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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明趴在黄妈妈的背上。

　　她发现这个姿势让她最舒服，甚至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变轻了。

　　王岱岳早就到了西郊殡仪馆。

　　她在门外等着。

　　黄妈妈推开车门下去，因为全身都没有力气，险些迈不出车厢绊倒。

　　王岱岳冲上去一把把她扶住了，觉得黄妈妈的手像冰块一样凉。

　　黄妈妈稳稳地站好，拍了拍她的手，脸皮抽动了一下想对她笑一笑，但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黄爸爸心不在焉地拿回司机翻了半天才找出来的纸币零头，胡乱地塞到口袋里，对着车门酝酿了好久，推开门下去，站在原地。

　　他摸出了一根烟。

　　没有人说话，他们虽然走的不稳当，但是沉默而迅速地走过了那短短的一段路。

　　黄明看到了自己。

　　已经委托化妆师收拾整理过了，表情安详。

　　黄明看着一道从下巴斜着横劈下去，划过颈动脉和喉管的痕迹。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朝她袭来。

　　黄明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脸色青黑，眼睛中已经没了眼白，形象可怖之极。

　　她情不自禁的收紧了抱着黄妈妈的手臂。

　　黄妈妈眼前发黑，腿一软昏了过去。

　　黄妈妈恍惚中感觉有人抱着自己。

　　“妈妈……”

　　“明明！你在哪！我来接你！”黄妈妈脱口而出。

　　“……”

　　黄妈妈神智混沌，昏迷中脸色呈现一种缺氧的灰白色，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持续不断地往下流。

　　黄爸爸对突然晕倒的黄妈妈手足无措，两只手撑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孩子她妈可别再出事啊。

　　旁边办事处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平头剃得规规矩矩像劳改似的小青年，拿着半瓶撕了塑料包装贴纸的矿泉水，一路小跑凑过来。

　　“哎，你让让！”小平头把王岱岳一下子扒拉到一边。

　　王岱岳被甩出了三步远，还没站稳，听见小平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家伙！”声音迅速消散在风里，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小平头虽然把王岱岳推开了，可是自己却并没有凑的很近。

　　他拧开了手里的瓶盖，把瓶子里的水倒在手上，手指头一翘，预备弹水珠。

　　黄爸爸往后一让：“你干什么？”这个人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的冒出来，莫名其妙的做奇怪的事，就凭他的脸黄爸爸都不信他有好心。

　　小平头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表情，十足十的不耐烦。

　　这让黄爸爸对他更加提防，要不是黄妈妈近年来长胖的厉害扛不动，黄爸爸早就带着她躲得远远的了。就算黄妈妈晕倒了，也不能让人这么轻慢地对待她。

　　小平头装摸做样的叹了一口气：“受不了昏倒的人很多，大多数用水一激就能清醒过来了。这事我在行！行了快别动，瞎耽误功夫。”

　　小平头举了举手里的瓶子，说：“我学**做好事倒自找不是来了！这可是农夫山泉！三块五毛钱一瓶呢！”

　　王岱岳顺着他举起来的手看那个瓶子，虽然标撕了，可是形状倒还真挺像农夫山泉瓶子的。

　　他的口气理直气壮极了，让黄爸爸一瞬间几乎有了些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小平头看着黄爸爸和王岱岳都狐疑地盯着他，腻歪的厉害。小平头突然拉下脸来喝道：“闪开！”

　　黄爸爸叫他这么一喊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仰，在无知无觉中躲开了黄明伸向他的一只指甲泛黑的手。黄明一只手臂圈着黄妈妈的脖子，越勒越紧，另一只手去抱自己的爸爸。她被小平头呵斥了，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无动于衷。

　　那只圈着黄妈妈的手臂越勒越紧。

　　小平头要不是努力控制着自己，几乎要骂脏话了。他现在有点担心自己手里这瓶符水对这个“好家伙”有没有一点卵用。

　　新死不久结果大白天的就爬出来了，光天化日就把自己亲妈勒晕，还想一次干掉俩，把自己亲爸也掐住，这战斗力挺强啊。

　　小平头心里惴惴，决定把这瓶水都贡献出去。

　　他一声不吭，一个健步冲上去，拿着瓶子直接倒。

　　清澈的水吨吨吨得全洒在了黄明攀附的黄妈妈的肩头。

　　黄明的头发全叫他淋湿了，挡在了脸上。她的脸藏在头发后面，一动不动。

　　小平头戒备的望着他，去掏兜里的打火机。

　　黄明动了一下，她松开手，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拨开，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恐惧的望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从黄妈妈肩头滑落下来，躲在了黄妈妈的影子里。

　　小平头卧槽了一声，拿打火机的手也松开了。

　　这鬼还挺漂亮的。

　　黄爸爸火冒三丈。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心慌意乱，都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小平头一瓶水一滴不剩全从黄妈妈的领口肩膀浇下去了。要不是还需要扶着黄妈妈，他几乎想冲上去打人。

　　就在这时，黄妈妈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眼，就说：“明明……我的明明在哪？”

　　小平头往地上瞅了一眼，心道：你的明明在地上姿势扭曲地缩着呢。虽然死成这样了还是个大美女非常了不起，但是姿态这么吓人简直让人不敢看——不过倒是难得的聪明，刚死了不久神智竟然很清楚。

