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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章 一抔土

唐宫奇案之银香囊 森林鹿 9132 2022-05-09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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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巾裹头、黑纱蒙面,修多罗一身利落劲装,紧跟相王身后,在神都正月隆冬的寒风雪雾里跑步疾行。

  年前从关中法门寺开启地宫迎来的佛骨舍利,仍供奉在明堂陛上,洛阳皇城宫内城遍地抛洒的香花彩胜还没收拾干净。正月十五上元节各处悬挂的花灯烛轮也还有好些留在原处,被夹雪北风吹打得破损零落。皇宫内外显现着一片繁华过后犹自恋恋不舍的热闹,以及再无力回天的凄凉。

  混杂在积雪中的残纸零绢,又被整齐的乌靴队列辗压而过。数百军士负弓持刀,自四敞大开的右掖门蜂拥进入皇城,沿太仆寺外墙北行,向门下外省那排院落奔去。

  相王旦带着几个儿子亲自统兵,率十六卫心腹直入南衙坐镇,顺利控制住政事堂当直宰相韦承庆、房融。二相虽是张易之亲信,但见此情形,毫无抵抗地束手就缚。王府司马袁恕已则负责指挥先锋金吾卫,四散把守神都制高点与交通要道,日出之后不过三四刻钟,便已完全控制住大周都城。

  他们是南路军。北路军由张柬之、崔玄暐、李多祚等人率北衙羽林军部分兵将,直扑宫城玄武门,意在进入女皇所居迎仙宫、诛除二张“保护”圣神皇帝本人。

  修多罗男装带刀,只跟在相王身边行动。她是太平公主派来“保护”四哥的,并不参与他务。太平公主和夫婿定王武攸暨也参与了这次政变,武攸暨率诸子、家僮和部分城卒勒兵南城诸坊门,协助相王安定神都。

  宫外一切顺利,文武百官和禁军兵将都对李唐宗室旧臣没什么反抗心思。相王旦坐在政事堂正中“宰相床”上,流水价听取外面不断传入的各地捷报,神色镇静。修多罗和他几个儿子左右侍立护卫着,不多时,一个从东宫传来的坏消息,让相王表情大变:

  “禀大王,李湛、王同皎已至东宫殿前,但皇太子生怕惊扰圣母神皇,坚决不肯上马出宫……”

  “糊涂!”相王一下子起身,将手中长刀重重拍在书案上,“已经再三说定了,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是要害死多少人?”

  修多罗明白他言下之意。自从女皇大驾从长安回到洛阳,这场宫变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策动串联。以直臣宋璟为首的朝中清流不断进谏掀起各种案件,闹到御前指控张易之兄弟滥权谋逆、贪赃枉法,令他们疲于应付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明攻”无暇它顾。太子三兄妹和张柬之等人则在密谋武力逼宫、剪除二张、囚禁女皇拥立太子——他们对女皇的长寿及她给予男宠的无限回护纵容都已不抱任何指望。

  随侍在太平公主身边,光修多罗亲眼见过的“相王兄妹苦劝太子出面主持大计”的情形就不下三五回。这是要命的秘密勾当,三兄妹知道母亲和二张监视他们极严,在迎仙宫之外甚至不敢轻易会面,每次聚首都得经过周密策划安排,通常是选在某个寺庙里,借着行香供养的名头匆匆一晤,说些至关要紧的话就又匆匆分手。

  至于平常时节,籍由修多罗等心腹护卫夜间飞檐走壁地在东宫、相王府、太平公主府、上官婉儿宅之间来回传话,串联沟通各种细碎琐务,那更是数不清有多少回。

  这三两年,修多罗名义上已在嵩山峻极庵落发出家做了尼姑,世上算没她这一号人了。事实上她师父屡次拒绝乞请,坚持说她“尘缘未了、仍有大功德需圆满”,又把她赶回太平公主府。修多罗只好重新拾起自己的护卫武士生涯,而且因她差点成为“邵王妃”,两京贵家妇女有多人认得她面目,她白天几乎都闭关休息,只管蒙面夜行,为太平公主传达最秘密消息。

  “阿耶!三伯既然没骨头,还是请阿耶出面吧!”也是一身劲装、立在相王身侧的第三子临淄王隆基十分激动,“大唐江山宗庙社稷,到底还是得靠大人匡正!儿等率众将士誓死效命!”

