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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 林菁才抬起头, 趴在林慕的膝盖上, 一手从领口将那木头小鸟掏了出来, 连哭带笑地道:“小鸟好好的回来了。”
林慕摩挲着木头小鸟, 低笑道:“我的小鸟飞回来了。”
强健的, 可以展翅高飞的, 一往无前的小鸟长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能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跟父亲的一样。
那是从战场上浴血奋战而得来的独特气质, 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看着甲胄俱全的林菁,刹那间失神,隐约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享受着大昭至高荣光的林家岁月, 穿着铠甲的武将在正堂穿梭, 威风高大的士兵列队站岗,偶尔响起的声音皆中气十足, 谈论的都是天下战事。
林慕轻轻抿了抿嘴, 他摸着林菁肩膀上的兽头护肩, 那是已经有勋位的武将专属的图腾, 然后道:“我与菁娘卸甲。”
林菁站起来, 她看着兄长慢慢起身。
林慕高大而消瘦, 身体只能负荷每天不到半个时辰的锻炼,可他从未间断过,在有限的条件下无比精心地打理自己的身体, 只为活得长一些。
他知道林菁需要他。
林慕比穿着铠甲的林菁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他低垂着眼眸,熟稔地找到肩甲的带子,灵巧的手指一翻,动作轻柔地帮林菁除下了左侧的肩甲,然后放在一边,继续去解其他的带子。
卸甲是一个武将最放松的时候。
或许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身边已无忧虑,终于可以卸甲;
或许是操练完毕,卸甲之后便是大快朵颐的时间;
或许是回了家,在温暖的灯火中,由家人帮忙卸甲,如倦鸟归巢。
林慕的卸甲颇有仪式感,他看过很多次母亲为父亲卸甲,当时父亲脸上满足的神情和母亲柔肠百结的缠绵眼神,让他至今难忘。
而现在,他要亲手为自己的妹妹卸甲,此时的心情是爱怜的,也是骄傲的。
林菁抽了抽鼻子,她闻着兄长身上熟悉的气味,在他这样周到的卸甲下,浑身几乎都软了起来,像一只马上就能瘫在软榻上熟睡的猫。
“阿兄,我今晚在你这里打地铺吧?”
林慕将最后一片铠甲收好,蹙眉道:“不合规矩,姑姑要说你的。”
她都十六了,哪有这么大的小娘子睡在成年兄长房间的?
林菁去扯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走不动了!好累!这几次实战里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阿兄请教呢!”
林慕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门被敲响,紫浣端着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里面盛放着两大碗光白可爱的羊肉馎饦,朝向林菁的那一碗盛得十分满,几乎要冒起尖儿,配了秋葵和葱花,看上去极有食欲,另一碗只盛了一半,里面放了紫薄荷,颜色颇为诡异。
林菁道谢后立刻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她饿得狠了,吃得十分香甜。
比起林菁的大开大合,对面的林慕举止优雅,一举一动莫不带着章法,看着赏心悦目……就是大半天了,都没吃进去多少东西,碗里只下去浅浅一层。
林菁看着兄长勉强下咽,眼中便是一黯。
兄长的身体随着年纪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衰败,因为影响他的并不是真正的病,林家人身体素质极好,否则不会世代习武,林慕的身体衰变是因为幼年中了毒,所以孟继良才会南下为林慕寻找良方。
等到林菁吃完,林慕才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神情略微放松,像是跟那碗调理胃肠的紫薄荷馎饦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终于鸣金收兵。
他将两人的碗筷码得一丝不苟,连边距都分毫不差,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今日为何晚归?可是宫里有人为难你?”
