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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金秋, 丹桂飘香。
定远侯府萧家的一座院落里，柿子树挂了满枝丫红澄澄的果子。
一位十五六岁、锦衣玉袍的少年迈步走进院中, 脚下微顿, 示意跟在他身后的人都留在外面，方才抬脚往书房的方向去。他玉冠束发，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眉眼之间却是一种疏离气质, 冷若冰霜。
赵明延信步走到来过不止一次的书房门外，抬手敲一敲门。
书房里传出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进来。”
他嘴角微弯, 脸上的冷淡碎裂, 随之推开房门, 不疾不徐走得进去。
书案前, 身穿淡黄色衣裙的小娘子正在埋头写着什么。
“在做什么？”
听见赵明延的声音, 小娘子微讶中抬头, 瞧见他顿时眉眼弯弯。
“明延哥哥，你怎么来了？”萧洛和赵明延打过招呼，并未起身, 而是低头继续写字, “娘亲这两天不舒服, 我帮她整理一点东西。你先坐一会儿, 我马上就能整理好了, 只差一点点。”
“好, 不着急。”
赵明延应得一声, 没有走开，依旧站在书案前，看萧洛一笔一划的写字。
萧洛能写得一手刚健柔美的好字。
倘若光看字迹, 或许想象不到它们出自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
虽然赵明延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但萧洛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埋着头，专心致志于自己该做的事情，看起来不怎么在意赵明延的审视与打量——抑或多少习惯了，毕竟也不是头一回。
萧洛忙着做事自然不说话，赵明延在旁边同样很安静。
书房里静悄悄的，直至萧洛放下手中的笔，确认检查过一遍，轻吁一口气。
“什么时候送我一幅字？”
赵明延的声音在萧洛头顶响起，含着淡淡的笑意。
萧洛仰头看他，稍显稚嫩的莹白小脸孔上一双灵动的眸子转一转，笑道：“殿下莫不是在取笑我？我这样一笔平平无奇的字，如何敢献丑送给您？回头您若是当真挂起来，怕是要被人笑话。”
赵明延晓得她在拒绝自己。
还用上“殿下”这样疏远的称呼，他不喜欢，却没有法子。
不说她的字好看得紧，不可能有人笑话。
便是当真……但凡他喜欢，又哪儿会有人敢随意笑话？
“你不愿意送我便罢了。”
赵明延掩下心思，一笑开口，“没得非要贬低自己，又给我扣个帽子。”
萧洛抿唇笑着不接话。
赵明延又说：“你这样，我这头疼之症，只怕要更厉害。”
萧洛闻言，吃惊中站起身问：“明延哥哥头疼？何故？莫不是生病了？”她年龄小，仍在长个子，比起已经窜过个子的赵明延要矮上一个头，便不得不踮起脚，拿手背去试探赵明延额头温度。
赵明延见状配合微微俯下身，让她能够探个明明白白。
没有发热迹象，萧洛收回手又抓住赵明延手腕，手指摁在他腕间为他诊脉。
又是半晌的安安静静。
赵明延任由萧洛帮他诊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待萧洛收回手他才问：“如何？”
“探不出来。”萧洛摇摇头，“明延哥哥该请来御医看一看。”
赵明延低下头，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自顾自理一理衣袖：“那算了。”
萧洛说：“头疼也不是小事……”
两个人正聊着这些，书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之后是一阵爽朗笑声伴随一道洪亮的声音：“洛洛，院子里这柿子树上的柿子都熟透了，怎么也不叫人摘？仔细不小心叫那些个鸟儿都吃没了。”
萧洛的注意力立刻被这道声音吸引。
赵明延看见她眼前一亮，绕过书案往外走，脸上灿烂的笑：“杨大哥！”
“什么时候回来的京都？”萧洛还未走出书房，和进来的杨振、邢希月等人便遇上了。瞧见邢希月，她脸上的惊喜之色愈发浓烈，拉过邢希月的手便笑吟吟说，“希月妹妹！好久不见！”
邢希月也笑着打招呼道：“洛洛姐姐。”
