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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延奎很晚才下楼。所有的桌椅都被黑甲人所占,琦云与王毅枷一桌,风月自成一桌,他们桌上有酒有肉,剩下的人依然挤在长长的床板前,吃着糙米饭,啃着坚硬的萝卜。
人们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儿,但谁也不敢啃声,只是默默的吃饭。
周延奎走到床板前,挤在正偷偷看他的人群间,旁若无人的吃东西。
琦云和王毅枷用餐完毕就上楼了,黑甲人一半守在客栈四周,另一半在房间歇息。周延奎不愿见到他们,独自一人去马厩查看。有着上次的教训,他颇是小心谨慎,但并没有人袭击。
风沙明显的减弱,大约明日就该停了。风月却不愿多等,吃过东西就带着手下和几个女人离开。
其他人也有此意,但又不敢冒险,只好耐着性子多等一段时间。
周延奎一上午待在房里为以后做打算,但总是心绪不宁,无从思考。
他抬起羊皮向窗外看去,却意外发现琦云和那个和尚正躲在马厩后不知说什么,等他细看时,人早已消失无踪。
周延奎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不知道琦云这是什么意思。旁边房间的门响起,他想去质问,但又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作罢。
突然外面闪过一个黑影,周延奎下意识跳起,细听之下,只有狂风呜咽。
就在他放松警惕时,什么东西从窗户涌入,随即一阵寒光迎面而来。周延奎右臂有伤,难以全力抵抗,几下就被逼的没有了退路。
“周延奎实在不知哪里得罪,阁下要这般赶尽杀绝?”
虽然他黑衣蒙面,但周延奎早已猜到他身份。只听他从丹田深处迸出几个字:“你该死!”
话毕,凶光一闪,手中一把匕首旋转着插向他咽喉。
“住手!”一声厉喝,让那人的匕首停在皮肤不远处。
门开了,琦云异常安静的站在外面,脸色如死人般一片灰白。
“该结束了。”她看着差点杀死周延奎的蒙面人,平静道:“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蒙面人看着她,目光中的寒意比匕首更甚。
“琦云,你快离开,快去找王毅枷。”周延奎道。
琦云一言不发关上门,面对前面的恶意丝毫没有害怕。
“他要找的人是我。”
周延奎一脸茫然,那人手上却用力几分:“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也有今天?”
琦云含泪跪下,目光却丝毫没有离开他。周延奎一时间有些眩晕,许多回忆在脑海呼之欲出。那人却似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般,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为了他,你……”他浑身颤抖如筛,似笑非哭,或悲或喜说不上话来。
“是我对不住你。”琦云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再恨我,也算不到他头上。”
“我发过誓今生定要为她报仇。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恨你,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惜你是没有心的,杀了你是便宜你,我只想你生不如死!”
琦云泪流满面:“但你也发过誓,要护我一生的。天日未昭,虎狼尚虎狼屯于阶邸,我爹娘冤魂还未安息,我死也不能瞑目。请你看在亡人情面上,允我多活几日……”
那人深受打击,眼中刚毅的神采不见,只剩如游魂般的无助。而周延奎脑袋晕沉沉的,不知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琦云擦干眼泪起身,面色含悲:“我自知罪孽深重,容不得有好下场。欠了别人的,我亲自去还。请你多保重身体,等待我的消息。”
那人久久说不上话来,神色似悲似痛。就在周延奎欲出声询问之际,却见他长吁一声,缓缓放下匕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孽债,孽债。”
琦云鼻子一算,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却见他揭去身上黑衣黑帽,露出一身破旧僧衣。
周延奎第一次细细打量他:挺拔的身材,清癯的面孔,满脸胡子挡不住掩藏其下的俊毅。
尤其一双眼睛,明若灯火,利若寒刃,纵使镀了一层慈悲色,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他看了眼周延奎,垂下眉头念句“阿弥陀佛”,神色坦然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有黑甲兵在等待,他若无其事从他们身边走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周延奎看着琦云,无数疑问哽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琦云向黑甲人说明情况,表示只是一场误会,一关上门却好像失了所有力气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抱歉。”
