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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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养成了四点一线的生活——省中,贞观殿,徽猷殿,上阳宫。这生活有时会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时代,在我作为一个可爱的吉祥物般的妹妹和女儿时,我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在父亲、母亲以及兄长们之间穿梭,与他们联络感情,并见缝插针地为自己争取一些小小的、不大起眼的好处。现在我虽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作为吉祥物的身份感却愈发地浓了。
李暅喜欢我,我已是他唯一在世的兄弟姊妹辈,而且还能为他提供许多他想不到的资源和信息。阿欢喜欢我——这是不用说的,何况我还能为她提供许多她需要的资源和信息。婉儿不知道喜不喜欢我,但她一定喜欢我所带去的那些消息——她封闭在省,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只能通过我或者她所认识的人去婉转求得。母亲更喜欢我,不但因为我是她目前除了李暅之外能见到的唯一血亲和臣下,也因我能为她带来她所需要的资源和信息。
资源,这是这些年来我对权力最深刻的认识。资源能带来权力,权力又能带来资源。甚至有时候,同样的名分,因为资源的不同,反而导致了权力的不同——好像同样身为皇帝的李暅和母亲,又好像同样身为公主的清河和我。
李暅复辟之后,恢复了所有李氏公主的名位,我那位安定“阿姊”又变成了千金姑祖母,封号从公主改易为大长公主,而清河也重新变成了清河公主。而这两位的地位,又因在母亲时代的表现,而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千金被目为宗室叛徒,仅仅因为辈分高而保留了些许颜面,而清河则因她在武周时代所受的排挤,而为诸清流及迫不及待要恢复李氏威权的宗室们所推崇。然而无论她们的过去如何,作为李家硕果仅存的宗室尊长,地位超然显贵,几乎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也是阿欢为何会在家宴中邀请清河。作为冢妇,她肩负着团结宗室的责任,哪怕这位亲戚曾经参与过陷害她的儿子。而一同受邀的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份宴请,哪怕这一位亲戚曾经参与过陷害我的儿子。
在阿欢的主持下,这场小型的家宴进行得很成功,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母亲时代的往事,满口称颂的都是现今皇帝的圣明和家族的繁衍。千金年事已高,再不复在母亲面前的谈笑风华,却多了许多老年妇人所特有的狡黠智慧。她称赞阿欢的方式与当年称赞母亲的方式非常不同,当年她是显著的谄媚,现在却有意在不动声色间明贬暗褒。清河还总是沉默着,从母亲登基时起,她便这样沉默了。以前我以为这是因为她已认命,后来我才知道这沉默并不是认命,而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对抗。可是母亲的时代已经结束,李家的光荣重新归来,我不知道她如今的对抗目标是什么——是李暅,是阿欢,还是这时代?
我小心翼翼地喝着酒,尽力使自己不要露出半点仇恨和不悦,然而情绪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饮到中途,借口不适,提前离座。
已是入夜时候,天湿湿地冷着,走出徽猷殿的大门,看见宫中热闹的灯笼,一路而起——母亲在时,洛阳宫便已十分繁华了,李暅却还要将这繁华再推向极致。无论大道还是巷道,无论是主殿还是偏阁,所有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火,红的黄的,灿烂夺目,将洛阳宫的夜晚衬得格外光明。
我却于这光明的夜晚中感到一阵淡淡的失落,漫步而出,狮子奴不知何时跟上来,细声细气地跟我说:“娘子请公主留宿呢。”
我看他一眼,这小子还不到二十的年纪,脸庞细长寡淡,连眉眼也都是细长而寡淡的,无论是白天黑夜,站在那里,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倘若我的守礼活着,在朝堂上站立的时候,怕也是这不起眼的模样,可再不起眼,也是我心爱的儿子。
不是生平头一次,却是生平头一次这么强烈地生出逃离阿欢的想法,摇摇头,含糊道:“想起来还有些要事,你替我和阿欢…和阿嫂说一声。”
狮子奴没有吭声,只是看着我,难得他也有一双清亮的眼睛,是少年人未经世事污染的模样,我想不到在宫里还能看见这样的眼睛,更想不到会在阿欢这里看见这样的眼睛,不大想让这眼睛的主人失望,却更畏惧这等不合时宜的出淤泥而不染,摇摇头,慢吞吞向前走。狮子奴也不拦我,就不远不近地跟着,送我到辇上,一躬身,问:“公主明日几时进来?”
