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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二十五年,这一年没什么好讲的,青鹤帝姬依旧活得肆意娇宠,她唯一的烦恼只是那位平时便不怎么在人前的楚世子连内学堂都不去了,这一年,青鹤落水一次,被救起来的时候,问过左右的人却只道是勇毅侯家的小公子救起来的。
永宁二十六年,这一年在史书上有些秘闻,传言楚世子南岐便是这一年某个月夜从大煊帝宫逃离出去的,然后回归故国。可是史书记载大都有误,帝宫防范森严,逃出一人如同夜莺飞出金丝笼何其困难。
这一年,某一天夜里,青鹤打开正午宫门,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宫外,瞧见千山万水,瞧见夜色绵延,瞧见她所爱之人,一骑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永宁二十七年,这一年,六宫格外的空旷,即使四处歌舞升平,车水马龙,可是她心底眼底突然空无一人。
永宁二十八年,周国大军压境,大煊还未反应过来,那般臣服的小国如何一夕之间便硬起了脖颈,三月时间,大煊连陷塞北一十三城,朝中人心惶惶,。
也是同年,楚国使者入帝京,大煊竭尽所能讨好,以企图使楚国有心借兵百万相助。有大臣谨言,楚国卧薪尝胆多年怨怼恐势不可挡,不如退让谈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君上道,拿何物才可填平楚国怨怼之心?万贯珠宝?还是万里河山?
朝臣口径一致,或许……君上掌上明珠可否?听闻楚世子南岐尚未婚配……
青鹤听闻也不知是喜是忧,只蹙着眉头,在隔帘之后瞧见她父君的忧愁,这却是第一次,纵使有那样多的人支持着她的心愿,可是亦是满心的不悦。
说法传到驿站,楚国使者入殿,静静听完所有的说法,站在最末的使者缓缓走上前来,日光一瞬间照在他的面上,少年面色淡漠,缓缓伸出手来,手握一把匕首,众人皆惊,却见少年淡淡抬眸,目视众人,道,青鹤帝姬娇纵肆意,飞扬跋扈,实非良配,必为怨偶,如若我朝诸位今日同意此事,本宫必然血溅当场,魂归故里!
君上当场面色发紧,直指那少年道:“楚国无知小国……大煊长公主定然无下嫁你鼠国之理,且快快滚出孤的煊朝!多看你一眼都恶心!”
青鹤帝姬成为了帝宫最大的笑话,被人时不时拿到嘴边来取笑一二,这笑话说到最后却也不是十分好笑了,大抵是没见过历朝历代有这样窝囊的长帝姬也叫他们跟着一起面上无光。
太液池边上那一树梅花,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悄悄砍掉了,光秃秃的树干留着着实难看,最后连根也被挖去了。
永宁二十八年,不知哪一日,记得不清楚了,年老的君上垂眸看着自己那日渐乖顺的孩儿,突然想起来,似乎他这明珠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君上本在这年三元想要挑选一个家世干干净净的后生,那一年琼林宴上,站在花丛里边远远看着这边的青鹤,站到小腿发麻,却始终未曾抚开眼前的花枝瞧上一眼。
这世上,任何一人,有什么所谓,她连瞧一眼都懒得瞧了。
这年夏天,老姑娘青鹤帝姬婚配勇毅侯府小侯爷叶昭,夫妻间也还算相敬如宾。
青鹤至此之前日子过的太过于鸡飞狗跳,恍惚间突然安静下来却也觉得日子大抵也就这么过去了,就如阿娘所说的,日子过了便好了。她似乎并不再畏惧死亡了,她只怕那些真心爱着她的人伤心,要晓得这世上能的一个人的爱,是极为难的事,比爱上一个人要难上千倍万倍那么多。
多到叫人绝望,叫人生厌。
可是从这年冬天开始,青鹤开始走下坡路了,大抵人生是不能太顺遂的,前半辈子日子过的太好,她的幼弟阿和,才生下来不过三岁,在某天夜里被发觉浸在寒潭里边,身子早便凉了。
永宁二十九年,青鹤的母亲大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青鹤随侍左右半年未曾回府。朝堂上倒是感念青鹤帝姬的孝心,驸马府上倒是自来未曾派人前来相接,青鹤亦自来不过问府上诸事。
最后那天夜里,母亲轻轻抚,摸她的发髻,青鹤已经很久没有戴过珠翠了,也很久不曾读过诗文了,也很久不曾去过六宫各处了,母亲轻轻道:“天边的星星也是那般好看,你瞧着我们世人只能望着而不可触摸,日子便也就这么一日日都过去了。”
青鹤沉默不语,她已经沉默惯了,只是伸手抚,摸着母亲的手心,尘世的暖意总是这样的温暖,可是尘世的寒意却也是那般寒凉。
