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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出生后, 取乳名迟迟, 封号为恬福。
乳名不过三五人知, 旁人见了她, 皆唤她恬福公主。
恬福是宫里唯一的公主, 顺哥儿则是唯一的皇子。
顺哥儿听了朝雾的话, 对恬福极好。
恬福虽然在肚子里的时候格外闹腾, 从朝雾诊出有身孕开始,就没怎么让她这个娘亲太过舒服过。到了后来更是翻身打滚拳打脚踢,闹得她娘亲连个整觉都睡不了。
挺着大肚子怀着她的时候, 朝雾可没少抱怨这一胎怀得实在辛苦,更是把“罪魁祸首”李知尧折腾得不轻。这折腾不分早晚,只分她是不是又难受上了。
虽在肚子里折腾, 但恬福出生后却是个极好养的娃儿。
自打出生后, 恬福哭闹的时候不多,时常就躺在襁褓里暗暗观察周围的一切。也不知道瞧见瞧不见, 总之一对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偶尔哭了闹了, 那不是饿了就是尿了。
瞧着比她哥哥还小人精, 遇到不同的事, 那哭出来的强调都是不同的。
朝雾这一回再养娃, 没打算太过辛苦自己。
生顺哥儿的时候在柳州,那时候她没身份没地位什么都没有。若不是自己有些自保的手段和心眼,只怕连寻常日子都过不了, 得一直受人欺负。
后来撵了两个坏心眼的丫头, 又顺利开起了金银铺子,生活上好了一些,但也因为要养四五个下人,手头并不宽裕,所以凡事能省就省了。
平常有关身孕上的事,都是李妈妈在教她照顾她。
等后来生了孩子,奶妈也没找,也没有再多请别的下人,能自己亲手做的,朝雾都自己做了。顺哥儿全靠她自己奶大的,不管白天黑夜,再辛苦也都是熬着。
而如今和从前已是天差地别,哪里还需要考虑那么些个磨人的情况,不过怎么轻松省事怎么来罢了。是以早在得知自己怀上了二胎的时候,朝雾就张罗起了找乳母的事。
那么长时间,也是足够挑的。头先的工作都是交到宫女们手中去做的,按照宫里挑选来挑选去,最后选下三个来,送到朝雾面前,再让朝雾自己挑一个。
能送到朝雾面前的奶娘,身体家庭身世各方面自然都没什么问题。朝雾不过看看三个人的样貌举止,再探探三个人的性子,最后选了个自己最满意的。
在恬福出生之前,这挑选出的乳母便就留在了宫里。一边吃好用好怀着自己的孩子,等出生生奶水,一边学了不少宫里的规矩。
这乳母生完孩子三月后,恬福便出生了。
自打恬福出生后,乳母就在坤宁宫帮忙照看着。
有各种人帮着分担,朝雾月子坐得十分轻松,出了月子也并不累。她每天就看着恬福小公主那粉嫩的脸蛋,大又黑的眼睛,心里一直暖暖软软的,觉得所受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当的。
李知尧则还同之前一样,一半心思放在前朝,另一半心思放在后宫。
没事的时候和朝雾一起带孩子,俨然慈父一枚。
三月暖春,春日的阳光晒在身上叫人懒懒的。
今日李知尧从前朝回来,和平时一样,到窗下抱起正在晒太阳瞪腿玩的恬福。
他那没能给顺哥儿的父爱,这会儿全给恬福了。
朝雾看李知尧回来,习惯了不起身行礼,只在摇篮边的贵妃榻上挪一下身子,给李知尧让开些地方,微仰着头与他说话,“今日回来的这样早,不忙了?”
