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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故事里，有一个快乐的小丑。
他每天都逗人开心，国王和公主都很喜欢他。
所以，他觉得世界很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一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自己。
小丑哭了。
我想，他不是因为自己丑而哭，而是知道了自己不被喜爱的真相。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冰糖炖燕窝”的QQ头像亮了。
正在用手写板练习电脑绘图的苏虞连忙发送窗口震动过去。
但那边，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
妈妈？妈妈？苏虞打字呼唤。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后，窗口里才跳出对方的字：小虞。
妈妈！你怎么才上来啊！
小虞，我是爸爸。
苏虞心中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妈妈……面试……怎么样了？
对方说让她回来等消息，但据说，希望不大。
因为……要陪我……所以太久没练习……的缘故吗？
不是，你别多想，你妈妈她现在只是还没有调整好状态，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别担心，你妈妈有我呢。倒是你，在小禾那边好不好？
嗯……姐姐对我很好的。
你们从小感情就特别好，这也是我和你妈妈放心你去B城上学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小禾的话，其他人你妈妈谁也不信任，肯定是要亲自跟过去照顾你的。
苏虞的手抖了又抖，才打出一句：是啊……
一瞬间，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却强行压抑下去，不肯让悲伤有丝毫泄露的机会。
微笑，她努力把每个字都敲得很欢快：妈妈弹的钢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虽然我听不到，但是我感应得到，所以，我相信妈妈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工作的！一定没问题的！
那当然，你妈妈可是我选中的人啊！
苏虞一笑：爸爸要鼓励妈妈哦！作为我的妈妈，要跟我一样努力哦！
没问题。
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喝了牛奶，说头疼，先睡下了。
噢，那……
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父亲跳出一句话：对了，我这周末要开个学术交流会，顺道路过B城，我们见一面吧。
周末？好！虽然她来B城才一个星期，但感觉和父母已经分开很久了。
那就先这样，我要去医院值班了，下了。小虞，早点睡。
噢。爸爸再见。
苏虞这边刚告别，那边苏禾进来找资料，一眼瞥见对话窗口，凑过来问道：“怎么了？叔叔又加班啊？”
“嗯。”
“真可怜。好像自从他升上，外科副主任后，就三天两头，加班吧？”
苏虞又“嗯”了一声。
“你现在来B城上学，婶婶肯定更寂寞了。”
“嗯……所以，她决定、回去、上班。”
苏禾点头：“挺好的。凭婶婶的才华，到哪儿都会，闪闪发光的！”说着，在书架上找到了要用的书，忽又想起一事，推了推堂妹，“对了，你帮我问了吗？”
“什、么？”
“美少年啊！守护神的扮演者！”苏禾比了个套戒指的姿势，“怎么样，S.S里，有蛛丝马迹吗？”
苏虞摇了摇头。
苏禾露出失望之色，拍了拍苏虞的肩膀：“好吧，有消息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赶稿子了。”说完转身走人。
苏禾的话倒是提醒了苏虞，她打开电脑中“我的文档”里一张名叫“守护神”的图片。
超大高清壁纸，很快平铺了整个窗口。
壁纸中央，钻戒带着SEASON独有的简约、温暖和经典，在光和影中尽情地释放着美感。
苏虞盯着那枚钻戒看了很久。
世人都只被广告中的美少年吸引，全力追寻他的下落，却不知，真正最神秘的不是那个扮演守护神的演员，而是这款戒指的设计者。
这不是夏璃的作品，苏虞肯定。她对夏璃的作品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信心确认自己不会认错。
而且，它也不是S.S其他著名设计师的作品，因为通常来说，S.S每推一款新品，这款作品就会相应地出现在旗下设计师的个人博客里。
她收藏了S.S所有设计师的博客，但都没有看见这枚戒指的出现。
那么……它是谁设计的？
周五，是学基础学科的日子。
一个五十多岁，满头银发，看上去依然风度翩翩的李姓老师给大家分发了课本，零零碎碎加起来，竟有二十多本，厚厚一大摞。
苏虞这才知道，原来S.S的课程里，并不单单只学手绘设计，还要学习珠宝首饰的发展史、首饰设计理论、宝玉石基础、珠宝鉴定、宝石加工、宝石镶嵌、金属工艺，以及电脑软件设计等等。
