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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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多罗赶在城门开启后第一时间冲回少阳院,从龙首池边越墙而入,运气不错,无人发觉。这一带因没什么宫室,人烟稀少,守卫向来松弛。也许她抢到儿女以后,也可以从这里抱出宫?
她太累了,又困又饿,体虚力乏。回到自己居室,先小睡两个时辰,略复精力,醒来再盘算准备抢夺逃离。
按照她和阿追讲的计划,得先去拿到些迷药,然后协调安排自己的侍婢助力——后者就极其困难。她是只身一人被太平公主府送到隆基身边的,如今房内使唤侍人全是原临淄王或东宫太子家奴户婢,根本没什么旧识心腹。
拨来服侍她坐胎生产的侍娘婢宦,也算尽心出力,处得还不错。但要他们背叛东宫主人主妇、帮着她偷抢孩儿……不行,不行,修多罗摇头。太冒险了,一转身他们就会去告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只能靠自己,自己一个人。
依着往日行止,她去见了太子妃及其它东宫内官,草草敷衍一番,不让身边人起疑。她早打听过少阳院药室所在,借口自己夜间睡不着,进去索要些助眠药物。当直的典药倒没多说什么,在药柜间一阵忙碌检索,修多罗忽见门外出现左卫率王守一的身影。
王守一在院门外停步,跟个黑衣人低声说着什么,表情语气急切严重。修多罗看那黑衣人的装束有些眼熟,脚下移步,悄没声滑到院门内,隔着门板听他二人说话:
“……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那我差他们去办的事怎么样?”
“小人问了附近村民,都说夜里闹得吓人,没敢出门看,只听见有男女叫嚷声和小儿啼哭声。地上只有血迹,和那几人的尸体,没有童尸,看来是……没办成。”
王守一重重叹口气,又恨骂“废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太子妃她……这等关键时候,她可不能再激动忤逆三郎。她如今养孩儿养得好好地,又凭空出来一个,真是……唉……”
摇着头,太子妃的双生兄长走入药室院。修多罗在门后一躲,完美隐匿。只听王守一进了室门,找典药需索“能让人安神静气的饮子”。
修多罗绕到屋后,直等王守一拿到饮子离去,才出来接了自己的药包。典药又叮嘱些煎法用量之类,修多罗胡乱答应着,回到居室便将一包药材全数倒入铫子,加少量水命人煎熬,只希望越浓越好。
蹲在炭炉前扇风的中年侍娘,是修多罗房中年纪最大、最爱四处打听消息乱嚼舌根的妇人。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侍娘神神秘秘地问她:
“良娣娘子听说了没?这两天三郎又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要接进来了,母子俩一直养在张家令布置的外宅里,那是殿下的二郎呢……娘子所生的,其实是三郎。”
“三郎的三郎?”修多罗好笑地随口回一句,脑中突然电光一闪。
昨夜在菜户营村的奇遇,那两队前后突然掩杀而至的军士……今日王守一与心腹的私语……张暐为隆基养着的外宅母子……
大内、东宫、王府、公主府……就是这样了。所有人都陷在这样的污泥坑里,只要不脱身离去,只能任凭周身臭秽越裹越厚,什么时候淹没头顶窒息绝气,什么时候才算完。
熬好浓浓一碗助眠药汁,修多罗又考虑如何才能让儿女的保母看护们神不知鬼不觉饮下——甚至最好让两个孩儿也喝一些,全程睡熟,不然他们醒来一哭,立刻糟糕。考虑结果,她找了个小皮水囊,把药汁灌进去,打算比拼自己掩饰倾倒的手速。
折腾一天,黄昏又至。修多罗穿好衣裳,带些要紧随身物什,最后看一眼自己居住经年的卧室兼产房,毅然扬头大步出屋。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借着暮色掩护,她悄悄接近太子妃所居少阳院后堂。各处已掌灯,双生孩儿所居西厢廊下烛火明亮,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修多罗还嗅到了清苦的汤药气息,不是发自自己身上的——奇怪,有人生病了吗?
她白天刚来见过王妃,太子妃本人毫无病容啊……她喝的饮子,大概就是她兄长去特意要来的那种,气息也与这种药味迥然不同。修多罗在这方面的分辨能力还是不差的。
走得更近些,小儿啼哭声也能听到了。修多罗一颗心揪到半空,却又顾虑被发觉,勉强忍耐良及,才抓住时机,闪身蹿到西厢房后窗外,踮脚向内一觑,不觉又惊又怒。
果然是她所生一对儿女病了,或者说,两个幼儿都在哭,但似乎保母侍娘只围着身着红衫子的女儿忙着喂药。身着蓝衫的男童被抱在一边“陪哭”,抱着他的,竟是太子妃王氏本人。
修多罗一皱眉。她的打算,是等夜再深些,自己声称“被太子妃着人唤来看看孩子”,半闯进室内,和保母乳母们寒暄,趁机给她们下药。王妃也在屋内,这条计策就没法使了……也许她待一会儿就走?