互相问过好，陪杨振、邢希月过来的萧焕注意到书房里面的赵明延。
他垂眼，上前两步，向赵明延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杨振和邢希月闻声看过去，之后与萧焕一样像赵明延行礼请安。
赵明延神色淡淡，免了他们的礼。之后，他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玩意放在萧洛的书案上，便迈步往外走：“你们慢慢聊，孤还有其他的事，先回宫了。”
几个人自然不多留他。
赵明延让他们留步，离开廊下，走出萧洛的院子。
马车仍停在定远侯府的大门外。
他本便是打算过来一小会儿，其他人不出现，他一样很快要走。
可终究被打断了。
赵明延皱眉，走到马车前，正准备上马车，耳边却听见萧洛的声音。
恍惚之中倒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下意识回头瞧见萧洛，见她朝自己走来，赵明延立在原地不动。
萧洛提裙小跑到赵明延的面前，许是一路跑过来，她鼻尖冒出小汗珠，脸颊也红扑扑的，越发粉雕玉琢，惹人喜欢。她微微喘着气站在赵明延面前笑一笑，而后伸出手、掌心里两个大红柿子。
“新摘的果子，给明延哥哥也尝一尝。”
她把两个柿子塞到赵明延手中。
赵明延低头望着两个红澄澄的柿子没有说话。
萧洛又说：“过两日我们准备聚一聚，明延哥哥也来吧。”
“宜春郡主、玉瑶姐姐、沈哥哥他们届时都会来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赵明延，“若是有空……明延哥哥便与我们一起？”
赵明延收回视线，语气很平静：“再说吧。”
“好。”萧洛似乎不强求，点一点头，“有空一定要来。”
“我等你。”
萧洛眼神里流露出认真的神色，对赵明延道。
赵明延怔一怔，颔首：“好。”
得到允诺的萧洛后退两步，冲他挥挥手，笑得无辜：“明延哥哥再见。”
赵明延拿着两个红柿子上得马车，终于离开定远侯府。回宫的一路，他的目光都未曾从掌心的柿子移开。虽然没有来得及品尝，但已觉得，这柿子一定特别甜。
萧洛送走赵明延，转身回去自己的院子。
她在抄手游廊下遇见萧焕，萧焕问她：“殿下走了？”
“嗯。”萧洛点点头，脚下不停。
萧焕跟在她身后问：“你当真请殿下一起来聚？”
“不可以吗？”
萧洛理所当然的反问道。
萧焕回答：“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其实他真正想说，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不大对劲……他不是很放心。
“对啊，所以请殿下一起来不是很正常吗？”
萧洛似乎不知萧焕心中所想，顿一顿道，“殿下总是一个人。”
“不觉得有些可怜吗？”
她压低声音，“哪怕是殿下也需要朋友呀。”
萧焕可不认为赵明延是想要单纯的和自己妹妹“交朋友”。
只是萧洛还小，对有些事情尚且懵懂，许是未曾注意到那样的心思。
“妹妹样样都好，唯一太过心善。”
萧焕伸手轻抚她的发鬓，“他终究是太子殿下。”
“哎……”
萧洛含笑，“哥，我明白，但左右宜春郡主也来，不要紧的。”
萧焕无奈摇摇头：“人既已经请了，便这样罢。”
“回去吧。”他温声道，“杨大哥和希月在等着你呢。”
“好。”
萧洛柔柔答应一声，和萧焕一齐回去了。
·
杨振和邢希月在院子里摘柿子。
见萧焕和萧洛回来，猫在树上的杨振朝萧焕扔去一个柿子：“人走了？”
“走了。”
萧焕稳稳抓住那个柿子，仰头看向杨振，“我也来帮忙。”
他把手里的柿子塞给萧洛。
萧洛见邢希月同样在树上忙着呢，跃跃欲试：“哥，我也帮你们。”
“那你让他们搬个□□过来。”萧焕没有阻拦自己妹妹，只笑，“你小心一些，别是受伤了。倘若受伤，我们要心疼不说，爹非得狠狠我一顿教训不可。”
萧洛轻哼一声：“我哪有那么不中用。”
爬树这项技能她掌握得不够，便老老实实让仆人搬来□□。
于是，几个人边摘柿子边闲聊。
杨振和邢希月出现在侯府又不见长辈，萧焕和萧洛不免问一问。
“爹娘有别的事情，晚一些便过来了。”杨振动作麻利的摘着柿子，转眼竹篮装满大半，“我和妹妹没什么事，先来见见你们。爹娘也是特地赶在中秋之前回来，说是正好聚一聚。”