按照李老师的话说就是——一个好的珠宝设计师，同时也是一流的珠宝专家。
第二堂课去了计算机室，从零开始学习软件的使用。
对于谢清欢来说，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她早就掌握了。但对苏虞来说，还是第一次尝试软件设计，先不提密密麻麻的小窗口，光是全英文界面就大大增加了学习的难度。再加上老师的部分话语会因为视线未能及时捕捉的缘故而看不到，一堂课下来，苏虞感觉自己还是身在云中。
而等第二节课结束，叶一才姗姗来迟。
苏虞本以为只有温颜卿那样特立独行的老师才会不介意学生迟到，结果发现其他老师也不管。后来一想，也是，学生不上进，就理所当然地被淘汰了，跟老师们又没有关系。
只是，这么艰难才进的S.S，别的学生积极奋发都来不及，偏他叶一，吊儿郎当地不当回事。
为什么他就能做得这么洒脱呢？
苏虞一边寻思，一边下意识地多看了叶一几眼，结果被他发觉了，侧过头来问：“有事？”
她连忙收回视线摇头，收拾课本准备下一堂课的内容，谁知叶一走到她桌前，蹲下身，双手托腮，仰着脑袋看她。
苏虞和他四目相对，叶一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指了指耳朵：“你，是不是听不见？”
此话一出，谢清欢和关小东全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因为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状，再加上老师也根本没提过，所以，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腼腆的同班同学，竟然听不见。苏虞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同样的情景，从小到大，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来家里的客人看着她的眼神都那么奇怪，为什么爸爸妈妈总是在张嘴巴动嘴唇，看一个画面在不停变化的四方盒子。
后来进了专门的学校，在老师的教导下，她才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
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声音。
老师说，你们失去了聆听声音的权利，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你们看得见、摸得到，能品尝、能感应，你们还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熟悉和碰触这个世界。
老师说，不要因为你们身体上有所缺憾，就感到自卑和委屈，因为这个时代里，真正比拼的是大脑，是智慧，而在这一点上，你们绝不比任何人差。
老师说了很多很多，但都不及妈妈说的那一句——
因为啊，我的宝贝，是条人鱼公主，为了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付出了，声音的代价。
《海的女儿》是苏虞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小人鱼为了得到不灭的灵魂，用自己的声音换取了人类的双腿。所以，她肯定也是为了得到些什么，才放弃了听力，来到人间。
妈妈说：“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付出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所以，不需要自卑，不需要怯懦，身体的缺憾，不过是为了实现梦想付出的代价罢了。
苏虞微微一笑，清丽的五官在阳光的照耀下，神情坚定而美好。
“嗯。”她用手机打字给叶一看：我是先天性失聪，所以只能通过唇形来看懂你们说的话。
叶一问道：“那，你会不会说话？”
苏虞继续打字：会。但说得不好，因为要琢磨发音，会慢。
叶一沉默了两秒钟，忽然伸手，“啪”地合上了她的手机翻盖。
苏虞还在诧异，就见他说：“那么，跟我说话。我不嫌你慢，你说。”他眨了眨眼睛，“不许打字，我要跟你‘对话’。”
“我……”苏虞说了一个字后，停下，看见的是叶一充满期待和鼓励的眼神，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很、高兴、认识、你。”
“看，不是说得很好嘛！”叶一毫不避嫌地亲昵地拉了拉她的长发，“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小美人。”
苏虞的睫毛微微一颤，脸忽然就红了起来。
其实，跟苏禾在一起时，她也被要求必须说话；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时，他们也在鼓励她尽量开口。
但毕竟还是不同的。
因为，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家人。
而这个……却是……外人啊。
刚刚认识、交涉不深的同学，为什么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却又强势地要求她呢？
