕把你们吓掉到河里。”
渡河的人说:“老杨,不撑渡船了,你准备干啥呀?”
杨大奎想了一会儿说:“没想好,也不想想那些事儿,等塔里木大桥修好了再说吧。”
没事的时候,杨大奎就跑到塔里木大桥施工工地,看着建筑工人们绑扎钢筋,看着桥墩子一个个浇筑起来。在建的塔里木大桥越来越有桥的模样了,杨大奎心里也越来越敞亮了。他又望着在建的大桥发呆了。鲁秀妮觉得杨大奎自从开始建大桥,就有一点不对劲儿,总是望着在建的大桥发呆。看到杨大奎又坐在那里发呆,就说:“又发呆呢?”
杨大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鲁秀妮,就去收拾他的老渡船去了。老渡船虽然感觉很沧桑了,但是杨大奎还是把它他收拾得很整洁。他知道安全很重要,别人的生命财产,一上到老渡船就交给了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修修补补,虽说解决不了大问题,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大事儿。鲁秀妮看杨大奎提着工具又走了,她知道他去干什么,自己小声嘟囔着:“桥眼看就修好了,还去修那条破渡船干吗?”
老渡船确实很破了,他早就和连长说过了,再不换新渡船恐怕要出问题,出了问题就不是小事儿。连长说:“老杨啊,马上大桥就修好了,你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修修补补,将就个一年半载的,桥修好了,谁还坐渡船呀!”
杨大奎心想:也是,桥修好了,谁还去坐渡船。能修就修,坚持大桥修好了,这艘破渡船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塔里木河大桥修好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通车了。通车那天,大桥上非常热闹,也来了很领导和围观的人。塔里木河两岸农牧团场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想第一个走过新修的大桥,住南岸的人,内心比住北岸的人更激动,他们终于不再为出门而发愁了,也不用再看杨大奎那张老没笑的驴脸了。
杨大奎也去看热闹。很多认识的人都跑过来和杨大奎打招呼:“老杨,你也来看热闹呀?”杨大奎只是点头并不答话。有人说:“老杨,大桥通车了,以后你干啥呀?”
杨大奎笑了笑,说:“干啥都行,最好让我给你们当连长。”
大家都笑老杨会开玩笑了。
杨大奎一本正经地说:“连长算啥?咱要干就干团长,不然咱就当一个兵娃子。”
杨大奎乐呵呵地回来,对鲁秀妮说:“今天太热闹了,像过节。”停顿了一下,“不,像过年,比过年还热闹。”
鲁秀妮望着杨大奎问:“什么时候回家?”
杨大奎不吭气,蹲在地上只管抽他的莫合烟。吱啦吱啦的声响很刺耳,那感觉就好像没听到鲁秀妮的话。鲁秀妮瞪了一眼杨大奎,没好气地说:“我在和你说话听到了没有?”杨大奎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雾说:“这不是家吗?”