萧焕道：“年节你们没有回京都，便是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杨大哥和希月妹妹又去了些什么好玩的地方？”萧洛兴致勃勃问。
杨振当下与他们一一细数起来，转而说起些趣事。
萧洛听得认真，临了也是忍不住羡慕：“以后我也要去这些地方看一看。”
“会有机会的。”
杨振笑，“洛洛不着急。”
其实这些年，萧衍和傅新桃没有少去过各地游玩。
只是通常不会带上萧焕和萧洛。
倒不是不愿意带他们，而是他们现下乃是在书院里跟着夫子上课的年纪。萧衍和傅新桃一致认为上课读书非常重要，不能在这个年纪荒废，因而留他们在京都。
萧衍和傅新桃对他们两兄妹把话说得很明白。
他们可以理解父母的用心，并不抱怨，但羡慕总归也羡慕。
杨振和邢希月不一样。虽然杨振比萧焕还大上两岁，但邢希月是比萧洛还小的，他们不常在京都是因为邢丽春和杨正安常年在边关，邢希月也是在边关出生，杨振被收养以后同样在边关生活长大。
谈笑间，四个人摘了两大框的柿子。
树顶的那些果子不易得手又大多已被鸟啄过，便被果断放弃了。
摘完柿子没多久，邢丽春和杨正安到了侯府。
萧洛随萧焕一起去见长辈，等她回来书房，已经是用过晚膳之后的事情。
赵明延留下的那个小玩意依然静悄悄立在书案上。
走到书案旁准备收拾东西的萧洛注意到它，顺手拿了起来仔细看看。
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谁留下的。
萧洛垂眼再看，手里背插彩旗的兔儿爷说不出的神气威风。
中秋……礼物吗？
她歪歪脑袋，弯一弯嘴角，把这个小玩意收起来，和别的兔儿爷放在一处。
原是不觉得。
这会儿瞧见铺着绸缎的大匣子里躺满赵明延送的兔儿爷……
萧洛忽然间有些许恍惚——
咦？太子殿下竟然已经送过她这么多吗？
·
萧焕、萧洛、沈玉瑶、沈瀚、陆婉的年龄相差都不远，又因彼此爹娘都认识，一帮人算得上是自小玩在一处。后来陆陆续续开始读书习字，也是在同一间书院，彼此关系难免要亲近一些。
杨振和邢希月不常在京都，却也不妨碍。
他们互相都认识，杨振和邢希月每每回京都，一群人都会聚上一聚。
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为某一种只属于他们小辈的“传统”。
今年亦没有例外。
他们小聚的地点最终选在长公主府。
起初是考虑萧焕和萧洛家的，但傅新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便改了地方。
陆婉作为长公主赵淑媛和陆逊唯一的女儿，自是长公主府的小主人。确定要聚在长公主府以后，她很是兴奋又热情的指挥着府中的仆从们忙碌起来，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样样不落。
小聚这天，陆婉的院子有着不同以往的热闹。
作为长辈的赵淑媛和陆逊，非常体贴的避开不去打扰他们。
萧焕和萧洛乘马车抵达长公主府时，其他人都先一步到了。仆从来进屋里禀报，原本聊得兴起、正在喝茶吃点心的众人纷纷相携着走到廊下去迎接萧焕和萧洛。
“洛洛，你怎么迟到了？”
沈玉瑶调笑说，“让我们好等，该不该罚？”
萧洛根本不怕这样的话，笑嘻嘻开口：“玉瑶姐姐才舍不得罚我呢。”说着又指挥自己的丫鬟把带来的脆柿子交给陆婉的丫鬟安排，“罚我大约便免了，赔罪的东西我倒是先行带上了。”
“是我院子里头那颗柿子树，今年结的果子多。”
“前些天，我和我哥、杨大哥、希月妹妹几个人摘了两大筐。”
杨振接茬说：“洛洛院子里这颗柿子树今年结的柿子当真是甜得厉害。”
“大家待会可都得好好尝一尝。”
陆婉头一个举手：“我喜欢吃柿子，我要多吃两个。”
她吩咐丫鬟去洗了柿子送来，转而又招呼廊下众人进屋里喝茶。
一行人一窝蜂涌进屋里，各自坐下，丫鬟为萧焕萧洛奉上热茶。陆婉继续缠着杨振说之前没说完的故事，萧洛听过片刻，抬头看见在廊下便未说话的沈瀚，当即离座悄悄走过去沈瀚身边。
“沈哥哥，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萧洛低声问沈瀚。
沈瀚的手臂前些日子因为去山林里狩猎不小心受了伤。
最近这一阵子，萧洛没有见到他，现下见到人，关心两句也属稀松平常。
“没有伤筋动骨便万幸。”
听清楚萧洛的话，沈瀚微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洛洛别担心。”