叶一，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么？
这种满满的自信，还真是让人有点……
很快就到了放学时分。
苏虞接到苏禾的短信，说在跑新闻不能来接她，让她自己坐公车回家，于是她第一次去了校门外的公车站。
这是一个很偏僻的站点，只有一辆326路公车经过这里。不过幸运的是，326路公交的终点站就是堂姐所住的美景家园。
等车的过程中，苏虞看到谢清欢也走到了校门口，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房车开了过来，身穿制服的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谢清欢坐进去，然后车很快开走。
完全是偶像剧中才能看到的画面，如今真实地在眼前上演，苏虞联想起一直被堂姐“记挂”着的温老师的辉腾，忍不住抿唇一笑。
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她眼前：“笑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连忙后退。
那人哈哈大笑：“这么害怕？又不是见鬼——鬼，鬼哦！”叶一夸张地做着鬼脸，鼻子和嘴巴全扭曲在了一起。
纵然对此人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苏虞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叶一看了看公车站牌：“你也坐326路？”
“嗯。我到、美景家园，你呢？”
叶一双手插兜，一边端详站名，一边随口答道：“我还不知道。”
苏虞好奇，怎么还有人坐公车不知道去哪儿的？就在这时公车来了，她刚要上车，叶一突然脸色大变，推了她一把，害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台阶上。
叶一索性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一边飞快地往车上走，一边喊道：“快，快！司机大哥，快开车！”
司机瞪了他一眼：“赶着投胎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踩了油门开始前行。
叶一抱着苏虞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座位旁，才放开她。苏虞的脸涨得通红，再被车里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又是窘迫又是尴尬，脱口而出：“干、干、干什么？”
“嘘——”叶一比着手势。车厢里一阵骚动，苏虞侧头，就见所有人都把头探向窗外。
窗外，公车后方百米处，七八辆黑色轿车正在加速直追，好几个人还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拼命地朝这边挥手臂，场面很是混乱。
由于相距较远，苏虞看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车上的乘客全都非常一致地回头打量叶一。难道……是在追他？
奇怪，他惹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会被人追？还有那些人清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黑墨镜的，难道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公车一个猛刹车，停下了。
司机回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小哥，你行行好下车吧，我还载着一车的乘客呢，可不想发生车祸。”
叶一轻叹一声，转身下车去了。
透过车窗，只见他一下车，那些黑色轿车就全部停了下来，七八个大汉飞速下车朝他围过去，其中一个领头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叶一点点头，上了其中一辆车。
车厢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司机继续发动车子，苏虞看着越离越远的黑色轿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点惊魂未定，有点残留的羞涩，又有点隐约的担心。
不过……算了，妈妈说，出门在外，不要多管别人的事，免得惹祸上身。
苏虞找了个空位坐下，忽然感到怪怪的。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书包，那个用来装手机的侧口袋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里面的手机，连带裸露在外的小熊布偶的手机链一起不见了，难怪坐下时膝盖空空，没有平时的挤压感。
奇怪，手机呢？放学时还用它看过时间的。
难道……是刚才，被叶一偷走了？
这个问题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就得到了答案。