鲁秀妮一扭身就回屋去了,拿着他的脏衣服就走了。杨大奎望着老伴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只是猛抽了一口莫合烟,继续蹲在那里,视线随着身影远去。老伴儿早就不把这儿当家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从大丫头上学开始,团里就给他们家在团部分了一套房子,老伴儿就和孩子在那个家生活,老伴儿隔三差五来一趟,给他收拾收拾房子做顿饭,再把脏衣服拿回去洗了,来时再带来。孩子们放寒暑假才过来住上一阵子。
杨大奎把烟头往地上一撂,再踩上一脚就走到渡船旁。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并无往日那般情景,身后不再有跟着要渡河的人。再望一眼不远处的塔河大桥,几个身影在塔河大桥上缓缓地向南或向北移动着。杨大奎知道如果没有大桥,这些人现在一定都跟在他身后。他没意思地叹了一口气,走进屋里提过一把斧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这艘老渡船已经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了,塔河大桥修好了,以后谁还会再坐危险老渡船过河。杨大奎心想,要结束就彻底地结束,不然放在这里风吹雨淋的,还不如劈了拉回家烧火。
就在杨大奎使劲儿向下挥斧子的时候,他好像听到破渡船发出一声声响。他慢慢地放下斧子,眼睛死盯着老渡船,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再次举起斧子,那声响再次响起。举起几次斧子,他都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走到一个小土坎前蹲下,静静地望着老渡船,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为什么要劈了老渡船,他和老渡船相伴已二十多年了,虽说老渡船如今已残破不堪,可老渡船上有他太多的回忆了,好像他这二十多年的生活,都和这条老渡船有关。
现在他明白了,那种声响是从他的体内发出的,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发酸,两行泪水也像蚯蚓一样,在他的脸颊上蠕动。杨大奎没有抹去眼泪,而是迎着塔里木河上野风伫立着,让泪水尽情地流淌。直到夜幕降临,杨大奎才感觉泪已经流干,他掂起手里的斧子,看了看,抬手使劲一挥斧子就进了塔里木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大奎就起了床,从屋里搬出一大堆修老渡船的工具,他又开始认真地修补着老渡船。
老渡口
杨大奎心里最难以割舍的,就是塔里木河岸边上的老渡口和老渡船。只要他一有时间就会跑到老渡口抽莫合烟。老伴儿鲁秀妮对此很有意见,家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管,孩子上学、孩子的工作,都成了老伴儿鲁秀妮的事儿。
鲁秀妮知道唠叨也没用,杨大奎就跟没听到一样,反倒惹得自己生气。鲁秀妮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家里有什么事儿她从不和杨大奎商量,自己想好了就去办,管它好办赖办,她都得硬着头皮子去办。
杨大奎在老渡口的东西几乎没搬回家,老渡口的家里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门上多了一把大锁,少了往日来往渡河的人,多了杂草丛生的景象,多了几分荒寥与空寂。自从塔里木河大桥修好后,就没人再坐老渡船了。老渡口除了杨大奎常去之外,好像就没人去过,好像大家都已经淡忘了,那条曾经一次次把他们撑过塔里木河的老渡船和老渡口。只有杨大奎还是那么执着,心里惦记着老渡口和老渡船,而且去了就不想回家。
鲁秀妮有时也会想起老渡口和老渡船。这和杨大奎没有丝毫关系,她也会把记忆里的一些事情,一件件地回想起来,有喜悦的也有苦恼的,有难忘的也有模模糊糊的,反正想起那些往事,她的心里也是打了翻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杨大奎在老渡口忙活一上午,才把老渡船拖出一米多远。实在太累了,他就坐在土坎上歇了歇,抽口烟,起来继续往河堤上挪。他怕洪水来了把老渡船冲走,他只想把老渡船弄到河堤上。现在他才发现,这家伙还真有些分量,他想,能往上挪一步是一步,一点一点地他总会把老渡船挪上去的。
老渡船总算挪上了河堤。可他又怕老渡船被晒变形裂了,还怕哪个家伙趁他不在,把老渡船劈了弄回家烧火了,他就在河堤上挖了一个大坑,把老渡船埋进大坑里,他才心满意足地抽起了莫合烟。杨大奎抽了一会儿莫合烟,就看到老伴儿鲁秀妮向这里走来。
鲁秀妮走过来没好气地说:“在这儿干什么呢?四五天不回家。”
杨大奎笑了笑,说:“把渡船拖上来了。”
鲁秀妮已很久没见过杨大奎笑了。看到杨大奎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心想:这真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把破渡船拖上了岸,值得这么高兴吗?家里大事小事不管不过问,跑到这里来鼓捣什么破渡船,你知道家里人为你多担心吗?可鲁秀妮没说来,说了也等于白说。鲁秀妮往四周看了看,河堤上没见到渡船,便问道:“船呢?”
杨大奎指着埋渡船的地方说:“埋到这儿了。”
鲁秀妮瞪着眼睛:“为什么?”