“你呢？”
他回问萧洛，“我之前听说你要帮你娘亲整理医书？”
“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萧洛嘿嘿一笑，“我其实只负责誊抄一遍，顺便瞧一瞧哪儿有疑问的好问一问娘亲……算不得多费劲，所以前两日已经整理妥当。”
沈瀚不吝惜的夸奖：“洛洛妹妹厉害。”
“我不厉害啊，沈哥哥过奖。”萧洛低眉，“能像娘亲一样才叫厉害呢。”
在萧洛心里，自己娘亲第一厉害，爹爹第二厉害。
尤其是看到她的娘亲凭借自身的行医经验编写医书，心中越发佩服。
“那洛洛努力？”沈瀚笑，“你还小，慢慢来。”
萧洛脸上盈盈笑意：“好的，我努力。”
他们喝过几盏茶、听过半天杨振讲的故事，丫鬟便进来说午膳准备好了。
一行人移步饭厅。
走到廊下时，沈瀚走在萧洛身后，瞧见她发间不知在何处不小心沾上的草药梗。沈瀚出声将萧洛喊住了，待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又招招手示意她低下头：“头发上有东西，我帮你弄走。”
萧洛闻言顺从低头，方便沈瀚动作。
沈瀚也低头凑上前去小心不弄乱她的发髻，帮她把草药梗给取出来。
赵明延到长公主府之后，示意底下的人无须通报。
他自己一个人往陆婉的院子来，远远望见廊下这样萧洛和沈瀚亲密的一幕。
赵明延停在原地没有上前。未几时，他看着萧洛一抬头，不小心撞到沈瀚的下巴，慌乱道歉，很快又笑容甜美的看着沈瀚，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却到底一眼辨认得出她的心情非常好。
好到这一刻赵明延不想出现在他们面前。
萧洛和沈瀚没有在廊下多停留，追着其他人去，也未发现他的存在。
赵明延最终转身离开长公主府。
离开之时，他下令不许透露他曾经来过，长公主府的仆从自是半个字不提。
萧洛和其他人一起在饭厅坐下来，又往外面张望两眼。
坐在她旁边的萧焕心知肚明她在看什么，压低声音：“许是抽不出时间。”
“嗯……”
萧洛扭头看看萧焕，“我明白，他事情多。”
“吃饭吧。”
萧焕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的酱牛肉，“忙了一上午也该饿了。”
萧洛笑着提起筷子：“谢谢。”
她甩开关于赵明延的念头，和其他人一道用起饭。
·
既是小聚，一顿饭少不得吃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轻易不会结束。
席间笑笑闹闹，时间无知无觉流逝。
何况陆婉胆子大、爱闹腾，悄悄准备了果酒。虽然晓得果酒不怎么醉人，但都克制的不多喝，在座的小娘子们大多小酌过三两杯便收手，萧洛也是一样的。
仿佛眨眼功夫，外面天黑了下来。
萧洛从饭厅出来去更衣，往回走的时候想着赵明延多半是不会来了。
这个时辰，来了也该散了。
她想起那一日赵明延答应过她，有空一定来……想必是当真没有空？
萧洛走在廊下，默默在心里琢磨着，余光不经意捕捉到庭院里月光倾泻一地，一时偏头望过去。她本想着中秋将至，月亮一日比一日圆，谁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便有瞬间的愣忡。
“明延哥哥？”
回过神，萧洛欣喜提裙沿着石阶步下长廊，快步走到赵明延的面前。
“来了怎么站在这院子里？”
萧洛仰头看一看头顶的紫荆树，透着枝丫瞧见那轮圆月，“欣赏月色吗？”
离得很近，赵明延嗅到萧洛身上隐隐约约的酒气。
他没有回答萧洛，而是问：“喝酒了？”
萧洛自认为自己才喝那么三两杯，又是果酒……未想轻易便被发现。她瞪大眼睛看一看赵明延，转而抬起手臂凑过去嗅一嗅衣袖，却未嗅到酒味，更加惊奇：“明延哥哥你怎么发现的？”
赵明延却问：“怎么喝酒了？是高兴？”
“高兴啊，不过也不是。”萧洛笑，“凑趣喝了三两杯而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意识到赵明延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她又问，“怎么一个人在这看月亮？”
赵明延只说：“没什么。”
萧洛拧眉思索几息时间，放弃继续追问说：“来了便好。”