苏虞正在学习电脑绘图，苏禾突然冲进来，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小虞，电、电话！”
苏虞看到来电显示的是“小虞”，表情顿时有点尴尬。
而后知后觉的堂姐显然也想起了她不能接电话，忙不迭地把手机收回，拿到耳边，开口：“喂？你是……什么？叶一？同学？”
她疑惑地看向苏虞，苏虞点了点头。
苏禾继续听：“……什、什、什么堂、堂姐的！我不是你堂姐！你才代、代号！我是苏虞的堂姐，但不是你的堂姐！更不是代号堂姐！”说着看了苏虞一眼，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喂，姓叶的，我堂妹的手机怎么在你那儿？偷的？什么？借的？周一还？等等！我说你给我等一下啊！哪有这么两三句话就算交代的啊，你到底拿她的手机做什么去了给我说清楚啊！”喊到一半，突然停了，苏虞就见堂姐脸上的表情由红到白，又从白到青。
最后，苏禾挂了手机，转头看向苏虞：“完了，他把咱们，互发的短信，都给看了……”
苏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在昨天，苏禾曾发短信让她去超市时帮忙带点木瓜，原话是：我的要求不高，只要B—CUP而已啊！上帝啊，给我B吧！堂妹啊，给我木瓜吧！
彼时的她们，万万没有想到手机会落到外人手里，而且那个家伙还毫不客气地把里面的短信记录全给看了一遍。
“你这个同学，真的很可恶！”苏禾做结论。
苏虞只能点头。
她的三个同学，一个是惊弓之鸟，一个是骄傲公主，还有一个就是神叨叨的叶一，的确全都不太正常。
“你要争气，不许，输给他！”苏禾下达命令。
苏虞睁大眼睛，用手比了个问号。
“你，得让他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你要把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给你姐姐，我，出这口，木瓜之气！”
苏虞忍不住笑了，一笑之后，却是沉默。
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无意间戳中了，让她有点点疼。
先是入学考试时艳惊四座的应考方法，然后是这几天正式上课的优异表现，叶一无论从哪方面，都展现出了极为抢眼和特殊的才华。
他闪闪发亮，就像钻石一样。
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暗淡了。
自己……真的能比得过他吗？
我的宝贝女儿，是人鱼公主哦……妈妈那鼓励人心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飘荡，所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出色的，最最棒的哦！
其实一直以来她也是那么坚信着的。无论是幼儿园、小学还是中学，教过她的老师，都夸赞她是生平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而她的父母，也一直为她感到骄傲，甚至一开始用奇怪目光打量她的客人们，最后也纷纷转成了惊叹。
正是因为拥有了这样的天赋，所以老天收走了她的听力来维持公平——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是，S.S的入学考试，让她见识到了更宽广的天地。
关小东的平稳细腻，谢清欢的大胆华艳，还有就是……叶一。
永远出人意料的叶一。
像个不稳定因子变来变去的叶一。
和，在创新程度上完全跟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叶一。
新，是设计者毕生追求的元素。
而这一点，于此刻，却成了她的致命之伤。
胸口闷闷的，内心那个地方，还在丝丝缕缕地疼痛着。
苏虞心情低落地想到了一个疑问：
会不会……
其实……
我没我所一直认为的那么……出色？
叶一没有说谎。
他之后真的转了条短信给苏禾，显示的原发信人是“最英俊迷人的爸爸”，内容是：宝贝，我明天十一点抵达B城，转下午两点半的火车，一起吃午饭吧。
于是第二天，苏虞独自一人去了火车站。
在B城，火车站等同于脏、乱、差的代名词。
随地躺卧的人群、从不按秩序排队的人潮，和肆意丢弃的垃圾，汇集成了B城最不可言说的一道疮疤，丑陋顽固地缠绕在它美丽华艳的身体上。
苏虞已经在出站口等了很久，火车毫无例外地晚点，十二点了，爸爸还没有到。又因为手机被叶一拿走了，连发短信问爸爸火车到哪儿了都不能够。
左右无事四下顾盼，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坐轮椅的人等在斑马线旁。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此炎热的夏天，还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衫，下半身盖着一条米色的毯子，显得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更加苍白。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黑白对比吸引了苏虞，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鼓起勇气开口：“要、过马路？”