杨大奎不回答鲁秀妮的话,锁了门,说:“回家。”
杨大奎退休了,探家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回来跑到老渡口上抽莫合烟。蹲在杂草丛生的河堤上抽够了,从屋里拿出铁锨,把埋在地下的渡船挖出来,可他想把渡船弄出坑,实在太难了。杨大奎试了几次,渡船一点也没动。回去找来一帮年轻小伙子,把渡船再次放到塔里木河的水里。杨大奎跳上去向南岸撑去。很久没撑渡船了,感觉有一点费劲。撑了一个来回,杨大奎已经气喘吁吁了。
大家站在岸上,看着杨大奎撑回老渡船。大家都觉得这个老头很奇怪,就好奇地问:“杨叔呀,你这是干什么呀?还想再撑二十年渡船吗?”
杨大奎笑了笑,说:“别慌,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一个月后,老渡口度假村就开张了。其实,说是度假村,是那种最简陋的。地面打上混凝土,再弄两个蒙古包,搭了三个茅草凉亭,还挂了一些彩带,老渡船上也插上彩旗,想自己撑船的杨大奎陪着,想坐老渡船的杨大奎撑船。想吃鱼,自己就到鱼池子里钓鱼;想吃鸡,自己去宰杀;想吃羊,杨大奎的羊圈里也有。价钱不高,很适合平民百姓的消费。
老渡口度假村生意一直很淡,杨大奎也不着急,他总是忙来忙去,羊啊鸡啊鱼啊都靠他照顾,好像生意和他没什么关系。小女儿大学毕业,就跑到老渡口度假村,看到父亲的生意没有一点起色,对杨大奎说:“爸,生意这样做可不行。”
杨大奎看小女儿:“咋地,人家不来玩,你绑人家来玩吗?”
小女儿笑着说:“绑肯定不行了,那也得想办法呀,不能这样死等来客呀。”
杨大奎不说话,心里想:上四年大学,看你小丫头能得,跑到这儿来教训我来了,你有本事拿出来给我瞧瞧。
小女儿说:“爸,花点钱行吗?”
杨大奎说:“花钱的事儿找你妈去,我花钱搞这个她都不愿意。”
小女儿从母亲那儿要了两万元钱,在市电视台做了一个月广告,老渡口度假村生意慢慢好起来了,又雇了几个人,帮着忙度假村的事。杨大奎把老渡口度假村经营权交给了小女儿,也不再撑渡船了,他只管喂养鸡鸭、羊和鱼的事儿。
塔里木军垦博物馆开建时,杨大奎就把老渡船捐给军垦博物馆。小女儿极力反对,说:“爸,老渡船是我们度假村招牌,怎么说捐就捐了。”
杨大奎说:“如果老渡口能搬走,我也捐了。”
坯王
富贵嘴里嚼着饭就扛着坎土曼和坯模走了。
那时,东方天空刚红润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草的气息。炊事班班长大老张看着富贵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富贵,别太较劲了,活儿不是一天干出来的。”
富贵回过头,望了一眼大老张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又走了。
富贵吃的是昨天晚上的剩饭,也是大老张专门给他留的。大老张和富贵是甘肃老乡,平日关系也很好。富贵每天都起得比别人早,就是为了多打些土坯,多建一些地窝子,大家也就不用住露天地了。其实也为那面写有“坯王”的小旗子。
到了坯场,富贵从腰间拿出那面写有“坯王”的小旗子,找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挂上。其实一天也没一个人来这里,富贵还是喜欢把小旗子挂起来,挂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坯王”。然后他脱了衣服,把头天晚上和好的一大坑泥甩上来。一大堆泥堆得像一座小山,富贵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大堆泥脱完了,“坯王”的小旗子还是属于他。让泥也像醒面一样醒着,他才去把已干的土坯子码起来,腾出场地才能打新坯子。看上去感觉富贵很单薄,但是脱了衣服才发现,这家伙身体很健壮,黑油油的皮肤闪着亮光,一用力就可以看到他浑身凸起的肌肉,只是那身腱子肉,让人觉得和他那张瘦弱的面孔很不相配。