“刚刚我还在想，是不是不得空、没办法，还觉得十分遗憾。”她兀自道，“好在是来了，否则下次见面我定得问上一问怎么一回事。明延哥哥，我们进去吧？大家都在饭厅里等你呢。”
赵明延清楚没有人在等他。
萧洛这么说，无非是两句好听话，连她有没有等他都未必。
半晌不见赵明延出声，后知后觉不对劲，萧洛抬眼看向赵明延。
她感觉眼前的人似乎心情不佳。
“明延哥哥？”
萧洛声音放轻了一点，谨慎问，“你是不是不高兴？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赵明延认为，“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个措辞也没有大问题。
可是至少当下没有办法说给她听。
说了许也不明白。
倘若明白，指不定反倒吓着她，更不好。
对上萧洛关切的目光，赵明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微微颔首：“是。”
“不过不想说。”
萧洛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不想说那就不说。”
“算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她轻扯赵明延的衣袖，“跟我来。”
·
知会过自己的丫鬟一声，萧洛带赵明延离开长公主府。
赵明延明面上没有让近侍跟着，而暗卫们隐在暗处，一样保证得了安全。
萧洛带赵明延去逛夜市。
许是临近中秋，此时夜市人流不息，小贩们热情吆喝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萧洛似乎怕和赵明延会走散，始终拉着他的衣袖。
一路走一路买下烤肉串、糖炒栗子、烤红苕、葱油饼之类的小吃。
赵明延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的习惯，这会儿便觉得尴尬。萧洛则完全不在意的将自己的钱袋交到他手里，认真叮嘱：“里边有铜板也有碎银子，明延哥哥你仔细给，别弄错了，都是我的私房钱。”
萧洛一本正经，赵明延也正经的答应她。
该给十枚铜钱便绝不给十一枚，务必算个明明白白，帮她精打细算。
逛得一阵，赵明延记起萧洛在长公主府该是吃过饭的。
他看看兴冲冲奔向下一样小吃的萧洛，追上去问：“这么多，吃得下吗？”
“当然！”
萧洛拍拍小胸脯，“我长身体，可能吃了，吃不完带回去也行啊。”
是这么个理。
赵明延不想扫萧洛的兴，终是没有拦她。
到得后来，两个人手里拿得满满当当的吃食。
萧洛这才带赵明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是一个面食小摊子，客人意外的多。
“大娘，我们要两碗小馄饨。”
扬声交待过，得到回应，萧洛才去看赵明延，“这儿的馄饨可好吃了。”
“待会你尝过便知。”她说着一笑，“虽说明延哥哥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但我猜这会是你没有吃尝过的滋味。这一家生意向来好，倘若我弄错了，你不喜欢，再不济，便当……与民同乐？”
和萧洛一路同行，赵明延早已心情好转。
尤其这般，没有旁人打扰，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赵明延捧场说：“定然好吃。”
正在剥烤红苕的萧洛听言扑哧一笑：“原来明延哥哥也会糊弄人。”
赵明延来不及辩解，手中被塞过来一个烤红苕，萧洛示意他：“趁热吃！”
话说完，萧洛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那个，脸上全是满足。
赵明延当然什么都没有说。
他和萧洛一样，噤声吃起东西，满嘴的香甜。
吃过烤红苕，赵明延用帕子擦过手，剥起糖炒栗子。他剥一个递给萧洛一个，萧洛想也不想往嘴巴里塞，过得一会儿意识到不对，反手将一颗剥好的栗子递到赵明延嘴边：“你也吃呀。”
赵明延微怔中垂下眼。
迟疑的时间很短暂，他张开嘴巴将那颗栗子吃下，一面欢喜一面红了耳尖。
萧洛浑无所觉，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不合适。
