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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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婉。”武曌真的喝醉了,望向她的眼里亮晶晶满是孩子般的兴奋,身子一半挨在枕上,一半压在她的身上,手紧紧执着她的手,精心隐藏的白发自花钿下透了出来,散在颊旁,使那脂粉掩饰下的岁月沟壑也被带了出来,却并不与那孩子气的笑容相冲突。
婉儿望着武曌这样的脸,无端地便生出些心虚,微偏过头,低声道:“快到宫门了。”
“嗯。”武曌只是这样应着,手却还一动不动,眼看着婉儿,仿佛装着万千灯火。
婉儿将手收回来,意欲扶她坐正:“都看着呢。”
“怕什么?”武曌这样说,却也收了手,微微直身,过不一会,又将脸转过来笑:“阿婉。”
婉儿看见她的笑,不由抿唇,低了头,揪着裙上宫绦,宴聚上的从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烦躁,咬了唇,听见武曌又叫:“婉儿。”那醉醺醺的肩膀又靠过来,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清淡的竹香经那天子体魄浸染,竟也带出某种压迫般的馥郁气来,浓浓地将婉儿包住,使她竟无路遁逃,压住烦闷,轻声道:“陛下注意些体面。”
却听那人笑得更欢:“你看看都到哪里了?”轻轻抬头,入目竟已是朝阳台外,从人四散,只有两个打灯的宫人远远站着,也都低着头,并不敢看这边,还有四个抬辇的,各如木桩一般立着,仿佛眼不斜视。然而武曌不过略一挥手,这四人便迅速将辇放下,可见心眼片刻也不曾离了御前。
武曌大笑着站起,扯着婉儿便向台中走。婉儿又羞又恼,竟站立不动:“陛下不回仙居殿么?”
武曌笑:“入夏了,不想住那矮地方。”复来牵婉儿,婉儿还不动:“朝阳台还没收拾过罢?怎堪迎接圣驾?”
武曌对她眨眨眼:“你进去看看就知。”还来牵她,婉儿无法,勉强走了几步,到得阶前,但见高力士打头,领着十余个小内侍贴阶边侍立,各作道士装束,执一盏金莲花,弯腰笑道:“恭迎娘子。”
婉儿以为他们在唤武曌,回头去看,武曌却只挥手笑:“你上去。”迟疑片刻,终是提裙而上,绕过一圈,至二楼时又见小奚等十余宫人,皆着轻纱,头饰以白羽,提竹盏金灯,赤足,足戴银环,沿阶而立,躬身道:“恭迎娘子。”再转而上,至三楼时,但见珠帘俱换作了纱帘,帘内灯影绰绰,壁上人影幢幢,仿佛有人,又仿佛无人。挑帘而入,只见足下一条纱就的小道,两旁堆着冰莲花灯,金色灯光自白色外壁透出,照得室内若明若暗,摇曳如入仙境。又见有雾气自足底升起,将地上薄薄地覆了一层,使那灯光更显晦暗。而四面竖着的屏风之上,却见飞鸟游鱼,缓缓而过,仿佛仙居,又有暗香盈面,似幽昙盛开。
武曌在后,忽地拊掌:“开了。”快步靠近,牵着婉儿,绕过立障,却见以花障隔出一间小室,三面有障,一面向台阁之外,贴着栏杆,临着下面黑黝黝的树木。室内摆着九盆昙花,其中三盆,已幽幽绽放,雪白的花朵,于黑夜中格外见得醒目。
婉儿呆呆望着那昙花,半晌不曾说话,武曌兴致勃勃,牵着她的手道:“太平果不负我,这花开得正是时候。”笑看婉儿,声音便又变得温柔,甚而还有些难得的小心翼翼:“喜欢么?”
