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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山到了, 仰头便能看到巍峨的山壁,如同曲折的屏风,将内里的那块地护得密不透风。
司机载着陈岭从山前经过, 又行驶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才停下来。
一下车, 便看见了那块挡在三面山壁前的, 形似棺材板的凸起丘陵。
平顶丘陵上立着一个接待中心, 周围种着归整的绿植, 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陈岭踩着阶梯爬上去,径直走入接待中心。零散的, 有两三群人正在看墓地。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工作人员站在里面, 其中一个此时没有要接待的客户,见到陌生人进来,两眼立刻亮了起来, 殷勤的走过来。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你的吗?”工作人员没有一来就问是不是买墓地,得引导着客户先说,否则会让人觉得不吉利。
陈岭:“我先看看吧。”
工作人员笑着说:“那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
陈岭看对方那么热情, 便点头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先看这边吧。”工作人员带着潜在新客户先来到右手边, 指着模型介绍道, “这里是普通宅,使用面积较小, 但因为我们是采用的西方墓地的形式, 不会将墓盖凸起, 上面都遮盖着草皮,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知道下面的具体面积。”
陈岭默默的想, 我们昱和山也这样,坟头草没准长得还比你这儿更好呢。
工作人员指着模型旁白的凸起说,“这中间是T国风的塔陵,飞檐金瓦,看着很贵气,而且价格也是最便宜的。”
“修得挺漂亮。”陈岭夸道。
工作人员抿唇笑了,说:“实物比这个更恢弘,等下我带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岭往其他地方看去,工作人员会意,立刻带他去了第二个模型:“这是双人房,下面的空间绝对比之前的普通宅乘以二还大一点,如果是伴侣共同居住,这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这一片是独栋小别墅,下方空间非常大,在骨灰墓坑下面,我们专门设计了陪葬空间,方便将逝者生前的一些心爱遗物放进去。价格较为昂贵,但是位置很好,面朝着东面,正好对着东升的太阳。”
“可刚刚来的时候我看了,你们三面是山,一面丘陵,刚好将阳光挡住。”陈岭虚心求教,“这也算是对着东升的太阳吗?”
“算,怎么不算呢。”工作人员煞有介事,“太阳是缓缓升起的嘛,等它快趋于正中位置的时候,阳光还是从东面照过来的。”
陈岭:“……”
听起来很牵强,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陈岭问:“你们是不是做过专业的岗前培训啊?”
“当然。”工作人员也不想透露太多公司内部的事,将陈岭带到最后一个模型前,“这是奢华大平层,里面设置了卫生间,侧卧,主卧,哦,主卧就是用来放置骨灰盒的地方,还有健身房。当然空间限制,这些小空间都不大,里面的陈列都是小模型,但质量绝对过硬。当然,为了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我们还能定制呢……”
陈岭都傻了眼,这也太高端了,其他的不说,光是独栋别墅和奢华大平层的设计就非常人性化。
确实能抓到客户的心。
毕竟,谁都想死了以后也能吃好住好玩儿好。
工作人员见客户不说话,抿了抿嘴,将头发别到耳后,温声问道:“先生看完后有对其中某一个有意向吗?我们现在正在活动期间,一次付清打八折。”
陈岭随手指了其中一个:“那个墓型多少钱?”
工作人员连忙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为了营造出我只给你一个人优惠价的假象,她特意背对着其余几拨看墓的人,手指在屏幕上按出几个数字,再加上折扣:“你看,这价格算是很优惠了,在北城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陈岭在心里将那价格反复念了两三遍。
本来以为昱和山陵园的墓地已经很便宜了,没想到还有更便宜的!现在好了,他不是北城第一低了!
陈岭状似思索片刻,指了指那边的宣传手册:“我先考虑一下。对了,能带我实地看一下吗?我拍几张照,回去问问我家人。”
“当然可以。”工作人员积极地带着人从接待大厅的另一道门出去,一眼就能看见山间凹陷处中的墓地。
与昱和山不同,这里已经彻底施工完毕,给人的感觉却有些荒凉,四周种了一排长青的松柏,纵横交错的小路间,除了竖起的尚未刻写的墓碑,就是绿色的草皮。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陈岭踩着楼梯下去,慢慢的沿着小路走,正如李鸿羽所说,这地方的确没有异样,但葬在这样一个容易沉淀隐晦气息的地方,终究不是好事。
正准备返回,有人从接待大厅里出来。
其中最打眼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牛高马大的中年人,立在地上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吨位有点吓人。
这胖子身旁还站着其他人,其中一个精瘦的男人正黑着脸在打电话,因为距离太远,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总归脸色很臭。
陈岭问工作人员:“那胖胖的大哥是谁?”