那人抬头，清瘦、清雅、清贵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刹那，如投石入湖，激起苏虞心中涟漪层层。
苏虞不敢多看，连忙低头抓住轮椅的扶手，趁着绿灯将他推过马路。
她个子娇小，而轮椅却是特别定制的，比一般的大，那人虽然坐着，但肢体修长，看起来应该很重的样子，苏虞本以为会推得很吃力的，却没想到轮椅的轮子竟然特别灵活，只要轻轻用力，就会向前滑行。
如此毫不费力地到了马路对面，苏虞挤出一句话说：“那、再见。”刚要走人，忽见路对面急急跑来两个大汉，黑西装、黑领带，苏虞第一反应是——难道是昨天抓叶一的那伙人？
黑衣大汉冲过来，其中一个一把扣住她的手臂，仿佛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提了起来。苏虞吃痛，惊叫出声。
依稀看到对方唇形好像在问：“你干什么？”
她干什么？她还想问他们要干什么呢！刚待挣扎，黑衣大汉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突然把她放开了，苏虞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捂住怦怦直跳的心脏，也在这时，她看到轮椅上的男子的嘴唇在动。
男子眉眼如画，带着三分天生的忧郁，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你们退下，别吓坏这位小姐。她只是好心推我过马路而已。”
苏虞终于想起来她为什么会对这个男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她见过这个人！
——在杂志上。
记忆在关键时刻打开了一扇门，十三岁时的时光席卷而来，她记得她打开那本叫做《Treasure》的杂志，第二页、第三页，是S.S学校的跨页照片；第四页、第五页，是S.S学校的介绍；第六页，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琥珀项链，在黑色的背景里妖娆盛开，而在黑色背景的右下角，就是这个人的照片。
只不过，彼时的他，坐在一张红色真皮沙发上，穿着黑色的西装，尊贵一如帝王。
“夏、璃……”苏虞轻轻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直一直，渴望见到这个人。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相遇，在她的想象里，他都坐在华丽的沙发上，构筑成威严肃穆的基色，然后，她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卑微地走近，虔诚地拜服……
本来该是那么庄重神圣的相逢，到现实里，却变成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头偶遇，而她，一向沉稳聪慧的她，却独独在这时候自作聪明了一把。
苏虞颤抖着，做出了很多人在面对窘迫时的第一反应，那就是——逃。
她转身就跑。
黑衣大汉们没有来追。
她跑啊跑，一口气跑回出站口，眼见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她重重包裹，再也看不到夏璃的身影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回味刚才的一切，就见前方的闸门开了，火车到站了！她连忙踮起脚尖张望，没多久，就在涌出来的人潮中看见了爸爸。只不过，爸爸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还扶着一个人。
那是个又老又瘦的女人，头发稀稀拉拉，消瘦的脸上全是斑点，穿得也很朴素，在苏爸爸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走着。苏虞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相关信息，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是谁？
这时苏爸爸也看见了她，挥了挥手，微笑地扶着那女人走了过来。
“对不起，迟到了。”苏爸爸打了个招呼后，就开始介绍，“夏妈妈，火车上，崴脚，做了，简易包扎……”
“可多亏了苏医生，要不我的左脚可就废了……”夏妈妈感激地说道，“你就是苏医生的女儿吧？长得真好看，对不起，给你爸爸添麻烦了。”
苏虞红着脸，看了爸爸一眼，上前默默扶住夏妈妈的另一边。
苏爸爸问道：“夏大姐，有人来接你吗？”
“有有有，我儿子说会来接我的。奇怪，他从来都很准时的啊，这会儿怎么还没看见人影呢？啊……我看到了！儿子！”夏妈妈兴奋地挣脱苏虞的搀扶，挥手大喊，“我在这里——这里啊——”
苏虞顺着她的目光，就又看到了夏璃。
轮椅上的夏璃在两名大汉的推扶下，来到跟前。
夏妈妈顾不得脚上还绑着绷带，一跳一跳地扑了过去：“儿子啊！妈妈想死你了！”
相比母亲的激动，儿子的表情冷静多了，却第一时间问道：“妈，脚怎么了？”
“哦，不小心在车上崴了一下，幸好遇到个好医生。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苏医生，这是他的女儿。苏医生，这个是我儿子……”