  他一起头,堂上廊下立时应合欢呼“誓死效命”,声震鸱瓦。相王却连连摆手,大摇其头:

  “不成,阿瞒你莫乱出主意!临阵换帅兵家大忌,何况你三伯才是高宗大帝和圣母神皇二位圣意决立的储君?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此生死存亡之刻,你们不准惑乱军心!唯今之计,只有催促太子赶紧出来统兵,按早安排好的一切行事……”

  “那请阿耶作速赶去东宫,当面劝谏三伯父!”隆基不等兄弟开口,又急应道:“请大哥坐镇政事堂,儿子侍奉大人去东宫!”

  相王嫡长子寿春王成器年已二十五岁,长相性格都似父亲,温和沉静,声望颇佳。留他镇场应属上选,但相王左右看看两个儿子,仍摇头:

  “不行,我不能去东宫。早就说定了,我只在宫外镇守接应,不可在大内露面,以绝小人动摇之望。”

  是什么“动摇之望”,还是你们兄弟俩早吓破了胆,谁都不敢当面跟老娘对峙呢……修多罗唇角微微一勾,好在她蒙着脸,谁也看不见。此刻更无人注意她,所有人都只看着临淄王隆基暴躁跳脚:

  “军情急如星火,张柬之他们并未能全盘控制北衙禁军,还有不少人忠于神皇和二张呢!太子再不去稳定军心,万一神皇强撑病体登玄武门一呼,冰消瓦解,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啊!阿耶……要不然让大哥带我们兄弟去东宫?我们年轻不懂事,实在不行,强胁着三伯出门干完大事,之后要杀要剐,儿子一人担了!”

  寿春王成器等几个兄弟也帮腔说话,一力劝父亲“不可坐视成败束手”。相王再思索片刻,终于叹口气:

  “阿瞒你既然如此勇于任事……好吧,你就去东宫瞧瞧,看你能做什么——非到万不得已,你也别露面!我家和你三伯家本也微妙,往事你都明白——”

  说到此处,他又抬头瞧一眼修多罗,忽然指命:“杨四娘子也同去。你是太平公主的人,诸事比我儿更方便些。”

  修多罗微微一怔,但她没理由违拗相王之命,只能和隆基一同躬身应喏。隆基甚是心急,向父亲行完礼就伸手扯了修多罗一把,示意她和自己同出政事堂。二人到阶下找了两匹坐骑,翻身上马冲向东宫。

  和临淄王一同办差,倒是有这点好处。隆基向来当修多罗是个精干强悍的武士,很器重信任她,有忙帮忙有事办事,没什么废话和扭捏。

  他完全了解修多罗与已故邵王重润之间那些纠缠情愫——可能是世上最了解的人,却还能不存男女之别或“克夫”之类偏见,对她如此坦荡大度,尤其难得。

  事实上,修多罗最终决定回到太平公主身边、帮着她完成计划心愿——也是重润最大的心愿“改周复唐”——也是在与隆基的一夕倾谈之后。

  那倾谈是在乾陵。重润兄妹的棺木之旁。

  修多罗被师父赶下嵩山,身心空荡无所依。她在洛阳漫游许久,才听说女皇要带着宫眷朝廷西幸长安,还要把嫡孙几人陪葬在她与丈夫天皇大帝将来长居的阴宅乾陵。

  我想再见他一面,这念头忽然在修多罗心中泛起。

  她和重润的情缘,就只有李迥秀宅的三日欢会,和在相王庄园的雪夜一晤。之后她一直以为能白头携老天长地久,就安心忍着性子扮演端庄守礼的贵家小娘子……早知道会这样……

  她在圣驾西巡途中追上了仪仗卤簿,但没能接近那三辆灵车,反而被禁卫发觉,幸而阿追及时现身救下她。姐弟俩深谈半夜,阿追劝了她很久,最后悄悄塞给她一卷纸,叫她“不要声张留个念想吧”。

  那卷残纸上写了许多字,修多罗肚里墨水有限,颠倒琢磨很久,才明白那是前朝天皇立重润为皇太孙的制书。阿追严厉警告她:“这是能引起抄家灭族大祸的物事,千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修多罗思前想后,觉得这物最好的归宿是……重润的墓中。

  她也不想连累阿追或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人,就悄悄随着女皇车驾进长安,在灵车附近隐居,等待机会。女皇卧病许久,那三具棺木一直停在某座寺院里,象被遗忘了似的。修多罗一度以为自己会在寺院附近靠小偷小摸长居到老死。