女童哭声暂歇,似乎终于喝下了几口药汤。抱着她的侍娘身子微侧,修多罗瞥见女儿的小脸,明显比她双生哥哥黄瘦,看来病了有一阵子了。她白天还来向太子妃请安拜望过,这院内所有人居然上下一心瞒着她这个生母,绝不让她知道女儿生病的消息,防她真比防贼还严啊。
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修多罗内心,让她呆愣片刻。
小儿没有不生病就能平平安安长大的。如果她今夜行动一切顺利,运气绝佳,能把两个孩儿都偷出少阳院,去跟阿追会合,一起逃往洛阳,然后呢?她女儿的病怎么治?谁来治?
男童——皇太子隆基第三子李嗣升的哭声也消了下去。太子妃哄他的声音手势轻柔熟练,神色间也满是慈爱耐心。修多罗再怎么满腹怨愤,也不得不承认王妃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儿,而一对儿女显然也很亲近嫡母,儿子小手紧紧搂着她颈项。
太子妃又叫过乳母,袒胸接过男童哺喂。修多罗在窗外默默瞧着儿子大口吮吸的香甜模样,低头看一眼自己。
从十几岁到现在,她早习惯每天都用白布紧紧缚住身体,以求行动轻捷灵活。她没法哺育自己亲生的儿女……她根本不会抚养孩儿,任何方面都不会。
两个孩儿也从来不亲近她。自落生至今,偶尔让生母抱一次,两个孩儿总扭头躲避甚至哭出来找乳娘。修多罗早就对此心冷了,之前还想着只要把他们抢出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他们总会慢慢适应,慢慢跟阿娘亲热起来,可……
她和阿追两个人,真能一边逃避朝廷上天入地追索,一边养好三个孩子?能让她的儿女过得比在东宫更加舒适温饱?甚至最近切的,能给她生病的女儿以充足的照顾治疗?
修多罗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解下腰间水囊,将囊中药汤倾洒在地。
先走吧,她劝自己,轻悄悄移动脚步。她还有机会……过几年,等她和阿追安定下来,她还可以再回长安。那时一对儿女仍不记事,如果他们过得不好,如果生父嫡母虐待他们,修多罗还有机会把他们接回自己身边安顿。
如今,不能。她放弃。
夜间越墙出宫,也是修多罗早走熟的道路。她绕向北方,奔入禁苑,再去感业寺旧址。
今夜月光比昨夜明亮很多,按理说容易看到阿追父子的藏身踪迹。但修多罗越接近感业寺,越觉得心里不安。那一大片墙垣林立瓦顶倾覆的坍塌院落里,没什么活人气息,血腥味道反而越来越浓重。
修多罗跑入大雄宝殿,确定内里无人,又疾奔而出。月光柔和似水,四下里只有草虫唧唧声,她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低唤:
“阿追?”