苏虞顿时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偏偏夏璃的目光已定在了她脸上，还笑了笑，说：“我跟苏小姐刚才见过面的。”
“欸？你们认识啊？那更好了！儿子，妈妈在放箱子的时候火车一个大刹车，要不是苏彦苏医生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都不知道那箱子会砸到我哪里，幸好现在就只崴了脚，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他。苏医生，走走走，我们一起吃午饭去！”
苏彦忙说：“哦，不用了，夏大姐，我还要赶下午两点多的火车，这饭就免了吧。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说。还有，你的脚最好再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
“哎呀，没关系啦，就一顿午饭，很快的。要不，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吃吧？”
“真的不用了……”
“不行不行，一定要！哪能让救命恩人饿肚子的？”夏妈妈盛情拳拳，难以拒绝。
苏彦为难地看了看女儿，最后点头说：“好、好吧。不过，随便吃点就好，别太折腾了。”
夏璃侧头吩咐黑衣大汉：“去订位子。”
黑衣大汉应了一声，背过身去打电话，半分钟后，回头：“我们过去吧。”
苏虞有点尴尬又有点混乱，苏彦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去吃个饭，没事。”
没多久，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路边。一行六人坐上车，行驶了大概十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英俊机灵的酒店门童殷勤上前开车门，苏虞抬头，就看见了B城最高的建筑——八十二层楼高的天阶大厦。
黑衣大汉熟门熟路地在前方带路，搭乘电梯直上七十七楼。电梯门开后，里面是个占据了整整一层楼的海鲜自助餐厅。身材高挑、制服得体的男侍者立刻迎上来，黑衣大汉说道：“224包厢。”男侍者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行了一礼，转身带路。
224包厢在道路的最尽头，打开门后，只见两面的墙壁都是由巨型落地水箱构成，一走进去，就像走进了海底世界一般。
夏妈妈目瞪口呆：“乖乖，这些鱼咋就游墙壁里去了呢？这地方，得挺贵吧？”说完，想起自己身为主人不应该说这话，忙改口，“苏医生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没事的，再贵咱也请得起。儿子有出息，妈妈跟着享福，是吧？哈哈哈哈……”
苏彦只好跟着笑。而苏虞挽着爸爸的胳膊，一直垂着头紧盯着地板。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最后，还是夏璃出声解了围：“这是S.S的常年包厢。时间仓促来不及选其他的，而这家餐厅离火车站最近，所以委屈二位将就一下了。”
“怎么会？我是跟着沾光了呢。”苏彦得体地回答，一转眸，抓住了关键词，“S.S？是SEASON吗？请问，你是S.S的？”
“我儿子是S.S的设计师哦！”夏妈妈无比自豪地抢着回答，“他很棒的！”
“好巧，我女儿也刚考上S.S的学校。”苏彦拍拍苏虞的手，“小虞，来，见过你的前辈，他是S.S的设计师。”
苏虞抬头，因为紧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苏彦道歉：“对不起，我女儿的听力不太好，所以反应会稍稍有些慢，请见谅……”
夏妈妈目露同情之色，过来握着苏虞的手：“没事的，孩子，你阿璃哥哥小时候因为得了脊髓血管瘤，不能走路，但也没事，照样成才，所以你也很棒……啊呀，苏医生，我不会手语，你来翻译一下吧！”
苏彦笑笑：“没事，我女儿会读唇语，能看懂你的话，你说慢一点就行。”
“欸？这样啊，听说唇语挺难的呢，真了不起……”夏妈妈后面的话，苏虞没再看见。
她只是凝望着夏璃，目光长长。
那张刊登在《Treasure》里的照片中，夏璃侧身坐在沙发上，灯光只打到他的上半身，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而且，报道里对他的腿只字未提。原来……原来，夏璃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一旁的夏妈妈吓了一跳：“小虞！你怎么了？哎呀！怎么哭了啊？我、我我、我……对不起，夏妈妈嘴笨，其实是想鼓励你来着，怎么就把你给整哭了呢？那个，苏医生……”
苏虞只是定定地望着夏璃，眼泪哗啦啦地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夏璃。
她从十三岁起就仰慕的人。
S.S创校以来获得过最辉煌的成绩的人。
珠宝设计界不可超越的神话。
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地方。
