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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挪威的诗人xinRemenxs.com

天凉好个秋 刘永学 25674 2022-05-08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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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心与世界

  从斯德哥尔摩到奥斯陆约六百公里,沿途皆为森林覆盖。在森林中行走,心中充盈的是画意诗情。

  还有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雪花不是一片片的,而是一朵朵地在空中盘旋,织成一道硕大无朋的银色巨网,倏然落下,罩住大地、罩住山峦、罩住森林。长天大地一色,这种最纯净的颜色,让人们仿佛置身于圣殿。

  车在大地上行走,车上载着一个诗人。诗人者谁?乃随团导游也。导游来自台湾,姑隐其名,称他为诗人是恰如其分的。面对挪威的大雪,他随口吟诵:“我伸手抓住了雪花,但抓不住自己的命运……”这的确是诗,车上坐的十几个人都是湖南省各家期刊的主编,对于诗与非诗还是拎得清的。诗人年近五十,至今未娶,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抓不住自己的命运”,触景生情,发自肺腑而吟之,诗成矣。

  诗人极自负,称自己为当世之李白。像么?李白放浪形骸,纵情于山水之间,飘飘逸逸,以酒中仙人谓之。坐在眼前的“李白”头发凌乱,一脸沧桑,着一件颜色含混的厚羊毛外套,目光混浊迷离。比较起来,当今的李白非唐朝的李白。可他愿称自己为李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再者,他的诗至少是能够登上大雅之堂的。车翻过一道高岭,云开雾散,夕阳猛然跃出,流光溢彩,把万物染得一片彤红。诗人那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刹那间变得雪亮,似有火花迸出:“夕阳点燃了雪花,雪花燃烧在挪威……”这样的诗妙极了,它引燃了车厢内每一个人的激情,蓬勃地闪耀在挪威的雪野。

  与这样的伴侣同行,谈兴就浓浓如酒。诗人口若悬河,稀疏的眉毛高频率地耸动着,似乎在释放着心中的骄傲。“万卷常暗诵”,“神妙独难忘”——诗人钟情于这两句杜诗,并以此来充实着自己的生命。生命轻盈入雪花,转瞬即逝,而灵魂是有重量的,就像眼前的山脉,你说对么?诗人像是问我,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没错,但是在平时我们很少注意这种形而上的感觉。”我回答诗人。诗人没有正面接球,思维一跳,吹起了牛皮:“我的诗在台湾没人可比,我有几句诗随便撂倒余光中,你信不信?”余光中不仅在台湾诗坛一枝独秀,就是在整个华文诗人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此公海口一夸,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在万国旗下,我们都当了“韩信”,饱受胯下之辱!”就是这句诗能撂倒余光中,你说能不能?诗人问我。“你的‘万国旗’指的是什么呢?”“就是国人沿街晾晒的内衣内裤!”诗人的答话捎带着朗朗的大笑,车厢内“轰”的一声,仿佛坍塌的雪瀑震撼出隆隆的声响。

  笑够了,诗人正襟危坐,神色肃然地对我说:“也不敢说老子天下第一,我试过几次,怎么也撂不倒徐志摩。‘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啊呀呀!写出这样的诗的人谁能撂倒呢?我不行。”言罢,目光转向窗外。窗外还是大雪飘舞,诗人频频地甩动双袖,好像在甩开撂不倒徐志摩的郁闷。

  离奥斯陆渐近了,雪色黄昏中一个城市的影子逼近视野。面对这座既有海滨城市旖旎风光,又依托着高山密*浑气势的城市,诗人的绣口一开,又会涌出怎样的诗句呢?遐想中,诗人果然开口了:“到奥斯陆我就没有诗歌了,城内的维格朗雕塑公园就是一首最美的人生诗篇。园中的‘人生柱’十七米多高,三个石匠用十四年时间雕刻了一百二十一个形态各异,首尾相接,盘旋而上的裸体人体浮雕像,展示了人类生老病死的众生相。那才是诗,没有文字,是一首用生命写就的无字诗……”

  车厢内静寂无声,但闻车轮在雪地上摩擦得沙沙作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的是一种人生状态,与诗人同行,浸淫诗中之乐是一种状态,明天去维格朗公园读无字诗亦为一种状态。人生百态,气象万千,以不变之情掘人生之美,或许是生活中的诗眼。我这样想,诗人无言,我也没有去问。

  芬兰的声音

  大雪纷扬。我肃立在欧洲大陆西北部的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肃立在赫尔辛基近郊的一座公园里。这座三面环水的城市,如今流冰遍浮,波涛奔涌的波罗的海,处子般宁静,与我相视无语。举首望天,天空是雪的领地,想起我女儿作文中的一句话:“雪花用优美的身姿,在天上留下银色的舞痕……”碎舞无声,我的身边是一片静谧。

  静谧。天、地、人合一。我站在被称为芬兰民族音乐之魂的西贝柳斯雕像前,注视着他坚毅、犀利的目光。雪花落在这尊石雕上,给西贝柳斯硕大的头颅上戴上了一顶软软的绒帽,纯净的芬兰雪,用自己的柔情和独特方式,让这位民族英雄银装素裹,与“北欧白都”浑然一体。

  出生于1865年的西贝柳斯是不幸的,他遇上了芬兰最黑暗的年代,沙俄统治者践踏着芬兰,铁蹄下的人民深受奴役和苦难。西贝柳斯又是幸运的,这个军医的儿子爱上了钢琴,爱上了音乐,不少人都曾看到过,一个拉着小提琴在森林中倾诉的孩子、一个用音乐的金色丝带牵着北欧的夕阳奔跑的孩子、一个以芬兰的民歌和故事倾诉民族历史的孩子。我不知道西贝柳斯是不是天才,但在民族危亡之际,在反对独裁者压迫和统治的抗争中,他把音符变为箭镞,将旋律化为长鞭,带芬兰愤怒的呼啸,在北欧上空划出耀眼的闪电,爆出惊天的雷鸣。它告诉世界——一个独立、骄傲、不屈的民族叫芬兰!

  奇迹创造了人类,但更多的是人类创造了奇迹。当我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在卷帙浩繁的《世界史》中寻寻觅觅时,每每发出这样的惊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西贝柳斯不期而遇。感谢上苍给了我一双识文断字的眼睛,使我能够借助于文字的链条,或古往、或未来地自由延长着自己的生命。我真的感到无比自豪,在我生命的舞蹈中,有那么广阔的舞台和壮丽非凡的场景。西贝柳斯,我在纸上相识、心中相知的西贝柳斯,引导着我飞到这个位于北极圈的国家,飞到赫尔辛基,与这位音乐大师相会,共同倾听《芬兰颂》的壮美旋律。

  这就是音乐么?是那曲令沙俄独裁者铁蹄践踏下的芬兰人一个个变成愤怒的狮子的音乐么?空中的闪电、擎天的巨浪、黎明的暗影、碎裂的阳光,刹那间呈现在黑沉沉的芬兰天幕上。风的怒号、树的怒号、山的怒号、海的怒号,让芬兰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桶,要炸碎对民族的奴役禁锢,爆出自由独立的惊天巨响。铜号、鼓声惊醒了狮子,觉醒的芬兰狮子,站起来,冲出去,用愤怒的生命抗争:不自由,勿宁死!

