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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队伍在旷野扎营。
庶人们负责看守物资,仆人和奴隶一起动手清理出营地,牢牢扎下帐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红的火焰散落在帐篷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一定规则,照亮整座营盘。
帐篷呈环形分布,一圈套着一圈,国君和氏族家主的帐篷位于中心,被层层拱卫。
这样的营盘布局专为防备黑暗中出没的野兽。
若是行军打仗,营盘又会是另外一种形状。国君依旧在中心,各氏族却不会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确保每个方向都有足够的防卫力量。
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严守礼仪,胡人和蛮人却没这种讲究。
一旦发生大规模冲突,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机会就要搏上一搏。他们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为都源于经验和本能。这样的进攻方式,的确会给诸侯国军队带来一定麻烦。
然而胡人数量虽多,部落之间却无法拧成一股绳。指挥不能统一的情况下,仅能在小范围内制造混乱,很快就会被集结的甲士包围歼灭。
不提四大诸侯,一些靠近边境的小国,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蛮围攻,全力召集国人和庶人,同样能不落下风甚至反杀。
通过阅读史官的记载,郅玄得出结论,现在的狄、戎战斗力真的是渣,和后来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过这些仅是记载的文字,主要是大规模的战争,小范围的冲突基本没有。
若想进一步了解胡蛮各部落,郅玄需要亲眼证实,或是亲自参与战斗,才能有更直观的总结。
会猎是一次机会,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郅玄迅速将刚生出的心思压了回去。
说好韬光养晦就要韬光养晦。
大戏开幕,人设完成百分之五十,没道理给自己砸场。至于想了解的东西,等他到了封地,将自己的地盘打造牢固,有了足够的实力,总能找到机会。
营盘落下后,甲士们分批巡逻四周,驱赶在夜间出没的野兽。
侍人将捕获的鹿处理好,鹿肉斩成块,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时,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开,锅内的肉汤开始翻滚,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侍人将烤熟的鹿肉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肉片整齐码放,没有更多的调料,仅搭配碾碎的盐粒和酱,以及装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肉被整块移到鼎中,浇上肉汤,洒一些盐,香味更加浓郁。
按照礼制,国君每餐当摆满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门在外,条件有限,除了鹿肉、酱和腌菜,侍人们将作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两道汤,方才凑齐规格。
好在西原侯没有计较,大概是心情不错,非但没有责问,还赏赐侍人肉汤和一大块鹿肉。
国君以身作则,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声,不过应付地吃上几口,就准备早些休息。
郅玄的帐篷同在营盘中心,和国君大帐相隔不远。
从外面看,这顶帐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异。走进帐内才会发现,这里实是别有洞天。
在出发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观察各氏族的车辆队伍,放弃装饰战车擦亮皮甲的计划。考虑到路程时间,他命府令抓紧抽调领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铜炉。
这些炉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尽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里抱在怀中,装进提前备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带着烟囱的炉子组装起来,可以为帐篷提供热气,还能烧水煮汤。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帐中仅会有心腹侍人出入。国君要见他会召去大帐,如密武、羊皓和范绪不会主动走进他的帐篷,队伍中的小氏族想见他则要等他召唤。
如此一来,无论郅玄做什么,只要落下帐帘,都不会被外人得知。
保险起见,郅玄还是命人将炉子拆卸,等到帐中再组装起来。待到隔日出发,再将灰烬倒掉,重新拆开装进箱子里,确保不会漏出一丝一毫。
经过这番准备,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时还要多盖两层兽皮毯子时,郅玄的帐篷里却是温暖如春,非但不用将自己裹成球,连斗篷都被脱掉,只穿着一件厚实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后,郅玄命人召来桑医。
刚刚走进帐篷,桑医就是一愣。由于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气包围,当场出了一身热汗。
“坐。”郅玄没有多言,示意桑医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帐帘,对帐外吩咐两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条鹿腿。
冻住的鹿肉十分坚硬,侍人提着鹿腿走到火炉边,用麻布垫着掀开锅盖,再用锋利的匕首将鹿肉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锅内。
鹿肉被片得极薄,一瞬间就被烫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长筷,将烫熟的鹿肉捞出,浇一勺热汤,分别送到郅玄和桑医面前。
郅玄桌上摆有三碗酱,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为数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肉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酱,加些盐,夹起一片鹿肉蘸了蘸,送入嘴里。味道不算顶级,胜在肉质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间浸透味蕾。
咕咚。
看着郅玄一口接着一口,鼻端不断飘来食物的香味,桑医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着看他一眼,道:“一起用,无需客气。”
桑医有些迟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绝非招待他一餐饭那么简单。
帐中的一切都透着不寻常,无论是取暖的炉子还是烧汤的锅,他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秘密对他展示,代表着什么?