旁边塌了半边的禅房内,传出低哼,极轻极浅,修多罗耳音差一点就听不到。
她忙过去绕过半堵墙,果见一条黑黝黝人影倚住短垣,身下漫散开大片阴影。修多罗轻叫一声,上前跪倒,阿追勉力睁开双眼,向着她微笑:
“阿姐……你来了……我终于等……”
一句话没说完,他剧烈咳嗽,嘴边冒出血沫。修多罗这才看清,阿追身下那大片阴影竟是血泊,他腹前透出一截刀尖,也不知独个在此流血多久,只屏住最后一股气等着她。
失血如此严重,又在荒郊野外无医药,阿追没可能再活下去。修多罗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语无伦次,搂着弟弟肩膀只是问:
“这怎么会……谁干的……二郎呢?不不,阿追你别说话了,我去找医人来……”
“二郎……被张暐抢走……换了死婴……阿姐,求你救他……”
阿追拼死屏住最后这股气,除了为再见姐姐一面,还要求修多罗去救回他儿子。他断断续续、气不成喘地交代些话,修多罗于此事本也已经知道不少,大致能在心中拼出完整过程:
昨天她去找太子家令张暐,引得隆基想起赵姬母子,命张暐接她们进少阳院,说话间却被王守一也听到了。王守一本与张暐不和,怕此事又引发他妹妹太子妃与丈夫争执,令手下抢先一步去杀掉赵姬母子。
张王二人在东宫本相互牵制、相互监视,王守一的动作,很可能也报到了张暐那里。王守一派出的人在前,张暐带人随后追去,两支人马在菜户营交手大战,又给了修多罗姐弟抢出二郎的机会。
王守一手下先一步袭击赵姬之子,就是修多罗目睹到的那一刻了。混乱中,赵姬为太子生的次子受伤流血,张暐虽后来赶到,将王守一手下全数格杀,但那幼儿最终不治身亡。
这男童是张暐与赵姬后半生的富贵来源,他们并不甘心就此罢休。阿追和安乐公主生的二郎,年龄相貌都与赵姬之子颇为相似,又同居已久相互熟悉。张暐与赵姬商量之下,就动了鱼目混珠的心思。太子家令本来就掌握东宫猎采人马鹰犬,张暐调来猎犬,以阿追逃亡时丢下的衣带刀具等气味为指引,用一白天时间追踪到感业寺。
接下来袭杀阿追,夺走二郎冒充太子次子,让赵姬抱入宫中去尊享荣华等等,都似乎顺理成章。张暐临走前还近前看了看,阿追闭目屏息装死,总算瞒过他,见到了双生阿姐最后一面。
明白了真相,修多罗只能苦笑。她自己亲生的孩儿,也在东宫,她都抢不出来,如今阿追的儿子也送进去了……还是那话,就算能抢出来,她自己可以养好孩子吗?她一个人?身边连阿追都没了?
一手捂住嘴,修多罗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阿追看着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祈求无望,一时夜幕中只能听到修多罗的哽咽和他的粗重喘息。
“阿姐……”
阿追艰难吐字,嘴边又冒出血沫:“你……走吧……带着我包袱,里面有……盘缠……躲起来,先活下去……”
太子良娣突然失踪,朝廷怎么也要找寻追捕一阵子,估计长达数年时间,修多罗都不能在两京等地抛头露面。阿追缓缓移动手臂,居然将身边包袱勾了过来,推向修多罗。
满眼扭曲颤动的泪水中,修多罗随手挥挡,那包袱哗一下散开了,里面一些金银螺钿器物洒落满地,六只散发着金色微光的圆球自一个金盒内掉出。
她并不怎么在意,只瞄了一眼六枚鎏金银香囊,苦笑拭泪:
“这些凶器,你还没舍得毁掉?打算留着换钱么?真是妨主灾殃啊,到谁手里谁死……”
阿追笑喷一声:“我也一样……妨主……妨女主……祸水……”
“你?祸水?”修多罗苦笑,“你要把那些作恶根源,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一个女人,都没这么说自己呢……”
“阿姐,我……也是女人……”阿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依旧清楚,甚至还多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让八娘生了儿子,可在她面前,我是女人……在圣母神皇,在太平公主跟前,我也是女……你本可做男,但你没逃脱……”
他涣散的目光转向地上滚落的香囊,应该是看不见什么的,口中只是喃喃自语:
“就象这些香囊……永远绕着碗心,怎么转,怎么晃……一样,都一样……掉不下,逃不开……只有中间那个……才是男……是父,是夫……别的一样,都一样……”
头脸歪下,气息散尽,从此不言不动。
修多罗的眼泪也留干了,定定看了双生弟弟不知多久,伸手帮他阖拢眼帘,随后拿起一只身边最近的银香囊。
阿追说得不对。这些碗心永远居中的精巧器物,并不能恒定不变。
内里塞入香丸炭粒,然后手持着剧烈摇晃,碗心容物仍然会掉下来。会掉到崭刻着鹦鹉鲤鱼纹路的镂空球壁上,隔着花纹,烧焦狄仁杰的手心皮肉。
只要你剧烈摇撼,它们就会歪,会掉,会伤人,会改变。然后——
修多罗起身,收拢荒草枯枝,堆在阿追身体四周,收拾好自己行李,打火点燃柴堆。
烈焰熊熊燃起,吞噬掉阿追尸首,又延烧开来,将整个感业寺旧院一并卷入大火,映红了半边夜空。
修多罗拿出六枚银香囊,一个接一个丢入火场,眼睁睁瞧着华美精致的金银镂空球壁在火舌舔䑛中融化成一滩亮闪闪水渍。
怎么晃,怎么转,都一样,永远绕着球心旋动,恒久不变。那么整个香囊都毁去,一切都消失不存吧。
修多罗长身而起,背好行李,转头离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