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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五月的岭南风是极暖的。
众人站在骄阳之下,看着那已泛黄的骨头,只觉得寒意阵阵。
其他人到还好,唯有元氏夫妇最接受不了。
他们住了一辈子的院子里,竟然挖出了死人,甚至还不止一具。
洛书其实也不知道这林中到底埋葬了多少人,只是她有一种感觉,这里或许埋藏着某个陈封已久的秘密。
而这两具尸骨只是揭开岭南这一摊浑水的冰山一角而已。
元烈不愧为军中出身,办事效率也是出奇的快。
很快便找来了精善水底打捞的人。
一个时辰之后。
有人举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包袱游上岸来。
包袱一打开,一股陈年腐朽的臭气。
“有发现!”三个时辰之后,经过十几位潜水打捞人的贡献,将水底零散的尸骸全数运上岸来。这些沉年白骨,于夕阳斜晖之下泛着常年于水底冲刷的痕迹,和水底生物啃噬的残缺。洛书手速极快的将那些尸骨拼好,但因年月久远,一些细碎的小骨早已不知去向。
或是化与泥土被竹子吸做了养分,或是沉于淤泥永不见天日。
灯火通明的栖霞阁外。
两具尸骨摆到院中。洛书看着那具从竹林土里挖出来的尸骨,极小心的用手帕包起一块来,对伯颜道“有劳先生验一验这是何处毒。”
伯颜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只觉得指尖一阵冰凉之意划过。他眼眸温和如这朗朗青天之上升起的月色,不靠近,不越矩,便是这般远远的看着。
洛书对他笑了笑,随即转过头,“殿下,此案可能涉及皇家宫闱秘辛,和两个邦交,请问,是否要继续。”
叶沉自那尸骨被挖也之后,便一起沉默不言的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拼着尸骨。
此刻回眸,心神一乱。半晌,他缓缓起身“查!”洛书之所以会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
其一,此处是栖霞阁,太后元柔未出嫁之前所居之处,据她所知,十一年前,也就是隆庆九年初,太后凤驾归巢,便是在这元府的栖霞阁中小住。
其二,这两具尸体皆非自然死亡,而又被就近埋在了栖霞阁中,一具被扔在这水里。
其三,季飞与元柔的关系,他的长相,肤色,他的生父,究竟是谁,可是这两具尸骨之一?洛书目光飞快的扫视了在场的人一眼,尤其是元氏夫妇。
元烈一脸茫然,薛灵珊亦是一样。
他们甚至不明白,为何自己家院落里,会埋着这横死尸骨。
洛书心想,难道这些事情,他们真的不知情。
末了,她缓缓开口,“从这两具尸骨上的尸蜡来看,死亡时间约在十年以上,从骨胳的粗细,和盆骨的尺寸来看,这两人均为男性,且年龄在30—40岁中间,身高约八尺上下,这一具男尸,很显然是被人一剑刺中心脏而死,而剑上有剧毒,所以才会在死后多年,肋骨之上依然留下了黑色的印迹,以至于这凤尾竹一片寸草不生。”
她又将目光转向另一具从水底打捞上来的。“这一具男尸相对来说年轻些,左大腿受过伤,这骨痕中间宽两边窄,应该是长矛所刺,只不过从这种武器通常为步兵所拿,而所伤这种伤的人,通常为上半身较多,而这个位置…”
她想了想,“而这伤痕下面的痕迹要比上面的重上许多,从力学的角度来看,除非是……从下到上发现,这人难道生前是个骑兵?”“从他的骨龄看,这人应该很年轻,死的时候不超过三十岁。”
“骑兵?”元氏夫妇一脸茫然,想来年月久远,他二人极有可能已不记得了。
“洛大人,可能看出这骑兵是死于何因?”
“他身上除了这处明显的伤痕之外,并无其他,且已白骨化,若想查清死因,尚且需要些时间。”
叶沉道“既然如此,天气不早了,且散了吧,洛大人查案需要安静。”……烛火摇曳,微风簌簌。听风小榭里轻薄的帐幔随风起舞。
夜里,又下起了小雨。
带着一股潮湿的黏腻,皮肤之上仿佛覆盖了一层保鲜膜一般。
这南方的天气,仿佛被子都能拧出水来。洛书沐浴之后,便坐在了窗下,仔细记录着今日所发生的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说?”