李知尧抱着恬福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来,“还有些琐碎事,交给钱胜文和顺儿了。”
朝雾伸手拽一拽恬福身上的小衣褂,衣角全被李知尧的大手蹭上去了,一边拽一边笑着道:“顺儿遇上你这么个爹,也真是没有享福的命啊。”
小小年纪不但要读书,还要被拉着处理政务,太难为人了。
李知尧面上一派认真,为自己辩解道:“我这个爹怎么了?尽心尽力把江山打理好交到他手里,不要他多费一点心,我这个爹很可以了。搁别人身上,睡觉都乐醒了。”
朝雾还是笑着,说话声音下意识的轻,“这么说的话,倒也是对的。”
李知尧知道朝雾是在与他玩笑,他刚才的认真之色也是玩笑的样子。然他又逗了会恬福,忽又转身看向了朝雾,就是真认真了,又说:“顺儿已经虚岁有十了,钱胜文常夸他天赋过人,参政时也得到了朝中诸多大臣的认可,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便把太子立了。”
朝雾顺着他这话想了想,他们去年北巡离开京城,他让钱胜文监国,同时带着顺哥儿熟悉朝中政务。细想起来,他可能并没有对顺哥儿揠苗助长的意思,只是为了立太子做铺垫。
顺哥儿小小年纪,比同龄人突出不是一星半点,叫朝中那些大臣都看到了,立太子一事自然也会更为顺利。虽然本就没有其他变数,但总归事情越简单越好。
李知尧最怕那帮大臣啰嗦,所以习惯性地做事打个铺垫。
免得到时候突然提出来,那些大臣需要时间反应,又要跟他磨磨唧唧说许多。
对于前朝的事,朝雾多少也都知道。
自从顺哥儿在前朝表现出超出年龄的一些才能后,朝中许多大臣暗下里就偏了心了,直接暗暗拥护起了顺哥儿。大约在他们眼里,比起李知尧,顺哥儿更适合当皇帝。
说来也合理,身为臣子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主君是个宽厚有礼之人?
暴君可不是好伺候的,常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那就是个读书不多的草莽之人。
读书人么,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傲气。
虽暂时不得不低头,但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朝雾在李知尧面前向来有话直说,这会儿又笑着道:“那些大臣只怕比你都急,早盼着立太子了。大约更盼着,你哪一日皇帝做腻了,赶紧把皇帝的位子也让出去。”
李知尧掐着恬福举高两下,“我倒是真想早点让,这全看那小子的本事。”
朝雾看着他,随口问:“退位后做什么?”
李知尧把恬福放在眼前逗,想也不想道:“种花养草,吃吃喝喝,京城呆得闷了,就到别处闲游解闷去,总比现在强。”
朝雾看李知尧把恬福重新抱回怀里,她伸手把恬福戴的口水巾往下掖一掖,用轻哄的语气道:“还得等我们的迟迟长大呢,是吧……”
李知尧低头恬福,想想后半生还长,也便不着急了。
他看着恬福那嫩生生的脸蛋,心头喜爱,又冲她打响舌逗了逗她。
哪知恬福这回没有笑,还呆愣了一下。
等李知尧意识到恬福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的半截胳膊已经湿透了,热热的液体流进手掌里,滴在他袍面上了。
李知尧忙抱着恬福站起来,“这小东西,又尿我一身!”
朝雾看他的袖子就知道怎么了,一时忍不住笑起来,也懒得再去找奴才来服侍。总之这些事她都是会的,直接便兑了水拿了干净的衣服和尿布来。
李知尧在旁洗了洗手,帮朝雾递了递恬福的脏衣裤放到盆里,自己又去换了身衣袍。
被恬福尿一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对此很是习惯。
换好了衣袍回来,朝雾已经又把恬福放回了摇篮里,让她躺着蹬腿玩儿。
李知尧在贵妃榻上坐下来,陪着朝雾哄了会小恬福,忽又想起一事来,酝酿片刻转头看向朝雾说:“有件事我之前擅自做主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之前对厘家下旨开了恩,准了他们再度入朝为官。但厘家能不能再站起来,还要看你哥哥侄儿们的本事。”
听到“厘家”两个字,朝雾抓着摇篮的手顿了一下。
李知尧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经历了风风雨雨,李知尧了解她,只是不想她带着这个心结活完下半辈子,希望她能释怀过往所有的事情,毫无心结负担地走完下半生。
她垂眉默声片刻,开口简单应了句:“嗯。”