她往赵明延嘴巴里塞过几颗糖炒栗子，他们要的小馄饨终于上来了。
“喝茶漱漱口。”
萧洛提起木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粗茶，递给赵明延一杯。
外面的茶水和他们平常喝的茶水是完全不能比的，不仅茶叶不好，且这茶水不知泡过多少道，淡得快要尝不出茶味。赵明延喝过一口便皱眉，去看萧洛，却见她面不改色的喝下了一大杯。
“这是免费茶水，不会太好喝的。”
萧洛笑笑，“明延哥哥，我们都特别幸运。”
“很多人一辈子都喝不上你我平日里能喝到的那些茶呢。”
“这么想想，也就不觉得难喝了。”
赵明延如何不懂萧洛这几句话里的意思？
他一笑，没有说什么，不再犹豫，将手中一杯粗茶喝下肚。
搁下粗瓷茶杯，转而面对眼前的一碗小馄饨，赵明延再一次犯了难。
馄饨汤上飘着一层芫荽，他从不吃这个。
瞥见萧洛已经开吃，赵明延拿起瓷勺，准备硬着头皮吃下去，碗里忽然间伸过来一把瓷勺。这把瓷勺飞快把他眼前这碗小馄饨汤面上飘着的大部分芫荽舀走到另一个碗里——没有疑问是萧洛的碗。
“我喜欢吃这个，我多点儿。”
她语气自然得像当真是自己喜欢而非晓得赵明延不喜欢。
赵明延不觉嘴角扬起，领下萧洛的好意，当即舀了个小馄饨尝一尝。
汤汁鲜美，皮薄馅嫩……的确好吃。
萧洛见赵明延嘴边淡淡笑意，便问：“怎么样？是不是不错？”
赵明延认同道：“好吃。”
萧洛也笑，拍拍胸脯，仿佛终于松一口气：“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和赵明延都把一碗小馄饨吃了个精光。
客人多，不好在这里多留。
付过银钱之后，他们另外找个喝茶水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吃别的。
吃饱喝足，夜市里热闹如初，依旧人来人往。
萧洛托腮看着行人来去，走神过半天，问赵明延：“明延哥哥吃好了吗？”
“嗯。”赵明延说，“吃得很好。”
萧洛直笑：“那我今天这私房钱算物尽其用、没有白花。”
赵明延想一想对萧洛道：“谢谢洛洛妹妹。”
“我该谢你才对。”萧洛笑，“那天明延哥哥是不是留下了一只兔儿爷？”
“瞧见那小玩意便知道定是你留下的。”
她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看着赵明延，“可我收起来的时候，才发现……”
萧洛话说到这里顿住，赵明延问：“发现什么？”
“发现……”她不好意思说，“你送我的兔儿爷多到一匣子也装不下。”
赵明延微怔：“不喜欢？”
“不是。”萧洛连忙否认，“不是不喜欢。”
“我是惭愧啊。”
她略有几分苦恼道，“仔细回想才发现自己没有送过你什么礼物。”
赵明延笑：“也不必送什么。”
想起上一次去侯府，萧洛塞给他的柿子，他说，“柿子好吃，也是礼物。”
萧洛更加不好意思：“满树都是，不稀罕。”
赵明延说：“那我们扯平了，兔儿爷也不稀罕，刚刚那小摊上摆了许多。”
其实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兔儿爷不贵重，萧洛才没有拒绝过，这么些年一直会收下。
倘若换了别的稀罕玩意……
她要是敢随随便便的收，爹娘不知要如何训她呢。
不过，赵明延这话不经意提醒萧洛。
夜市里不少小摊是卖些小玩意的，她正好可以去选一样两样送给他？
“明延哥哥，我们再去逛逛？”
萧洛掂掂自己的钱袋，“还有些银子，我要给你挑礼物。”
由不得赵明延拒绝她这项提议。
打定主意，萧洛拉着赵明延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继续去逛夜市。
萧洛的想法虽好，但在夜市小摊逛过半天，她仍旧什么都没有看中，挑不出合适的、能够送给赵明延的礼物。赵明延见她苦恼得直皱眉，有心想要让她以后再说，萧洛却不想等到下一次。
“说要给你挑礼物自然得今天便挑中才行。”
在长街尽头发现一间玉石商铺，萧洛拽一拽赵明延的衣袖，“去看看。”
商铺里的东西比小摊上要多很少，花样也多，琳琅满目的。
萧洛一一看过去，很快相中了一枚荷叶鱼形玉坠。
掌柜的将玉坠取出来给萧洛细看：“小娘子眼光不错，这枚玉坠甚好。你且细细看这玉坠，上面是荷叶，荷叶下面是鱼，便是寓意连年有余，不论是送人或自己留着佩戴，都是极好的。”
萧洛好好瞧一瞧，上手摸一摸，觉得这玉坠用的料子质地还算不错。