工作人员讪讪道:“是我们老板。”
察觉她神情怪异,陈岭挑了下眉,低问:“怎么了?”
工作人员别开眼,抬手弄了下夹在耳朵后的头发,笑着说:“没什么。”她顿了下,岔开话题,“先生要不然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上头打电话的人已经把手机挂了,紧跟着又拨出去一个。
陈岭收回视线,“好啊。”
他忽然打消了想走的念头,跟着工作人员又逛了半圈。
不得不承认,这片坟地虽然位置不咋地,但是墓型新颖,价格低廉,服务优秀,每样都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逛完奢华大平层,陈岭彻底没得逛了,工作人员也看出了他要走的意思,但是嘴上没说,而是先抬眸看了眼站在阶梯上方的那群人。
陈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之前买墓的客户吗?”
“你,你怎么知道?”工作人员太过吃惊,一不留神把真相暴|露了。
陈岭朝着胖老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猜的,老板都亲自出马了,应该是单子出了问题,特意来安抚客户的吧。而且刚才我们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在他们出现之后,你却建议我再继续看看,是怕我经过的时候听到什么,打消买墓的念头吧。”
工作人员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的干笑两声。
陈岭:“该逛的我已经逛了,回去以后考虑好了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好的好的。”见客户居然没有直接黑脸走人,工作人员急忙笑道,“我送你出去。”
陈岭踩上白色石板铺成的路径,恰巧,那群人也从石阶上走了下来,与他擦肩而过,耳边飘来对方听筒里漏出的声音。
陈岭:“……”
有点耳熟怎么回事?
他站定回头,精瘦男人正好挂了电话,他黑着脸对胖老板说:“这墓我必须迁走!今天就迁!”
胖老板苦着脸道:“别啊袁总,咱们地儿真的挺好,你说你母亲给你托梦说冷,那一定是没有适应新环境,等适应适应就好了。”
陈岭:“……”
工作人员举起拳头放在嘴边,重重咳嗽一声,胖老板这才回头注意到两人。
正要挥手让她赶紧把客人带走,就听见那名陌生青年的手机的响了。
胖老板临走前又狠狠给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赔笑跟上精瘦男人,嘴里道:“袁总,咱们这地儿你也看见了,四面山壁,又能遮风又能挡雨,而且我们还专门请了得道高人前来做法,在四周布下阵法,不但能驱邪辟煞,还能为逝者和其子孙后代积累福报。”
精瘦男人怒不可遏道:“我当时就是听了你这些鬼话才把我妈葬过来的!结果呢!”
他粗|喘两口,觉得眉心脑仁都在抽痛,抬手揉按几下太阳穴,他转头对带来的人说:“先去烧纸,然后把墓撬开,我现在就把我妈接走!”
胖老板心里也很烦躁。
这不是他卖出去的第一个墓,赚的钱也不算很多,但对接的客户是个大人物,笼络好了将来对他的其他生意也有益处。
之前卖了那么多出去,一点事没有,怎么到了姓袁的手里就整出了幺蛾子呢。
还说什么托梦。
真他妈的搞笑。
真有鬼神,他拜了那么多年的财神爷,早该有财富从天而降砸到他头上了,还用得着每天喝酒应酬,卖命的维护跟合作商的关系?
“袁总,你听我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再找青玄观的人来看看行么,单独给你母亲做一场法师,钱算我的。”胖老板打定了注意不能得罪大人物,必须把关系给抓牢了。
他眼珠子一转,想到一番说辞:“我觉得你母亲托梦,一来是可能真的在底下觉得冷,我听说啊,黄泉地府温度极低,冷的话,你就烧点衣服给她。二来嘛,可能是不放心你。这两点跟我们的墓地可扯不上关系,你就是换了其他地方,兴许该发生的也会发生。”
精瘦的男人眉头蹙紧,有些松动。
可刚刚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另一家陵园也已经联系好了,直接返回不大好。
正犹豫,就听见背后响起说话声,是一个青年人正在讲电话。
陈岭听到吴伟伟说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居然这么巧合,他向工作人员点点头,去了旁边。
“我现在就在屏山,而且你说的客户,我可能刚刚跟他擦肩而过。”
吴伟伟啊了一声:“你一个人去屏山了?”