***
恬福出生后渐大后,在李知尧和朝雾的影响下,他们父子母女帝后之间仍没多少森严的规矩。除下正儿八经的场合,顺哥儿和恬福,都还是叫朝雾娘亲,叫李知尧爹爹。
***
朝雾与厘家之间的和解是一步一步的,且每一步都是一个极慢的过程,因为心里有一层层的阻碍需要花费时间去冲破。心寒只需要致命一击,可把心暖起来,则需要漫长的过程。
最终的最终,朝雾还是全记起了厘夫人的好。
最后她与厘夫人见到面的时候,厘夫人已是满脸皱眉满头白发,眉眼间尽是桑沧。她也终于还是捡回了那个称呼,叫了厘夫人一声:“娘。”
厘夫人泪流满面,握着朝雾的手始终不肯撒。
朝雾与李知尧得了恬福小公主后,后半生一直平顺无虞——
顺照六年:李知尧立皇子李晏(乳名顺哥儿)为太子,钱胜文担任太子太傅。
顺照十二年:太子李晏年满十六周岁,纳陈仪的小女儿陈宁儿为太子妃。
顺照二十年:恬福公主出嫁。
顺照二十五年:皇帝李知尧退位为太上皇,太子李晏继位为新帝。
顺照二十六年:李知尧带朝雾离开京城,闲游各地。
李知尧带着朝雾去了大夏有名几大富庶之地,领略了一番大夏各地美景。他们此番再夫妇出游,身后无有任何负担,不赶路也不催时间,走一处便停留几日赏玩一番。
李知尧现时虽已不年轻了,但体格仍然健壮。
每有朝雾累了不愿走路的时候,他就把她背起来背着走,几十年如一日地把她捧在手心里。
北有大漠荒原,南有小桥烟柳流水。
大夏所有能看的景致,都叫李知尧带着朝雾看遍了。因为两个人在一处,倒也不会时常有想家的情绪。毕竟京城的一对女儿,早都各有各的家了。
朝雾跟着李知尧在外闲游两年,最后去到了柳州,那个承载了他们之间所有不堪回忆的地方。如今人都老了,那时的回忆早成了脑海里一段段没有色彩的画面,牵不起半点情绪。
回到柳州后,朝雾和李知尧仍还住进了那座私宅里。
这宅子因为一直有周家的人给看着,常年都有人打扫,里里外外倒是和曾经相差不多。便是朝雾当年在这里养的花树,都还有许多没死的,这会儿都是老树了。
在宅子里住下来后,朝雾没多惦记别的,起先就去找了李妈妈。
李妈妈如今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躺在榻上喘着一口气,见到朝雾来看她,激动地想起身行礼,结果都做不到,只能口头上行礼。说完行礼的话,那眼角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那一别,其实谁都知道,一别就是一辈子。
可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再见的时候。
朝雾看着李妈妈如今的样子,心头也忍不住泛酸,更多的是感慨。
分别几十年,如今再见到,已经快要天人两隔了。
朝雾不多说感伤的话,只问李妈妈:“这些年都还好吗?”
李妈妈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动不动就流泪,耳朵同样也不好使了,一句话有时候要说个两三遍方才能听到。声音稍微小一点,她便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朝雾道:“娘娘您说什么?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了。”
朝雾很有耐心,抬高了声音对她又说一遍,“这些年过得都还好吗?”
李妈妈听清楚了,忙点点头道:“托娘娘您的福,都好都好。有您那间铺子养着,足够吃喝不愁的了。后来您当了皇后,咱们跟着沾光,这日子就越发好啦。”
说着她又想起当年的事来了,来了兴致,接着话就又对朝雾说:“老奴还记得,娘娘当年在这里生皇上的时候。皇上刚一落地,老奴打眼那么一瞧,就觉得小家伙眉眼间怎么有太上皇的影子。这事一直憋在老奴心里,憋了那么多年,老奴是谁也没敢说。哪知道,后来发生那些事,皇上真是太上皇的儿子。说起来真跟听书一样,您和太上皇有缘哪。”
朝雾笑了笑,记着把声音抬高,看着李妈妈道:“您当时真瞧出来了?我是一点儿也没瞧出来像,后来到了京城,才慢慢觉得有些像。当时您便是跟我说,我也不会信啊。”
李妈妈抬抬手,“所以呀,老奴没敢说,只当是自己瞧走了眼。现在已经要入土了,没想到能在临死前再见娘娘一眼,这憋在心里的话啊,就都跟娘娘您说了。”
从前的事,说起来是没个完的时候的。虽然朝雾没与李妈妈相处多少年,但相处的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李妈妈是个好人,给了她不少温暖。
朝雾耐心地与李妈妈又说了些以前的事,熟人见面没有不叙旧的,这话题打不住。说了一些后,朝雾才又换了话题,问李妈妈:“周管家呢?出去串门了,还是在铺子里呢?”
