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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道观下瀑布层层叠叠,至最后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时,跌水万钧,轰响声传出半里之外,却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下面,袒露上身,用后背扛起激流,全身肌肤被冲击得由红入紫。水雾迷朦中,这人头顶映射出一道彩虹,大水潭附近青苔密布,秀木扶疏,风景旖旎。
一位中年道士神出鬼没,没有惊动周围一草一木,转瞬间便来到瀑布附近,遥望那个年轻人,见他身形摇摇欲坠,继续死抗就要伤及肺腑,早早就退隐白云道观的中年道人一挥袖袍,将年轻人从瀑布中扯出。
一串子水花翻腾打湿河岸旁石,中年道士收起袖袍,冷声问道:“不要命了?”
被他拉回的年轻人五官柔和,只是一笑,将身子水气擦干净,穿上衣裳,坐在中年道士旁,轻声道:“无碍。”
中年道士摇头叹了口气道:“年轻人有动力是好事,但也不能如此猴急。”
五官柔和的男子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极其让人心生亲近感,他扭头看向前方,咦了一声,随后笑道:“看来有客人来访。”
中年道士同样扭头,见到一男一女朝自己方向走来,耸耸肩膀道:“来者不善啊。”
年轻男子不解道:“看起来像两个书生。”
中年道士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就因为是书生才头疼,而且眼前的还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不然你以为段玉清那家伙为何会帮贫道跑一趟武当山?天大地大的,至于在白云道观歇脚还要看贫道的脸色?”
中年道士说完,似乎觉得还不过嘴瘾,小声嘀咕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哪里是来两个读书人,可是来了两个小祖宗。”
年轻男子听后又是一笑,起身准备离开。
中年道士淡淡看了一眼,打趣道:“不想听听聊些什么?”
年轻男子只是摇头,径直离开,头都没有回一下。
中年道士摸了摸下巴,啧啧笑道:“倒是跟段玉清一个脾气。”
年轻男子前脚刚刚离去,那两个文气的兄妹两后脚就到了中年男子的跟前。
从南州来的读书人自然懂得礼数,五官有些相似,一看就是兄妹两的来客上来没有先开口询问,而是行了一个凉州礼。
现任白云道观当家的中年道人摆摆手道:“贫道可受不起你们两个如此大礼。”
背篓男子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道:“学生不敢!”
道人见这年轻后生言语恭敬至极,又注意到文气姑娘腰里的玉佩,不以为意,只是一笑置之,略带感慨道:“是不是有点失望,找了一路段玉清,结果却盼来个中年道人?。”
背篓男子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心领神会,缓缓说道:“学生见识短浅,能碰见道长实属荣幸,希望道长别嫌学生言语嘈杂便好。”
中年道人摇摇头,并未故弄玄虚,而是坦诚相见道:“这话听的就是比段玉清那个王八蛋舒服的多,坐吧。”
背篓男子轻声谢过,与自家妹妹坐下来,神态谦恭。
中年道士轻轻问道:“从南州出发到凉州,数百里路,真亏你们能想的出来,家族里也放心的下。”
背篓男子笑道:“跟家族长老说的只是出来求学,至于到哪求学,买了个关子。”
中年道士哈哈一笑道:“怪事怪事,南州文人来凉州求学,真是怪论。”
背篓男子摇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段先生曾经在我及冠时候来过,提起凉州,神色精彩绝伦,与学生在南州听闻的全然不一样。”
中年道士嗯一声,柔声道:“所以你想来亲自来南州看看。”
背篓男子嗯一声。
背篓男子身旁的女孩欲言又止。
中年道士似乎猜出了姑娘心思,问道:“这位姑娘是?”
背篓男子恭敬笑道:“舍妹。”
中年道士故作恍然道:“姑娘有何请教?”
文气姑娘斟酌许多,终于还是将腰间的玉佩取下,送到中年道士眼前,开口问道:“老道长可知玉佩主人究竟为何人?”
