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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枕边嗣

唐宫奇案之银香囊 森林鹿 6815 2022-05-09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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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狱,里巷恟恟,皆以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贤良。忠臣烈士,皆抚髀于私室而钳口于公朝……又是这个苏安恒,混帐!”

  张易之“啪”一声将一封奏书摔在婉儿面前,俊脸含怒,又拿起下一卷表章展开看:

  “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这朱敬则,也是逆贼同党!”

  又“啪”一声摔过来。婉儿抬头凝笔,微笑道:“五郎息怒。这些日子,上表言事的倒有一大半都在说魏元忠案,只怕朝中有人串连着闹事呢。五郎不是已经命武攸宜去查中暗办了?或许过些天能有反覆。”

  御书案边,只有她和张易之对坐,代天子批审奏表。身后大屏风和重重帷帐之中,张昌宗、杨慎追二人带着婢宦服侍卧床老妇。自女皇在大明宫病倒,内闱就一直是这样排布阵势。

  女皇病情时轻时重,却坚不肯命皇太子监国决庶政,大量奏章表状每天仍源源不绝送入寝殿,由“圣主独断”。其实大部分奏表都是婉儿和张易之批复的,他们会择紧要政务向女皇口头禀报,女皇病好些有精神时,也会随意捡选批复验看,以防他二人弄权舞弊。

  能防得住才怪。

  近来潮水般涌入大明宫的为魏元忠喊冤的奏表,就没有一封能入了得女皇耳目。二张兄弟指使人上书声讨魏元忠擅权谋叛、张说逢迎结党的,倒是通行无阻,不过婉儿瞧女皇也不怎么相信那些。后来张易之也有所收敛,凡涉及魏元忠案的奏章,一概不再理会,统统交给婉儿处置。婉儿一般就是留中不发,让这些奏表全部石沉大海。

  “我也不是非要把魏老儿那些人怎么样,”张易之向婉儿诉苦,“圣上病笃,年纪又这么大了,我只想奏上些轻松喜乐消息,别让老人家总为那些鸡毛蒜皮的麻烦事忧心困扰。”

  “五郎说得是,”婉儿附和,将手边一封书奏推过去,“这封倒是合适。宗正寺上奏的,东宫和相王为几个儿女选定了配偶,奏请圣上赐婚。”

  “哦?”张易之眉宇果然松快很多,“圣上又一批孙辈要成家?还是与武氏相互嫁娶吗?”

  婉儿含笑摇头:“太子相王都说,宁可这些庶出儿女离朝堂远些,作富家翁快活度日最好,所以这一批选的婿妇,都只是良家子,出身不高。难为他们想得开,五郎觉得呢?”

  张易之挑着眉瞥她一眼,低头细读奏状上开列的几个王妃和郡主县主婿出身履历。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左卫翊一府中郎将王仁皎”上:

  “这王仁皎,是何方神圣啊?我从来没听过此人,相王居然如此看重他,选他一女为儿妇,又嫁女给他儿子?”

  婉儿早料到有此一问:

  “我看到这名状,也有跟五郎一模一样的疑惑。后来得空当面问了相王,才知道这王仁皎其实出身才具平平——没见他四十多了,才不过做到中郎将?但他那一双儿女,是同母双生兄妹,长得又象,又极可人疼爱。相王也是到长安以后,有次出城办差,回途遇雨,进了个寺院避雨,偶遇他一家。王仁皎携妻子儿女来拜见相王,相王一眼就瞧中了他这一双儿女,喜欢得不行。正好他第三子临淄王和第七女清阳县主都没定婚,就想一并嫁娶过来。”

  “双生兄妹啊?”张易之也一笑,回头望一望屏风帷幕,“那不是象阿追和他姐姐一样?”

  “对啊,挺少见的,所以连相王都觉得稀罕有趣。”婉儿答。

  张易之应该是相信了这套说辞,又低头扫一眼奏状,犹疑道:“别的也罢了,这些妇婿家里,在禁军和十六卫任职的武官,未免太多了些……?”