  三年之后,终于朝廷来人启动了灵车,向长安西北的乾陵行进,她自然还是偷偷跟在后面,打算找机会把手中的制书埋入重润墓室。

  哪有什么墓室。灵车进入偌大陵园,棺木还是停厝在了一座寺庙的后殿。修多罗偷听执事谈话,才知道朝廷纷乱,竟还没开始给邵王等人修坟造墓。这是女皇要启驾回神都洛阳了,有人提及此事,主管衙司才匆忙命将三具棺木送入乾陵地界应付差事。至于葬礼仪具,再慢慢等消息吧。

  人死如灯灭,世情凉薄至此。

  当晚修多罗遥立寺院外山坡上,忽见后殿有灯火、哀乐和哭声,心下诧异不解,悄悄潜入观望。她看到的,就是临淄王隆基布衣素服,在堂兄灵前哭拜。

  其实从长安到乾陵的一路上,她也在暗中见过隆基几次,还以为他是受命送堂兄等人的灵车至陵。在窗外听着隆基主仆对话,她才知道一次趟送棺,本也是隆基主动上奏朝廷,又自愿揽下的差使。否则,这三具遗体,还不知要在长安旧寺里荒弃多久。

  一直立到后半夜,室内灯火熄灭已久,修多罗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她悄然入内,借着星月光芒摸到重润的棺盖,发现早被钉死,于是到处找凿锛,却惊醒了倚靠在灵前睡着的临淄王隆基。

  二人本是旧识,惊吓过后,很快平静。隆基得知她的意图,非但没阻止,还帮忙找器具撬开棺盖,又陪着她痛哭一场,将那一纸修补好的立皇太孙诏书放入棺内,再重新钉好棺盖恢复原状。黑暗之中,这番行动象一场梦。

  “你不想为阿兄报仇么?”隆基问她,“阿兄他们三个,其实是惨死在二张手下的,当然也得怪神皇纵容和太子凶残……你一身好武艺,不亚于须眉男儿,就这么白费了?难道不用来为心上人报仇?”

  为这句话,修多罗又回到了太平公主身边,从此成为她最隐秘、最好用的传讯使。

  如今她又陪着临淄王奔向东宫,二人都是一身宫变武士装束,顺利到达立德殿前。只见数百兵将的团团围拢在重光门外,不敢擅入。门内,皇太子显正和两个带队军官拉拉扯扯,满头大汗面如死灰,明明也已披膊穿甲,却就是不肯上马。

  那两个军官中有一人较眼熟,修多罗认得是典膳郎王同皎,娶安定郡主,本是太子的女婿,素有忠正仁义之名,却不是个足智多谋的。另一人年纪较大,扯着太子不住口劝说,身材臃肿的储君只是摇头不允。

  修多罗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她和隆基都没进重光门,混在将士队伍当中,只能感知到身边人情绪越来越激烈愤懑,已有不少人在说:“我等都不怕死,他一个要做天子的却不肯出头,干脆散了吧”,十分不妙。

  “三郎,这怎么办?”她低声问隆基。相王这第三子一直在禁军中做武官,对付骄兵悍将很有一套。隆基皱着剑眉思索片刻,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几句,修多罗点点头,迈步走入重光门。

  离得近了,她渐能听到王同皎劝谏岳父的声音:

  “……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二十三年矣!二张逆竖欲行谋反,先已害死先帝嫡孙,朝野鼎沸,人神共愤,众议诛杀逆贼,只须殿下出宫一呼——”

  “不行!不行!神皇正病重,万一惊吓圣体,寡人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神皇圣体安泰!”修多罗出声,“殿下宽心!大事已定,不须动武,如今太平公主已在迎仙宫,正陪着圣上处置二张!”

  她不出声,混在禁军中毫无破绽。这一出女音,太子显和王同皎应该都能认出她是太平公主那心腹护卫了。果然,在马前纠缠着的三人都向她看过来,太子忙问:

  “太平公主已经进了迎仙宫?大事已定?不用我——不用这些兵将了?”

  “殿下若不敢惊动神皇,欲令兵仗散去,将士自然谨遵殿下敕命。”修多罗一边说,一边向王同皎和另一军官——想起来了,这人应该叫李湛,也是此一兵变的主要策动者——眨眼使相。王同皎又突然望向重光门外,似认出了谁。

  他本来与临淄王隆基极为相熟,二人是至交好友。电光火石间交换几个眼神,王同皎大声道:

  “正是,殿下不欲动武,那就出门发令,让将士散去吧!军心已扬奋而起,得须储君亲口下谕,才好解散!”

