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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稚奴是个怪人,她曾将年老体弱者拒之门外,把臭名昭着的恶人帮迎入她的宅邸,也曾散尽周身家财,只为赎走一位孤女。
她在长安所有酒家都欠下过酒账,一度让长安的酒肆闻其名而色变。但她打发乞丐时,随手抛下的镯子,无一不属成色上佳。
花稚奴有钱还是没钱,是个江湖上难解的谜题,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嗜酒如命,只要有人为她付了酒钱,让她做什么,她都乐意。
可惜这是花稚奴初来中原的情形了。在长安,有一位背着长刀的黑衣女郎,她来无影,去无踪,却总能在花稚奴将被赶出酒肆前,及时赶到,为她付酒钱,之后把烂醉如泥的花稚奴抛入马车,带出长安城。
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三四次后,花稚奴以剑作笔,在自家的墙上刻下“行侠仗义请往他处,乐善好施此处无门,谢绝来客”之语。
大多数人以为,这句话是很没有必要的。
毕竟花稚奴家,本来就没有门。而大多数人,也不知该让花稚奴帮什么忙。
现下,花稚奴独坐亭中,伴着她的,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火焰吱吱舔着火炉上的水壶,壶上的盖子咕咕跳动。
夕阳西沉,花稚奴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了。她戴上厚实的手套,握住陶泥水壶的把手,向桌上的白玉碗中,沏了满满一碗色泽诡异的汤药。
碗是海碗,足足有腰鼓鼓面那样大。
花稚奴望着天空,今日是十六,东升的月亮饱满、明亮、皎洁。圆圆的月亮下,隔着水面,该配清幽的洞箫,但西出长安,到了三百里黄沙鬼见愁处,好月亮下,人间妙事,莫过于坐在女儿墙上吹埙。
她正想着,墙外传来清幽的萧声,冷冷清清的,为花稚奴勾勒出吹.箫之人的样貌。
她的嘴唇很薄,吹洞箫时会抿成好看的形状,初见她,她好像所有的话都藏在这萧声中了,沉默寡言,只是一味地用她幽深的瞳孔望着来客,拒人于千里之外。
似乎是风带她来的,花稚奴只眨了眨眼睛,她便出现在墙头。只是她不看花稚奴,低头吹着洞箫,扎成一束的长发飘在身后。
月色下,她是月亮的影子,一个飘摇,踏过花海般的红牡丹。到了花稚奴近前。
看到汤药,她的眉头微蹙,向后退去:
“今日是我叨扰了,我改日再来。”
花稚奴抓住她的衣袖,向海碗努了努嘴:
“黎护卫手艺长进了,前日赠我的醒酒汤威力非凡。我试了三十二种药材,才试出黎护卫做出的滋味,黎护卫要不要尝一口,看我做的,和你做的,味道像不像?”
“不必了。”
黎飞刀坦然道,她迈开腿,转身欲走。
“慢着,你不想打听金宝神枕的消息么?”
黎飞刀乖乖回转了脚步,她坐到花稚奴面前,抬起碗,咬咬牙,往嘴边送了三四下。
汤药没有预想中的苦味,黎飞刀甚至闻到了一股清甜的香气,她扬起眼睛,瞥见花稚奴留在脸上的笑,立刻识破了花稚奴的诡计。
黎飞刀松开眉头,她一仰头,满满一海碗的汤药都让她喝了下去。
喝干净后,黎飞刀擦掉唇边的汤汁,她盯着海碗,意犹未尽地问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糖水做法?”
“上个月我约你去岭南道姚州同游,你答应得好好的,临近了却告诉我,你的舅舅陆之高有要紧事找你,毁了我的约。我只好一人去姚州游玩,就是在那时得的方子。”
“我绝非有意爽约,下次定不会食言。”
花稚奴拉过黎飞刀的胳膊,捋起黎飞刀的袖子,黎飞刀衣袖下藏着一截线条优美的雪白小臂。
“从前你信誓旦旦,说只要你食言,就让我在你胳膊上咬一口,如今我真要算起账,你的两只胳膊哪里够我咬?”
“要是不够,那我把下辈子的两条胳膊也记在花女侠的账上。”
黎飞刀说完话,看着花稚奴,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吗?”