  《芬兰颂》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属于芬兰的,对这篇悲怆的音乐史诗,芬兰人民理解每一个章节,甚至每一个休止符。1899年,在芬兰反对沙俄统治,争取民族独立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这曲撼世的交响横空出世。俄国统治者禁锢它,害怕它,不准它公演。但音乐的火花已经点燃了芬兰人民的心,谁也不能遏制这熊熊的烈焰。在这场殊死的抗争中,《芬兰颂》起到的作用,比千万篇报刊论文重要得多,比大刀枪炮有威力得多,比任何援助及时得多。全世界无数双耳朵在倾听,这是芬兰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芬兰的声音,这种声音不能被压制,不能被取代,一个骄傲、高贵、自由、独立的民族必将因此而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望着西贝柳斯深邃而严峻的目光,我和他进行着心灵的对话。我知道,音乐对于事物的反应,是一架无比灵敏的气压计,更是一剂活泼剧烈的催化剂,而西贝柳斯集两者之大成,以琴声、鼓声、号声碰撞出的火花,在北极圈内点燃了冲天的火光。这部音乐被称为芬兰的“第二国歌”,它作为一个音乐家的良知与责任,永久地回旋在芬兰的大地上。

  雪住了。我的背后走来一群少男少女,他们说着我不知所云的芬兰语,向西贝柳斯的塑像前献上了束束红彤彤的鲜花。当年,西贝柳斯用音乐的力量,扞卫着芬兰这个民族,扞卫着这干净纯粹的民族母语,因而人民纪念他。它也昭示着这样一个道理:一个没有自己话语权的民族、一个甘当留声机的民族、一个只会放马后炮的民族,必将羸弱受欺,无力自决。要说《芬兰颂》在当今的意义,也许就正在这里。而那朵朵雪地上的鲜花,将固化为我心中熠熠生辉的红宝石……

  渥太华之夜

  渥太华的夜色不同于朱自清见到的夜色。

  朱自清的夜色荷叶田田,渥太华的夜层林尽染。

  举头望去,天空像一块墨蓝色的幕布,而星星们则从幕布的孔隙中探出头来,告诉我,幕布的后面还有数不清的秘密。那枚月亮,让李白、苏轼、朱自清慨以当歌的月亮,该是天幕下的追灯,将我的身影,投放在沐浴着清辉的枫林之旁。

  这是一首歌,不是交响乐,不是咏叹调,也不是小夜曲,是一曲醇厚、婉丽、圆润、略带沧桑的女中音,像徐小凤的歌,不事张扬、渺渺曼曼、幽幽远远地汇成一道小溪,从远方而来,披着银辉,潺潺流淌……

  在我所住的宾馆的背后,是加提落山丘,据说在夜半时刻,可以听到阵阵狼嗥。加拿大的狼认生,在一个东方人侧耳倾听的时候,竟一声不响,辜负了这一片美意。还是渥太华河善解人意,淙淙作响,拨动着我的心弦,就觉得胸中兀自生出共鸣,与远山,与河流。

  也是,渥太华在印第安语就是“相会”和“交易”的意思。早先,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人们到此相会,交易木材、山珍。而我和这片山水相会,能有什么交易呢?在微醺的夜里,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不过微醺倒是个话题。微醺在乎酒,在乎人,也在乎于山水。有人说过,在夜晚没有秘密,白天不愿对人言的,在此刻大可袒露心扉。那就倒叙,先说山水。

  从多伦多来的时候,路经千岛湖。说它是湖,其实一望无际,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正应了范仲淹那句话,“秋水共长天一色”。天的颜色,湖的颜色,用湛蓝,用深蓝,用蔚蓝来形容,好像都不能尽意,那是一种水晶蓝,纯净,剔透,不见微瑕。天上有朵朵白云,湖中便有白云朵朵,像一群素洁的仙女,穿着白色的长裙在翩翩起舞,天上人间,人间天上,遥相呼应。更绝的是岛,千岛耸翠,美轮美奂。幢幢形态各异的别墅传递出浓郁的人文精神,还有凄切动人的爱情故事,面前的心形岛就是一个生动鲜活的见证。岛呈“心”的形状,岛上的城堡也建成心形,大“心”套小“心”,正如中国古语,“心心相印”。它是美国人乔治·波尔特的杰作,原本是他献给爱妻露易斯的礼物,不料在城堡行将完工之际,露易斯香消玉殒,魂归西去。波尔特痛不欲生,弃岛而去,留下砌进砖石里的柔情和环绕心形城堡的蜜意,长久地在游人的心头缠绵。

  对加拿大,大文豪狄更斯有过这样的描述:“那令人昏眩的高度,那雄伟悬在半空中的城堡,那如诗如画的街道和地势险要的通口,那映入眼帘的壮丽景色,这一切独特又永恒。”至于渥太华,倒没有高楼大厦,有的只是蜿蜿蜒蜒的街道,羞怯绯红的夹竹桃和热热闹闹的红枫林。这是个连续七年被联合国评为地球上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不远处钟楼的嘹亮声响,似乎要把这美丽传递到更遥远的地方。

  说到人,渥太华这座城市只有三十万人口,街上不乏骑着自行车悠闲而过的人们。遇到路人,他们的脸上绽开的是淳朴自然的微笑,显得彬彬有礼又有绅士风度,谁能料想,他们的祖先曾是粗犷的伐木人。在议会大厦,一个漂亮的女警正在车上执勤,我邀她合影,她连忙跳下车来,脸上写满友谊和诚恳。渥太华有三万多华人,加拿大的总督伍冰枝就是华裔。在一家中餐馆,老板是湖南平江人,我们的同行者有平江籍的,乡音互答,都感叹世界真小。

  放歌须纵酒,在渥太华喝酒可来不得半点潇洒,这还不算,实际上还得偷偷摸摸的。在餐馆里,我们要买酒,老板顾左右而言它,且面部表情很紧张。细问,才知在公共场所饮酒犯忌。看我们远道而来,他摸摸索索的找出一瓶威士忌,自己则跑到门口望风。饮罢出门,老板用几张报纸严严实实地把酒瓶包上,觉得安全后才挥手作别。

  借着酒的微醺我回到驻地,驻地是微醺的夜。我痴立在枫林中,静静地让白日的景象在夜晚的暗房中显影,这将是一帧永远印在心头的照片。我说过,渥太华在印第安语中包含“交易”的意思,我带走了这幅照片,留下了真切的情意。算不算交易呢?真情无价,可交而不能易,牵强附会只能贻笑大方。罢了。

  生命的壮丽跌落

  公元1678年的某一天,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与美国交界的边缘,法国探险家亨内平被滚滚雷鸣似的轰响所吸引,他一路狂奔,猛然间又刹住了脚步——一帘巨大的水幕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势如排山倒海。激流狂泻,雷霆万钧,疾若奔马,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从此,尼亚加拉大瀑布向世人撩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三百二十四年后的一个深秋,我按图索骥,要到令亨内平惊喜不已的地方重复一次惊喜。与我同行的有一位诗人,还有一位途中邂逅的俄罗斯少女。诗人话多,一路喋喋不休,说看到瀑布后狂呼会迸发若干,激情会排泄若干,诗歌会生产若干。少女无言,一对蓝汪汪的大眼睛深邃而神秘,让人觉得她离你比西伯利亚还要遥远。

  阵阵闷雷,团团水雾,诗人呆若木鸡,少女一声尖叫,尼亚拉加大瀑布闯进了我们的视野。当我们登上“雾中少女”号游艇迫近瀑布时,诗人浑身颤抖,俄罗斯少女两眼紧闭,双手合十,似乎要把这壮美的奇观牢牢地锁定在自己心中的世界。而我眼前则幻化出当地流传已久的传说:为消除这惊涛狂泻、江河如注所带来的恐惧,印第安酋长张开弓弦朝天放箭,箭矢落地,离哪个少女最近,这个少女就要被送上装满谷物和水果的独木舟顺急湍而下,坠入瀑布。北美洲居然也有“河伯娶妇”的故事。凤凰遇火,佳人赴汤,我身边这个女孩子,该不是那些精灵们的再生吧?

