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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细细看过“遗诏”，自袖中拿出一枚蛋。沈渊抖着手接过这似乎格外灼热的蛋，它有赤红色的外壳，蛋壳上浮着一根金色的羽毛，每一丝碎羽纤都毫毕现。

　　这便是那夜向他飞来的孩子。皇帝最后抚了抚似乎触到便心生亲近的蛋，这小小的家伙似乎摇摆了一下，亲昵的碰了碰他沾染了鲜血的手指。

　　事已至此，皇帝已经不再惊讶，竟也下意识的知道其中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即便它让自己日夜疼痛难耐。

　　而梦中陆离的景象越来越多，他不曾见过的蔚蓝色的海，让他倍感亲切的巨树，而他竟然又看到了小九的笑脸。清醒时身边却是一对蛇一般冰冷无情的翠色眼睛，令他遍体生寒。

　　“请陛下为太子殿下赐名。”沈渊眼眶湿红，再次拜倒。除了这般，他已经止不住眼泪；也似乎唯有这般，他才不会变回当年那个惶惶无措的孩子，弱小无助，只知道捧着父亲的灵盆嚎啕大哭。

　　“天赐御宝，平戎封疆。”皇帝似是笑了，“‘疆’字一代行斜玉，便叫‘珊’吧。”他用染了血的手指在“皇太子”后的空白之处上写下了小小的“疆珊”二字。

　　柏疆珊。

　　江山，我的江山。

　　据说——玄州有冻河千里；青州中山野如雾；霞州有大片的鲜艳蜀葵；翠州是万道水流勾出的软香之地；驼州苍山负雪，雪下有燃烧的水；据说云州有大云泽，晴日浮光跃金，夜晚静影沉璧……再向东便是海，百川汇入之终，真正的蔚蓝无垠，有鲛人在内放歌、织绡、巡航；南面是南疆，皇族生有碧绿的眼瞳；北面是楼然，遍地是可以点燃的墨金珏……

　　而这些所有，他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

　　每一代君王都富有四海，却也注定是这皇城的笼中困鸟，生于此，亦亡于此。

　　他亦不是个英明的君主，在位八载，无甚功绩，听信谗人，刚愎昏聩，又识人不清，为人所控，落到今日境地，命中使然，又有他自得其咎。

　　皇帝将遗诏和太子交给沈渊，笑道：“去吧。明玄。”一定要活下去，逃出这个樊笼，替我好好看看这世间风景。

　　鸿鸣拉起恍恍失神的沈渊便跑，沈渊下意识抱紧了炽热的蛋，皇帝目送着他们远去，依旧倚靠在湿冷的石壁之上，吃力地喘息了一阵。

　　他的眼前因失血而昏黑，只得慢慢慢慢地扶墙而走。他的手指摸索着，却突然触到了某种机关，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猛然滚入了一间石室之内。

　　石室不过一丈见方，四壁燃着价值千金的鲛油灯，昏暗不定的灯火徐徐跳动着，照亮了墙壁上凌乱的刻痕。

　　皇帝一眼便认出，那是太祖的字迹。

　　地上还有一把匕首，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依旧能看出原本莹然的锋利。

　　皇帝无声地笑了一下，俯身捡起了匕首。

　　那种熟悉的危险气息已经逼近，他再也无处可逃。他的身体被狠狠摔在了石壁之上，一口横亘在胸口的鲜血瞬间喷涌了出来，暴怒而来的人似乎惊呆了，抖着手擦拭他唇角不停渗出的丝丝缕缕的鲜血。

　　是。他本不应这般虚弱。以往即便自高楼上坠下，也不过是断一条腿罢了，连生好也是飞快。

　　因为他快死了，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成普通人。

　　皇帝只觉得头脑晕沉，冷冷笑了。

　　若再不快些动手，他就要死了，等到他死了，便什么都求不到了。

　　所以为什么还不动手——杀了朕。

　　他心中冷酷，唇却是翕动着，恳求着：“不要毁了…朕的……沧澜。”

　　手中的棋子已经全然散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保住他的沧澜，只能……依托着珊儿的血脉，和眼前人的一点点怜悯。

　　如今他再清醒不过。

　　*

　　羲和竟然犹豫了，大抵这可怜的一点情谊，还有一丝可以图谋之处。

　　这人抱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涅槃”、“复生”、“心头血”……断断续续。一概不懂的皇帝只听清了他似是不甘又似是怨恨的话语，“若是你未袒护柏世俨……我们的琛儿……”

　　皇帝低声道，“你骗朕。”自始至终，都在骗朕。

　　琛儿死了，这世间根本没有他的琛儿。他自认为的珍宝，不过是一场路过的幻影罢了。

　　而阿鸾，更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美梦，只是一枚引他入瓮的诱饵。那个鲜活的名为“卿鸾”的女娘，她有过的笑颜倩影，狡黠的，依赖的，甚至于带着些奇异的怜悯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以为的“幸福”，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全是虚妄。

　　父皇、母后、还有所谓的阿鸾，都在骗他，这世间——根本就无人真心爱他。

　　而真正在乎他的人，却都因他而死。

　　他注定孤身一人，背负诅咒，无边孤独：这就是他的宿命。

　　皇帝握紧袖中匕首猛然前刺，或许是因为心绪激荡，他深紫色的眼睛忽然化作灼然明亮的晶紫色。

　　羲和猛然推开他，回神时已经抓了一手的鲜血——

　　汩汩的、温热的鲜血，自皇帝被撕裂的胸腔流出。那目中的紫色却不曾熄灭，变得如噩梦中一般的冰冷。

　　羲和下意识的避开那双太过凌厉和凄凉的眼睛，只是惊异地低头，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这般猛然出手。

　　大概是那骤然点亮的双眸，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当年冷酷无情的凤明。

　　大概是匕首上虚弱无力的杀机，让他终于狠下了心肠。

　　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故意激怒他，只求快速死去！

　　羲和的面色有一瞬的青白，而那些血依旧不息地泵出，化作一道嫣红的热泉，肆意的流淌着。

　　羲和再也无暇犹豫，他举起暴涨出的指甲，抵在了那颗跳动不息，犹如金红色宝石的心脏之上。

　　真正能够起死回生的，是凤凰的心头血。

　　他才没有选错……才没有！很快哥哥会回来，凤明在涅盘之后也会回来……他们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柏封明只觉得这个怀抱黏腻而冰冷，让他难以喘息，他用尽力气转过脸去，目光倒转之间他发现石壁上太祖的手书之下夹杂着另一种秀致隽永的字迹。

　　【碧落黄泉，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永生永世。

　　不复相见。

　　他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倦意昏沉，只想好好的去睡一觉。

　　皇帝平静地望着那决绝无比的回应，所有的情绪都归于无形。他连被开膛破腹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终于疲惫地阖上了开始模糊的眼睛，无数的黑暗层层围住了他，虚空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莹莹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