同年,她的夫君战死了,连尸骨都没寻到,那一日,扶灵入京,整个公主府俱是白纷纷,她立在那堂中望向那装着衣冠的棺,却满心为他而感到欣慰,终于得到了自由。
三月之后,青鹤遣散了公主府中众人,又再一次搬回了六宫,她的父君已经老了,他还似以往一般,周围拥簇着许多的人,却又总是孤身一人。
“从今日起,”青鹤抬起头看着她的父亲,“孩儿不愿意离开帝宫一步,孩儿只有父君了,父君也只有孩儿了。”
永宁三十年,帝京城破那一日,青鹤想她活的其实已经够久了,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六宫各处宫宇楼阁付之一炬,她看着那些琉璃瓦下的火光映照着的仓皇逃窜的人们,历朝历代的长公主怕是再没有人比她更加没有用的了。
这大煊再没有历朝历代了。
她的父君只准备了一杯毒酒,最后看着她,缓缓道:“高阳,走吧,离开这里。去看看宫外的花朵,去看看宫外的艳阳,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大煊自很久开始就要乱了……对小国无情,内政决裂,早非阿父一己之力便可挽回。”
她久久的看着她的父亲,久久的看着这金銮殿,也是在这里,她心爱的少年拿着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自己的胸腔,他愿意死也不愿意娶她。
也是在这里,她所有的少年时代,所有的金尊玉贵,所有的肆意张扬,都随着殿外所有的灰飞飘散的干干净净。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路,踏出去过后,生生世世的再不相见了。
“后来呢?”二丫问到,摇了摇祖母,却见祖母淡淡的笑了笑,“后来那个姑娘嫁了个人,安安分分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婆婆嘴角含笑,有天夜里,做了个梦,似乎日子就要到头了,她梦见很久之前,有个姑娘一袭如火的嫁衣,梦见她还是当年青丝红颜,牵巾那头,他轻轻的握着,梦见他们子孙满堂,白头到老。
“这算什么故事嘛!婆婆惯会骗人的!”
“其实啊,”婆婆笑了笑,“神仙也是假的。”
他从不庇佑她,在她一下渴求着细微的爱意的时候,神不应她,在她满心只有父母兄弟的时候,神不佑她。在她一心求死与故国共埋一处的时候,神却不收她。
二丫拽着她的袖,喊到后来呢后来呢?
她很想说一说后来,可是那故事的人早便已经生生世世再不相见,哪里还有什么后来,不过是浮生大梦一场,梦里朱楼起,锦绣华裳,而后山高水远,此恨绵长,有时候竟也不知道到底是思及故事中的白衣少年还是自己飞尘四起的少年时候。
后来啊,城破那一日,一片泣哀之中,也曾经有少年骑马掠过一切飞烟赶赴到帝京,也曾经冒着一片狼烟立在大煊的帝宫里头,垂眸看向左右,身影孤然,只有一些抢掠殆尽的散兵自他身前而过,似是有些惋惜道:“小兄弟,你来晚啦……这六宫里头早已成空,只剩这些雕梁画柱的破烂一堆了。”
少年半响之后方才问道:“日夜奔赴于此,却不知道究竟晚在何时?”
又过了三年,远在千里之外的楚国,内案几上不知道被谁放了一杯酒,说是一杯喜酒,他眯起眼睛,轻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很多事,梦见有一年梅花落满头,梦见她鼻头微微发红,梦见有一年一方隔帘之内她总会轻轻问到楚世子你如何认为……梦到很多年前,他从水里救她上岸,冰凉的水里,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唇。
梦到很多年前,她为他打开那扇朱红色宫门,那夜月色落在雪地上,她矮矮的个头立在宫门之前。
他扯过很多谎,大多都很高明,最高明的那一次,他站在金銮殿前,拿着匕首,毫不犹豫。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才不想娶那个嚣张跋扈横蛮无理的公主高阳呢。
青鹤若为楚世子妃,当日城破之时,便是楚世子丧偶之时,在她死去,和恨他却安安分分活着之间,他选择后者。
他去看过一次,站在远远的山坡上,大抵她也无法瞧得见他。
他同她曾经小心翼翼,不敢染上世俗一点点恩怨是非,怎料总是不如意。
只盼来生,他永永远远都是那个太液池边上划舟而来的少年,她永永远远站在一树梅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