清俊的容颜，皮肤素洁，二十五岁的传奇人生，却是从轮椅上延伸出来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好难过。
比她发现自己原来和别人不一样时，更加难过。
那些存在在自己身上的缺陷，明明是微不足道的，明明用开朗坚强的心态克服了的，却为什么发生在夏璃身上时，就让她这么这么的痛苦呢？
这个世界上，那么那么多人。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和她，身有缺憾？
如果能够行走就好了……
如果能够听见就好了……
对于别人来说，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却为什么对夏璃和她来说，却是最绝望的奢望呢？
苏虞泣不成声。
包厢内，静悄悄的，一时间，只听得到她嘤嘤的哭声。夏妈妈和苏彦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时，一直静静地与苏虞对视的夏璃，转动轮椅来到她面前，拿起搭在腿上的毯子的一角，帮苏虞擦掉眼泪。
他的动作很轻柔。
他的眼神很专注。
他的手指好像带着魔力，擦到哪里，哪里就干净了，再也没有悲伤的痕迹。
苏虞怔怔地看着他。
夏璃的表情很沉静，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喜怒哀乐，但却有种莫名的令人镇定的力量：“你，叫小虞吗？”
“我、叫苏、虞。”名字是苏虞的骄傲，这两个字是她所有的发音里最标准的。可是，此时此刻，当着这个这么重要的人，她却说得结结巴巴、含含糊糊。
“苏——虞。”夏璃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解下右手腕上的链子，系到她的手上，“这条手链，名字叫‘天使’。天使，是不哭的。所以，不哭。”
很朴素的涤纶红绳，拴着一厘米左右长的琥珀。而这么小的琥珀里，居然裹了一对翅膀，也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剔透得几近透明。
苏虞知道它的贵重，连忙拒绝，但夏璃却收回了手。于是，那条“天使”，就留在了她的手腕上。
浅黄色的琥珀里，银白色的翅膀，明明是那么脆弱的东西，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沉淀，却依旧坚挺。
再细细咀嚼夏璃的那句“天使，是不哭的。所以，不哭”，一时间，暖透人心。
苏虞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旁的夏妈妈长吁了一口气：“好了好了，终于不哭了，可把我吓死了，还以为是哪里说错话了，得罪了小虞呢。”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苏彦再次道歉。
“哪里。不哭就好，来来来，吃饭吧！”
四人入席。
虽然是自助餐厅，但包厢内的食物都是由服务生送进来的。苏虞留意到，夏璃只碰了其中的一道芥蓝，其他什么都没吃。夏妈妈一个劲儿地数落他，夏璃好脾气地听着，并不时夹菜给妈妈。
总之，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
饭后，夏妈妈说：“苏医生赶时间，我也就不多耽误了。我会在B城待个一年半载的，你若还来，一定要联系我啊。小虞如果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尽管找我们家阿璃。”
“那就太麻烦了……”在苏彦说这话时，苏虞看见夏璃低垂着头若有所思，对妈妈擅自做主替他揽下的活儿，也不知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过——
她摸了摸“天使”，暗暗发誓，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从S.S毕业。不毕业，绝对不再去见夏璃。
因为，这一次见面实在太过难堪。
所以，希望下一次再见，能让他看见真正的自己，一个落落大方、才华出众，并且乐观坚强的自己。
这样，才不辜负命运，终于让他们相遇。
和夏璃母子告别后，苏虞再次和爸爸去了火车站。
爸爸将一个小包递给她：“刚才，一通折腾，没来得及，给你。妈妈酿的梅干，让我带给你。妈妈说，今年梅子不好，没多做，你先吃，等下一批做好，给你快递。对了，还有……”说着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信用卡，“你在堂姐家住，又上S.S，开销会增加，这是爸爸的附属卡，用钱时，刷卡。”
苏虞感激地接过这两样东西，遥想着另一个城市里的妈妈，心中又是温暖又是依恋。
“爸、爸，”她慢慢地开口，“一定、要、好好安慰、妈妈。”
妈妈在家待了这么久，再去找工作，肯定会遇到很多挫折，这个时候，她却不能陪在她身边，只能靠爸爸了。
苏彦点了点头：“放心吧。好了，时间到了，我进站，你回去吧。”
“嗯。”虽然依依不舍，但苏虞向来听话，既然爸爸这么说，她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打开放梅干的袋子，想先吃一颗，却发现里面除了梅干，还夹了封回函，拿起来看，回函上面的收件人写着妈妈的名字，落款是“嘉华国际音乐学校”。
信是拆封了的。
苏虞的手指开始轻轻颤抖，因为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心也跟着怦怦直跳起来。