　　黄明死了以后保质期很短，不能久放。

　　虽然是被杀，但是凶手当场就被抓住了，也不需要再继续配合警察的其他调查。

　　黄爸爸带着王岱岳拿来的黄明的证件去办各种手续，预约火化时间。王岱岳沉默地扶着黄妈妈，眼睛盯着黄明的尸体，目不转睛。

　　黄明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推回冰柜，在黄妈妈的影子里瑟缩成一团，庆幸只有自己的肉体被关到冰盒子里。

　　她知道有人毫不掩饰地一直盯着她，像在看一只在岸上蹦跶的鱼。也是这个人，刚才从她自己的胳膊底下救出了被她勒晕的妈妈。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克服人类恐惧症非常认真的感谢，可是她死了，她不敢跟活人说话。

　　——尤其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有本事的活人。

　　小平头把原先装满水、后来都用来泼黄明的破矿泉水瓶子，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发现“大美女”——是的，他已经迅速地把黄明的代号从“好家伙”换成了“大美女”——在黄妈妈的阴影里的体积缩得更小了，甚至悄悄地伸手拉住了黄妈妈的裤脚。

　　小平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大松一口气。虽然是横死，但是没什么恶意而且神志清楚——可是如果没有执念和恶意，哪来的那么大的戾气呢。他皱着眉头。

　　王岱岳拉着黄妈妈，想带她去椅子上休息一会儿。

　　黄妈妈迟钝地跟着，因为黄明扯着她的裤脚突然地绊了一下。

　　黄明害怕她摔倒，一下子贴上去使劲抱住她的腿，等她站稳了悄悄地撒开手躲开了。

　　黄妈妈浮肿的眼睛扫过自己的鞋子，把一瞬间奇怪的感觉抛到脑后。

　　离开殡仪馆去警察局的时候正好是正午。人的影子变得很小，黄明一再蜷缩却也不能完全躲在阴影里。阳光烧得她好像会被烤化。

　　黄明开始害怕的发抖，因为她发现正午的阳光照到她后并不是从皮肤向内炙烤，而是从心里、从身体的内部都发出一种煎熬的难以容忍的疼痛。好像要彻底的消失掉了。

　　黄妈妈走着走着突然说了一句：“太阳照的好痛。”

　　黄明垂下了头。

　　黄妈妈突然侧过了头。可是什么都没发现。

　　案件早有定论，去派出所也并没花费多久。黄家父母只是用全身的力气和恨意表达了希望杀人犯判死刑的立场。

　　“所有的受害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你们放心。”

　　黄家父母不放心，他们准备请律师多一重保障，保证杀人犯死的彻彻底底，越快越好。

　　黄明一路跟着，被太阳烤的几乎失去意识。在警察局室内没有直射的阳光了，感觉到是好了一些，当她听到杀人犯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

　　她只想跟着父母，还有她的好朋友王岱岳。

　　“岱岳，多亏了你。”黄爸爸很久没休息，熬得眼眶通红，对王岱岳郑重说道，“叔叔阿姨请你吃饭，好好感谢感谢你。”

　　王岱岳看着黄爸爸强撑的脊背，还有黄妈妈恍惚的神情，摇了摇头，摸出身上黄明家的钥匙，送他们回去休息。

　　黄家父母一进门，看到乱的狗窝一样的家，就撑不住了。

　　“这丫头……太邋遢了……”

　　黄爸爸哽咽着说，强行露出一个微笑。

　　黄妈妈扶着墙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王岱岳这时候才放松下来，一口咸涩苦辣的液体从喉咙涌到鼻腔。

　　她咽下去，匆匆离开，把空间留给黄家父母。合上门之后，仰着头防止泪水往下流，大步大步的往回走。

　　出了小区顺着公路走到脚上的拖鞋都掉了底，才用手捂着脸，一边歪歪倒倒的走，一边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心肝肺都一气呕出来的痛彻心扉。

　　到家里没有直射阳光，黄明舒服多了。她从影子里出来，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可以自由行走了。但是她很尴尬地跟在黄妈妈身边，看着黄妈妈从桌子上把她用了没扔的化妆棉扔进垃圾桶，把铺了一地的鞋子收起来放到鞋柜里，还从床脚发现了装得满满的脏衣篮——然后捏着最上面的一件衬衣大哭道：“怎么堆了这么多脏衣服啊……”

　　黄明缩成一团，不敢上前。

　　晚上七点。

　　“咚——！咚！”

　　那个黄明听过的敲击声，又响起来了。

　　就从她的脑子里响起来，清楚响亮、音色深远到让她瑟瑟发抖。

　　“咚——！咚！”

　　黄明觉得眼前呈现出来画面开始模糊，像接触不良的画面一样晃动。黄家父母的声音，也突然遥远的好像隔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她用力甩了甩头。

　　“咚——！咚！”

　　黄爸爸在满是烟蒂的绿萝花盆托里按灭了一只烟屁股。那一点红亮的火光被缓慢的按灭。

　　黄明表情呈现出一种彻底的空白，但是她的大脑突然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似乎有一种明悟让她行动的不由自主，她的身子穿过了地板，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