林菁苦笑,要真是有人为难还好了,今天收到的这份大礼,可是分量十足。
“说来话长,今晚我和兄长恐怕要秉烛夜谈。”
所以说打地铺是必须的。
修竹卷了铺盖去林菁的房间,林菁坐在兄长身边,两人身前是一块用黑布覆盖的长几。
林慕道:“你走后,已蒙尘快一年了。”
林菁将黑布掀开。
这案几上摆放的是一张巨大的沙图,上方不仅测绘了大昭疆土,还囊括了突厥、吐蕃、吐谷浑、高句丽、南诏等国家的疆域,其间用小小的沙堆来代替山脉,用布条来代替河流,有几处高地还插着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子。
这是林慕凭借几次进入父亲书房之后的记忆复原的地图,用以推演兵法,从林菁五岁开始,每日中午饭时,都要到林慕这里上足一个时辰的推演课,对这张沙图熟得不能再熟。
事实上,比起跟孟继良学武,林菁很不喜欢面对枯燥的排兵布阵,但她还是每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习。
她知道,林慕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用于教导她。
因为是罪人之子,林慕不能科举做官。
因为身体羸弱,林慕不能习武,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社交都无法胜任。
他只能日以继夜地读书,然后将他所学尽可能地传授给林菁。
林慕能守住的,便是这份传承。
林菁轻舒一口气,拿起手边的旗子,插在了幽州城外。
“我到了幽州大营后……”她开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林慕,当然也没忘了卢茗妡的事,直到说起在思遐殿看到的上官皇后,林慕的脸色真是一言难尽。
林菁对父母都没印象,所以对父亲有诸多爱慕者这件事接受没什么难度,但林慕打小看着父母鹣鲽情深,哪知道外面还有这些事,他神色便有些复杂。
作为子女,听到这些,尴尬和无奈兼有之。
“所以你接收了‘山雨’?”林慕问道。
“嗯,费阳和战十五娘今夜会来见我,阿兄与我一起好不好?”
“这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霍九到底是什么人?”
林菁这段时间的经历避不开三个人,霍九、裴景行、左平,后两个也就罢了,这个胡汉混血,身份神秘的情报头子太过危险,作为兄长,林慕不得不在意。
林菁:“……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在长安,有时间我把他带来给阿兄和姑姑见一见可好?”
“以后再说。”林慕瞬间觉得糟心得很,本能地不想见这个突然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男人,“你可有嫁给他的意向?”
林菁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皱着眉道:“未找到当年真相,为父亲正名之前,我不会考虑这些事。”
林慕似悲似喜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林菁,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自己决断吧。”
兄妹俩又讨论了一阵子,林菁才推开窗子,吹响了召唤“山雨”的哨子。
哨子的声音暗哑急促,像是某种鸟的叫声,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太过引人注目,片刻后,费阳和战十五娘翻进了林家的院子,双手奉上了花名册和账簿,向林菁交代组织的运作和人员构成。
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过,林家的灯火才熄灭。
第二天一早,坊门打开没多久,便有车马向林家驶来。
一名衣着华美的婢女递上了一张拜帖,袅袅行礼道:“本月初五,平康里英离之请林将军过门一叙,望林将军赏光。”
修竹第一次收拜帖,他魂不守舍地进了后院,刚把帖子递给林菁,前院的门又响了。
“鄙人乃左府管事,为我家郎主递上拜帖,请林将军赴宴。”一名模样富态的管家笑眯眯地递上做工考究的拜帖,上面的落款是户部尚书左桉闻的私印,也正是左平的父亲,现任的左家家主。
以这两张拜帖为开端,一整日,通济坊林家的门前车水马龙,就没断过流,修竹收帖子收得手软腿也软。
可林家并没有出现欢声笑语,别管来的人多大的排面,也没有让人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这些帖子叠在林慕的书房,林菁全部都看过了。
她冷笑了一声,“我好像成了长安城的新贵。”
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清楚了一件事——今上根本不在乎启用罪人之女,林菁不止得到李茂的嘉奖和赞许,连一直在大明宫的上官皇后也对她青眼有加。
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搬到大明宫的皇后与皇帝不合,但仍然没人敢小看上官皇后的势力,因为上官家的人从李僢的年代起,便因为善于治水和治蝗灾而掌控了大半个工部,至今仍是人才辈出。有这两大民生大计在手,上官家的根本便不会动摇,在皇宫的上官皇后也就能得到足够的敬重。
现在,甚至有人谣传说上官皇后有意收林菁为义女,到时林菁的身份可就是大昭的公主了。
一时之间,林菁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她手里拿着一张请柬。
这是嘉永长公主为了庆祝昭军凯旋而设的宴席,不仅邀请了目前在长安城的大半武将,还有以左平为首远征朔方城的高层将领,以及一些达官显要。
而宴席的时间就在今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