叶沉换了一身天水之青的便装,无声而入。雨滴落于青瓦之上,一屋的静谧安祥。
那人于昏黄烛火之下奋笔疾书,目光淡然,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是那昨夜凝结于芭蕉之的露珠,是谁承望了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
他便这是静静的站在门外,看着那少女时而蹙起的眉。她浅浅一笑,放下笔,回头,“我以为殿下知道?”叶沉一笑,低沉而醇厚的声音缓缓传来。
“知道什么?”
洛书拿起今日整理的验尸记录,递到他手里,指了几处特别标注出来的东西给他看看。
叶沉看着那莹白如玉的指尖在面前一划而过,有些失神。
“什么?”
洛书看着顾自发呆的叶美人,顿时气节,但一想事关重大又不太好发作,只得说一遍,“这几个明显有特质,是从头骨之上查验出来的,那具身高八尺的男子很明显他的下颌骨尺寸要比那具骑兵的短一些,况且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来看,那大个子,极有可能是金国人。”
叶沉问“为何这般肯定?”
“长城以南为中原,由于地理因素,中原以农耕小农经济为主,百姓年食之物皆以粮食为主,肉食为辅,所以中切牙和尖牙,都已有些退化,并没有那么锋利,反观这大个子的头骨之上的牙齿,尖牙和中切牙极为锋利,他下颌骨微微前伸,即使在水下沉了那么久,依旧可以看得出来。”
“这是典型了肉食为主的特征,其实长城以北是草原,土地荒漠化严重,多为牧民,长期以骑马狩猎为生,所以他的下颌骨才会较中原人长一些,你若仔细观察,那些金国人我,包括赫连玦在内,都有这个特征。”
洛书一提赫连玦,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某一年的暮春,关山大漠之外的那片草原上,少年骑马而立,那片连绵至天之涯的碧草之上,有漫天的飞絮,那人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另外一人呢?”
“是个宦官!”
叶沉一怔,“你不是说他是个骑兵吗?为何又成了宦官?”
“或许他在净身前的确是军营出身,只不过后来受了一次伤,腿瘸了,又或者是他本身就是个太监,只不过那伤是他在马上受的,但并非在战场上。”
洛书脑子飞快的转着,将一切的可能尽多的列举出来。
“男子去势之后,身体因激素分泌而产生某种变化,相信你也曾发现过,宫里的太监,没有一个是五大三粗的,甚至在去势多年之前开始呈现一种女性的状态。”
“比如第二具尸体,骨胳很细,他缺失的骨头也是最多的,有些地方的骨质已经酥化了,可是他明明是被沉入水底,按理骨头的质量也不会容易这般容碎。”
叶沉眼底一震,“可是真的?”
洛书“呃……更准确的来说,他腿上的那长矛所伤痕迹,的确是在马上所伤,骨胳纤细钙质流失也是后天形成,至于他是否是骑兵和宦官,是我的推测……”
“还有一些事情,我需要向元将军夫妇请教,之后才能做出假设和推论。”
她一转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之前去木兰围场时你给我的那些消息可是真的?”
叶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我何曾骗过你。”
“既是如此,那这个假设的成立性就更大了。年代久远,该消失证据都消失的差不多了,若想查清这人身份,需要费些痕迹,且等着伯颜先生那里的消息吧。”
“你就这么信任他?”
某男人话峰一转,开始有点变味。
洛书不解的看他一眼,“不然呢,殿下是愿意去湖底捞骨头,还是愿意去在下查十年前的资料呢。”
叶沉懒懒瞥她一眼,“此等大事本王如何能做的了。”
洛书反呛,“那敢问殿下能做什么?”
“大事做不了,小事还是做的,比如给洛大人暖床……”
“……滚!”
……
次日一早,元烈便匆匆而来。
洛书道“昨日人多口杂有些话不太方便给将军说,今日特意请将军来,是有些事情和线索要问。”
元烈道,“洛大人有话问便是”
洛书道“那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我想让将军排查一个十几年前的军中有没有一位在战场上受过伤,腿出了毛病,退伍之后入皇宫的,又或者是在十几年前,有没这样一个小太监,为了救主任,腿受了重伤差点殒命!”