  生活中有许多密码无法破译,在无数个未知以及无数次险要的关头,我们或是浅尝辄止,或是畏缩不前,遗下沉甸甸的无奈和轻飘飘的哀怨。许多人晃晃悠悠消磨一生,鲜活的生命被时光蚕食,生活没有落差,所以灵魂空空荡荡;不敢面对和正视落差,因而在辉煌与壮丽面前徒手而返,空有羡鱼情。而此刻,浩浩水流义无反顾,纵身一越,粉身碎骨,卷起腾腾雾霭,在阳光的照射下生出七彩虹霓。水之精魂昭示出一个浅显的道理:大起大落才能书写生命的奇迹。

  “古者富贵而名灭,不可胜记。”太史公操如椽之笔,描述过历史上匆匆过客由贵而庸,由庸至亡的生存轨迹。能不覆前车之鉴者,必须接受命运的挑战,在生命遇到落差时不坠青云之志:“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禁,《说难》《孤愤》……”假如这些人的人生不遇到重大挫折,一个个身居高位,锦衣玉食,轻车宝马,他们的生活肯定是死水一潭,水波不兴,卷不起半点浪花。就是因为经历了一次大幅度的跌落,给那些原本普通的生命增添了一个加速度,他们所有的潜质被激活,所有的能量被释放,才在一刹那间爆发、裂变,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

  在闷雷似的水声中,在迷迷蒙蒙的水雾里,我思接千载,让困惑得到释放,让灵魂接受洗礼。当然,在壮观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面前,这里的每个游客心中的潮水都会卷起万丈波涛。这不,我身边那个俄罗斯少女浑身透湿,一张青春的面庞绽成快乐的花朵,还一个劲大声嚷嚷,要在这里结婚。也难怪,瀑布奔流,激情奔流,相得益彰,爱情才会生长的蓬蓬勃勃。眼见得我得其思,少女得其所,同行的诗人呢?诗人未呼未叫,木然挺立,作失语状。我大声疾呼:“诗歌何在?”他一言不发,唯有泪流如雨……

  细雨中的奥斯维辛

  早晨离开俄斯特拉法的时候,我们一行人的心情都不错,用“爽朗”二字形容亦不为过。天蓝如碧,偶尔有几丝流云飘过,眨眼间就了无踪迹。“白云苍狗啊!”车上有人感叹。我插言道,用这个成语描述此刻的天空有点辞不达意,“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杜甫所传达的意境是浮云像白色的衣裳,顷刻间又变得如同黑狗。此时流云如丝,了无狗形,生拉硬扯,有辱斯文。一车人笑。

  孰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不多一会儿风起云涌,大堆的积云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真个是苍狗纷沓奔驰而来,天色一瞬间阴晦下来。旷野上风声簌簌,远处的几只乌鸦箭一样冲向天空,一场豪雨在所难免。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一闪,大雨倾盆泻下,车窗外一片迷蒙。

  密密集集的雨柱如同箭镞,射向车窗,也射进我们的内心。离奥斯维辛渐行渐近,适才的大雨也化作细雨蒙蒙,气压和云层更低,四野苍茫,一片晦暗。应该说,我对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在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在这个距克拉科夫西南六十公里的波兰小城奥斯维辛残酷地杀害了三百多万人。我看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单》,故事的内容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心头煎熬,最终定格在灵魂深处,成为一个血淋淋的标记。

  这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了。我踏出车门,在一排红砖房前立定,几条铁轨沿着红房的弧形大门延伸进去,上面是突兀的哨所塔楼,当年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管理局控制的地区面积达四十平方公里,集中营里共有三个主要营地和三十九个小型的营地,分布在整个波兰南部西里西亚地区。集中营内部壁垒森严,四周电网密布,设有绞刑架、毒气杀人浴室和焚尸炉,由奥斯维辛一号、奥斯维辛二号、奥斯维辛三号组成,阴风森森,回旋在希特勒这座种族灭绝的杀人魔窟里。

  黄土和沙砾铺就的路面旁,芳草青翠。这一片片青草的根系,吮吸的还是当年死难者的血液吧,不然,何以在无边的草色中,仿佛杂陈着无数悲惨离去者的影子?一排排到集中营参观的人面色凝重,几乎没有人发出声音。不管是白种人、黄种人还是黑人,来到这里已经消除了语言障碍,所有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都会读懂对方冻结在脸上的悲痛。一个孩子在人群中默默啜泣,泪水融入凄风苦雨,一个姑娘屡次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红肿的眼睛,一个老人白发飘拂,粗重的呼吸风箱般沉闷。“于无声处听惊雷”,他们的内心深处,此刻都翻滚着惊天的风暴,那艘在记忆中睡眠已久的沉船,被掀起的巨浪推出水面,人类最狰狞的一幕,突然间散发出新鲜的血腥。

  那是用人发编织的毛毯,那是纳粹德军没来得及运走的七点七吨头发,那是成堆的童鞋和衣裙,那是耸立如山的皮箱和锅碗瓢勺。这些曾经与那么多鲜活的生命相连的东西,透露出无数条活跃的密码,而死亡就在那一刻降临——罪恶的屠刀将他们的主人像割韭菜一样除去的时候,这遗留下来的物品就像残留的根须,顽强地植入来到这里每一个人的心头,长出仇恨,长出反思,长出猛省。在毒气室外,在焚尸炉前,在储尸窟边,萦绕在我脑子的一个个数字怎么样都挥之不去:每天大约六千人被杀害;四个毒气“浴室”及储尸体窖和焚尸炉子,同时操作一次可屠杀一万二千人;配备的焚尸炉每天可焚烧八千具尸体;苏军来到这里的时候,幸存者仅有七千六百五十人,其中有一百三十名儿童。

  我到波兰之前,一个朋友告诉我,到了波兰,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奥斯维辛这个地方你一定要看看。那是一部无字的大书,可以读懂你以前无法解答的东西。我相信朋友的话,但这部书的字字句句过于沉痛,我首先明白的便是“惨不忍睹”四个字的真正涵义。和我同行的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在风中抽缩颤栗,一个冲出老远呕吐不止,还有一个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变了形。我想,人类经过数以万年的进化,曾经创造过最美好、最辉煌的东西,但这种进化还远远没有完成,蒙昧和兽性还蛰伏在一些人的躯体和灵魂里,那是一种比魔鬼还可拍的力量。那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政治狂人振臂一呼,疯狂的纳粹党人就开动了战争这架无情的绞肉机,文明的天平从此失衡,人的生命变得比鸿毛还要轻。几百万人的血液,是要喂肥大腹便便的政客,抑或给智力并不完备的整个人类补充思维的能量呢?无论哪一种,答案都显得不能承受如此之多的生命之重。

  细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走出门外,汇入不同肤色的人流当中。一如我前面所说,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做出一个多余的动作,像一条沉静的河水缓缓流动。是的,在这个死亡的渊薮里面,过去的冤魂无可逃避,今天的参观者同样无法选择带有复数的答案,对死者的哀吊,就是对魔鬼的痛恨。所有的来者唯一的祈愿,是人类的理性、生命的尊严、世界的和平。

  果真能够如此么?愿望与现实毕竟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人类还在骚动,世界并不太平。奥斯维辛集中营作为历史上一页发黄的残卷,已经珍存在我的心头,每逢细雨时,隐痛会再生……