  “太子兄弟有意的。”婉儿一笑,扭头向那一大堆进谏抨击二张的奏章示意,“自从圣上大开科举,选拔读书人做官任职执掌朝政,宫阙里多了多少口舌是非?那些文人儒生哪,隔三岔五就要闹事,又天然爱结党攻讦,动不动咆哮朝堂叩血极谏,还经常连累三族九族的。太子和相王都觉得,还不如跟那些粗蠢没心眼的武人结亲安生。”

  张易之也厌恶地扫一眼那些奏表,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变戏法似的,他也从手边抽出两道奏章,推给婉儿:“上官娘子瞧瞧这个。”

  婉儿打开来看。两道奏章所说政务并不一样,一道是因汴州白司马阪屡现天光祥瑞,当地官民奏请朝廷,在山壁上开凿弥勒大像,为圣母神皇祈福;另一道是人事任免,约列出了十四五个中低级官员的拟任职位,婉儿的目光立刻盯住三个人名:

  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

  三人都是二张的异母兄弟,仗势贵盛已久,气焰熏天。这张表状上,拟任张同休为司礼少卿,张昌期为汴州刺史,张昌仪为尚方少监,倒都不是什么朝野瞩目的宰相高官,但……

  要跟“汴州开凿弥勒大像”一起来看,就耐人寻味了。这等朝廷出资主持的宏大工程,经手人极容易瞒上欺下大发横财。司礼少卿掌宗教礼仪设计,尚方少监主皇家营造,再加上一个地方主官汴州刺史,三兄弟把持工程,贪污敛财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张易之做人倒也光棍,婉儿想。本来这两道奏表,如果分开上呈,更容易混蒙过关。但有婉儿主持内书省,张易之知道此事不可能逃过她注意,索性明着一并给她瞧,倒显得很尊重她。她抬头向五郎笑笑:

  “我看没什么不妥。明日直接发给九寺工部和吏部,照办便是。”

  以螺钿镶嵌出麻姑献寿图的云母大屏风,反射两边仙人承柱枝蜡灯的华彩光芒,越发映得年轻美男子的笑容明亮耀眼。蠢材,蠢材,婉儿心里暗暗叹息。滴着血的屠刀都举到头顶了,你们心念思想的,居然还是捞钱敛财?

  这场面,她经历过,二十多年前。

  老皇帝病重垂危,仍不肯放权,只能任由枕边人——当时是天后武氏处置庶政奏表。婉儿一如今日般陪奉在御案旁边,出谋划策、查遗补漏、安排人事、静观斗柄偏移。

  甚至她帮着算计的接位皇太子,都还是同一人。

  当年的武后,在干什么呢?她在大把大把地向外抛散金银绢帛、官爵禄位。辅佐丈夫天皇秉政二十余载,耳目心腹党羽遍布朝野,犹恐百密一疏,遗漏了什么人导致“匹夫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勤王”。她一边悉心照料弥留之际的天皇大帝,一边殷勤联络文武内外,深受上宠的顾命宰相裴炎、留守西京的军中第一老将刘仁轨、在洛阳执掌北门禁军的老将程务挺、张虔勖,都在那时与即将成为太后的她达成谅解默契。

  更不用提她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亲信,北门学士刘祎之、范履冰、郭正一等,纷纷入阁拜相掌握实权。天皇驾崩,太子守丧,武后摄政的短暂时期内,她还加授皇叔祖韩王元嘉、霍王元轨等一众老辈宗室高官显爵,以安其心谨防生变。

  等嗣皇帝——如今的太子显——守完父丧,办完登基大典,坐到金殿御床上举目一看,眼光所及之处,全是母亲的人,他自己无一可信,无一可用。

  至少他还是高祖太宗嫡嗣、父亲所立的正经皇储,至少他还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至少他还反抗过。

  尽管反抗得笨拙幼稚、毫无胜算。

  坐上大位还没满月,新皇帝便坚持任命自己的岳父韦玄贞为领衔宰相侍中,又命授妻韦氏乳母之子为五品官,全不管那两位都毫无资历经验。为此,他与首相裴炎当众大吵,说出了“我让国与玄贞岂不得,何为惜侍中”的气话,给了母亲一个很好的把柄。

  然后他就被废黜了帝位,全家流放房陵,干脆利落,毫无阻碍。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还不到三十岁的女皇第三子、时人称相貌最似祖父太宗的皇孙,三藏法师的高徒“佛光王”,尚有勇烈脾性,敢公然与母亲对抗。如今呢……如今他已经是个心气消磨殆尽、日日醉生梦死,母亲动一动眉毛,就吓得亲手砍杀嫡子幼女的中年衰汉了。

  也许这样更好,更安全。

  正因为深信太子已绝无逆悖母亲的勇气,女皇虽对他有诸多不满,虽也各处防着,基本上没再起过废储的心思。

  几天之后,女皇在二张的枕边风中发出结案敕旨,宰相魏元忠贬为岭南高要县尉,高戬、张说皆一同流放岭表。三人慷慨辞阙上路,朝野沸腾的舆论却并未因此平静。

  殿中侍御史王晙再次上奏,申请重审这一案,被张易之直接掷回。魏元忠三人出京之日,太子仆崔贞慎等八人在春明门外为他们饯行,赋诗洒泪而别。张易之闻讯大怒,又命人冒名告御状,称崔贞慎等与魏元忠谋反。

