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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谓洛阳,“城隅百雉映,水曲万家井”。
洛阳是多水的,不似江南春风细柳岸、江花红胜火的柔美多情,洛阳有重重巍峨的佛寺,利落爽快的豪客,洛阳人一生,只需伴着一支洞箫,一朵牡丹,也能将洛阳的水饮出酒滋味。
洛阳多水,多水之地应有饮水词,写饮水词的人应有绵绵的情义。多年前,梁武帝萧衍还只是以才扬名天下的惨绿少年,他轻车快马途径洛阳,向水井边的卢家莫愁讨了一口水喝,多年后他重返洛阳,洛阳水边已处处是莫愁歌声,其中真情假意,痴爱愁怨,俱化为一江春水。
洛阳多水,多水之处应有饮水词,词常有,唱词的人常有,情义却不常有。
且将这虚情假意的唱词,当做真情听着吧。
今日洛阳不同寻常,薄雾迷蒙的江面上,醉倒了一朵牡丹花。岸上的一位华服女子站在伞下,她心想,那薄雾背后的乌蓬小船上,到底载着什么?
船近了,船头倒着一位烂醉如泥的红衣女郎,河水中她的面容,好似蘸水的桃花。她一手扶着舞马鎏银酒壶,一手撑着额头,双目微暝,宜嗔宜喜的丹凤眼下是陶陶然的酒意。
船下的鱼儿摆尾,激出的水花溅上她的脸颊。她依旧闭着眼,只是皱了皱眉头,改用两手抱住酒壶,把下巴枕在壶盖上,头轻轻向水面点着。
她已醉了,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到河里去。
就在这时,飞来一只葫芦,它来无影,仿佛凭空出现,但它的去向无比清晰。
危险!
华服女子为她捏了一把汗,正想喊出来,却见红衣女郎闭着眼,微微一笑,一抬手,葫芦稳稳到了她的手心。
“谢了。”
她又仰面躺下,打开葫芦,把葫芦里的酒水往嘴里一倒——
这一倒就坏事了,酒水才入口,红衣女郎一个激灵,挣扎着从船头爬起来。她将葫芦抛入江中,眼中的醉意已荡然无存。
日头升到半空,洛阳城繁忙的一日才刚刚开始。红衣女郎的遭遇,只是洛阳城东的小小插曲之一罢了,与洛阳城东遥遥相对的洛阳城西,易州进献的二十株醉颜红含羞初绽,但牡丹花前游人寥寥,同往日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大不相同。
一早起来洒扫的小沙弥,抱着扫把在牡丹花前暗想,怪哉,这几日赶着入洛阳的江湖侠客,都到哪里去了?
飞来山庄,玄机阁前,金雕银绣的枕头高高供在一方羊脂玉案上,江湖侠客齐聚飞来山庄,好生热闹!原来早在一月前,飞来山庄庄主迟恩仇就以飞鹰令传遍天下,邀天下豪客参加飞来山庄的“梦枕会”。因此,天下豪客今日非为名动天下的洛阳牡丹而来。
因“梦枕会”名字取得奇妙,赴会的大多是些道士和尚,他们手上拿的不是拂尘就是法杖,从飞来山庄最高处向下看去,迟恩仇似乎不小心把“梦枕会”办成了一场法会。
黎飞刀不想下去了,赶来飞来山庄是她今日第一后悔的事,没有易装打扮是她今日第二后悔的事。她听说旧主高阳公主赠给辩机的金宝神枕让迟恩仇得了,以为这位武林出名的正人君子会在山庄放一场大火,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将这块遗臭万年的枕头毁掉,没料到迟恩仇竟把它捧成个宝贝,还举办一场“法会”打算替这个宝贝驱驱邪。
黎飞刀暗想,真是邪门了。
金宝神枕在江湖上向来被传作高阳公主私通辩机的罪证,依照迟恩仇的性子,他应该先雇几位文人骚客,将金宝神枕狠狠批判一番,再传来工匠画下金宝神枕的形制,告诫后人莫步前尘。
而她,黎飞刀,就该在迟恩仇预备以大火焚毁这“遗臭万年枕”的时候,从天而降掠走这个宝贝,把它带到旧主的墓前,烧给高阳公主,了却她一点心愿。
但现在,黎飞刀绕着飞来山庄打探了一圈儿,她确信,飞来山庄里没有任何地方,堆放了足够的柴薪。折让她焦躁不已:要是迟恩仇打算把金宝神枕供在飞来山庄的玄机阁中,黎飞刀的麻烦就大了。
众所周知,玄机阁乃飞来山庄的重地,闯玄机阁约等于闯飞来山庄的祖祠,约等于向飞来山庄宣战,约等于同整个武林的正派人士宣战。