  布达佩斯夜色

  七月份到东欧是个不错的季节。

  我和利民、泽良、茂椿、老宋一行七月二十三号从北京飞到布达佩斯。飞机落地,利民兄把那块一出汗表链子就流黑水的手表一扬,告诉我们:“此刻是当地时间早晨五点”。

  天露初曙,城廓在望。葱茏的树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纱幕中,叶片上摇曳着若有若无的微黄。草色连天,晨风轻拂,四处是一片片无垠的浅绿、深绿、墨绿。身后一架飞机冲天而起,巨大的轰鸣将宁静的天宇撕开了一线,随即又迅速弥合,沉静如千年深谷。在向都市奔驰的车中,我们谁也不愿意开口,尽情享受着处子般的静寂。我微闭双目,耳边是汽车发动机的有节奏的音韵,如旷野中草虫的歌吟……

  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缘于一个叫弗朗兹·李斯特的音乐家开启了一扇窗口。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浑身上下环佩叮当,让人世间回响着金属般悦耳的声音。这个从六岁起学习音乐,在个人音乐会上被贝多芬热烈的亲吻着额头的钢琴天才,一生创作了七百多首音乐作品,并创造了交响诗这一音乐形式。我曾经许多次在夕阳的微茫中打开音响,倾听着他的《森林细语》,人世荣则极盛、逆则难逾的真谛写满森林中的每一片绿叶,随着晚霞的光芒流入我的心头。特别是《匈牙利狂想曲》,鬼斧神工,让一幅幅匈牙利人民的生活图画彩锦般飘荡在我的眼前。除此以外,我还知道的就是伊姆雷·纳吉了,这个在匈牙利和当时整个社会主义阵营掀起了轩然大波的人物,在若干年后仍然令人们遥视着他的背影。

  遐想中,汽车已经穿过了佩斯。驶经铁链桥,钻过一段近千米的隧道,灿烂的阳光扑面射来,此行在布达的住处已在眼前。利民兄情绪高昂,用熟练的中文虔诚地赞美着布达佩斯明媚的早晨。说过早晨好,接着就喋喋不休地、广泛深入地宣传近在咫尺的多瑙河,并慷慨激昂的相约:晚上在河边享受人生的浪漫。

  是夜,多瑙河水波不兴,静流无声。美丽的河畔,多了三位如痴如醉的东方客人。那位白天信誓旦旦的利民兄没有来,卧榻之上,枕着一条醒着河流酣然入梦。此时此刻,月白风清,铁链桥上灯光闪耀,如同一条悬在河上金链,让一江流水更显得别有风韵。在我们的印象中,多瑙河水应该永远是蓝色的,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固化了人们对这条河流的色彩和印象。白天经过时,河水浊黄,茂椿兄曾一声叹息,疑惑彼河非此河。其实,多瑙河水的颜色本身就是大自然的妙笔,有人作过统计,它在一年中要变换八种颜色;六天是棕色,五十五天是浊黄色,三十八天是浊绿色,四十九天是鲜绿色,四十七天是草绿色,二十四天是铁青色,一百零九天是宝石绿色,三十七天是深绿色。而要真正领会之所以称之为蓝色的秘笈,那就必须夜观此河了。长空如洗,像一块洁净无朋的青石,望去空阔辽远,凝重而又苍茫。眼前的河水,以高悬的天幕为背景,在两岸灯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匹蓝色的锦缎,舒缓地抖动,直至把那蓝宝石一般的光泽浸入人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不管你睁着眼睛还是微闭双目,都无法回避,无数个蓝精灵纷至沓来,用一种纯粹的颜色,尽情书写着生命的舞蹈。

  在河边一座状如白色降落伞的啤酒屋里,老宋、茂椿的酒杯碰在我的杯子上,啤酒的泡沫和怒放的心花一起在河边洋溢芬芳。老宋告诉我,对多瑙河的这条神秘的河流,已经神往多年了。自己曾经在想象中临摹、描绘过这江流水,就像被媒人巧嘴如簧夸得天花乱坠的女子,对她娇媚的容颜,自己总是将信非信,似疑非疑。今天一见,往昔的疑惑一扫而空,正应了那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见面又闻名,马上有感情。言谈间,茂椿眼神迷离,望着河水一个劲的发呆。问他何以如此?茂椿道:“我儿时一直生活在大山里,对水的最初认识,就是家门口那口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池塘。池塘不深,遇到干旱就会露出漆黑的稀泥。水上,除了几株健壮的苞颈菜,四处都布满了绿色的浮萍。就是这并不起眼的小池塘,丰富了我童年的生活,装扮了我们山寨布局单调的家园。那时我就知道,水不但能滋润生命,更能净化人的灵魂。”“这话不错。”我说道。古人有言,智者乐水,其实质是对生命本源的认识和终极的思考。无论是诗人、音乐家,还是哲人、思想家,在浩瀚的江河大川面前,都会单纯得像个婴儿,因而才有了那么多世代相传、穿越国界的纯粹典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江流水,钟灵毓秀,汇聚了民族之魂,而多瑙河,该称得上布达佩斯之魂。

  “说得好,干杯!”随着老宋的一声啸叫,三只酒杯相撞,迅即发出清脆悦耳的音响。在吧台一直望着这三个有趣的东方人偷着乐的布达佩斯美女此刻笑出了声,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酒杯撞击的音韵,在多瑙河畔缭缭绕绕,至今余音不绝……

  走进彼得堡

  对上了点年岁的人来说,彼得堡应该都不陌生。当年闹“*”,就那么几出戏、几部电影,其中有部外国片子《列宁在1918》,里面的事件就发生在彼得堡。要说明的是,以我当时的知识和阅历,还弄不清电影里的彼得堡就是后来的列宁格勒。还要提及的是,其时的我已经对文学上的事儿比较上心了,读《金光大道》,读《艳阳天》,也读人民日报发表的那篇着名文章《走出“彼得堡”》。老实说,那篇宏论云遮雾罩,讲的是列宁在十月革命胜利后让高尔基走出彼得堡的事,但实质上却在批判中国的作家协会,还说走出“彼得堡”并不是放弃“彼得堡”,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战胜它、占领它。高尔基明明就在彼得堡,已经是占领了嘛,为什么走出去一趟再回来才叫占领?我始终是糊涂。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陌生的彼得堡从那个时候就十分诡异地走入了我的内心。

  中国人总喜欢说时光流转,物换星移。也的确不假。列宁格勒突然在某一天消失了,彼得堡又浮出水面,被割裂的历史了无痕迹地连成了一片。公元2011年7月29日,我从华沙机场登机,一飞冲天,降落时已经被拥入了彼得堡那宽阔、坚实、巨大的怀抱。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高尔基当年为什么会被请出彼得堡,而到这里需要进一步明白的是,列宁格勒何以在二战中以几十万将士倒毙的身躯,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让这座城市光荣的名字传遍了整个世界。几十年后,硝烟不起,兵不血刃,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一个令法西斯闻风丧胆的名称一夜间怎么就随风消逝?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不是人人都愿意钻牛角尖自寻烦恼的。走在涅瓦大街上,看着涅瓦河水欢快地流淌,猛然间就想起了在岳阳楼参观时看到的一首打油诗。其中言道:忧国忧民干屁事,大悲大喜都过头。江山自有大人物,百姓从来算个。这诗写得有点过头,虽说没有宋江在浔阳楼诗中要夺取江山的意思,但干柴烈焰,一肚子邪火烧得不轻。我所以记住了这首诗,是提醒自己绝不是个什么人物,该干什么干什么,到了彼得堡就看彼得堡,否则,走火入魔,把该有的情趣丢在了异国他乡,以后忆及,不堪回首。