做工也精巧，荷叶和鱼皆栩栩如生。
赵明延当然不缺这样的一枚玉坠，想要更好的同样有大把。
但这终究是她一份心意嘛。
“掌柜的，便要这个了。”
萧洛看中以后十分爽快的把东西要下来，碎银子不够，她摸出一张银票。
从玉石商铺里出来，赵明延看萧洛一张小脸很严肃，不由好笑。
他故意逗她：“心疼银子了？”
“哪儿的事……”萧洛松开紧皱的眉，悄悄深吸一口气，不好说自己确实心疼银子。这枚玉坠，掌柜的要了她五十两呢，怎么不心疼？她挤出个笑，“反正是送给明延哥哥的礼物，不要紧。”
这五十两她攒起来不容易，都是靠自己帮娘亲做事换来的。
虽然对于赵明延来说，五十两根本不值一提。
也罢。
萧洛默默想，到底是太子殿下，能挂在身上的玉坠，总不能只值五两银子。
“我帮你系上？”
有意转移关于银子的话题，萧洛朝赵明延走过去两步。
赵明延没有拒绝。
萧洛便靠近他，低头把这枚新买的荷叶鱼形玉坠系在他的腰间。
她在做这件事情时，赵明延视线落在她身上。从赵明延的角度一径望下去，能看清楚她纤纤玉指灵巧的动作。萧洛的一双手，指甲不染丹蔻，修剪得整整齐齐，无端可爱，像极她这个人。
视线收回来一些，又望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
再往上，微微抿起的柔软唇瓣……
不能继续细看，赵明延将视线收回来了。
萧洛也已帮他系好玉佩，后退两步，再瞧一瞧，颇为满意道：“搞定！”
赵明延微笑：“多谢。”
萧洛豪气摆摆手：“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不知什么时候，夜市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长街肉眼可见少了许多的人。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萧洛也发觉时辰已不早——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萧洛陪着他到现在，赵明延十分知足，主动开口。
他也担心萧洛回去以后会被责怪。
因而想着，他送她回去，许是不会追究计较。
萧洛也未拒绝赵明延。
她笑着点头：“多谢明延哥哥。”
两个人离开夜市。
后来换乘马车，赵明延送萧洛回到定远侯府，萧焕恰好在府门口等着她。
“妹妹？”
看到马车停在侯府门口，萧焕快步上前，唤了一声。
萧洛探出头，惊喜道：“哥哥，是我。”
她从马车上下来，知道萧焕特地在府门口等她，腼腆说：“我回来啦。”
“回来便好。”
萧焕没有多说别的，携她向赵明延道别过，兄妹两个往府里去。
进得府中，萧焕才问萧洛说：“妹妹怎么突然跑去夜市？”
萧洛一五一十把因由说给萧焕听，也把在夜市吃吃喝喝的事告诉他。
“明延哥哥来得太晚，我们一顿饭都吃完了……”萧洛说，“加上见他心情不好，还有上次送我的礼物，我才想着陪他去逛夜市，可以顺便吃点儿东西。”
萧焕却直头疼：“你连吃两顿定又吃撑了。”
被说中的萧洛想要装死，心知装死无用，干脆说：“我待会儿便吃药！”
“好了好了，快些回去。”
萧焕不是想责怪萧洛，是担心她不舒服，忙把她送回住的院子。
另一边。
直到萧焕和萧洛进去侯府，复过得一会儿，赵明延才坐着马车回宫。
他今天虽去而复返，但没有想过萧洛会带他去夜市玩。
那个时候，他是记起答应过萧洛才回来了……好在回来了，否则……
赵明延手中把玩着腰间这枚萧洛送他的玉坠，心情异常的敞亮。
想起两个人在夜市的场景，他压抑不住嘴边的笑。
萧洛还小，他也不大。
不过，他等得起，多等几年也无妨。
这一时这一刻，赵明延不知道，后来他在深宫之中，无数次梦见这一天的种种，梦见和萧洛分外愉快的一晚。他同样不知，这枚玉坠将会陪伴他多少个午夜梦醒之后的睁着眼到天亮。
他在皇宫里一遍一遍思念。
而那个被他心尖尖上的小娘子，不知何时会回来，不知会不会回来。
赵明延知道的，只有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欢喜。
这一晚，他甚至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都是欢声笑语，叫人舍不得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