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您善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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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院, 香闺中。
锦绣歪在拔步床上,默默流着眼泪, 任谢老夫人如何哄她都不肯开口。
静姝自锦绣脖颈那道红痕上收回视线, 垂眸思量着来时路上立春悄声禀给她的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屋里众人。
锦绣默默垂泪,哭得好不可怜。
谢老夫人呜呜哭斥, 哭得仿佛肝肠寸断。
素来最会捧谢老夫人的谢三夫人, 竟是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盯着锦绣, 细看还能看出唇角藏着的冷笑。
至于谢夫人, 坐在圈椅里, 一盏香茗品得优雅至极。
静姝略作犹豫, 便挪动脚步坐到了谢夫人右手边。
看戏, 当然还是坐着舒坦。
谢夫人含笑端量着静姝, 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盏茶,推到了静姝面前。
静姝不动声色地与谢夫人对视一眼,屈指轻扣桌面无声道过谢, 捧起茶盏, 朝着谢夫人露出一个浅笑:“谢谢母亲, 正好口渴了。”
谢夫人待她一直不错, 而且谢夫人也是实惨一个人。
谢夫人听出静姝言语里的亲近, 不禁轻笑出声。
这一声轻笑, 便像是触动了一场大戏的播放按钮, 大戏的主角不再只是嘤嘤嘤地哭。
谢老夫人哭了这一会子,始终没人劝她,也哭累了。
听见谢夫人这一声轻笑, 谢老夫人正好就坡下驴, 抻着老脸循声回头便要开口怒斥。
然而,对上谢夫人淡然无波的视线,谢老夫人一萎,视线转向谢夫人旁边的静姝,冷着脸叱责:“你也是个没心肝的!锦绣险些丢了命,使人去请你,还要三请五请的你才肯来!”
说着,谢老夫人余光瞟着谢夫人一指静姝手中的茶盏,“可显见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尊贵人,来了一不请安二不问锦绣的情况,往那一坐便端起了茶碗,你这是来看西洋景儿的,还是来看锦绣的!”
嚯!
着实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有当软柿子的一天!
静姝捧着茶碗,回视谢老夫人:“我也有点想不通,我一不是郎中,二没逼着锦绣投缳,祖母不顾我正在给世安侍疾,硬是这般三催五请的,把我叫到紫藤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老夫人一噎,旋即怒道:“你表妹因为世安投缳,你来看看她难道不应该?”
静姝冷笑:“劝祖母想好了再说话,什么叫锦绣因为世安投缳?你这话要是传将出去,旁人非得以为世安招惹了将过门的弟妇不可,世安的名声还要不要?”
“年哥儿家的还请慎言,什么叫未过门的弟妇?”一直冷着脸怒视锦绣的谢三夫人,突然开口道,“老夫人可是又把锦绣许给年哥儿做平妻了,我们家利哥儿素来尊重兄长,再不敢跟年哥儿争的。”
“祖母要是能做得了主,就不会有锦绣许给谢瑾利那一出。劝三婶儿还是少做些美梦,老老实实去给谢瑾利和锦绣操办婚事才是正经。”想趁机把锦绣甩给谢瑾年?做梦!
谢夫人不紧不慢地道:“姝丫头说的在理儿,就算世安被三老爷耽搁得至今未醒转,这谢家也还是得他说了算。”
谢三夫人无言以对。
打谢瑾年接掌谢家开始,这谢家便成了谢瑾年的一言堂,饶是知道他病入膏肓熬不到入冬,可但凡谢瑾年还喘着气儿,便没人敢违背他的决定。
眼见着谢夫人和静姝婆媳两个“沆瀣一气”,谢三夫人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口,心头火一起就开始撒泼:“这谢家是年哥儿说了算,我们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不假,可也没有硬逼着兄弟娶他不要的破鞋的道理,我们利哥儿又不是活王八,没这么糟践人的!”
静姝:“……”谢三夫人这张嘴,会骂就多骂一点儿!
静姝眼观鼻,鼻观心,突然开始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谢夫人立时闭嘴,与静姝一道儿看戏。
谢三夫人开了腔,便哭天抹泪儿地骂起来没完,句句不离“锦绣倒贴谢瑾年”、“锦绣个小贱人不检点”、“她们家利哥儿也是要脸的,不能捡这破鞋”。
谢三夫人骂得着实难听。
锦绣受不住,捂着脸“嗷”一声,撞进谢老夫人怀里,哑着嗓子哭:“呜呜呜!外祖母,我不活了!”
谢老夫人身子一晃,搂住锦绣,黑着脸把手串砸向谢三夫人:“贱人!闭嘴!”
沉香木手串正中面门。
谢三夫人被砸得一懵,愣了一瞬,坐到地上拍着腿撒泼:“你个老棺材瓤子!老杀才!欺人太甚!年轻的时候搅风搅雨,生了个闺女不要脸,还要教着外孙女不要脸上赶着去倒贴年哥儿,年哥儿贴不上就来祸害我们家利哥儿,也不瞅瞅她那哭哭啼啼的丧门星德行!谁能看得上!”
谢老夫人被气了个仰倒。
以前只觉得谢三夫人混不吝,她稍微点拨点拨就敢跑谢夫人跟前儿去作天作地,特别解气。
今儿个轮到她自己个儿身上,就只恨谢三夫人出门不带脑子了:“可住嘴吧!你个小贱人胡吣什么呢!”
谢三夫人一抹眼泪:“是我胡吣还是你敢做不敢认!你当我不知道你个老贱人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呢?不就是怕年哥儿跟谢家生分了,要拿锦绣绑着年哥儿吗?可真是打得如意算盘,却也不看看年哥儿看不看得上锦绣……”
“啪!”
