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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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的别苑并不大,竟也容下了那么多人——这球赛的场面比她所听闻的还要大,不但是太子、诸王与诸公主,还有些朝官参与。御辇远未到别苑门外,便已见车马仆从,排出数百步之外,喧哗热闹,仿佛不是比赛,倒似是要庆贺什么大事似的。
可最近并无甚大事。无论太子或是诸王,或是太平,生日都并不在这几日,又无节庆。
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快,在辇上坐直了身体,想要呼唤婉儿,目光才扫出去,遇见薛九华殷切而不失矜持的脸,才想起她出门时为了避嫌,特地叫婉儿坐了后面。于是倾吐之意顿时,狐疑之心却益起,至别苑门前,小内侍将去叩门时,忽地便吩咐:“不要惊动里面。”
高金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着内侍们突至门前,示出手谕,半是胁迫半是命令地将所有家人都留住。而她更换了二人小辇,经一名管事引路,悄然无声地向太平的球场靠去。
别苑的关防比起她印象中的权贵人家还要松懈,一路过去,既不见大队巡视的家奴,也不见各处定点的管事。来来往往,不过一二三人,或奉茶酒,或端果点。又多是年轻妇人,穿着并不见豪奢。偶然有几个内侍或男仆,亦只是传话或洒扫搬运。
她心中那一种不快略去,另一种不快却渐渐起来——太子与诸王群集于此,又是这种人多嘈杂之时,却无禁卫守护巡视,像什么样子!
心中盘念,默不作声地到了球场门前,才见有一个千牛卫带了十数人,在那踢踢踏踏地说笑,辇驾到了近前尤不自知,她的不快更闷上一层,懒怠与这些人说话,略一点头,示意高金刚将这些人扣住,径自下辇,悄无声息地从门中走了进去,却见一片小小的球场,正中划出两片方形,各设了一个高篮。场中十人,嘻嘻哈哈,轮流拿着一个球跑来跑去。偶然投篮,无论进或不进,两方队友,都自鼓噪叫好。
场外围着那两片方形,设满了长桌。座椅与长桌紧紧挨着,无分主次,亦无旗帜、座椅高下。座中之人,并不依品穿戴——纵是依品,一片朱紫之中,一眼也望不出来到底谁是太子,谁是太平——更不分男女等第,而是各着便服,交换觥筹,畅声欢饮,笑语不断。
她疑心自己进错了地方,回头一看,婉儿已适时贴近,搭住她的手:“公主在那里。”眯眼望去,果然见太平这主人坐在东南角落的长桌之上,一手勾着安定,另一手举着杯,在向郢王妃阿武敬酒。也不知阿武说了什么,安定忽地从太平手中躲了酒杯,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顷而便见梁王妃摇摇晃晃地起身,挤进了她们那桌,正要欢声言笑,太平却瞧见了门口的她,一下从座上跳起,快步迎来:“阿娘。”
这一声并不高,未能一下便冻结场中的欢笑,却如寒风一般慢慢传递,欢笑从她近处,再到场中,慢慢地凝结,接着太子、梁王、郢王、千乘、河间、建昌等十余王也蹒跚不一地靠近,醉眼惺忪,参差不一地向她行礼:“阿娘/大歌/陛下。”
其中太子暅挽着梁王三思的手,郢王奉节拉着河间王懿宗与扶阳王千里的手,其余诸王,也都或互相搀扶,或相互牵挽,看模样,当是谁跟谁坐一处,便各携袂而来——这些人在宫中内宴时做此姿态,她只肯信五六分,但在宫外宴席中亦如此,倒更使她舒怀,只是见这场中尊卑不分,又夹着外臣,难免还是有些不快。外臣中还颇有几个眼熟却记不起名字的,又使她更觉不悦。回头看婉儿,这小娘子便凑近道:“中台左丞敬晖是东宫校尉敬永业之族叔,亦是击球高手,所以太子请他们来助阵指点,他又请了同僚桓彦范,桓卿又叫了同僚中几个好球者。”
她释然,又觉好笑,转向太子,轻轻笑道:“这篮球也不见甚好玩处。你们倒是很起劲,作了这么大的势!”
太子笑道:“篮球的好玩倒在其次,主要是诸兄弟能聚在一堂,开怀畅饮,方是乐事。”一面说,一面将梁王三思的肩一拍,梁王便醉醺醺地笑:“二郎说得很是——大歌且上座,容儿等为大歌歌舞上寿。”
这兄弟相谐,使她更放下心来,却还道:“你们倒还记得我。我以为你们只顾着开怀畅饮,都忘了我了呢!”眼看太平,这小东西明知自己不生气,挤过来对她撒娇:“哪里敢忘了阿娘?这球赛我们自己看过,觉得好,才敢进给阿娘的——这不是在挑人么?”
她将这小女儿一斜:“谁和你说球赛?我是说你们办这样的宴。”仔细打量,才发现所有桌上的菜都是一样的:一桌火锅,分两种汤底,内环汤色清澈,外环里面洒满了不知什么佐料。火锅之外,不过六碟点心,其余都是涮火锅的盘子。一桌上或坐三人,或坐四人,也有坐外侧看球的,也有坐内侧专心吃菜的,甚是随意。也不用仆从,都是在座者自己动手添菜。长桌之外,最角落处,设了一堆火,几个健仆,□□上身,在那烧烤,所烤之物,都是些御膳中不大用得上的,什么羊杂下水,以及各式各样的肉串,烤完整串端来桌上,也不怎么讲究,抓着就吃,无分男女贵贱——倒是有些像那一年太平办过的拍卖宴,却比那时候更简洁,更无拘束。
她在宫中久了,身边尽是阿谀之人,一言一词,都为人所揣测,竟有些羡慕起这等兄弟姊妹平等欢聚、畅吃畅饮的场景来,想起太平有这等主意,却不叫她,未免似真似假地作色,太平便露出些为难之色:“这等宴席,我们也是偷偷一办,可不能让御史知晓…”被她一瞪,却生了些小儿女脾气,将她的臂一挽,道:“阿娘若真喜欢,我在禁中,也为阿娘这样设一宴——只要阿娘不怕人说话,我且怕什么呢!”
她失笑,手在太平颊上一捏,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几个非武非李的大臣:“宴都设在禁中了,何须你来操办?再说,我不说,你们不说,外面那些人,又怎么知道?”
太平与太子都天真地笑起来。她望着这一双儿女的笑容,心头充满了柔情,就连带薛九华来的初衷也忘了,径挽住婉儿,捏着她的颊道:“婉卿,你还记得这火锅么?上一回…”促狭一笑,看着婉儿薄红的细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她脸上一撩。
众人皆视若不见,独太平低了头,脚尖向后一缩:“薛承旨与上官承旨一道坐罢。”
她隐隐地又觉得哪里不对,偏头看太平,却听婉儿轻笑着将她的手一牵,道:“这么小一张桌子,哪里挤得下?阿薛与阿崔坐罢。”
这是头一回婉儿公开为她作此态,她欢喜已极,什么薛九华都早已抛在脑后,挽着婉儿,笑容满面地入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