  一边说着,王同皎一边伸手扶住岳父,将他一个胖大沉重身子往马背上掫送。听说可以不必带兵去逼宫见母亲,太子显犹豫了下,意在似信非信之间。趁此机会,李湛和修多罗也一齐动手,三人使力将储君送上坐骑。

  李湛立刻牵挽住马缰,出重光门。王同皎不待岳父开口,放开喉咙叫嚷:

  “太子有令,凡我大唐忠臣,随寡人一同前去迎仙宫清君侧,诛杀二张逆贼,护卫圣神皇帝,人人有重赏,保诸君一世荣华富贵!”

  数百羽林军士欢呼雀跃,士气大震,拥着皇太子向北奔踊而去。修多罗瞥见马上储君面如金纸浑身发抖,嗫嚅着说不出完整话来,只能任凭女婿与李湛牵马而行,半强迫地“带兵进击玄武门”去了。

  “我得回政事堂,”震耳欲聋的喧嚣中,隆基向修多罗道,脸上神情明显有点遗憾,“家父不准我入宫……你去哪里?”

  修多罗摸一摸腰间刀柄,没回答他,转身跟着那群禁军北行。

  她混在造反的将士当中,很快与张柬之率领的大部队会合。上万羽林军此时都聚在宫城北门玄武门外扬槊高呼,宫门却紧紧关闭着,城墙上弓弩如林,明晃晃箭尖对准楼下大量“反贼”,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修多罗听着人群议论,知道现在玄武门值守的将领名叫田归道,并非李唐旧臣一党,却也对二张素无好感,平时算作中立两不相帮。城门内外已对峙了很久,眼见惨烈攻城战不可避免,幸好……皇太子终于来了。

  一见储君现身发话,城上寂静片刻,两扇宫城扎扎打开。

  这几乎是横在政变军与女皇之间的最后一道关卡。内宫禁卫稀少,宫婢宦官们毫无战斗力,大军斩关而入,修多罗与王同皎等熟悉地形者在前引路,直扑宫城西北的迎仙宫。

  消息传得很快。宫内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有宫人没命似的奔跑。当修多罗等人冲到迎仙宫院内,平时门禁森严的宫门内外已空无一人,大概能躲的都躲起来了。

  “不得惊扰圣驾!”

  拿着长刀迈出殿门外迎战的,只有三四个宦官并一个领头年轻男子……阿追。

  一眼认出修多罗,阿追呆怔在当地。修多罗知道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有意向他隐瞒了自己并没去嵩山出家的消息,“阿追不会装假,他日夜在圣上身边侍奉,极易露口风,还不如连他也一起瞒着”。瞒得很成功。

  “阿追,你让开!”修多罗扬刀指向弟弟,阿追却坚决地摇头:

  “阿姐你要害神皇,就先杀了我!”

  “这小儿倒还忠义——”

  “我等怎会要害神皇——”

  “误会了,误会了——”

  太子、张柬之、李湛、崔玄暐等人几乎同时开口,七嘴八舌的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修多罗也不理会他们,上步挥刀斜掠,一招就将弟弟手中兵刃打飞,随即一个扫堂腿放倒阿追,把他按倒在地。

  殿门大开,其他人解决掉阿追的随从,蜂拥而入去见女皇。修多罗以手肘压着阿追咽喉,逼问:

  “张易之兄弟在哪里?”

  她和阿追的武艺差距原本没这么大,单论力气,阿追其实比她大得多。但实战经验和敏捷灵活方面,阿追一生养尊处优,几乎从来没正经和人动过手,完全没法跟修多罗比。被双生姐姐一招制伏压倒,女皇宠臣的俊美脸孔现出痛苦:

  “姐……你们不能害圣上……”

  “我才不管你家圣上不圣上,”修多罗稍稍松开他,继续逼问:“二张呢?”

  阿追挣扎着抬起手,指向后院:“竹丛后面,有个山洞……”

  问出张易之兄弟下落,修多罗立刻放开弟弟,执刀冲向迎仙宫后院,顺利找到那条被竹林山石掩蔽着的逃生地道。她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来,自己一径钻入,手足并用快速爬到头,见出口外是个荒僻小院。

  两条修长高挑身形正在院里换衣裳,丝帛所制华服纨绔丢了一地,二人都在穿套类似于粗使宦官所穿的布褐袍。听到地道有人钻出的声音,两张白皙如玉的容颜一起扭头望过来。

  修多罗一声冷笑,腾身而起,挥手出刀。

  张易之的头颅在漫天血光中掉落。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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