  置身于这座庞大的石头城,我始终琢磨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说艺术是有生命的?这座精美城市的兴建,始作俑者是一个叫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的人,这个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的第四代沙皇,为了给俄国找到一个出海口,硬是在一片沼泽上建立起一座石砌的庞然大物。罗马早期帝国的奥古斯都屋大维曾经宣称:“我接受了一座用砖修建的罗马城,却留下了一座大理石的城市”。与之不同的是,当时的彼得堡没有一块石头,彼得大帝下令,把全国所有的石头运到这里充当地基,其他任何地方禁止用石头盖房子。从外地来这里的船只也要交税,但税赋并不是钱币,而是以随船运来的石头代之。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旷世奇观,随着彼得堡的出现,形成了一个崛起的俄国的雏形。而光大这一业绩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这位情人多多、放荡不羁的风流女皇两次同土耳其作战,三次参加瓜分波兰,把克里木汗国并入俄国,打通黑海出海口,建立了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俄罗斯帝国。今天,这座城市每块石头、每条运河、每座桥梁,都是那段历史的延续。彼得和叶卡捷琳娜有形的肉体早已灰飞烟灭,但他们的生命已经融入并固化进这座石头城里。在彼得堡,我看到的不仅是城市的金碧辉煌,感受更深的是它流动的血液、它心率的脉搏、它粗重的呼吸。它是被克隆出的生命,复杂而神奇的遗传密码透露出不会失传的信息和奥秘。

  如果说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要塞、圣伊萨克大教堂、斯莫尔尼宫、喋血教堂等建筑艺术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切面的话,那么冬宫里的艺术珍藏会引导我们走向纵深。精美无比的雕塑,达芬奇、毕加索、梵高等名家的油画,汇聚了人类智慧和创造的光源,让这里金光闪耀,璀璨夺目。《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梦游幻境是以虚代实,此刻的冬宫实实在在,我却疑入仙境。当然,也不必强求人们的看法同一,感受同一。与我同游冬宫的某君痛苦不堪,怨声载道,说不远万里到这里看到的就是画展,真是得不偿失。言说间两眼怒火中烧,让油画里的人物和雕塑群像充满惶惑而且羞愧不已。出现这样的插曲倒是很有趣,并且也不是我所遇到的唯一。有年到巴黎,说要参观卢浮宫,一位同行者闻言大怒,说要去你们去,我在外面喝水。事毕出门,那位仁兄唠唠叨叨,问何以要看这么久,我厕所都去了三次,付的费用还是欧元,言罢痛心疾首。碰到这样的事情只能付之一笑,像奥古斯汀、迈蒙尼德、康德那样的思想家寥若晨星,而人间的烟火时刻燎原。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梵高、毕加索把情感生命、理解、认识、期待、向往、追求、探索、祈祷、祝福永久地植入这里,长成参天大树,给这个风云多变的世界留下了一片永恒的春色。当然,这些有人看得到,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永远看不着,大概这也算一种机缘和运气。

  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高尔基、格林卡、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等文学艺术名流,耸立在这座城市巨大的背景墙上,令世人永远感觉到它的重量。沉想中,我已经走近涅瓦河边,炮轰冬宫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雄风依旧,发出十月革命第一声炮响的大炮还昂指冬宫,像是讲述那个昔日那个震惊全球的故事。那一刻,我闭上了这两天用眼过度的双目,让涅瓦河在幻然如梦中流入脑海,留待日后潮落潮起,浪花如银……

  莫斯科莫斯科

  2011年7月31日,我从圣彼得堡出发,乘高速列车前往莫斯科。

  车窗外,是辽阔的俄罗斯原野。我到过欧洲许多地方,印象是精致典雅,清秀整齐。树木高低错落有致,色彩生机盎然,草坪像被修剪过的羊毛,自由地舒展,为大地罩上了一袭绿色的衣衫。而俄罗斯不同,窗外的景色粗狂而奔放,野草疯长,林木纠结,白桦树在风吹的舞蹈中哗啦啦地歌唱。是的,这就是俄罗斯,在我的感觉中,它就该是一曲低沉、雄浑的歌谣,伴随着一个民族粗重的呼吸,唱走晚霞,迎接太阳。

  车轮奔驰。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史坦尼拉夫斯基、列宾、列维坦、屠格涅夫伟岸的身影迎面扑来又一瞬而过,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连贯的线索和悬而未解的意念。而即将到达的莫斯科,又会告诉我些什么呢?

  这就是莫斯科了。尽管我曾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一遍遍臆想它的模样,但矗立在我眼前这座真实的城市,还是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站在位于莫斯科西南的列宁山上,目送莫斯科河从山脚下缓缓流过,眼光随着它向前延伸,掩映在林海之中整个市区一览无余。艳丽的阳光温情地抚摸着树上的每一个叶片,微风徐徐,丛林起舞,无数片绿叶光芒四射,在大地上编织出金色的舞蹈。那个我想象里冰天雪地的莫斯科、充满伏特加气息的莫斯科、嘈杂纷繁的莫斯科随风而逝,一座花园般的城市就此烙印在我的心底。

  而被称之为莫斯科人的骄傲的红场,尽管只有天安门广场的五分之一大小,还是激起了我灵魂的一阵颤栗。此时,我站立在地面全部由条石铺成的红场上,体会着它的*、古老与神圣。这是个国际知名度远远大于天安门广场的所在,它的西侧是列宁墓和克里姆林宫的红墙及三座高塔,南边是莫斯科最经典象征的瓦西里大教堂,高耸入云的五个大“洋葱头”世人皆知。北侧的国家历史博物馆正在修缮,东面是世界知名十家百货商店之一古姆商场。我们一行来得早,红场上的人还不多。列宁墓当日不开放,我凝视着那个方形红色大理石,下大上小,总共四层的建筑物,仿佛看到了那个影响了世界也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和内涵的巨人。现在的红场已不属于前苏联,它属于俄罗斯,列宁墓前站岗的哨兵已经撤去,他们转移的高墙后面的二战烈士纪念碑两侧,延续着过去的仪式和肃穆的*。这的确是个令人浮想联翩、唏嘘不已的地方。曾几何时,西方宣布要在苏联建国一百周年时“把列宁墓变成停车场”,这个被视为天下奇谈的设想非但变成了现实,而且时间表居然提前了二十六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历史的法则总是那么冷酷无情。

  有人归纳前苏联垮塌的原因,其要者有三:政治极端腐败,经济一塌糊涂,民心丧失殆尽。我觉得说得非常准确。一个建立在独裁和专制,有*没有黄油,视民众为草芥基础上的政权,要持久地延续是不可能的,谁糟蹋人民,人民就会断送他。对一个制度而言,前苏联的红旗之所以被双头鹰取代,根本的内因是自我的异化使然,温度能把鸡蛋变成小鸡,却无法把石头变成小鸡。在红场,纠结于我内心的种种情结斩不断,理还乱,望着塔顶那颗硕大的红星,竟感到四周茫然一片。

  位于莫斯科郊外的新圣女公墓,埋葬着俄罗斯民族历代的精英和骄傲。据统计,这里安葬着两万六千多个俄罗斯各个历史时期名人的尸骨。我到来时,路上前来瞻仰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一脸肃穆,目光深邃而又清澈。要和那么多伟大的灵魂对话,要把旧日的光荣与现实对接,要把心中的期冀寄托给天堂的英灵,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承载着他们满腔的至诚和由衷祈愿。我来时,不少墓碑前都摆放着各色的鲜花,一株一株,一束一束,都是有生命的文字,在这里集结组合,汇成一部俄罗斯色彩缤纷的史诗长卷。我从小就熟悉的卫国战争英雄卓雅和舒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诗人普希金,作家果戈理、契诃夫、法捷耶夫,舞蹈家乌兰诺娃,播音员尤利·鲍里索维奇·列维坦,飞机设计师安德烈·图波列夫、瓦维洛夫等等,安详的躺在这块宁静的墓地中。这无数闪光的灵魂,凝固成一束束光芒四射的光源,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交相辉映。墓园中每一座墓碑的设计也独具匠心:米格战斗机设计者的墓碑是一架直冲云霄的战机,一位着名歌唱家的墓碑是一只垂死的天鹅,坦克炮设计者的墓碑是一块留下弹孔的钢板,叶利钦的墓碑是一面三色国旗。墓主的人格身份与墓碑雕塑的巧妙结合,饱含着浓厚的俄国文化韵味,使这座公墓在全世界独一无二,既是厚重的文化,更是不朽的象征。