中年道士与背篓男子对视一眼,疑惑道:“你们不知?”
两人同时摇头。
中年道士又念叨两个怪事,笑问道:“那你们兄妹两如何知道段玉清在我这山头的?”
背篓男子如实回答:“陵城林家人护送我们来此,一路上无论学生如何询问,他们都充耳不闻吗,其他地方都很是照顾,唯独此事。”
中年道士嗯一声,笑道:“既然他没有提起,那贫道自然也不好戳破。”
文气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如此轻松被中年道士糊弄过去,刚想开口,中年道士率先一步问道:“说说看吧,数百里路藏着的疑问,估计是连贫道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什么解答的苗头。”
背篓男子轻笑道:“前辈严重了,其实问题很简单,学生只是想知道什么是武道,什么是江湖,什么是人言可畏。”
中年道士扯扯嘴角,这哪里是什么简单问题,武道是什么?江湖是什么?你就算问尽江湖百万武夫估计都摸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两个问题太过模糊。
中年道士叹了口气:“贫道终于算是明白为何段玉清会丢下徒弟跑掉,原来你不是来请人解惑的,是来找茬的。”
背篓男子一笑置之道:“学生愚钝,不知先生意思。”
相貌平平的道人从袖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丢给背篓男子,言谈嗓音轻微,可他声音却在瀑布轰鸣中清晰可闻,丝毫不差,“这个问题,贫道不知道,这里是最近闲来无事记载的武学心法,或许你看了之后,会有所感悟。”
背篓男子接过那部起始书页泛黄、越往后越崭新的秘籍札记,最后十几页,甚至连墨香都闻得到,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自幼熟读诗书的他,其实对道家也有所了解,南州州府对现任玄大当家可谓是鞠躬尽瘁,既然要尊道抑佛,那就在南州各地建起道观,请那原先藏在深山老林的老道长们主持道观。
这个方法可是有用,南州有段时间,年轻一辈许多都选择弃儒从道。
生性凉薄的背篓男子悚然一惊,面露凝重,先小心翼翼将这书揣入怀中,站起身弯腰以示郑重,抬头问道:“先生抬爱,学生受宠若惊。”
中年道人风轻云淡道:“如虎添翼,才会生乱。这本书籍乃是贫道毕生所学所想所悟,你能在其中得几分真传,还需看自身悟性。”
背篓男子一本正经道:“先生抬爱,学生定不辱使命。”
中年道人出现一抹稀罕的恍惚,转头望向身旁饶有心事得姑娘,喃喃道:“世间文字万万个,唯有一字最是杀人。”
情字可误人。
情字可杀人。
故而中年道士愿意散尽白云道观千百年来的气运,只换得心上人一世平安。
即便这仅是看似中年的道人早已超脱,此时仍是喟叹道:“姑娘,听贫道一句劝,有些事情该知道时候挡也挡不住,不该知道得时候,怎么日思夜想到最后也只是想破了脑袋,徒增一些烦恼。”
文气姑娘歪着脑袋。
背篓男子将书籍收好,轻声道:“先生教训的是。”
背篓男子又试探性问道:“敢问先生,那个白衣年轻人在凉州来头是不是很大?”
中年道士点头道:“凉州独一份。”
背篓男子点头自言自语道:“当真如此。”
中年道士哈哈一笑道:“看来他在你们面前又做出了什么让人叹为观止的壮举啊。”
文气姑娘小心翼翼道:“他的一个白裙侍女,一个人挑了一个山宗。”
中年道人平淡道:“旱天城那边的山宗,无非是自家人的自导自演,那小子不过是捷足先登,将老子留给儿子的先凿了去,把损人利己发挥的淋漓尽致,最重要的是韩不为还拿他没有办法,倒是解气。”
背篓男子一脸疑惑,虚心请教道:“先生先前话语是什么意思?”