“放心不下,来看看。”陈岭又扫了眼四周,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翻过隔挡的山头照下来,将白色的墓碑照得有些刺眼。
吴伟伟赶紧问:“有发现吗?”
陈岭说没有,“你说的新客户姓袁,叫袁什么?”
吴伟伟:“袁永祥,他打电话的时候说,是江盛行江先生介绍来的。听他的语气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就将坟给迁了,还说要自己就在现场,想先把他母亲的骨灰盒取回去。”
陈岭握着电话,看向那个身材高瘦,面容严肃的带着隐隐怒意的男人,“我知道了,我去劝一下。”
见新客户挂了电话走回来,工作人员欣然迎上去,把手里的没开的矿泉水递上去:“先生先喝点水吧,不知道你开车来没有,如果没有,我们可以派车送你回去。”
“不用。”他谢过对方的水,没有接,而是朝袁永祥的方向走去。
工作人员一愣,以为他是想去打探墓地的问题,一着急跑起来:“陈先生,你走错了,那不是出去的路。”
胖老板听见着叫喊转身一看,心里骂了声娘,心说这人一定是刚刚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好好的生意,眼看着就要黄两个,他心里十分郁闷。
胖老板挡在白色小径上,笑呵呵的看向走近的青年:“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岭点了点头,同样也笑着说:“我找袁先生。”
袁永祥微愣,站了过来:“你找我?”
“对。”陈岭绕开胖老板,伸出一只手,“我叫陈岭。”
袁永祥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原来你就是……”意识到陈岭跟胖老板是同行,他止住话,改口道,“老江跟我说起过你,说你年轻有为,为人正派,还跟我说只要把事情托付给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胖老板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好插话。
他再次将目光投落到陈岭身上,忽然觉得有点熟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陈岭对袁永祥打了个手势:“袁先生,先借一步说话?”
“这边请。”袁永祥跟江盛行有过合作,私下也有来往,江盛行的话他绝对信得过,只是经过刚才胖老板的一番说辞后,他对迁坟的事多了几分迟疑,寻思着要不要再看看。
哪知道陈岭开门见山道:“你母亲说觉得冷,是因为这块地阴气过重的缘故。”
袁永祥没料到对方会直切主题,错愕了下,“照我的意思,肯定是想马上迁的,可刚刚那老板说……”
“我只是一个建议,你若有别的打算,就当我刚刚的话没说过吧。”陈岭故意表现得极为冷漠,反倒让袁永祥品出几分高人风范。
他忙说:“我没有别的打算,今天特意带了人来,马上就迁!”
陈岭制止道:“袁先生,今天日子不好,忌迁坟。这种事情最好还是要慎重,否则恐有后患。”
“可……”袁永祥苦闷的哎了一声,“陈先生,不是我不想等,而是我们家经不起折腾了。”
陈岭问:“除了被托梦,还有别的事?”
“有,要没有事情逼着,我哪能这么着急。”袁永祥想起那些事,心里发冷,烦躁。
他取出烟盒抖了一根出来,想起对面还有另一个人在,他夹了根烟在手里,问:“介意我抽烟吗?”
陈岭摇头:“你自便。”
袁永祥没有立刻点烟,而是给陈岭派了一根。
“谢谢,我不抽烟。”陈岭温声拒绝,脑子里却想起了老祖宗,都没见过他抽烟呢,当然,抽香也没见过。
不赌博,不抽烟,武力值高,听话。
对了,最近还越来越黏人。
前四项绝对加分,就是最后这一项……陈岭沉默,好像搞反了吧,明明他才是期盼着能跟对象黏糊撒娇的那个啊!
