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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图书管理员的青怀着对大学的一种割不断的憧憬出现在省图书馆第三阅览室。到过省图书馆的人都知道,第三阅览室是该馆最大的一个阅览室,足有二百个平方米的样子,可同时容纳几百人阅读。那时候,知识分子一下子从地狱里来到了天堂,在他们还没适应天堂里明丽的阳光还没来得及伸伸被弯曲了多年的腰杆时便成了人们心中的偶像,就像如今那些数不清的歌星影星球星一样。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一切,有了知识就什么都有了,人们对此深信不疑。由此,人们在将知识分子打进地狱之后,又以令人目眩神狂的热情把他们捧到了天堂。如同不会忘记*****一样,相信知识分子们也不会忘记那个在中国历史上地位最高的时期,不过时到如今,每每回忆起来,在商品经济大潮中频频向岸上呼救的他们想起那瞬息即逝的灿烂时只是会心地一笑了。
考上大学的宫小军有幸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员,特别是有幸成为那个时期知识分子的一员,便决定了他的爱情之树会再次萌芽并成为参天大树。他对自己未来的事业发展充满信心,白底红字的大学校徽总是很傲然地别在他的胸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阳光下异常闪亮,就像九十年代人们手中的大哥大一样。这枚校徽闪亮在省图书馆第三阅览室门口是在1982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宫小军为了写毕业论文而来到这里查阅资料。
那个春天同十多年后的春天没有什么两样,天空中因没有云朵而显得空洞无物,地面上因不时有尘土被干燥的春风刮起而如同烟雾弥漫。春天,对我们这个北方城市来说总是缺乏诗意。
宫小军这天一早来到省图书馆第三阅览室门口的时候,这里已经有近百人瞪着渴望知识的眼睛在等待着开门了,就像如今人们在百货商店门口等待着商店开门进去抢购买一赠一的牛仔裤一样。不同的是,无论是老是少,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而不是真皮挎包或纸制礼品袋,手里还都拿着一张印有塑料封皮盖有省图书馆蓝色大印的阅览证而不是优惠券。宫小军也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还印着一行毛主席的亲笔题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是他下乡时街道居委会赠送的。他挤在人群中,不时将被人挤歪的校徽整理一下,然后将目光投向阅览室的大门。
第三阅览室的图书管理员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也就是说她迟到了半个小时。第三阅览室一共有三个工作人员,不过那天他们不知为什么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全忘了带钥匙,而且谁也不想回家去拿,只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青的到来。青那天的脸色也不好看,好像是谁借了她钱没还似的。她在车棚里支下自行车,又漫不经心地咬了口刚从车筐里拿出的油条,才向门口走过来。
“让开!让开。”青对挤在门口的人群嚷道。
人们为青让开了一条小道,就像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有人喊过“让列宁同志先走”后马上有一条小道闪出来一样。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最知道保持自己的荣誉,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叫青的图书管理员迟到了又如此态度不好而与她发生争吵或到馆长那里告上一状,更不会投书报社或给电台打个热线电话一吐胸中的恶气。
青从这条小道里走到门口,她的神态有些高傲与自负,如同美国总统检阅三军仪仗队一般。她站在门口先是吹了吹挂在门上那把布满灰尘的大铜锁,然后才将手中的油条放到嘴里以便能腾出两只手来开锁。门终于开了,人们手持阅览证涌到门口,青倚在门框上一一查看过他们的阅览证后才放他们进去。这样,每一张阅览证上都分享了青手上的一块油渍。
宫小军是最早几个挤到门口的人之一,但是他被青无情地拒之门外,一直到门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青还是没让他进去。
“同志,我是省农业学院的学生,”宫小军将学生证递给青,说,“我要查个资料,麻烦你......”
