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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瑜拉着她怎么下的山，怎么走在邺都的街巷上，她都有些记不清。

　　只看到漫天的雪色越来越大，灰深的瓦楞间全覆上苍苍白雪，再看不清原来的鳞次栉比的模样。

　　灰蒙的天际逐渐暗下，邺都城两侧的方栀灯都燃起，周边冒着一圈热气，与寒意作着抵抗。

　　时间像是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慢到道清脚步呼吸都放轻。

　　“阿清，今日开始，我们就自由了。”少年拉着她，绕过被雪色冒顶的长漆叉子。

　　一半已被淹没在雪色里，另一半露出漆黑的面目。

　　他的声音与街巷边的纱灯一同摇摇晃晃，幅度轻缓。

　　“今日是除夕，你速来贪睡，守岁日子里可不能睡着了，永矾楼的果脯给你备好了，困了就含一个。”

　　“待过了今日，咱们修养些时日，等开了春，我们从邺都出发，先去雒阳，那里我着人寻了处上好的宅子，清幽雅淡，春日里住上几月，等牡丹花开，然后沿着沂水而下，再去扬州，扬州最适合住在船上，晚上的时候可伴水声灯影入眠。”

　　少年的声音似雪色般的柔和，是清润里的烟火向往。

　　“等到八月，我们启程去边塞，大漠烟尘，落日长圆，我们就在城墙上看繁星寥落，你可千万不要睡过去了，到时候我们还要去拜会你的母亲，尽尽孝道，但是边塞么，就住一月就好。”

　　“寻了机会，与商队一起去黑汗，那里昔日佛法兴盛，这是我的私心，我想要阿清陪我去寻寻古籍碑文。”

　　少年说着，有些腼腆的不好意思。

　　他站在一豆罩了烛火的脚店前，大半身形被照亮。

　　他从光影中回过头来看道清。

　　有孩童拿着竹蜻蜓奔上来，围着他们唱着童谣。

　　谢瑜带着道清的手抬了起来，他们抽不开身，便只能停下来。

　　他也不恼，从衣袖里递出一把铜板，往上一掷，孩童们哄作一团去抢，他便狡黠地与道清眨眨眼，从孩子缝里挤了出来。

　　他的手不曾松开她半分，握得不紧不松，是刚刚好的程度，让她觉得很安适。

　　脚步又不急不缓向前，他还就着方才的话，徐徐倾吐。

　　“从黑汗回来，就去云州待几日，那里青瓷窑做得极好，等到十一月，我们就出海，听别人说，海外有诸国，风俗人情与大梁皆为不同····”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道清顺着他的言语间，目光流连在四处匆匆的旅人身上。

　　有旅人顶着风雪才归家，门板开着冒出等候着的小娘子，替来人掸去风雪。

　　那人唇角扬了不好意思的笑意，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红着脸簪在妻子发髻间，妻子愣住，假意拿手拍打，那旅人也不躲，伸手拥住了妻子。

　　也有整着馄饨铺子的老夫妻。

　　丈夫年纪大了，腰力有些不支，动作显得僵硬缓慢，旁边的老妇人便在一侧打着伞，替他收揽着东西，那伞全倾向丈夫，她的另一半衣衫积了薄雪。

　　这个邺都，一瞬间安静下来。

　　繁华与喧闹都隐匿在了家家户户点起的一豆灯火里。

　　他们走得不快，脚步落在不断堆积的雪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的目光渐渐回到了身前拉着她的少年。

　　少年人背脊宽阔，身形挺拔，甚至因经过排排燃起的方栀灯，身上自始至终胧着一层淡淡薄光，像是镶了暖黄。

　　他不知道说到了哪里，道清也未曾再细细听，她的唇角微动，又抿住。

　　须臾后，少女清冷的声音止住了少年人诸多想象。

　　“谢瑜，我其实，不是晏道清。”她的声音与雪落在肌肤间一样无声，却又泛着冷。

　　少年身形微顿，并不应答，可他脚步不停，连带着手心握着更紧了些。

　　“我喜欢吃辣，不喜欢清淡，我喜欢栀子，对别的花也不是很讨厌，我其实写不好王右军的字，我擅长颜鲁公的····”

　　雪色落在她的肩头，瞬息又散尽。

　　“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大概也不感兴趣。”她低下声。

　　雪色在二人间弥漫，仿佛轻缓的呼吸都能带偏雪花坠落的方向。

　　少女的声音又不大不小的响起，与街巷的灯火糅杂在一处，于寂静里抵达耳畔。

　　“应琢以后，拜托你多照顾，他生性直率，还望世子多多提点提点他，还有他与绾绾的婚事，希望世子多多操心。”

　　“澹月流云我都托付给了母亲，要留的东西，我也给她们备好了，都在卧房的那口柜子里，到时候劳烦世子把东西给她们。”

　　“三姐姐婚姻圆满，三姐夫性子纯良，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留了几间雒阳的园子给他们，别的应当是不缺的。”