要，看吗？
火车检票口，苏彦掏火车票的时候，发现原本夹在外口袋里的回函不见了，想起递给女儿的梅干袋子，表情顿变，转身正想回走时，看见苏虞正远远地朝他跑过来。
他的心紧了一紧，连忙迎上去：“小虞……”
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苏虞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咬住下唇，素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一会儿才挪动脚步上前，僵硬地伸手，把回函递过去：“爸爸、落、下的。”五个字，像是从咽喉深处撕出来般，扯得血肉模糊，伤痛俱现。
苏彦接过回函，张了张嘴巴，刚想说点什么，苏虞却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她跑得是那么快，完全没有看见爸爸在身后是如何惊慌失措地追她，更不可能听见爸爸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惶恐。
她只知道眼前全部都是人，她拼命地跑啊跑，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影，在她面前拉成了片片彩幕，凌乱，压抑，疯狂。
苏虞一口气冲出了火车站，跑进一条小巷，直到周围都没什么人了，才精疲力竭地停下来。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袋子里的梅干，并没有多么重，但却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那酸酸甜甜的气息，还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个世界上，有着“妈妈”一词的存在。
可偏偏就是那么那么重要的妈妈，却、却……
指法僵硬。
疏于练习。
乐感一般。
荒废太久。
……
回函里的一个个词，在她眼前不断浮现，与妈妈日渐熟练地比手语的一个个画面夹杂在一起，赤裸裸地成了一种讽刺。
苏虞缓缓蹲下身，颤抖地抱住胳膊，看着手腕上的“天使”，想着夏璃的话，感到一股由心底涌出来的绝望。
“妈、妈，对、不起……”
小巷里，开着一家咖啡店。
安静的午后，里面没什么客人。可以看见柜台旁，一个穿着整洁的男侍应生正在擦杯子。
门上挂着的风铃响了起来，男侍应生放下杯子，抬头：“欢迎光临！”
一个娇小秀丽的少女走进来。只见她双目赤红，嘴唇干涩。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般，步伐凌乱。
男侍应生连忙问道：“有什么需要的吗？”
少女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
“电话？”
少女哽咽着点了点头：“你、能不能、电话、帮我打、一个？”她的声音干干的，很生硬，像是要很用力才能说出来。
男侍应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少女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到柜台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不起，我、听、不见，所以，拜托。”
少女红通通的眼睛，和湿漉漉的睫毛，显得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因此，男侍应生几乎立刻就心软了，连忙说道：“好的，没问题。请问电话号码多少？”
她缓缓报出了电话号码。男侍应生照着号码拨通，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然后转头问：“要自己对她说吗？”
少女问：“通了？”
“通了。”男侍应生不安地对电话那头说道，“啊，您好，是这样的，有位小姐让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您等一下，她自己说——”
少女凑到话机旁，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按下免提键，开口，一字一字地说：“梅子、很好吃、谢谢、妈妈。”
男侍应生倾听了一下，告诉她：“你妈妈问你，为什么不用手机发短信给她？”
“手机、忘带了。现在、火车站、爸爸……刚走。想你，妈妈。”
男侍应生笑了，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温柔：“你妈妈说，她也很想你。”
“谢谢，妈妈。希望、妈妈、开、开心心……我……我永远爱你。学习、我会加油的！”说完这句话，少女就忙不迭地按挂断了电话。
男侍应生怜悯地看着她。少女朝他感激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咖啡店的角落里，一个少年突然站起身，走过来。男侍应生转头望向他：“叶一，怎么了？”
叶一的目光穿过落地玻璃窗，默默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