袁永祥把烟收起来,出声打断了陈岭的思绪:“我母亲是三天前下葬的,喜丧,死前没有任何病痛。母亲死后当天上午,我把她送去了殡仪馆,停放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举行了悼念仪式。我来本打算将母亲就葬在殡仪馆附近的陵园,是屏山陵园的业务员找到我,说他们这里风水好,老人下葬后会荫庇后人。我改变注意,将她送了过来。”
“开始的第一天,家里没发生什么怪事。可是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妻子突然说她在家看见了我母亲。”
陈岭还会在第一时间保持着严谨的科学态度。
他问:“会不会是眼花看错了?”
袁永祥以为他们这一类人,都会先入为主说有鬼,闻言愣了几秒才否认:“我妻子起初真的以为是看错,便走了过去,结果我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然后,然后她转过了头……”
袁永祥没有亲眼看见,但从妻子的描述,母亲那张脸青白无色,十分恐怖,而且还对妻子做出恐吓,扬言要杀了她。
可据他所知,母亲生前与妻子的关系很好,没有任何矛盾。
即便是母亲真的死不瞑目,魂魄回归,也不该是这幅局面才对。
陈岭听完思忖片刻:“会不会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
袁永祥愣了愣:“不会吧……”
陈岭说:“人死后魂魄会自动归于地府,直到第七天回魂才会归家来看望生前的居住地。除非是死前心存怨恨,否则你母亲的魂魄不可出现在你家里。”
袁永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看他神色莫名,陈岭道:“你想到任何疑点都可以说出来。”
“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袁永祥说,“我母亲死的时候,她……她脸上是带着笑的,很浅的微笑,让人觉得安详,可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陈岭:“令尊高寿几何?”
袁永祥道:“八十六。”
陈岭:“八十六还能没有病痛,说明你平日将你母亲照顾得很好。”
“我父亲早逝,是母亲把我拉扯大。她一个女人,靠着摆小摊儿把我供到了大学毕业。”袁永祥笑了下,眼神发苦,“我今天的一切成就跟她都是分不开的,她待我的好,我这个当儿子的哪怕是下辈子都无法回报。”
看得出,袁永祥对他母亲的感情很深。
既然这样,陈岭就觉得奇怪了:“袁先生,一般来说,身体都会停放三天或者七天。冒昧问一句,你怎么第二天就把人下葬了?”
“是我妻子说她害怕,而且我们也没有太多亲戚前来吊唁。”
袁永祥垂下眼,用力吸了一口烟,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对亲人的怀念,“我其实也是希望母亲早日入土为安的,在询问过青玄观的道人,确定多停放和少停几天放对逝者和后人没有影响,我就在火化后将母亲送到了这里。”
陈岭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道:“袁先生,你没有说实话。至少,你有事情瞒着我。”
袁永祥没想到青年会如此敏锐,僵了一下。
他掐灭了烟,疲惫地闭上眼睛,说:“是,着急把人火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害怕。母亲的笑就像是画上去的,太刻板,而且入殓师怎么揉按,她脸上的肌肉始终僵在那儿。我还听见殡仪馆的人私下讨论,说从没见过这种脸上带笑的尸体。”
对了,这才该是那么早火化的真正原因。
否则作为一个对母亲心怀感恩的孝顺儿子,不可能同意在第三天就火化。
陈岭仔细看着袁永祥的脸,神情里的哀伤不似作伪,“袁先生,除了袁太太在家里看见你母亲,还发生过别的事吗?”
“有。”袁永祥低头,双手干搓了几下脸。
他再抬头,脸上背上的情绪褪去,整个人的疲惫感轻了不少:“我妻子听到我母亲要杀她的话后,吓得尖叫。我听见声音赶到楼下时,她正拼命地往柜子里钻,嘴里喊着不要杀我,我没有对不起你……”
袁先生的母亲生前没有遭受病痛,儿子也很孝顺,一般来说,这样一位喜丧过世的老人,是不会找回来的。
除非是有人背着袁先生对他母亲做过坏事。
陈岭琢磨着袁太太嘴里喊的那几句话,他挑了下眉,继续安静听着。
“我当时把她从柜子里拉出来,安抚了很久她才冷静下来。”袁永祥想起什么,忽然打了个冷颤,声音的起伏变小,带着一种僵硬感,“我那时候并不觉得妻子真的看到了我母亲,以为是老人过世的事让她太害怕,以至于自己吓自己产生了幻觉。”
“结果当天晚上,我妻子就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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