婉儿不作声,轻靠过去,手拂过冰凉的花瓣,轻轻用力,花瓣纷纷而落,仅仅拾得一片,再抬头看,三盆昙花,倏已凋零。骤然一恸,捏住那仅得的一片,转向武曌,轻声道:“等了许久,只得一夜,不喜欢。”
武曌便笑:“从前你还怪我看不开,如今…”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缓步靠近,伸手欲为婉儿拭泪,婉儿躲开她,低头时泪珠儿一掉,砸到地上去了,抬头见武曌怔怔望着自己,强挤出笑来:“这样劳民伤财的事,下回还是不要做了罢。”
武曌脸上的欢欣渐渐散去,偏过脸,垂着手,淡淡道:“也不过偶尔为之,算不得什么大罪过罢。”这声音冷漠起来,便又像平常的她了,好似若无其事与太子说邵王守礼“不为礼”的事时,又似那一日迫众臣说三王“违背誓约,该处极刑”,再久远一点,还有雍王晟入京,婉儿清楚地记得她听到消息以后说得那句淡淡的“二郎大了,自有决断”,当然,也记得那一夜她持诵佛经到明。虽然已经相处了三十年,也自认摸清了她的所有脾气,然而逢着这样的时刻,却总是抑制不住地要想些乱七八糟无关主旨的东西。有时候也会有极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人相叠而成、超越了“人”字的怪物。就好像婉儿自己,看起来是个清高的贵人,平常也口称诗书,以贤妃、才人自居,实则也不过是个口是心非、阿附权贵、两面三刀的猥琐小人。
婉儿抿了嘴不说话,武曌也不说话。那一层云雾慢慢散开,露出原本地板的模样,冰莲花融化,水滴在灯烛上,火光熄灭了七七八八,偌大朝阳台上,顿时陷入一阵黑暗。宫人们显是有些着慌,在门口不安地移动着竹盏,却不敢越门探看。深黑的夜中,远处宫城与洛水沿途的亭台中灯火通明,偶尔飘来一阵欢歌笑语,上阳宫中却是一片死寂,好像陷入了永无的黑夜。
婉儿想,她该道歉。毕竟是武曌一番好意。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伙同了那一群人——那些从根上算也算不得好人的人们——欺骗了武曌。但就在这一刻,她偏偏不想道歉,不想再将那些虚伪的内疚和苍白的恭顺矫揉成虚假的温柔披在脸上假装给武曌看。她已恭顺了大半辈子。谨慎、拘束、敏感地与武曌相处着。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情感与理智间的平衡。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武曌能够像从前那样,锐利得一眼便能看透她人的心思,如此便可洞悉她此刻内心的一切,知晓她是何等样的小人,呼唤雷霆也好,降予风暴也好,哪怕将她肉身殛灭,也胜过在此造作伪装。
然而武曌毕竟已老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叱咤风雨的天后,更不是杀伐决断的皇帝,她只是个迟暮的老人,沉湎于过去的风光而不肯向前——她甚至已失去了与婉儿争执的勇气,沉默良久,终还是先道:“我只是…偶尔也想让你高兴一下。”甩了甩袖子,又道:“许多年来,都是你们叫我高兴,我都忘了怎么才能叫你们高兴了。太平,二郎,你…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有时候,我总觉得我老了,和你们这些孩子们…高兴不到一起。”
又来了,她甩着袖子,鼓着脸,像个不高兴的孩子,婉儿喜欢她这孩子气的模样,却又憎恶她这孩子气的模样——孩子的善与恶都是直接的,不带任何礼义廉耻的掩饰。纯然天真的喜欢与转眼的杀伐都在一瞬之间,就好像她。
婉儿感到说不出的烦躁,隐约地有某种冲动。这冲动于她心头埋伏已久,曾使她做出过许多不合情理的事,然而那些事却并不曾使这冲动消亡,反而催动着她心头的火越来越烈地要燃烧:“陛下以为,高兴更重要,还是江山更重要?”
武曌怔住了,细细地打量她,好像从未认识她似的。婉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她打量着,隔了一会,不见她回答,于是抬头,又重复了一遍。这实已是极大的不敬,于婉儿身上更可算是破天荒,武曌却未有任何生气的表示,反而爆发出一阵大笑,笑过之后,盯着婉儿:“婉儿是在问高兴与江山哪个重要,还是你与江山哪个重要?”
这时候她又锐利起来了,婉儿觉得有些可笑,又更可气,挺直胸膛,平静地道:“陛下觉得婉儿是在问什么,就是在问什么罢。”
武曌将左手捏住了自己的右手:“你问陛下,自然是江山重要。你问阿曌,便是婉儿重要。”
婉儿手一抖:“那陛下的江山和阿曌的婉儿,谁更重要呢?”
武曌止了笑,垂下眼,不曾回答,婉儿已先笑道:“罢了,我不想问这问题了。”盯着武曌,幽幽道:”阿曌…另答我一个问题罢。”
武曌轻轻地松了口气,抬起头,含笑望她:“什么问题?”
婉儿不说话,却贴近来,抱住了武曌——内疚也好,烦躁也好,柔顺也好,所有这些,于当下的她,都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不过是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