  行走在莫斯科,我的脑海里一刻也不能平静。应该说,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两个莫斯科:一个是前苏联的莫斯科,一个是俄罗斯的莫斯科。当我身临其境,置身于这座伟大的城市当中的时候,这两个莫斯科终于叠印并重合。它是一座壮丽的舞台,已经见惯了曲终人散;它是一颗参天的巨树,熟知历代的凤去鹰飞;它是一座炽热的熔炉,熔铸了民族坚强的支撑。城头可以变幻旗帜,永恒的是人民书写的历史。

  启程回国,在机场停留时,两个莫斯科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为我们送行。看到我一脸沧桑,她们笑嘻嘻地给我出了个谜语:莫斯科的少女一个个为什么苗条清秀、亭亭玉立,而一到婚后便迅速发福、形如酒桶?我无语。少女指点迷津:这缘于她们为了保持秀美身材近乎残酷的减食减肥。至于婚后,美食来者不拒,体型自然日新月异。答案一目了然,如果我能把对莫斯科的印象也这样高度简洁准确地抽象出来,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美国往事

  顺手写下这个题目,心里还是颇费踌躇。因为美国一部有名的电影就冠名《美国往事》。电影我看过,很精彩,传神地再现了一群20世纪20年代美国小混混的生存、发迹、内讧、爱恨、情仇。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对影片中那条乌烟瘴气的街道和凌乱的枪声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一提起美国,眼前就浮现出“面条”、“麦大”的影子。当然,也知道嘉宝和费雯·丽,因为与本文关系不大,从简不提。

  我之所以称自己到美国的经历为“往事”,原委有点意思。2001年4月1日,海军飞行员王伟驾驶歼八战斗机在海南岛上空巡逻,与一架美国的ep-3侦察机相撞,在国际国内掀起轩然大波。国人怒火中烧,美帝千夫所指。还有必要提及的是,同年的9月,美国发生了震惊全球的“9·11”事件。而事过一年后的9月,我随湖南省新闻代表团赴美考察。有了前面交代的背景,这趟美国之行异乎于寻常当在情理之中。

  进入美国机场,安检等级的提高,让我们一行始料不及。开箱查验自不必说,鞋子要脱,皮带要解,顷刻我们当中引起一片哗然。有人道:“我们在国内好歹是有点身份的人,岂可受此奇耻大辱?”再察其颜色,脸上青里透红,嘴角白沫四溅,愤怒如西班牙斗牛场的公牛。此公还举手致意:要抗议,要人权。被机场人员表情木然地请进一间小屋,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便神情黯然地回到安检台。我问他:“昂扬斗志持续不过几分钟,何以衰退如此之快?”他答道:“美国人根本不讲民主,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接受安检,要么打道回府。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来了还能回去?受一次胯下之辱又何妨。”我见他振振有辞,慌忙附和:“对,你不必对牛弹琴,韩信当年的处境和你现在差不多,今后你在国内发达了,宰相肚里撑条船,也把这个搞安检的美国小子请到中国当个科长”。大家哄堂一笑。之后在美国的行旅中,此公果真以“韩信”自居,对满街游走的洋人指指点点,气势如指挥百万雄兵,挺身于美利坚通衢,扬威在国门之外,令我等五体投地:“伟哉,大丈夫当如是也!”

  亦是这位“韩信”,对代表团的住处安排在市郊恼怒不已。道是堂堂中国人,当在城中央安身立命,荒林郊野岂是吾等下榻之所?翻译巧舌如簧,告知国情差别,因地而异,在美国能住在郊外的多为富人,蜷缩在城内的不是穷人便是流浪汉;况且,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就是美国一着名的大型超市,先生尽可率众一饱眼福。有此一番言说,“韩信”肚子里涨起的一股鸟气早已泄到了爪哇国,随着他一声呼啸,我等鱼贯而出,浩荡开拔。

  十年前的超市之于我,的确还是个新鲜事物。行不过数里,但见灯火璀璨,一家巨型商场豁然出现。翻译告知,在此处购物,质量绝无后顾之忧,商品购回,若不满意,在规定的期限内退回原物,货款全部奉还。“韩信”说:“那我就搞台照相机,用几天再还回来,应该没有问题吧?”翻译忙答:“可以,可以。但这次我们不走回头路,你买了只好拿回中国去。”“韩信”悻悻然,一头闯进超市,说先去巡视巡视,解剖一下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

  现在我已经说不准那家超市是四层还是五层,对其长宽几何也失去了准确的概念,只好用我进门时那句“真他妈的大”来给它定位。里面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开始大家是一起看,走着走着就分散了。我楼上走楼下窜,完全忘记了约定集合的时间。待到我猛醒回头,四面八方已经找不到一个中国人。众所周知,我肚子里的英语词汇超不过三位数,与任何一个外国人交流都会是驴唇不对马嘴。更要命的是,我在降生以来就没有方向感,在长沙生活了数十年尚不知东南西北。这家超市四方开门,我蒙头晕脑地找了一扇门走出去,远处是黑压压地丛林,全然不见归处。迷路了,在美利坚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哑口无言的站在超市的门口发呆。终于,我忍无可忍,对着黑暗一声长啸,惊醒了丛林栖息的夜鸟,一振翅噗噜噜地飞向远方。被这一声叫喊惊动的,还有不远处坐在超市门口台阶上的一个金发碧眼、唇红齿白的美国少女。

  此刻的她正在拨弄着手里的手机,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站起身子径直向我走来。借着超市的灯光,我看见这个身着一身牛仔服、亭亭玉立的女孩满脸和善,用一双漂亮的眼睛询问我的疑惑。还好,我随身带着酒店的房卡,她看过后嘴里叽里咕噜,双手比比划划,我盯着她玉手划出的弧线更加迷惑,只好连猜带蒙懵懵懂懂地朝前走。行进了千把米的样子,越来感觉越不对头,我满怀狐疑地停住脚,准备返回超市。这时,身后传来的引擎声由远至近,一辆汽车唰地停在了面前。车子一开门,走下来的是那位美国少女,驾驶车的是一个身穿牛仔装、一脸雀斑、胳膊上布满刺青的青年。女孩热情的请我上车,我看着车里的男孩,眼前突然闪现出《美国往事》中“面条”和“麦大”的影子,心口顿时抽缩起来,眼前也变得一片朦胧。也罢,事到临头别无出路,不听天由命又如何?上车,坐定。驾车的男孩一脚油门,汽车迎着无边的黑暗一头冲去……

  结果当然很美妙。我顺利地回到了住处,对我的奇遇团友们都感到惊讶,一阵祝贺之后就举杯共饮矿泉水,放言这和喝香槟是同一个意义。回到国内后,我据此写了一篇短文,报社编辑回信说,故事、文笔都好,可目前中美关系正处于低谷,发你这篇稿子可能不合时宜。圣母玛利亚,我连一句完整的美国话都说不全,坐了一趟两个美国少年的汽车就显出了“不合时宜”,当然,其中的原委已经超出了我的思维逻辑。十年后重写此文,恍若隔梦,题为《美国往事》,借此重新唤起逐渐淡出的记忆。