  女皇禁不住张昌宗纠缠,命监察御史马怀素审理崔贞慎这一案,并当面指示“此案皆是实情,不必多问,立刻审完上奏”。那马怀素却也抗敕不遵,当廷叩首进言:

  “魏元忠以宰相谪官,崔贞慎等以亲故追送,此乃人之常情,若诬以为谋反,臣实不敢!昔栾布奏事彭越头下,汉祖不以为罪,况元忠之刑未如彭越,而陛下欲诛其送者乎!且陛下操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取决圣衷可矣;若命臣推鞫,臣敢不以实闻!”

  没边没沿,没完没了。坐在紫帐屏重珠帘之后的女皇,终于疲惫叹息,不再理会所宠枕边人的固请,放弃追究此案后续。婉儿也松了一口气,崔贞慎是东宫官吏……虽然从未进入太子夫妇的心腹谋臣之列。

  他们这些轻率冒撞的文人就不想想,这回魏元忠等朝臣群起猛攻二张兄弟,为什么朝中明着心向太子、平素亦以正直忠烈自翊的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等人,都离得远远地,袖手不发一言?

  一开始女皇也颇疑惑此事背后有东宫势力主使,命人暗查许久,却始终没查到半分蛛丝马迹。张柬之他们自然是怕引起女皇疑忌、连累东宫……他们自己的老命,也要用在更有效、更能一举诛除二张的大事上。

  主使勾结,确实没有的,婉儿知道。魏元忠之前曾屡次劝阻女皇,不要让太子监国,朝臣皆知他并非东宫一党,张说、王晙等人更加不是。这种事也用不着勾结谋划,二张兄弟平时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他们得罪的,岂只东宫一家人?

  女皇群臣,大驾百官,从沾染着天皇嫡孙李重润兄妹鲜血的玉阶启程,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西行入关,回居唐都。山河表里,八川分流,南望杜霸,北眺五陵。西京城内,太极宫、大明宫、皇城、太庙巍峨如旧;渭水北岸,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先皇安眠的陵寝远眺可参。

  他们回到了长安,曾横扫宇宙万国来朝的长安,陇西李氏先祖们开基立业享治太平的长安。

  生于旧唐、长于前朝的忠臣们一拥而起,前仆后赴攻击撕咬害死了先帝嫡孙的佞幸男宠,用得着什么人特意串连勾结?

  面对老女皇的抱怨,婉儿只能用“众正盈朝,亦是圣上栽种的因果”来安慰她。张易之兄弟再蠢钝无知,也渐渐感觉出长安此地非他二人久留之处。魏元忠案结后满月,长安三年十月,二张劝说女皇启驾回神都洛阳。

  然而他兄弟两个并没能由此摆脱政争攻击。次年御史台便以二张那三个异母兄弟贪赃敛财为由,掀起又一轮针对张昌宗的指控质罪。张易之左支右绌,全力为兄弟们免祸,再也无睱顾及他务。

  平心而论,婉儿觉得女皇这两个枕边爱郎,没有太大的野心。他们得宠之后,主要精力都放在为家族争盛揽权、婪取财货、修屋造宅、吞并田地上,自己当然也是华服美骑出入招摇奢侈享受。但要跟二十多年前武后那决意执掌天下的权欲热望比,并不在一个等级台阶上。

  甚至与太平公主、韦妃、她上官婉儿的野心欲望相比,都不在同一台阶上。

  不管二张有没有篡权自立、改朝换代的野心,有当年的天后武氏在前面作镜鉴,皇室朝臣都对他们戒备忌惮深重。只要老女皇一咽气,二张整个家族都会即刻覆灭。在婉儿看来,这简直是板上钉钉明摆着的事,张易之兄弟却似乎真的不明白。

  他们其实就是皇帝的宠妃而已。比史上宠妃有所不同的,因他们是男身,出外朝结交权贵更方便,作恶的本事也就更大。老皇帝一死,他们附着上去的所有权势立时烟消云散,身死国丧,就跟那些红颜祸水们的下场一模一样。

  然而……她们也一样。

  神龙元年正月,上官婉儿跟在太平公主身后,走入神都宫城迎拜佛骨的队伍里。望着无数香炉喷出的白雾升上云霄,她在心内感叹着。女皇、公主、韦妃、她自己,那些高出二张甚至大部分当世男子的见识谋略、军政才干,也一样是场烟云幻梦,时间到了就会消散无形。

  她们毕竟只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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