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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九源的手悬在空中, 只要向前,掐住成安帝的脖子, 这位不到四十就已经白了一半须发的皇帝就能去向晋国的先帝们告罪了。
她以为自己会看全成安帝慌张告饶的丑态, 却没想到在这一刻能看到帝王的从容。
回首,以目光询问许银宗。
后者摇摇头。
以往成安帝与他私下商讨时,会有几分帝王的无奈与从容, 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时候。
薛九源见他也是不知的, 放松下来,笑问, “他好歹是你舅舅, 你就不想着要救他?”
许银宗幽幽地朝她投来一眼, 似含着幽怨的话语。
似是猜到了他可能会说些什么, 薛九源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扯了笔和纸, 作势不理。
许银宗走向前,“远的不说,就近了说, 他险些坏我姻缘。我不杀他便是看在他是我舅舅的份儿上了。”
薛九源笔尖微顿, 蓦地想到梦里, 许银宗一直未娶, 与太子一直不对付, 只做安稳社稷的大事……
以往, 她觉得那是他本性使然, 而今突然生出与她自己有关的心思。
但现在不是问询的时候。
成安帝难得地在那一瞬看淡生死,却没有等到自己以为的结果。
听到耳边人轻松闲适的交谈,茫然睁眼。
许银宗专注地看着薛九源, 虽未笑, 却明显是高兴的。
而薛九源正认真地写着什么。
他定睛一瞧,注意到这是他方才念出的话。
“这些,是什么意思?”
薛九源看了成安帝一眼,“是哪里来的东西?”
“你是因为这个,所以容不得薛家?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
“薛家九代赤胆忠心,比不过几个字?”
成安帝捂着自己的小心脏抖了抖,“不是谣言……”
但他此时无暇细说这几句话的事,见薛九源不杀自己,心生感动,“这些事都不重要了。你要杀朕便杀朕,若是不想杀,便在契丹给朕施压前快些逃。朕保证,只要朕活着,通辑就只是一纸通缉令。”
薛九源与许银宗对视一眼,心下皆是诧异。
薛九源笑出声来,仿佛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秦小路揣着通辑令准备拿她换奖赏的日子才过去数月。
成安帝的脸在她的笑声中青一阵白一阵,“丫头,朕知道你瞧不惯这种做法。薛家任何一个人,都是瞧不上的。你若坚持要留下来,朕为了大晋的安稳,只能舍了你。但我们不是契丹人的对手,朕也不能眼睁睁地把你送给契丹人羞辱……”
笑声止住。
薛九源的笑还未收拢,语气已然变了,“敌人的刀还未出鞘,你便先弃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武器,如何不败?”
成安帝一愣,随即大喜,“你有法子?!”
薛九源心里发凉,想过许多种皇家不容薛家的原因,唯独没想到是如今这般,“你若能拿出丢砚台时一半的凶样,也不于被契丹皇子压过一头。”
她将笔丢开,“你告诉我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把人揪出来处置了,我帮你解决眼下难题。”
“不必了。”成安帝一言难尽地道,“此人已经驾崩数百年。朕在他留下的东西里翻到的纸片。”
薛九源深吸一口气,“就因为这个,你心里认定了薛家人有不臣之心?”
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原委,没必要再反复求证,倒是想把成安帝的脑袋打开看看是不是里头进了水!
“九源。”许银宗朝她伸出手,“过来。”
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薛九源微一窒,嘻笑着走过去,抬手在他掌心轻击,一触即分,行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向外边,“是太子哦。”
她回头朝如同咽了苍蝇一般的成安帝眨眨眼,“陛下,惊喜吗?意外吗?你说,他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呢?”
“想必只是误会。”
成安帝慌忙抓住桌沿,似要起身,却又缓缓坐回去,勉强笑道,“他一定是有事要觐见。”
“陛下。舅舅。”许银宗换了个称呼,“你们父子相争,我该帮谁?”
薛九源撑着墙嘲笑成安帝眼瞎,眼角沁出了泪意。梦里的她何尝不是眼瞎?
“不久之前,太子拦住臣,让臣帮他,从陛下这里为他拿到天策令,并杀了陛下,助他登基。”
“陛下希望臣怎么选择?”
“不会的。我儿不会这样!”
成安帝虽这般说着,不安的种子却被薛九源种进了心里,发起芽来,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动。
天策令,是他一个时辰前气极了才对太子说出来的事,不然,太子不会知道,太子不说,薛九源也一定不会知道!
薛九源悲悯地看着了,四肢发凉,腰间一紧,股股暖意涌了进来,将她重新筑起的壁垒化开。
她偏了偏头,离许银宗的胸膛远一些,“放开。”
“现在,我不需要犹豫了。”许银宗放开她,“你若是方才就告诉我……”
“好了。”带着薄茧的手指按住许银宗的唇,她笑着,“你就不怕我是故意说出来挑拨你们的?”