  感受阿根廷

  得知我要到阿根廷去,我的朋友宋伟杰很内行地对我说,去了阿根廷,如果不到火地岛,那你就算是虚此一行了。我诺诺连声,高度认同。火地岛位于南美洲的最南端,所谓天涯海角又历来为国人所看重,以为那是人生行旅中一个可以频频回首的闪光坐标。果似齐天大圣那般,一个筋头云翻将过去,再用什么液体写上到此一游云云,其得意忘形之态,应和美猴王那副嘴脸相差无几。

  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间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这座被誉为“南美巴黎”的都市名不虚传,用车如流水马如龙、万家灯火不夜天来形容,应该说还是恰如其分的。16世纪初,冲破汹涌波涛的西班牙探险船队驶入拉普拉塔河口,灿烂的阳光、碧绿的沃野、清新的空气让这些饱受颠簸的水手如痴如醉,一名船员情不自禁地用西班牙语欢呼道:“布宜诺斯艾利斯”!译成汉语,意思就是“多新鲜的空气”。这声发自肺腑的感叹,其后便成为在这里所建城市的名称。整个市区以拉普拉塔河岸为基线,呈扇形展开。受欧洲文化的影响,市区的建筑呈现出浓郁的欧洲古典建筑艺术色彩,哥特式教堂、罗马式剧院、四通八达的地铁线路、西班牙庭院,透露出昔日的辉煌和荣光。同行者无不感叹“这里简直就是巴黎的翻版。”

  阿根廷人是优雅的。尽管经济状况已经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所乘坐的飞机听说都是从中国淘汰下来的二手货,提心吊胆自不待言。但街头上男人依旧西装革履,女人还是衣着鲜亮,咖啡馆鳞次栉比,音箱中探戈音乐明快而又妙曼。在剧场里,亲身感受阿根廷人的华丽表演,舞者的探戈舞蹈把冷峻的外表和激烈的内在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优美的旋律在进行当中,音符的强拍和弱拍之间悄然变化,切分节奏让音乐的浪花曲折逶迤而又怦然令人心动。

  不经意间,细雨便飘落下来。时间正值下午,可能是由于下雨的缘故,出行的人极少,偶尔有人牵着狗在雨中漫步。城市有了水,就更加有了诗情画意,或铅灰、或浅红、或淡黄的建筑在雨中显得格外洗练,碧绿的树叶上挂着水珠,湿气中颜色显得饱满而晶莹,在这座色彩绚丽的城市中传达着勃勃生机。我漫步在古街长巷,从哪儿望去都是篇散文。雨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宁静祥和,没有人大呼小叫,没有人步履匆匆,连汽车都缓缓徐行,听不见鸣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是窃窃私语,好像生怕破坏了这静谧的环境。我不由又想起了昨夜的探戈表演,男子卓然而立,女子玉树临风,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诗意的潇洒,舞姿形如闪电,舞者目送星光,如果将其置身于此刻静谧的环境中,又该是怎样一种美艳的景象呢?

  回到房间,我依旧温习着白日的印象,打开窗户向外望去,灿烂的灯火倏然间猛地扑入我的怀抱。在这个距离中国一万多公里的城市,我凭楼远眺,别具风情的景色不知不觉地向我的灵魂里浸透,但卵化出的感受却是纯粹的中国情调,脑海里涌出的竟是宋代程颢的诗句:“先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我当然知道,此情此景与诗意并不契合,但困倦来袭,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终于踏上了莫雷诺冰川之旅。那里地处南纬五十二度高纬度地区,离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已经不远,但仅在咫尺,终于缘铿一面。伟杰说火地岛一般人去不了,我毕竟是一般人,只好望岛兴叹。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飞行三个小时,我们抵达了卡拉法特,这座小城不足万人,没有一栋高层建筑。每座小屋都像童话世界里的建筑,精巧、秀美、玲珑、雅致。我与同行的文志强、吴正辉久久流连在这个精巧的小城,不知今夕何夕,亦生出此间乐,不思蜀的徒然感慨。

  从卡拉法特出发,沿着阿根廷湖而行,湖畔四周有白雪覆盖的山峰,湖岸生长有高大的针叶松,雪峰倒影着翠绿泛蓝的湖水,一丛丛艳丽的鲜花在路边绽放,旷野上疾风扑面,已经能过明显地感受的冰川的凉意了。汽车沿着沙漠公路行驶了四十分钟,莫雷诺冰川豁然矗立在眼前。它从宽阔的两山之间伸出,一直伸入湖中,直逼其对岸的半岛,景象无比壮观。眼前的莫雷诺,长三十五公里,宽四公里,高六十多米,犹如一条巨大的冰舌,伸进湛蓝湛蓝的阿根廷湖里,又如一条巨大的冰坝,将阿根廷湖隔开成两半,年龄只有二十万年的莫雷诺冰川属于“年轻”一族。世界上的冰川大都是处于停滞状态,但莫雷诺冰川却“活着”,每天都在向前推进三十厘米。由于冰川的冰舌推进至湖面的常温地带,冰川的融化因地球变暖更为加速,使其不断发生崩塌。我们的游艇在宽阔蔚蓝的湖面上行驶,刚才还是阳光灿烂,不一刻天空就晦暗下来,雨一阵阵地从长空洒落。顾不得寒冷和湿身之苦,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座座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冰山,它们如卧虎、如立象、如长鲸、如游龙,亦有的似城堡、似巨舰、似山丘、似青峰,百态千姿,不一而足。由于冰的密度不同,冰山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的上下两层竟显示出完全不同的色泽和透明度,上层如温润碧玉,而接近水面的薄薄一层却如深蓝的宝石。在这个晶莹如玉的世界里穿梭,宛如进入了瑶池仙境。

  下船后我沿着陡峭的台阶登上湖边的山路,在阿根廷人精心修建的游览线路上饱览湖中景色。刚才在水中是近观,而在山上俯视漂浮在湖中的巨大冰川,则别有另一番情致和震撼。冰川的表面沟壑纵横,峭壁嶙峋,有深邃的洞穴,像深藏着远古的秘密;有耸起的刚峰,像指向遥不可知的未来。这些冰体有的晶莹剔透、有的灰蒙浅淡、有的炽光耀眼、有的通体幽蓝,原本是同为一体的冰川,却又相对独立,各自用形体的语言诉说不同的故事,这令我茫然而又愕然。突然,对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只见一片巨大的冰墙轰鸣着倒塌下来,像礼花绽放,又像银屑抛散,在大湖中激起一阵阵浪花,一圈圈碎冰慢慢地浮出水面,渐渐地扩散到四周,将人间事物从存在到消亡的过程圆满地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展现。紧接着,一阵阵闷雷般的音响从冰川方向传过来,如雷霆万钧,又如巨浪奔腾,那是冰川内部撕裂、摩擦、冲撞、崩碎的声音,宣示着一种物质生命的结束,也昭示着另一种存在的全新开始。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地球的最南端,在阿根廷,在阿根廷湖,几天之内我体验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感受。人间万物的集合,更多的不是简单地用加法和减法就能够得出答案的,比如,探戈和冰川在一起是该用加法抑或是减法呢?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敬仰和热爱上了被我厌倦已久的哲学,浑身湿淋淋的如落汤之鸡,还自以为是地以为是一个能够与哲学同行的思想者,真是海外奇谈。

  青海湖

  这就是青海湖了。

  整整几十年的时光,我在心里一遍遍摹画她的模样。身临其境,心中还是泛起巨大的惊喜。

  天在湖中,湖在天上,云卷云舒,恍若幻象。而人,仿佛悬在空中,穿行云端,轻松飞翔。

  喜欢看云,这变幻莫测的精灵。在南非的好望角,云是奔跑的,在风的呼唤下,云朵们争先恐后,将身形拉成纤细的长条,队列齐整地向着一个方向冲刺。新西兰奥克兰的云是多变的,变色龙似的不断更换自己的颜色,洁白、浅灰、深灰、乌黑,从风和日丽到瓢泼大雨竟在转瞬之间,白云苍狗,蔚为大观。