在国君府时他恶了密夫人,白日里郅玄假病,他也帮忙遮掩。如今身在帐中,见识到种种不寻常,他显然没了退路。
两面三刀的骑墙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胁是什么样子。
桑医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给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帐篷,也不可能活着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东梁侯女的血脉,这样的心计和数年隐忍,纵观国君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内,绝无一人是对手。
桑医迟迟不动,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热汗。
郅玄并不着急,继续吃着鹿肉,偶尔喝一口热汤,搭配难得一用的稻饭,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满足。
郅玄开始吃第二盘鹿肉,桑医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握住袖摆擦去脸上的热汗,其后拿起筷子,夹起放在面前的鹿肉,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一口气吃完鹿肉,桑医放下筷子,正色道:“谢公子赐食。”
郅玄笑了。
他和桑医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若非没有其他选择,郅玄并未想如此逼迫对方。但是,从他醒来时起,桑医一直伴随左右,知晓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这样反复无常之人,能够在国君府内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论,头脑一定足够聪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泄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让桑医离开。
很显然,桑医也清楚这一点。
彼此都是聪明人,也都以保命为目标,称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胆更是笑话,但不妨碍利益捆绑,再加一些威慑。
桑医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头脑绝对清醒。既然决定投向郅玄,必然会尽到自己的职责。
“公子,明日君上应会召臣,三卿或将派人打探,臣请公子恕罪,将言公子病体未愈,如不能精心调养恐缠绵病榻。”桑医道。
“善。”郅玄笑着颔首。
桑医远比他想得更加聪明,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现得虚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亲自参与会猎,将一个病弱的形象演绎彻底。
夜色中,狼嚎声此起彼伏,营地周围总能见到飘摇的绿光。甲士几次驱赶也未能见效,几名奴隶还险些被拖走。
为防狼群,甲士收缩防御,严令奴隶不得离开营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盖住。
营地中心,桑医离开后,郅玄简单洗漱,将余下的热水赏给侍人。
“不用整夜看守,你们轮换休息。帐帘附近太凉,睡到里面些。”
“诺!”
侍人利落铺设床榻,足足垫了三张兽皮,还用特制的器具装着木炭滚过一遍,确定暖手,才服侍郅玄躺下。
困意涌上,郅玄打了个哈欠,很快睡了过去。
侍人悄声守在帐中,喝过肉汤,捧着装有热水的皮袋,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难熬。
翌日清晨,营盘中火堆熄灭,只留下一团团黑色的灰烬。
国君走出大帐,仆人和奴隶迅速拆卸帐篷装上牛车。
待营地清理完毕,甲士列队,队伍继续出发、
郅玄坐在车上,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偶尔咳嗽几声,确保不露半点马脚。
桑医果然被召唤。
依照昨夜所言,桑医向国君禀报郅玄的病况,密武、羊皓和范绪也很快得到消息。
接下来的路程中,郅玄要么留在车内,要么缩在帐篷里,关于他病弱的消息迅速在队伍中传开。
没过多长时间,队伍中的所有人,包括奴隶在内,都知晓国君嫡子体弱,此番随行会猎,病情不断加重,连风都不能吹。
流言一天胜过一天,逐渐免得离谱。
对此,郅玄看在眼中,并不打算解释。只要他之前的观察没错,国君还需要嫡子,自然会出手解决。
果不其然,在队伍抵达郊地前一日,国君召他前往大帐,当着众多氏族的面,言明日见北安侯,郅玄同去。
“明日,我儿车行在右。”国君一锤定音。
郅玄抬眼看向帐中的密武等人,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来,等到压下咳嗽,才一丝不苟地行礼,口称:“遵君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