元烈浓黑的眉眼蹙起,仿佛陷入了沉思。
末了,他缓缓道“元某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阿。”
“夫君真是贵人多忘事”
两人一转头,只见薛灵珊在元敏的扶持之下,正缓缓入门。
元烈将她扶了过一,嗔怒道“你这几日身子不好,怎么还乱跑,真是不听话!”
薛灵珊保养的极好的皮肤之上现出一丝的红晕。
“我一听洛大人有事找你便跟了过来,你的记忆力不是太好,有些杂事不如我记的清楚。”
薛灵珊轻咳一声,“大人刚才所问之事,家夫怕是记不起了,但我有印象。”
“确实有一个元家军,在战场上受过伤,腿彻底瘸了,我家将军可怜他是个孤儿便把他接回府中照顾,只不过不是十几年前,而是二十三年前,后来他跟随太后入了宫,现在正是大内总管—赵葵。”
洛书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速的在脑子里闪过,快的让她来不及抓住。
如果说二十三年前跟随太后入宫的是那个伤兵,那么眼下这具尸骨又是谁的?
又或是如果眼前这具埋在栖霞阁水下的尸骨是真正的赵葵,那么现在未央宫里那位又是何人?
“夫人,除了赵公公还有没有别人,或者是太后归省的那一年,有没有发生小太监被伤之事?”
薛灵珊摇摇头,十分肯定,“不曾”
元敏见洛书不信,赶忙开口道“我娘的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即便是我爹爹都不记得的事,我娘都会记的一清二两。”
元烈脸上闪过一丝的羞腆,“正是”
“太后归省那一年,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目光极严肃的看着薛灵珊,希望她能再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薛灵珊一怔,似乎没想到为何她话锋一转,提到了太后归省那一事。下意识的看了元烈一眼,后者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这个……”
洛书看了他二人一眼,“如果二位不方便透露的话,那就不用说了,我朝刑律期十年,那两具尸体已下官看来已经过了十年,破案难度极大,再追究也无异议,只不过下官怀疑,这两人的死,与望月姑娘的失踪有些关系。”
元烈倏的抬头,“小女是三年前失踪,而这两人乃是死了十几年的人,如何能有关系呢?”
洛书冷冷一笑,“这就要问元将军了,当年种下了什么因,如今便要结下什么果。”
薛灵珊双眸微红,看了元烈一眼,头也不回对元敏说,“敏敏,娘和你父亲有些事情要和洛大人谈谈,你先回去。”
元敏一脸茫然,“娘,有什么事情女儿不能知道的吗?”
“回去!”
元烈的脸色越发的难看,竟然一嗓子吼了出来。
元敏被他突出其来的暴躁吓的一个激灵,委屈的瘪瘪嘴,“走就走嘛,赶忙这么凶巴巴的。”
她赌气似得跑了出去。
元烈起身亲自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了元氏夫妇和洛书。
一个时辰这之后,元氏夫妻脸色苍白的从屋里走出。
他们看着彼时晌午的太阳,无端生出一种悲凉与落寞来。
这般炽热的白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
像是秋日斜阳下那丰白的芦花和晚归的大雁,明明是那般绚丽的光景,却无端的让人觉得颓唐。
洛书看着元氏夫妇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声。
似乎一些东西,并不是那么简单呢。
有人缓缓从窗前经过,斜斜靠在那窗棂之上,顺着她的方向,看着那夫妻二人离开的背影,目中晦暗交织。
洛书缓缓开口,“你早就怀疑季飞的身份了不是吗?”
“是!”叶沉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
“你会杀了他?”
不待她回答,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还会利用他的身份来控制元柔,控制元家。”
叶沉深邃的眼眸,在逆光里看不清神色,他站的笔直,将那窗外的光给遮的严严实实。
“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其及的人?”
他语气极是平淡,却透着极强的压力。
洛书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他,那个掩藏于慵懒剑鞘之下的锋刃。
“我……”
她下意识的想要解释,一开口,那人却一声不响的转身离开,留给她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
她抬了抬,想要将那影子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