别人的坯模有三块有四块的,最多也就是五块,可富贵的坯模却是六块。当初,他找连里木匠老孙做六块坯模时,老孙很不以为然地望了富贵一眼,说:“六块?你把自己当做谁了,力大无比的李元霸,五块一天下来,恐怕你也受不了。”老孙指着墙角说:“去,那儿还有一个五块的坯模。”老孙还说:“五块一般人都不敢碰,才剩到那儿,你要六块,哼!别吓唬我,小伙子。你先拿五块的干几天,觉得不合适不顺手,我再给你做六块的坯模。”
富贵干了两天,就把五块坯模拿了回来,笑着对老孙说:“老孙呀,五块就是不够劲儿,跑来跑去多浪费工夫,还是给我做个六块的吧。”老孙抬头看了一眼富贵,指着刚做好的六块坯模说:“做好了。”
富贵看着老孙笑了,他觉得老孙这个人挺有意思,头两天对他还是不屑一顾的样子,转身又把他要的六块坯模做好了。富贵说:“谢谢老孙,这样我每天就少跑不少的冤枉路了。”老孙也哈哈地笑,说:“小伙子别把自己累垮了,天狗吐不了月亮,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什么事儿都得慢慢来,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累垮了身体就麻烦了,有了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都弄妥当了,富贵才弯下腰搂起一大坨泥,使劲往坯模里摔,两大坨泥就装满了坯模,端起坯模一溜小跑,砰一声扣在地上,起了坯模再去搂泥。小山一样的泥越来越小,场地上刚脱出的土坯子,在阳光下不断地扩散。天气很热,富贵的汗水也长流不止。可他希望日头再热烈一些,早一点把土坯子晒干,就可以盖地窝子了。
自从他们连被分到这片荒原上开荒,这片亘古的荒原才有了人的足迹。面对没有人烟的荒滩,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住的是露天地,吃的水是略带苦涩的碱水。地窝子虽然非常简陋,但总比住露天地要好得多,可就是地窝子也是很有限,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住的到。连里抽出七八个年轻力壮的打土坯子,其余的人白天开荒,晚上才有时间挖地窝子。
富贵就是这七八个脱坯子人当中的一个。连长为了激发大家多打坯子,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流动红旗,上面书写者“坯王”。每天评比一次,评比办法也很简单,就看数量,谁打得坯子多,小旗子就挂在谁的场地上。小旗子已经有三四天在富贵的坯场上飘荡了。
那天傍晚,连长带着连里的干部到场地上验收,问富贵:“今天打了多少?”
富贵起了坯模直起腰说:“五千多吧。”
连长问:“多多少?”
富贵看了一眼连长和其他人说:“不知道,好像多一二百块吧。”
连长转过脸问身旁的文书:“陆二牛五千几?”
文书说:“五千三百六十几块。”
连长说:“富贵呀,今天恐怕你要落后陆二牛了。”
富贵疑惑地望着,说:“我要自己数,你们数的不算。”
连长说:“我们数的数字不会错。”
富贵说:“错不错是你们的事儿,我就要看看陆二牛到底打了多少,多我一块,我也服他。”
到了陆二牛坯场见没人,喊了几声也不见人。
连长对富贵说:“陆二牛回去了,你自己数吧。”
富贵数完陆二牛的坯子,就是比自己多了近百块。
连长说:“这回服气了吧,富贵,人家今天就是比你多。”
富贵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服。”
大家往回走的路上,看到陆二牛昏倒在地上,还发现地上有好大一摊血。大家把陆二牛抬回连部,再往团部医院送,陆二牛在团部医院昏迷了几天,就停止了呼吸。
自从陆二牛死后,“坯王”那面小旗子,一直是富贵的囊中之物。但是,每天脱的坯子从不超过五千三百块,再也没人超过他了,富贵也没有超越陆二牛的五千三百六十块的数字。
有人在陆二牛的墓碑上看到那面小旗子,就拿了回来。那是头天晚上,富贵挂上的。富贵知道后,像疯子一样冲过去,狠狠地揍了一顿那个把小旗子拿回来的人。然后,夺过小旗子,一路飞跑,把“坯王”小旗子插到陆二牛的墓碑上。
富贵站在陆二牛墓前,自言自语地说:“二牛兄弟,你是真正的‘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