谢老夫人情急之下,随手抓着玉如意砸向谢三夫人。
谢三夫人见机的早,堪堪避了开去,玉如意砸在地上,摔了个细碎。
有如意碎屑溅到象牙色的裙摆上。
谢夫人轻弹了下膝头褶皱,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要吵便吵,但别一嘴一句年哥儿的,拿年哥儿作筏子。”
谢三夫人耍浑耍得鸡血上头,当即便将矛头指向了谢夫人:“你这会子跑出来做好人来了!可也不知道是谁恨不得要了年哥儿的命了!”
谢夫人神色微变,茶盏往桌案上一磕,盯着谢三夫人的目光有点冷。
静姝视线在谢三夫人和谢夫人身上打了个转儿,轻笑:“母亲与世安如何,那都是他们母子俩之间的事儿,很是不必三婶儿闲操心。”
谢三夫人轻哼:“你刚进门儿知道个什么,你以为大嫂待你当真是真心实意,却不知满家上下就她最会佛口蛇心,想当年年哥儿可是没少受她磋磨!”
这谢三夫人也不是那么没脑子,撒着泼还不忘挑拨离间呢。
而且谢三夫人敢这般大喇喇地骂出来,“谢瑾年受谢夫人磋磨”的事儿,恐怕也是有几分真的。
静姝不禁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却是低笑一声,抬眼看向压着怒火看热闹的谢老夫人,不咸不淡地道:“老三家的疯了,不赶紧使人把她锁进佛堂里,还等什么呢?”
谢老夫人与谢夫人对视了一瞬,便败下阵来,指着谢三夫人,示意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个儿存在感的丫鬟婆子:“三夫人脑子有些不清醒,关小佛堂去清醒清醒。”
立时便有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架着谢三夫人往外拽。
谢三夫人自是不依,蹬着腿骂骂咧咧:“欺软怕硬的老棺材瓤子,真是白瞎老娘奉承了你那么些年!看你平时在背后骂的那个欢,当面就怂……唔……”
却是大丫鬟秋菊上前用帕子堵了谢三夫人的嘴。
待得谢三夫人被拖出去,锦绣闺阁里霎时清静了不少。
谢老夫人抚着胸口缓了口气儿,看着静姝道:“年哥儿家的,你三婶什么个脾性你也看见了,锦绣这软绵性子强嫁给利哥儿必是得不着好。”
这是要跟她先兵后礼?
静姝指尖绕着帕子,拿捏出一副悲悲戚戚、惹人垂怜的模样:“祖母有话不妨直言。”
谢老夫人好一副感情牌愣是没能打完,一口气憋在胸口,好一会子才缓上来:“你也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人,想来最是知道锦绣的苦楚。”
静姝轻笑:“祖母却是想岔了,我父母在时待我如掌珠,父母去了还有外祖母真心疼我爱我,我更是从未上赶着去贴着娶了妻的表哥不放,还真无法对锦绣的苦楚感同身受。”
听出静姝的言外之意,谢老夫人憋在胸口里的半口气差点没能喘上来:“你就这么狠心,要看着锦绣死?”
静姝哂笑:“锦绣是死是活,全在祖母一念之间。”
谢老夫人看着静姝,满眼失望:“都说文贞公掌珠满腹诗书,心地柔善,最是善解人意,原来也不过是经营出来的名声罢了。”
静姝暗自撇嘴,歪头看着谢老夫人,装出一脸无辜:“我是这样的人不假,可也不代表我就是任人随便揉捏的软柿子、任人用言语裹挟的小傻子。”
谢老夫人觉得她差不多又该昏过去去了。
在谢老夫人昏过去之前,静姝一脸“柔善”地劝谢老夫人:“祖母,锦绣表妹到底是你的亲外孙女儿,劝您善良些,别光想着怎么利用她,也拿出一分真心心疼心疼她,毕竟就像你说的,锦绣小孩子家家的没了爹妈,怪可怜的。”
谢老夫人指着静姝,手指颤啊颤,半天没说出话来。
锦绣呜呜呜,哭成了一辆小火车。
静姝琢磨着来看锦绣一回,自当劝上两句,以免落了人口实,便语重心长地劝锦绣:“表妹无需着急,这谢家上下到底还是你表哥说了算的,三婶便是再不愿意,她也不敢违逆你表哥,表妹只管安心备嫁,等着给瑾利做新娘就是。”
锦绣牌小火车呜呜呜得更响了。
“劝”好了这一老一少,静姝转身跟谢夫人说:“世安还昏迷着,离得久了我放心不下,得赶紧回去了,母亲可要一起?”
谢夫人来就是给静姝撑腰的,静姝要走她自然是一刻也不想留。
婆媳二人相携离了紫藤院。
在花园子旁边的岔路口,谢夫人再一次劝静姝:“姝丫头,兰若寺普智方丈佛法精深又精通医理,世安这么个状况,你不如到兰若寺去给他祈祈福。”
静姝与谢夫人对视了片刻,顺势轻叹:“我是想着去呢,可又着实放心不下世安。”
谢夫人轻拍静姝手背:“谢家没人敢动世安,至不济还有我在呢。”
静姝垂眼,握住谢夫人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母亲,容我想想。”
谢夫人未再多劝:“也好,拿定主意使人知会我一声。”
静姝颔首:“世安这么个样,不管我去不去兰若寺,都少不了劳烦母亲。”
谢夫人轻叹:“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巴不得能帮上你们。”
月色下,谢夫人眉眼柔和至极,只眼底深藏着化不去的愧疚与憾然。
静姝心头一动,不禁开口道:“母亲,老爷说他明日会回府给老夫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