中年道人笑着摇了摇头,“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就跟喜欢一个姑娘一样,明知很不好,可就是放不下的。”
背篓男子愣了一下,忐忑问道:“仙长与韩将军曾有过节?”
中年道人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微笑道:“我辈修道,前人们写了无数典籍,都是障眼法,说一千道一万,其实不过是在求一个真字,而真往往与情相连,真情真情,需知天道与人而言,忘情并非无情啊。”
背篓男子还是不解。
这道人打了个玄机,微笑道:“贫道与你结下缘分了,命理气数,本就一团乱麻,你就不要再给贫道出难题了。”
背篓男子好奇问道:“先生,气运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中年道人笑道:“你可是只所看到的一切?”
背篓男子重重点头道:“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一片枯黄秋叶在空中飘零,中年道人凌空屈指一弹,黄叶飘荡而去,枯叶如刀锋,将背篓男子身边一只灰蝶切割成两半,灰蝶散落于水面,被一尾鱼吞下腹中。
中年道人轻声道:“你可相信,这便是气运?可相信贫道因此举动而折了数日清修的福运?天地演化,自成方圆世界。人生命数,自有规矩准绳。这是道门故作艰深晦涩的托辞,不如俗世说法来得生动,人心有杆秤,家家难念经。人活一世,或行善或为恶,这就如同在与老天爷做买卖,都在正正负负之间徘徊,顺势而动的,便可以视作积攒点滴的功德钱,都是相对精明商贾,这才是儒释道三教的真正根柢,这也是为何诸子百家中到如今唯有三教鼎立,如墨家之流,就贫道来说,宗义立意很不错,可惜却是没能逃过亏本的下场啊。说这些,你兴许不爱听,那贫道再说些具体的,天师府有一座池塘,圈养着世间少数十种天南地北找寻而来的灵物,以灵气培植池中莲花,此莲又名长生气运莲,最底下一朵,已开一千六百年矣。如今白云道观气运正值衰败,莲花一朵都没有,五百年前武当山气势大,龙池气运莲也不过十朵而已,最近百年,大玄动乱,一位天师甚至能为当今皇帝逆天改命,所以当今皇帝尊道抑佛不是没有道理。听闻这个玄大当家曾经也动过尊佛想法,可惜想到之前在佛庙前吃闭门羹吃的频繁,心生怨气,现在龙虎山上跳出一个舍命的天师,寻常百姓都会嘴巴说上几句人敬一寸,回敬百尺的道理,到了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自然做的也要漂亮。只可惜贫道贪生怕死,心中也有了牵挂之人,不再像你们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郎一样,敢拿一切去做一场豪赌。”
背篓男子和文气姑娘听得目瞪口呆。
中年道人自嘲一笑,干脆盘膝坐下,“生死两朝杖,修道三甲子,当初误入歧途,偏偏修了个隐孤,这一说开了去便止不住话匣子喽。也罢,今天只管说尽兴了。说了池塘气运开莲花,再说凉州江湖里还有个活了数百年的和尚,他可是真正的佛学大家,与护送你们来的林家也有渊源,不然就依照陵城文人那等排外,以及薛泽的臭脾气,如何能让一个外来世家占据外城的一块风水宝地,现如今又搬去内城,日后估计陵城的天下,可以说是得看林家的脸色了。”
背篓男子坐近了中年道人,纳闷问道:“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大胆?这让圣上知道该如何想?”
中年道士淡然道:“你以为凉州的一切远在京城的玄大当家不知道吗?还不如忌惮江湖里的力量,以及凉州身后虎视眈眈的齐边,现在两边不过是互相试探,若是真有一次撕破脸皮,输赢如何,谁都说不准。”
背篓男子不解问答:“凉州人都不怕死吗?”
中年道士哈哈一笑,又有些落寞道:“怕,怎么不怕,可以说凉州人是最怕的。”
说完,中年道士又是一叹。
想起了数十年前的战火连天,想起了那场十余里的血路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