“我要真相。”
琦云沉默片刻:
“我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姐姐,琦梦。”
“你说她病死的。”
“病死?”琦云笑着摇摇头:“这不过是大户人家遮羞盖丑的借口罢了。”
周延奎神色黯了黯,还是耐心听她娓娓道来:
“三年前的元宵节,娘带我们姐妹去城外班戟山上的普济寺还愿。我和姐姐因为急着赶晚上的灯会,便要提前下山。哪知半途碰上一伙儿凶神恶煞的土匪,家兵护卫尽数毙于刀下。”
“姐姐当时眼见他们杀人不眨眼,便令人全力护送我先走,自己在原地与他们交涉。
那些护卫死后,我被追到一片林子里,躲在一个落叶坑中才幸免于难。等他们离开,我才发现自己迷了路,于是一个人在山头晃荡。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被吓的直哭,漫无目的的乱闯乱撞,生怕遇到那伙儿歹人。
终于,就在我精疲力尽之际,来到一家农户,被一个小姑娘收留。她的父母回来知道情况,才把我送回侯府。”
“府上已经乱成一锅粥,爹爹和娘看到我又惊又喜,但姐姐却没有消息。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爹爹终于打探到是一伙儿流匪干的,他派人去谈判,对方却说一命抵一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
爹爹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于是带兵上山剿匪,但那些人早已不知所踪。”
“我们都觉的姐姐是凶多吉少,于是不再抱有希望。可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姐姐却突然回来了,对期间发生的事儿一字不说。
娘觉得她受了惊吓,让她安心将养,却不想几天后有人在她房间发现男人衣物。爹爹布下暗网,待那人一来就将其擒获,这才得知他便是掳走姐姐的匪首。”
“你也看到,他的功夫万人莫及,爹爹留不住他,只好将姐姐囚禁在房。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娘发现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郎中说,她已有四个月的喜脉。爹爹大怒,要将孩子打掉,姐姐誓死不从,以命相挟。”
琦云回想到那夜,琦梦避开守卫疯了般的跑到假山下埋东西,等到被人发现,她没有惊慌,反倒十分欣慰。
数丈高楼关的住她,却关不住一个轻功卓越的人,琦云看着她和那个男人隔窗相拥,一种屈辱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男人离去,晖云侯带着守卫包围了揽月楼,琦云听到争吵声、咒骂声、哭泣声,窝在嬷嬷怀中瑟瑟发抖。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月亮上直冲而下,砸在地上让人心头惊颤。
她看到无数人呼喊着涌向那边,娘晕了过去,被人抬走,爹爹冷着一张脸,在皎皎月下如鬼一般难看。
四下里突然安静了,琦云全身发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第二天醒来,恍若做了一个梦。
人们告诉她,大小姐昨夜病逝。
周延奎听的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方才说……”
“你还不明白吗?”琦云安静道:“告密的人,就是我。
从发现男人衣物,再到看见男人出没她房间,到最后发现他们私奔嫌疑,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告的密。”
周延奎惊愕不能语。
琦云惨然一笑:“好了,这下扯平了,谁也没有秘密了。”说着挣扎起来欲离开。
“为什么?”后面的周延奎忍不住问。
琦云一愣,喃喃道:“因为……因为害怕,因为屈辱,因为她背叛了家门,投向仇人的怀抱!”琦云说的云淡风轻,周延奎却感受到一阵阵悲哀与寒意。
“那和尚……”
“不错。”琦云幽幽长叹:“姐姐死了,听说他来抢夺尸体,被爹爹派三十位高人打了个半死,而后再无音讯。那日在客栈遇见,才知道他已……我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所以路上的跟踪、山林的刺杀,以及我师弟之死,都是他干的?”
琦云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黯然:“或许吧。”
周延奎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你近来还做噩梦吗?”
“你想问我,是不是还在受良心谴责?”
“我想知道,家仇得报,你是否还能平静度过一生?你方才说的那些……”
琦云红了眼睛,恍恍惚惚开门向外面走去:“我累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周延奎,你快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周延奎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门外,心中却莫名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