黎飞刀摆脱朝廷追杀,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高阳公主谋反事泄后,黎飞刀连夜出逃,独闯西域十二关,躲到大食才能略略喘口气。待到李治大赦天下,黎飞刀的名字出现在特赦名单上,她方能重新回到大唐。
黎飞刀喝够了骆驼奶,不想再体会被追杀的滋味。
一别故土十余载,到乡已似烂柯人。如今的大唐已不是从前的大唐,天下风云激变,帝后争锋。对于黎飞刀来说,一切都陌生无比,只有高阳公主府那荒草掩映的府邸,还保留了她熟悉的景致。
譬如说高阳公主在被赐自尽前常绕着走的一方池水,还是如黎飞刀离开时那般深不见底。
为了免除被迟恩仇写上飞鹰令的命运,黎飞刀决定留在屋顶上静观其变。
迟恩仇在一干徒子徒孙的簇拥下,浩浩荡荡从玄机阁中出来了,原本四散在山庄各处的道士、和尚并为数不多的几个绿林好汉都往迟恩仇的方向走去。在那些绿林好汉中,黎飞刀看到了江陵五怪中的盲叟,他独自赴会,没同其他四怪一起,真是奇怪。
迟恩仇也注意到了盲叟,他迎上去,向盲叟笑呵呵地作了一揖:“盲叟,你今日怎么一个人来?”
“飞来山庄办的是‘梦枕会’,我们江陵五怪里,只有我不会做梦,所以我来凑个热闹,想看看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迟恩仇呵呵一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但凡人都是会做梦的,盲叟你怎么会不做梦?”
“我天生眼盲,不知道山是什么样子,水是什么样子,男人是什么样子,女人是什么样子,花是什么样子,果实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不知道梦是什么样子。就像你说的,也许我也做过梦,可我不知道,我梦到的,到底是不是我见到的。或许我不是个瞎子,瞎子只是我的一场梦。或许我就是个瞎子,我正在说梦话。”
从一群道士中走出一位清逸出尘的束冠男子,他轻轻晃动手中的拂尘,如歌般吟诵道: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正是如此。”
盲叟偏了偏头,向那男子道:“不知小友姓甚名谁,师出哪一门?”
那男子微微一笑:“晚生前日曾有幸与先生下棋,平局一十六场,直到第十七场,晚生才勉强赢了先生半目棋,缘何先生今日就忘记了?”
盲叟忽然笑得极为尖细,迟恩仇大惊,拔剑向盲叟的门面袭去,却只削去他的半片衣襟。电光火石间,盲叟已一个飞身跃到羊脂玉台上,抓走金玉宝枕。
玄机阁前的飞来山庄门徒见拦不住他,纷纷将手中的剑向盲叟掷去。不想盲叟身手矫健,虚晃一个身形,从那干瘦老人的身体里破出一个红衣女子。她将金宝神枕抱在怀里,如同抱着琵琶。
待迟恩仇看清红衣女子的面貌,他不由得惊呼:
“花稚奴!”
花稚奴轻巧地落到一座飞檐上,向迟恩仇笑道:“你是个武林正派人士,收藏这枚枕头不合你的身份,今日我得了,就是我的了。”
迟恩仇怒道:“你这个女魔头,上回华山论武,你用暗器伤了我门下子弟二十六位,我念你自西域来,不懂规矩,饶了你一回,你却变本加厉,夺了我金宝神枕。你是当我中原武林无人了吗?”
花稚奴抱着枕头,撅起嘴,一双流光溢彩的美目里尽是调笑的意味:“诶唷诶唷,既然迟庄主不肯把这个‘遗臭万年枕’舍了我,那么就借我用一个月罢,再少可就不行了。”
迟恩仇冷笑道:“废话少说,我今天就要教你,什么是中原武林的规矩。”
“我可不学,既然迟庄主不喜欢我,我走便是。”
见花稚奴转身欲走,迟恩仇从身上取下一枚信号弹,放到空中。花稚奴脸色骤变,但等了半晌,飞来山庄各处出奇的安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半空中传来一声呼喊,一眨眼,黎飞刀已到了花稚奴身侧:
“我把他们都放倒了,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同我走!”
黎飞刀一只手穿过花稚奴的腋下,将花稚奴整个人向上一带,两人往黎飞刀早已踩好的逃离路线飞去。
迟恩仇呆愣在原地,等他反应过来,花稚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