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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名字中的梁字,也有山坡和大地的意思。
得到那学名儿后的半月后,他对于这个名字的兴趣渐渐下降,便不乐意写那么多繁琐的笔画,于是就将名字中间的那个栋字私自省略掉了。
先生说了几回,也就由着他任意妄为。
后来,报名参军登记时,他报的就是周梁两字。自此以后,这个名字便伴随着他大半人生。
泥猴儿除了那些作古的长辈们,便再也没人叫了。
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恍惚感,好像自己的人生是分作两截的,一截是莽撞急躁的少年时代,摸鱼摘杏儿上山下河无忧无虑,一截是作为周梁存在的那些年,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也看见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和世道险恶,人生多了悲苦的底色。
就像是两个人的经历,被胡乱的拼凑在了一起。
夕阳的光渐渐散了,周梁撑在一旁的门垛上,缓慢的站了起来。
他少年有家人庇佑、好友相伴、先生相教,及到长大,又在军中得了些生死之交,更蒙上天眷顾,苟且多活了这些年的时光,娶了妻子,生了儿女,过了多年平凡安宁的时光。
这一辈子,他过的已经够了,平凡人该有的,他都有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没有了。
死生不过是寻常。
只要是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总有一天,是要回到来的地方去的。不过早走晚走的区别。
当他看到那病恹恹的男子时,想起了多年前,目光有些呆滞的阿夜,想起了多年之前,傻子阿夜气喘吁吁的赶上他们,将那几个锦囊塞在了走在最后的他的怀里。
那时候,他们久等放弃,已经出村子很远了。
阿夜将东西塞到他怀里以后,一板一眼的重复道:“一人一个,保命的,不许丢。”
六子看了锦囊一眼,问阿夜:“是先生吩咐的?”
阿夜点点头,然后将那锦囊往怀里又塞了塞,重复道:“不许丢。保命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朝着村子走去。
看着阿夜的身影消失在杏树枝桠下,小三子终是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没有说。
三人却都明白。
那在村口等待的时光,是值得的,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之后,那药就被三人贴身放着。
他断臂时血流不止,被小三子强喂了一颗,六子那颗被他送人救命了,最后,只剩下小三子的那一颗,小三子一直没舍得吃。
两颗药的药效强大的颇有些耸人听闻,简直可以说是能起死回生,三人心中更添了几分对先生的敬佩。
谁知道,多年以后他和小三子回山去拜谢先生时,先生已不知所踪。
他回京换防,得到了小三子的死讯,小三子的信和一包旧物一同被人送了过来。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其中一个普通的镜子被摔碎后,露出了那熟悉的锦囊和药丸。
小三子将自己的那颗药留给了他。
以如此隐秘,却只有他们两个懂得的方式。
那个时候,周梁想起了那个荒烟蔓草的山顶,石榴树下,他看着物是人非的景色,曾提起当年见到先生的感觉——对镜自观。
于是,一个失手牵出了一份关怀。
可惜,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儿女已经相继离开人世了,他孑然一身,拿着那药也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像多年前离家一样,贴身收好。
直到前几日,他看到阿夜相似的男子一脸苍白的陪着先生在屋内坐着,他觉得,也许,上天之所以让他不死,之所以将那颗药留给自己,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他能将这颗药物归原主,救一个人性命。
起死回生的药,先生怕是机缘巧合下,只得了那么几颗,不然山间也不会多上阿夜的墓碑。
他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安,同时也有些激动。
写了无数张哆嗦啰嗦的留言,最终却是一一撕去。最后留下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几个字。
物归原主。
他想,虽然简单,但先生该是明白的。
于是等天将亮做好饭,将那纸条压在木盒下,一个人冒着晨光下山。
他时日无多了,想再回去看一看。最后的日子,他想和那些逝去的既美好又痛苦的记忆一起过活。
还有一点,若是他在,先生怕是会犹豫。
只有一颗药,但却有两个人。
一个垂老将死,一个重病将亡。
从年少莽撞到而今的历尽世事,周梁自是知晓,那个和阿夜极其相似的男子,和先生关系分外密切。他不想要先生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择,对心善的先生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世间安得双全之法。
最后的日子里,他想回报给先生一些什么。
这是他的成全,也是他的祝愿。
“下山去走走。”
“嗯。”
半年后,我和长夜走在浔阳的街头。
他的身子骨已经好多了,旧疾去了大半,也不再咳嗽了,整个人都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回程时,在出城的路上看见一队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鲜艳的轿子颠颠簸簸,伴着声声震耳的喜庆乐声,看得人心里也生出一股欢悦来。
长夜看着那鲜红的轿子久久不语。
“走吧。”
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我道。
“过几日,我们成亲吧。”
快到山上的时候,长夜忽然拉着我道。
我一下子懵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不好?”
长夜问我,眼里满是温柔。
“嗯。”
草堂挂了崭新的红灯笼,贴了大红的双喜,红烛也摆好了点燃。
我坐在屋内,望着镜子里一身红衣的自己笑意满面。穿了多年的红衣,却还是头一遭得知,红衣原是有寓意的,是凡间新娘子的嫁衣。
有轻柔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看到同样一身红衣的长夜。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
我低头,伸出自己的手,被他覆住。
“娘子——”
走着走着,长夜停下脚步低唤。
我没有应答,只是低头,忽觉一阵拉力朝着地面坠去。
我低垂娇羞的眉眼,正对上长夜开始流血的鼻腔。
“不~,不~,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吃了药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长夜没有回答,他这一昏,便是再也没醒过来。
他昏倒在离我们拜堂之地的八步之外。
那短短的八步,我们用尽了三世,仍是没有到达。
眼泪越来越汹涌,直到最后,眼里干涸又疼痛。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直哭,一直哭,忘记了日月。
一颗颗鲜艳的血泪流入他那空缺的掌心,慢慢凝聚,最后再也看不见那穿透而过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