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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迎面的侍从上前一揖，问道，“郎君怎么不坐车回来？”

　　谢瑜却摇了摇头，只淡淡回：“走走无妨。”

　　端王府中的侍从少话，擅于察言观色，主子不愿多说的，他们从不多问一句。

　　“郎君，王爷昏时便去宝禅寺了，想是要住几日再回的。”那侍从又低声说道，声线轻和，不闹不扰。

　　谢瑜听此，脸上依旧无甚表情，眼睛里却闪过讥诮之意。

　　那侍从只继续略弯着腰道：“郎君定是没用晚膳，可要嘱托厨房做些清淡的粥菜过来？”

　　谢瑜不再与其多话，只留下一句清淡的不必。

　　那侍从便退了下去。

　　端王府向来少人寂静，从游廊间走过的时候，低着头匆匆的侍女对着谢瑜作揖，又悄无声息地向着前。

　　绕过几株宽厚的芭蕉，风里掺了水汽，谢瑜低头瞥了眼旁侧的水面。

　　夜里的一池潭水不似白日的清幽，倒像是一口黝黑的深井。

　　正倒影着一轮破碎的弯月，像把锋利的弯刀，把那深黑的水幕割裂开一道口子。

　　日复一日变大，又年复一年缩小。

　　他立到了一扇水榭门檐前。

　　清辉照亮了小半退了色的门面，依稀还能辩昔日里上头的花色，都说端王府宅是邺都最妙的宅院，而这积素榭却是揽了一院之风华。

　　可自十多年来，这个地方像是被整个府宅遗忘，周遭的草木葳蕤，颇有半尺人高。

　　谢瑜的指腹触及到那颇有些破败的门面上，指尖微微一痛，他把手指翻过来，见上头缀了颗嫣红的血珠。

　　是日久了，门面上的毛刺无人打理，此刻也像是不甘心一般，也要刺得人来宣誓它的主权。

　　有多久了没来了？

　　大抵有十多年了吧，他都快记不得昔日积素榭的模样。

　　掌心用力，破败的门轴中枢响起久违的涩声，似是垂暮老人的一声叹息，把他的前生缓慢舒展开来。

　　幽风带动了气流，多年无人问津的沙曼悄然摇曳起一角，又不情愿地落了下去。

　　鼻息间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凝滞气味，像是一段久远时辰里被开封了瓶口，月色攀爬进几缕黝黯的光色，也只照亮了小半的角落。

　　谢瑜循着月色，把兔子灯搁置在一侧的几安上，自己顺着软塌坐了下来。

　　他匆匆扫过屏风后那张围了纱帐的卧榻，不愿再停留视线。

　　周遭安静，甚至能听闻不知何处的春虫鸣叫，漂浮不定的心思半落下。

　　他竟在这多年都未曾踏足的屋子里，昏昏然睡了过去。

　　街巷人流如萤，梦境如旧。

　　这不是他第一次堕入此番梦魇中。

　　一如往日，他看到那个才半人高的自己站在最正中。

　　四周女子的裙袂飞快转动，扭成一团不知明的颜色，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却从那一张张脸上发出尖锐的欢笑声。

　　那个孩童只能原地盘桓，怎么也逃不开这些将他困住的艳色。

　　孩童想推开他们，扯开他们，那些人影却似粘上他般，让他丝毫都不得挣脱。

　　“阿瑜。”有人唤他。

　　他顺着视线去看，孩童面色上带上了如释重负的欣喜，他听到她唤了一声：“娘亲。”

　　那女子生得极美，面容有表情的时候更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唯眼角留有一滴红痣，明明一双美目，笑起来的时候却挂着些哀伤。

　　谢瑜目光胶在女子脸上，心绪有裂缝起了细微的贪念。

　　昔日的梦境间，他从未有一刻看清楚过女子的容貌，今日这般清晰却是头一遭。

　　某一隅有什么碎裂，轻轻弥散开。

　　谢瑜的指尖掐得几入血肉，却无血液渗出，他的目光依然冷涩，盯着女子的面貌。

　　“阿瑜，过来，到娘亲这里来。”那女子唤道。

　　孩童欢欣地跑了过去扑进女子的怀里，把脸埋在女子的衣衫上，闷着声道：“我以为娘亲不要我了。”

　　女子挂着笑意的脸色突而垂落，哀伤遍布婉秀的眉宇，孩童埋在怀里，看不清女子的神色。

　　“阿瑜，今日是你生辰，记得吗？”女子收敛了哀色，把孩童扶了起来，她从身后递过一盏兔子灯，“阿瑜，生辰吉乐。”

　　孩童未曾去接，刹那间，身后有烟火升至天幕，接而，大朵大朵的烟花盛放，满目皆是通明。

　　他顾不上再去接那兔子灯，只仰头指着烟火道；“娘亲，烟花。”