李妈妈听得这话,忽叹了口气,“回娘娘的话,周管家早在五年前就走了。他命短,没能多享什么福。娘娘的铺子,咱家老二帮看着呢,一直都很好。”
想着他们一家帮看宅子打扫宅子又帮看铺子打理铺子,这么多年,周管家走了,又由他的儿子接手,朝雾只觉得心里酸酸又暖暖的。
她伸手握住李妈妈那全剩干皮的手,高声回应道:“妈妈,劳烦你们了。”
李妈妈听得清楚,裂开嘴一笑,嘴里已经不剩什么牙了,眼角眼泪忽又掉下来,她像没有知觉一样继续说:“娘娘这是要折煞老奴了,咱们是沾了娘娘的光,才过了这半生好日子。”
朝雾握紧了她的手,嘴唇勾着笑,低眉轻轻吸了一口气。
朝雾看过李妈妈没几日后,李妈妈便去了。
寿终正寝,走时十分安详平和,看起来没有受任何痛苦。
她似乎就是撑着这么一口气,等着这次的见面。
见了面了了遗憾,也就闭眼找她老伴去了。
李妈妈走后不久就开了春,柳州进入繁花似锦的时节。
城里城外的花全开了,一时间城池如画。
朝雾在宅子里摆弄了两日新买的花花草草,然后于一个傍晚时分,放下浇水的干木瓢,对李知尧说了句:“明日我想出去走走。”
李知尧二话不说就应,“这么好的时节,是要出去就走走的,闷在家里浪费了。你想去哪里,城里还是城外,我叫人去安排安排。”
朝雾默声片刻,看向他又说:“我想一个人,行不行?”
李知尧木了一下,然后立马便笑了,应她的话,“有什么不行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若想一个人悄悄出去,我派人暗下跟着你。”
朝雾笑一下,眼底亮亮的,“你可别多心。”
李知尧“哼”一声,“都这么大年纪了,孩子都成家了,你这辈子栽也栽我这里了,我能多什么心?”
朝雾又笑一下,“多心也没用,自己忍着。”
李知尧故意瞪起眼睛来了,“你想挨揍了你。”
朝雾笑着不再理他,自顾忙自己的去。
次日凌晨起来梳洗完吃点东西,她便着一身素衣,坐马车出门去了。
她不让李知尧跟着,去的自然是李知尧不太适合去的地方。
她独自去了和楼骁住过的那个小院子,在里面走了一圈。
照理说都是封尘于过去的事情了,可她就是想来看看。
自从李知尧称帝后,她就不知道楼骁去哪了,这一辈子大约也不会再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只在院子里瞧了一圈,朝雾便就上马车又离开了。
她这一生如果说负了谁,也就是楼骁罢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朝雾身姿挺直,随着车厢来回晃动。
她想着,他后来的一生,应该也是潇洒恣意的。
便是过了这么几十年,她仍然能很清楚地记得初见时他的脸。随性不羁就挂在眉梢眼尾,眼底有种别样的光芒,嘴角咬一根干草枝,仿佛有酒有剑就能行走一生。
马车轮子滚滚向前,马车离那小院子越远,朝雾脑海里的思绪便越来越散。
等马车进了宅子的大门,她已然松了全部神经。
她这辈子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下了马车,要去见陪了她大半生的老头子。
老头子在家里做上了菜,正等她回家吃饭呢。
两双筷子,两碗饭。
一辈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