  而青海湖的云性格是独特的。雍容淡定,随意潇洒。我凝视着湖面,洁白如纱的云彩轻松地舒展舞姿,把每一个pose都摆得尽善尽美:时而如嫦娥奔月,体态婀娜;时而似夸父追日,身形矫健;又恍若敦煌之舞,酣畅淋漓;亦好像散花天女,柔情妙曼。宝蓝色的湖水像一幅巨大的屏幕,全景展示着云彩的舞蹈。此时此刻,人们要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盯着片片云朵,看它们自如地变幻身形,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和幻想。倏然间,朵朵云彩从四面八方收拢、聚合,又猛地从中心向外挤压,形成一方巨大的空洞,如天门般豁然洞开。“天门开,祥瑞来”,湖岸边金黄色的油菜花扭动起柔软的腰肢翩翩起舞,迎接这圣洁而神奇的一刻。“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海湖大美无言,真需要这样充满才情的诗句来形容它才庶几相称。

  对青海湖的神往,一直是拴在我心头的一个心结。长期在同质化的都市里穿行,钢筋水泥,玻璃幕墙,人声嘈杂,车浪滔天,幢幢高楼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飘荡的浮尘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昏昏蒙蒙。那些自然地、古朴的、原生的、真实的东西渐行渐远,留下的,了如大海潮汐下沙滩上散乱的贝壳。而诸多人造的、现代的、矫饰的、虚假的物质形态呈高压态势迅速聚集,让我们生存的空间夸张变形、斑驳陆离。更严重的是,它正在人们觉察或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波及着我们的精神层面:煞有介事、浮躁喧哗、矫情造作、冷漠空虚,对人的敬畏和对大自然的热爱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从众多鲜活的生命中抽离出去,化为一个个没有激情、没有感知、没有表情的象征符号。身临此境,寻找一湖澄澈,便是我内心难以遏制的一次次期待和冲动。

  青海湖,以自己的卓尔不群、三千多米海拔的高度和恢弘的气势接纳了我。一望无际,深蓝似海,它蓝得纯正,蓝得深湛,也蓝得温柔恬雅。那蓝锦缎似的湖面上,一波又一波地推来细碎的浪花,像密纹唱片的波纹,播放着一支延续古今的咏叹长调。关于这座大湖的传说太多,以至于人们认为它是有神性的。的确,站在湖岸边,我仿佛体验到了那种通灵的感觉,体验到了对人的敬畏和对自然的敬爱。用爱默森的话说:“这将是一层保卫的墙壁,一只喜悦的花圈,围绕着一切。神性的恢复,也就使得人类能够将自身扎根于大地,谦卑地对待大地上的每一种生物,怀着敬畏之情对待每一个个体生命。”因为对大湖的敬畏,我没有冒昧地用更多的笔墨来描绘湖水本身,而是捕捉到了披在青海湖身上绚丽多变的云彩。它们是大湖的服饰,是大湖歌谣的音符。彩云装饰了青海湖,也擦拭了我的内心。

  面对青海湖上微笑的阳光,我的心绪比湖水还要深切。感官在这里是高贵的,能够以最敏锐、最清醒的状态亲近每一粒水分子,让生命勃发出新的枝丫和绿叶。当年美国作家梭罗徘徊在瓦尔登湖畔,发现湖水是最美好、最温柔、最圣洁、最有趣的伴侣。面对在眼前辽阔伸展的青海湖,我欣然接受了这种表达,并付之会心的一笑。想必妩媚的青海湖观我,亦如是。

  走边城

  人到边城,已近黄昏。

  不过,这黄昏只是个时间概念,是日细雨如丝,烟雾朦胧,四处一片迷茫。近处的山峰绿得乌墨墨的,流岚在树丛中飘逸,美得像一幅夸张的水彩。间或有啾啾的鸟鸣掠过耳际,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山歌。几柄艳丽的花伞在山路上移动,像雨后绽开的蘑菇,让整座大山顿时显得鲜丽而灵动。四周都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树,这样的雾霭,在被群峰拥簇的这块平地之间,人们的双脚踏在泛着油光的青石板上,踩出的,仿佛是遗留千年的余韵。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吊脚楼历经沧桑,留着往昔的残梦,倾听着酉水的细语。而酉水,在烟色人家中潺潺淌过,丽颜不改,一如从前……

  这就是边城,一个曾经当过士兵的人笔下的茶峒。我有一个山东朋友,他曾极为自豪地跟我聊起他的家乡:“泰山在这里崛起;黄河从这里入海;孔子在这里诞生。”那一山、一水、一圣人是一壁雄峻、一川激越、一派深远。而茶峒不同,这里蕴涵的是灵秀、幽静和深邃。山东之于边城,正如苏东坡那则趣谈:“我词何如柳七?”其人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借用这个比喻,是说茶峒之美,像一阙婉转的宋词,正合一妙龄女子,执红牙板,徐徐低吟,再配上一曲洞箫,在宁静的夜晚,追星绕月,余音不绝……

  之前我到底来过边城没有?记忆中竟是一片迷茫。一个浪迹在湘西云山雾水间的士兵,走出这方土地后,用一支神来之笔点染着这里的山水草木、大船扁舟、楼台房舍、犍牛猛犬、兵士边民以及那个叫翠翠的姑娘。这哪里是笔呢,分明是一柄法力无边的魔杖,挥扬之间,便让这方山水灵动起来,鲜活起来,行走起来,让它迈入无数人的内心。也就是在这个士兵的字里行间,我中了文字的魔法,让边城的梦境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直至固化成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发生错位,与忘记和失忆不同,梦里不知身是客,是人在梦中还是身临梦境,界限在已经难以分明了。

  上船。水清如碧。“河里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那个士兵叙述的,是酉水在艳阳高照下的情形。而此刻的酉水之上,几只早已脱了漆的旧木船泊在岸边,清清的水招摇着油油的水草,和绵绵的雨丝遥相呼应。及至登上江心的小岛,翠翠托腮远望、猛犬如影相随的巨大石雕需仰视才见。一个深居苗乡的山里女子,一只普普通通护家黄犬,在黄永玉的手中扩张并且定型,成为边城的地标和风景。再细细浏览由百名书法名家联袂而作、镌刻在石碑上的小说《边城》,便觉得时光倒转,流年回旋,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走过一间间门脸朝街,楼身悬在河面上的吊脚楼,红灯笼射出幽幽的光线。街上人迹稀少,静谧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比较起丽江、凤凰的流光溢彩和喧嚣人声,顿时生出此处光阴流逝缓,人间仙境何须寻的感慨。进得屋来,迎客的是木桌竹凳、寻常菜蔬、乡里米酒,火锅里的豆腐煮鱼浓香氤氲。菜鲜酒好,一桌人大快朵颐,席间有人道:“这豆腐入口即化,余香绵绵,可谓人间至美。”老板笑答:“豆腐之妙,精要在水,水浊败味,简单道理。”一桌人转睛望着房檐下绿墨墨的酉水,一时竟然无语。

  在一个追名逐利、疯狂拜金、贪得无厌、浅薄嚣张的物质时代,能够在酉水边返璞归真,便陡然间生出一种凤凰涅盘般的联想。其实,我心中明了,今日的边城是落寞和孤寂的,波澜壮阔的经济大潮尚未波及这偏远的一隅。也正因为如此,才使边城得以保留下了那种原生态的真实。我所见到的边城,如一幅简简单单的素描,粗狂的线条和结构足以表达内在的丰厚寓意。也许,它所省略的浮夸与虚饰,能够消解长久郁结在我心头的不安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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