　　“二哥哥大姐姐都好，我也不用记挂。”

　　“了秀了慧这两个小和尚，世子要是得空，给他们捎些僧衣被褥，了秀贪吃，去的时候要带些邺都城时兴的吃食，不然他会有些失望的。”

　　她的声音停止，连带着人也停了下来。

　　“世子，我有些想喝粥。”他听到她小声道，他也随着她停下了步伐。

　　“想去哪家？”他回过头。

　　见少女正巧站在一盏方栀等下，一旁的彩楼里冒出的灯火推出了不大不小的光晕，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光，整个人都被这暖色带得朦胧。

　　可他却觉得她像时刻都要散去，如水中捉摸不定的月色。

　　仿佛轻轻一触，她就能消散在雪色里。

　　一时被莫名而上的恐惧压迫地想要逃离。

　　仿佛此刻离开几分，待他再回来，便依旧能看到鲜活的她。

　　“我在这里等你，世子你去前头那家买。”

　　少女的脸上挂了点笑，唇角漾起一个极浅淡的酒窝，如同褪色的古画，“我想看会雪。”

　　“好。”谢瑜愣了几秒，便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他极其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仿佛这般轻薄的积雪都能压垮他的步履。

　　暖香的粥在寒气交织的空气里穿插。

　　这家铺子熬粥的速度不快，等着些许人，谈着天南地北的话，他排在后头。

　　目光向身后看了看。

　　那盏方栀灯下，少女朝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笑，对他招手。

　　心下才定了几分。

　　他回过头，目光重新回到冒着烟火气的灶炉，仿佛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也有了难得宽慰。

　　远处传来众人的欢呼。

　　接而天际间，升腾的烟火腾空而起，点燃了整片寂静，转瞬又落做星火而下。

　　这厢等粥的旅人也仰头看去，明明灭灭的星火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连同漫天的雪花，被一瞬照亮又一瞬暗灭。

　　燃起的升腾声也透着温意，与众人的欢呼一同，期待着朵朵天幕的盛放。

　　他从未觉得，烟火这般短暂的东西，有这样的好看。

　　大抵是因为知道不远处站着她，现在应当也在仰头看同一片烟火。

　　他心头的暖意便围绕了全身。

　　“阿清。”他在短暂空隙里回头寻她，眼里的烟火光芒还在闪烁，笑意僵在了唇角。

　　那盏方栀灯下，空无一人。

　　只有黄晕的灯火映衬飘落的雪花，点了不大不小的光圈。

　　他踉跄着推开行人，朝那处奔了几步。

　　积素般的雪地里，滴落了几滴嫣红的血迹，像是绽放的梅花，在灯火晃动的此起彼伏里，时而红得刺眼，时而又暗得察觉不到。

　　他顺着那血迹看去，每隔了几步，都有几滴梅花绽放。

　　脚步起初畏缩，但接而疾步。

　　血迹愈发多，到最后是大团大团氤氲，他不敢踏在那嫣红上，怕自己落了去，便证明了什么事实。

　　待在一处矮墙凹口处，前方有些许人围着什么。

　　从人群中，有血液被不断蔓延出来，汇集成溪涧，将素白的雪色染红，甚至顺着他的鞋履蔓延过来。

　　低头有什么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一段黛蓝缎带，已失去了往日粼光，破败不堪地遗弃在血水与泥腥里。

　　大抵还有无数人踩至而过。

　　他听到脑海中短暂的停顿，然后绵延的滴滴声不断拉长。

　　脚步止住，雪色逐渐下沉，圈出了深深的印痕。

　　身后的血迹终究会被不断的积雪掩盖，如同再也不曾发生过任何。

　　他恍惚间记起，在不久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雪夜。

　　他拥着她。

　　她身上带着隐隐的很清雅的味道，并不匠气，像是她与生俱来的。

　　他怀着几分期待与惴惴不安，问她对他以前是什么印象。

　　少女沉默了良久，身体朝床榻里缩了缩。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对你，从来没有逾越的期待，也没有什么不甘心。”

　　这句话她像是说给自己听。

　　与那日落下的雪花一同，消散在今日空气的缝隙里。

　　他转过身。

　　鞋履踏在雪上，发出窸窸窣窣的松软声，像是什么人在呓语。

　　远处宫阙的一角又亮起烟火，从不同街巷里，人们的欢呼声也不停。

　　他仰头看去。

　　那天空像是被不断割裂伤口，复原，再裂开，复原，又割裂。

　　那是永远都不会停的一道缝隙。

　　看了片刻，他埋头继续朝前走。

　　他的阿清还在等他把豆粥买回去。

　　端王府的饺子前几日他就买好了好馅，擀皮他虽不会，但可以一点点学。

　　果脯应当再多买一些，阿清太贪睡，今日守岁可万万不能再让她睡过去。

　　少年的脚步不断加快，携着雪色与渐渐消失的血迹，慢慢消失在烟火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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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想让他亲眼看着阿清走的，后来又觉得，可能留白更符合人物性格，希望这章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