我道:“约要午后了。”
他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再送我。
小辇一路出了宫门,入了台省,公事早毕,各处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唯有婉儿所在的史馆还有些许灯光,寒冷的春风吹醒酒意,也将七七轻轻的话语吹过来:“回家么?”
我望着远处史馆的灯光,鬼使神差地指向那边:“去那。”
不久之后,我便进了史馆的门。西侧有一排小屋,是为当值的学士而备的。婉儿据了其中两间,也只有她那两间还亮着灯。
我静悄悄地下辇,走到门前,灯光将婉儿伏案的影子投在门上,只有一个,看着甚是孤单。敲一敲门,才见门口又有个影子坐起,声音警觉,却不免透出几分困意:“是谁?”
“上官师傅。”我这样叫,里面伏案的人影便抬起头,叫:“公主?”门开了,小奚警惕地看我,用身体霸占住出入要道:“很晚了,公主若不是有要事,等明日再说罢。”
婉儿笑道:“还早呢。请公主进来。”
小奚方让我进去,又被婉儿催了一句,才不情不愿地关门、沏茶——她在上阳宫时从没有这等脾气,倒令我觉得此刻的她分外可爱。
婉儿并不问我来意,只让我在会客的榻上坐着,将几上糕点推到我面前:“小奚做的。”
我看一眼,都是小兔子、小猫之类的形状,让人看着很有食欲,拈一块吃下去,味道却不怎么样,吃一口就放下,婉儿却似无知觉,吃了几块,还笑:“自从来到这里,她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我不知该说什么——本也是随兴而来,漫无目的,婉儿又似很忙碌。可人已经来了,不说什么,总觉得不好,犹豫一会,说了一句:“省中供应,毕竟不及宫中。”话一出口,倒有些后悔,眼看婉儿,她却并无伤感之意,轻笑着道:“宫中所见,亦与省中不同。”
我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呆坐片刻,问她:“上官师傅还缺什么么?”——这又是废话,早上她还和我见过,催了一遍人手,这时再问,只会是同样的回答。
好在婉儿也没嫌弃我,只是温和地道:“我要的人手,尽快能到才好。”
也就是这时,我忽地想出了话题:“本来答应了你,可如今阿兄也和我要人,阿嫂也和我要人,你也和我要人,我一下找不出那么多人。”
婉儿看着我:“陛下与皇后的旨意,自然是在妾之前。”不等我答话,却又道:“不过陛下早上也说了,整理奏疏干系功过赏罚,乃当今第一要务,务要上心。”
我笑:“我又没说不给上官师傅你。”
婉儿亦笑,再吃几块糕点,喝一口茶,小奚看见,飞快地跑去又端了一盘,我眨眨眼,道:“这个时候还上这么多甜的,也不怕你家娘子长胖?”
小奚瞥我一眼,又看看婉儿,径自退下,并不回话。我忽有所悟,转头看婉儿:“你不会还没吃饭罢?”
婉儿一怔,本来伸出的手又放下:“临时有事,错过了省中公食。”
也就是这一句间,我忽地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寻她,她似乎也明白了我为何要来,定定看我,良久,笑道:“人生在世,有得必然有失。”
我道:“然而眼前这得失……是你真心想要的么?”
她沉默,手再伸出来,捏起那不怎么好吃的糕点,细嚼慢咽,吃完慢慢擦过手,转头看我:“人非圣贤,岂能事事如意?”
我向她笑:“你这句话,倒有些像我阿娘。”
她也笑:“你阿娘不会说这句话,她只会说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