许银宗没回答,凝着她的眼里似有漩涡,仿佛在说,“你不会。”
薛九源如被烫一般缩回手指。
她还没适应他的情感流露。
他就像一块冰,二十几年来,不停地往他身上添加冰层,突然化开,如临春的雪水,沁润无声,滋养着新芽。
其实她真的说谎了。
梦里的太子是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实中的,还没有许过这样的承诺。
她曾经觉得那场梦就是自己上辈子的经历,强迫自己把现实与梦境分开后,她觉得那更像是阻止她走错路的预警。
殿门关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当脚步声停下时,太子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薛九源!许银宗!你二人谋逆弑君,如今已被包围,若能缴械投降,孤饶你们不死!”
薛九源笑了,朝许银宗眨眨眼,“许银宗,还是连累你了。”
后一句话,是对成安帝说的,“他怎么能确定我们一定杀了陛下?陛下这般宠我,我为何要杀您?难道就为了他说的是您要将薛家斩草除根?”
许银宗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
有事求他时是宗哥,要勾他时是郎君,回到平时,又成了许银宗……
真是……顽皮得紧。
“莫须有。”
薛九源不明白,但也没追问下去,瞧见成安帝气得浑身颤抖直呼“逆子!逆子!”的模样,与梦里那个安然离世的老人全然不同。
太子朝他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一排弓拉开,纷纷点火。
与之同时,才朦胧入睡的老夫人听到屋外的动静,复又起身,“怎么回事?”
石蕊站在门外,看着天边亮起的火光,未答,见秦嬷嬷朝这里跑来,才转身推开门,笑道,“老夫人,怕是有人在为公爷庆功呢,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老夫人此时已经走到了门边,神色复杂地盯着石蕊。
傍晚时,她私见了许银宗,推心置腹地与儿子谈了一会儿。
原本,许银宗是什么也不肯与她说的,提到石蕊和苏瞳时,态度异常冰冷,只盯着马车窗外看,后来,见薛九源与纪南风说说笑笑进了宫,全然没有要等他之意,这才将事情与她说了一二。
可这一二,对于老夫人来说,已经如同惊雷天响,反应不及。
等许银宗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仔细回想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提取出了几个消息:
其一,苏瞳是莫山王的义女,遮掩了身份来到晋国,若要说薛家是谋逆,娶莫山王的女儿,就是通敌。
其二,苏瞳当初要嫁给他,打着要成为晋人的幌子,不过是要得到下毒的机会。人未进门,毒却是下了。她的儿子如今随时有可能死去,如今唯一的念想,就在薛九源的身上。
别的,她已经无心去想,餔食未用多少,故意支开石蕊,早早入睡,却辗转难眠,多了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颓唐。
这会儿再看着石蕊,也明白了许银宗为何要把人从她身边赶开了。
可她是真舍不得。
养只宠物在身边尚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是在身边当了三年贴心人的丫头?
老夫人问她,“怎么未去休息?”
“老夫人今日情绪不好,婢子不放心,便在这里守着。”
乖巧的孺慕模样,让老夫人心头一软,蓦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因着先前的提议作废而犹疑不定,“好孩子。”
她叹了一声看向火光亮起的地方,复又瞧向石蕊,“也不知是谁家的儿郎有这福气,能把你娶回去。”
石蕊心下一惊,便知老夫人是反悔了。也不知下午的时候老夫人避开她去做了什么,竟有这么大的转变。
但她很快收了神色,规规矩矩地道:“婢子都听老夫人的。天色晚了,夫人歇息吧。”
手悄悄摸进了袖笼里。
老侯爷许延泽这时候也起来了,抬首看向天变,疑惑道:“这可不是烟火,是谁家起火了吗?”
老夫人这才将注意力都移过去,“确实不是烟火。我少时随陛下见过烟火,不长这样。”
秦嬷嬷脚步急促,不等到他们面前站定,便急道:“老侯爷,老夫人,咱们被包围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谁不知道,连成安帝见到她都要让三分,谁会有胆子再如十几年前那般围了她的家,难不成……
她突然变了脸色,想起许银宗在离开前说的一句,“母亲今夜且瞧着吧,但愿母亲不会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秦嬷嬷也给出了答案,“是禁卫军。”
老夫人身体晃了晃,被石蕊扶住。
她咬着牙,似用了极大的力气,“谁带的人?”
“赵寐。”
与秦嬷嬷同时出声的,还有老夫人身后的石蕊。
与之同时,众人脸色大变,石蕊手中匕首抵在老夫人颈间,“老夫人,跟婢子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