　　女子的眼底有细碎的哀默，可孩童却看不分明。

　　她纤长的指尖摸了摸孩童的发额，周遭人都仰头看天际，唯独这位女子只看着眼前的孩童，似乎漫天盛世繁景与其无关。

　　谢瑜站在一侧，他阖了阖眼睛，眼底试图翻涌的星火退去。

　　再睁开眼，他眸色里只有冷意，凉着眼觑着这对母子，脸上没有挂什么神色。

　　年幼时，第一次梦到这些的时候，他沉溺在情绪里不得解脱。

　　可如今次数多了起来，却成了他一遍又一遍警戒自己心止的无间场。

　　在这个梦境里，他心底的寒冰在不断堆磊，将所有可能的心绪全然阻止。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模样。

　　如今时隔这么多岁月，她这般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也有一瞬的恍惚。

　　只是收拢得快。

　　他已经不是几岁的孩童了，绝不会再被任何虚假或可能的事情再占据了情绪。

　　他是施与者，永远都不会再去做那个所承者。

　　梦境破裂，渐渐扭成碎裂的光晕。

　　耳畔里，模糊间，无来由地想起什么人的一句话。

　　“这时间之事，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我也会选择相信。”

　　那女子说话的时候朗声疏阔，颇有不畏世事的洒脱之意。

　　光线淡去，谢瑜等待着梦境清醒。

　　往日这般时候，就该是梦醒时分。

　　场面微转，他却看到自己又站在了积素榭前。

　　不是旁观者，而竟然就是他自己。

　　积素榭大敞着门宇，草木不再是无人理会的疯长，都规矩丛生间守着自己的位置。

　　天上的一轮如刀弯月沉在水底。

　　屋舍内的沙曼却突然扬得颇高，打乱了整间格局。

　　他踏着脚步，迈进了半高的门槛。

　　幽风贴着他的面色而过，明明陈设整齐，此刻却在月光的半掩下，都破碎了一半。

　　他听到耳膜里有心脏的跳动声，一声一声，振聋发聩。

　　这里，熟悉极了。

　　熟悉到记忆的洪水即将轰破那摇摇欲坠的闸门。

　　脚步在控制不住继续向里。

　　意念本能拒绝，身体却不再听他使唤。

　　绕过那方他经常躺的矮塌；

　　绕过那画虫木花草的九尺高屏风；

　　绕过那还插着前日里他亲自摘下的杏柳的青瓷；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一切也都和往日不同。

　　他抿住唇，察觉到自己的脚步终于顿了下来。

　　从脚底的视线渐渐上移，那具从来温热的躯体，他最贪恋的怀抱，浸润在大滩的血泊中，像是被临枝打断的春花，瘫倒在一片火色间。

　　血液瞬间冰凉，心头有什么重锤在一下一下猛烈击打，浑身都细细颤抖起来。

　　那些记忆里断层的，不愿回忆的，此刻如滔天洪水般，片刻不少地铺展在他面前。

　　那具泡在血痕的身躯听到了响动，挣扎着扭过来。

　　他听到了刺痛耳膜的尖叫声，那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身前的这个熟悉面容里，那若秋波的眼眸间，此刻却只有两道血痕。

　　白壁破碎，红玉化尘。

　　她喉底发出沙哑的，极其轻声的呼唤。

　　“阿瑜，救我，阿瑜，救救我，阿瑜····”

　　明明一声比一声脆弱，在他的耳膜里却是一声比一声尖锐。

　　他逃脱不开，如缚网之鱼，越想挣脱，那声音却越像绳索般将他捆紧。

　　喉咙被人遏制，几无法呼吸。

　　那女子一张一合间，他已经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

　　他察觉到他手心有什么焦灼，低头看到一柄刀柄握在掌心，而那泛着寒光的刀刃上，正有暗沁的血色，顺着刀背缓缓坠落。

　　他试图甩开这烧灼的东西，可他却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那握着的刀柄处生出火焰顺着他的手腕攀爬而上。

　　整个屋舍似乎都倒转起来，像要彻底把他被吞噬一般。

　　不该的，他不该就这样被影响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日日警告自己，他发过誓的。

　　他要这众生，无人可控他，他要做这世情的冷眼旁观者，他掷石一晃，要用那些混乱无措填补他的所欲所得，修以圆满。

　　世间之事，没有什么可以控制他，绝对没有。

　　“郎君？郎君？”身体被推醒，谢瑜猛然睁开眼睛。

　　幽亮的清辉又重新回到他的视线里，窗牖外的虫鸣还在不知说着什么话。

　　他仰头见是自己的随身侍从对着他作揖道：“郎君可醒了。”

　　谢瑜觉得后背湿凉，他扶额，摸到额发间有细密的汗珠。

　　敛了会神，低着嗓子道：“什么事？”

　　“前头有位姓晏的姑娘送了些东西来。”侍从依旧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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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们老谢也是有点可怜的不是吗？（试图辩解）

　　下一章还有尾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