“我要的是阅览证,”青在宫小军的学生证上印下一个油渍渍的手印,将它扔给宫小军,又咬了口油条后说,“你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
宫小军想我没说我有什么了不起呀,你怎么说我有什么了不起?他将学生证在身上擦了擦,看了眼青手中的油条,又动作夸张地咽了咽唾沫,说:“真香。”
宫小军早晨没来得及在学校食堂里吃饭就赶来了,青手里的油条不能不叫他产生食欲。他决定,先到图书馆前面的小摊上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来跟这位不讲情面又满脸怒气的管理员求情,他想或许回来时她就阴转晴了。
宫小军走后青才发现她的行为有些过分了,因为馆里已经有可以让没有阅览证又确需查阅资料的大学生进馆阅读的规定。其实,她今天的情绪低落和态度恶劣绝不是针对宫小军,如果马小军或者王小军来她都会这样。原因也不复杂,她失恋了,她和一个考上大学的同学相恋了两年多后,被人家抛弃了,就像当年敏抛弃了宫小军一样。她昨晚一夜没睡好,做了好几个噩梦,其中一个比较精彩的也是最后一个梦是在早晨四点,她梦见这个同学和他新的大学同学恋人在马路上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扎死了。而且她这时还就在路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走到这位同学的尸体前还说了一句话:你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就酣然入睡了,一直到八点才醒来。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学生宫小军在吃了早餐之后再次来到第三阅览室门口时已是快九点半的样子,这时的青正冲着春天的太阳打着哈欠,沾着油渍的嘴和嘴里两颗雪白而美丽的虎牙闪着油光。宫小军由此想起了动物园里老虎大张着嘴打哈欠的情景,当然,这是一只年轻而漂亮的母老虎。
“你属虎?”宫小军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便来了点小小的幽默。
青生于1962年12月,确实属虎,她十分纳闷儿的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大学生怎么会知道她属虎。
“我属狼。”青这时已经对这位虽经她百般刁难却始终不愠不火的宫小军有了几丝好感,也笑着说。
“披着羊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羊?”宫小军来了兴致,他发现与这般年轻而美丽的姑娘绊拌嘴比与学富五车的教授谈论论文要欢愉得多。
“你看呢?”青摇了摇脑袋,说。
宫小军感到他进门查资料已经有戏了,不过,他今天的查阅的资料与狼和羊无关,却与动物的繁殖有关。他大学毕业论文的选题是经过几天几夜的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下来的,题目也新颖而别致:从马与驴的交配谈畜力的进化与倒退。
青将宫小军的学生证押下,又让他填了登记表,就让他进去了。
宫小军这时本已不急于进门查阅资料了,因为他找到了比写论文更令人兴奋的事情,像跟这位管理员说说话什么的。不过,他又找不出不进去的理由,就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青,低头来到阅览室。他在标有“农业”字样的检索卡里找到了他要查阅的书,然后就借出书来便看便做笔记。不到中午的时候,他的论文就已经有了开头。
马与驴交配后,产生了一个杂种,骡子。宫小军在论文中这样写道,非驴非马为骡子,它既有马的特性,例如它的力量,也有驴的特性,例如它的温顺。骡子,力量与温顺兼而有之,当是农民理想的农畜。但是,骡子是没有后代的,也就是说,它没有了性。性,是世界上最......
宫小军写到这里时,竟然写不下去了,因为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个叫青的管理员正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不过,他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她叫青。他将手中的笔放到桌上,双手托腮作出哲人思考的样子,目光透过指尖落在青的身上。其实,他这时什么也没想,充斥他脑际的只有一双双明亮而迷人的大眼睛,当然都是这个图书管理员的。
青也不是有意将目光投向宫小军的,属于不由自主。这也不能怪她,宫小军的幽默与大度还有他胸前熠熠闪烁的大学校徽会使那个时候的任何一个渴望知识的女孩子动心,就像现在见了大款帅哥一样。何况,青还是一个刚刚被知识抛弃了的女孩子。她偷偷地将宫小军的学生证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了他的年龄又看了他的学校名称以及哪一级哪一系,并默默地记在心里。她自然有事要干。
宫小军的论文在一个星期后终于写完了,他将论文交给了老师的同时也把自己交给了自己,学业大部已经完成,等待他的只有毕业分配了,他成了自由人。
成了自由人的宫小军开始想一些个人感情上的东西,比方爱情什么的。他们班里有近四十名学生,大多三十开外的样子,男生占去五分之三,还有不到十五个女生,呈明显的僧多粥少的局面,况且最大的一位女生的孩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在那个时期,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大专院校都有,而且还十分普遍,送走了孩子到学校然后再自己上学的大有人在。自从与敏结束了那场噩梦般的爱恋之后,宫小军就想自己这辈子与爱情无缘了,即便将来和某一个女人结了婚,也仅仅是为了生理上的某种需要罢了。所以成为大学生后的宫小军不像班里其他男生那样对自己的女同学们大发感慨,为这一群丑老鸭及丑小鸭们而忧伤,而惶惶不可终日。宫小军之所以想起爱情之类的东西是因为那个省图书馆的管理员,自从省图书馆回来那天起,他就没能将充斥在脑际里的一双双美丽明亮而多情的大眼睛抹去。
这个时候,宫小军常常摸着已经胡子满腮的脸想,近三十岁的我要返“老”还童了吗?
现在的宫小军想这些的时候,敏的一只手轻轻地按着宫小军的一只手,就像当年青住院时宫小军按着青的手一样。
“小军,你在想什么?”敏发现,头上缠满绷带的宫小军竟有几丝快慰自眉梢上划过,问。
宫小军侧眼看了下敏,想说“什么也没想”却没说,因为他的嘴现在已经如同乡下农家大嫂的风箱,而且还是那么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