黎飞刀对天发誓道:
“请花女侠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个忙。”
“两个月前,杜家庄鬼新娘,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花稚奴凉凉道。
“有吗?”黎飞刀微笑。
“当然。”花稚奴也微笑。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一味的微笑。黎飞刀先绷不住了:“我这回可不是请你帮忙,是你自己要告诉我的。”
花稚奴一愣,黎飞刀指了指空掉的海碗,向花稚奴一抱拳,笑着说:“我已将这一海碗都喝下了,还请花女侠把金宝神枕的消息告诉我。”
花稚奴道:“不如你我二人同时用水在桌上写一个字,要是一样,我就告诉你,要是不一样,你就尽快走吧。”
片刻后,花稚奴与黎飞刀二人面前,都多了一个“罗”字。
黎飞刀抢先道:“我这罗字,指的是一个女子。”
“巧了,我也是。”
“我说的罗,是洛阳天秀楼的绣女秦罗敷,她的绣工出神入化,曾绣过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当她绣完洛神赋图最后一针,图上立刻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我们前日从飞来山庄盗走的金宝神枕,出自她手,是她的仿品。”
“三月初,有人在天秀楼见到她仿制的金宝神枕,只是他不知这枚枕头的渊源,看它绣工精美,不似人间之物,就买来献给迟恩仇,以报迟恩仇从前仗义疏财的恩德。”
花稚奴微微一笑:
“我听说岭南做的好糖水,在四月十六日乘船自扬州南下岭南道,船刚入姚州的地界,我见到了一位绝色女子。”
她顿了顿,黎飞刀安静地看着她。
“身披蓝绮罗,耳着明月珰,素手十指纤纤,步步环佩啷当。更妙的是,她的名字里,也有‘罗敷’两个字。”
黎飞刀一怔,但很快神色如常: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既然能以罗敷为名,必然是个出众的美人。”
“若只是貌美,倒也不会让我记挂这么久。”
花稚奴不疾不徐道。
“这位罗敷女,让江陵五怪之一的哑叟梅枝七开口说话了。”
黎飞刀不由得向花稚奴倾了身子。
“众所周知,江陵五怪生来便与常人有异,四年前,他们合力击败武林排行第一位的剑客独孤问一,声名大噪。于是天下成名或无名的医者蜂拥而至,愿意为江陵五怪诊治的医者在他们的居所排起了长队,只可惜苦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他们五人的异症却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
“但天下第一神医苗回春从去过江陵五怪的住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陵五怪才把希望都寄托到苗回春身上。他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跋山涉水,终于抵达苗回春隐居的苗疆神水谷。不想苗回春闭门不见,只托药童捎给他们一句话,‘此疾药石无医’。”
黎飞刀皱眉道:“这样说来,罗敷女使的不是医术。”
“不错,四月十六日郁江上的画舫,有江陵五怪之一的哑叟梅枝七,他愿以画舫上的枕席,换得说三句话的机会,罗敷女给了他一个枕头。”
“金宝神枕,高阳公主的旧物,贞观二十三年辩机身死后,御史发现这枚物证莫名消失在大理寺。高阳公主是太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是大唐最得宠的公主,没人去追查它的下落,更没人敢在太宗皇帝面前提起这枚让大唐皇室颜面扫地的枕头。或许,他们都以为,是高阳公主将金宝神枕偷偷带走了。”
“不是,”黎飞刀摇摇头,“我的确曾潜入大理寺寻找它的下落,可我没有找到它,我慢了一步。”
花稚奴别过头,看着院中的牡丹花,依旧笑道:
“罗敷女给梅枝七的,正是金宝神枕,那晚,梅枝七枕在金宝神枕上,整艘船都听到他凄厉地喊了三个字:‘莫!莫!莫!’。”
花稚奴的手腕上滑落一枚玉镯,这枚玉镯还是她们二人在西域初次相逢时,黎飞刀舍了自己的良驹和长刀换来的。如今这枚玉镯养得愈发有光华,可见花稚奴未曾将这枚玉镯褪下。
“第二日,哑叟梅枝七死了,”花稚奴轻轻敲了敲桌面,足足有三下,“‘莫!莫!莫!’,这就是梅枝七此生说过三句话,不曾想,这竟成为他的遗言。”
“莫!莫!莫!”
不在画舫上的黎飞刀,耳边似乎也听到了梅枝七凄厉的遗言。
怎么会这样?
黎飞刀同梅枝七有过几面之缘。她还在高阳公主府时,驸马房遗爱热衷于舞枪弄棒,江陵五怪成名恰逢房玄龄春风得意,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以显赫的名望在公主府中设宴款待江陵五怪,那时,梅枝七使一根暗藏梅花刺的拐杖,和黎飞刀交手,处处点到为止,落了下风也不曾动怒。
黎飞刀长吁一声,感慨万分,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既然梅枝七死于罗敷女之手,为何没听到江陵五怪中的其他四人向罗敷女寻仇的传闻?”
“其实梅枝七还活着,但他已不是梅枝七。”
黎飞刀面露愕然,花稚奴仍然不疾不徐地开口,似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前不久,江陵五怪之一的盲叟李钊岳替我付了酒钱。”
黎飞刀面露了然之色。
“贞观二十一年春,驸马房遗爱于高阳公主府设宴款待江陵五怪,盲叟李钊岳将他的气息和脚步声记得一清二楚,梅枝七自岭南道返回长安后,他的气息、他的脚步声,像极了驸马房遗爱。”
“早在永徽四年,房遗爱就因谋反被捕杀,他绝不可能还活着,可他的气息和脚步声,李钊岳片刻不敢忘记。江陵五怪中,除了盲叟李钊岳,没有任何人发觉,梅枝七的身体里极有可能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是高阳公主府的旧人,这世间已不会再有人比你更熟悉房遗爱的气息和脚步声。即便他的相貌会令你困惑,但只要蒙住你的眼睛,你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黎飞刀沉默不言,花稚奴低下头,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很久,黎飞刀深吸一口气,她艰难地张口:“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把你的酒瘾戒一戒比较好……”
黎飞刀面前的海碗,瞬时裂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