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宝帐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唐宫奇案之银香囊 三三小说网【333books.com】”查找最新章节!
上官婉儿走出居室房门,先深深吸一口气,又情不自禁伸个懒腰。
民宅里的气息就是与深宫不同。一样的院落重叠、华厦轩敞、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乍一看也尊贵威赫气象森严,可感觉还是轻松宽泛得多。
昨夜一场大热闹。为婚礼搭起的大帐篷“青庐”和小圆“百子帐”还立在院内,许多屋宇门楣梁柱上绕挂的红绢彩绸尚未撤下,地面上也处处散落庭燎柴炭、花果珠钿,甚至仔细闻嗅,空中犹有烟熏竹爆的气味。李宅——不,该说是臧宅——男仆女婢跑来跑去收拾残局,正是婚礼过后清晨该有的模样。
“娘子当心!”
忽一股风声飚过,婉儿眼前黑影闪过,翩然上天又落地。她小吃一惊,后退半步,定下神来笑骂:
“修多罗,你又闲淘气!找打么!”
立在她面前的男装婢女,浓眉大眼神采飞扬,个头高得惊人,几不亚于伟岸男子,毫无少女低眉顺眼的娇羞温柔气。这男装婢走上大街,如果不开口,街上人十个有八个真会当她是个俊俏少年。
听到婉儿斥骂,她也不惶恐,只笑吟吟一躬身,伸开手掌:
“尚宫娘子别怪,修多罗看走眼了,还以为天上飞来暗箭,有人要害娘子呢……”
她掌中只有一片黄叶。婉儿瞥一眼,摇头笑:
“你就是故意瞎闹吓唬我。飘落叶和飞暗箭差得多远,你这青越神尼的高足分辨不出来?唉……都八月仲秋了啊……”
伸手拈起那片黄叶,婉儿心生感触。今年的年号改成什么了来着?嗯……大周久视元年。她都记不清这是女皇称帝后第几次改元了。
“娘子要回宫吗?”修多罗问,“公主昨日吩咐,叫婢子陪侍着上官娘子平安回到大内,再探问圣上御体如何,回报公主。那个洪州僧合的长生药,神皇虽说服用有效,公主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我不忙着回宫,先去瞧瞧新婚夫妇再说。”婉儿打断这碎嘴婢子唠叨。修多罗却又“噗”一声笑出来:
“新婚夫妇……加起来有一百岁了吧?”
我该板起脸训斥她一顿,甚至唤人来敲打她几板子也不为过,婉儿这么想着,却没撑住,自己也笑出声。
才十八岁,年轻真好啊,看什么都开心,蹦蹦跳跳一刻闲不住。修多罗从嵩山峻极庵回到太平公主府刚两个多月,见过了她的双生弟弟、给主人演示过武艺表了忠心,就一直被宠纵着,难怪这么没规没矩。
太平公主是有意为之,婉儿知道。三年前,她们在控鹤府选侍会上见到被抓获的修多罗,听她自述是担心兄弟才溜出来偷窥,就瞠目于这小女子的身手和勇气——或者说莽撞。
当庭杖死她,甚至连她兄弟一起打死,都不算个事。但太平公主一声叹息“可惜了”,婉儿立知其意,背过身悄悄劝她:
“人才难得。公主身边不缺善解人意的侍婢,武艺高超的忠勇死士也不少,可就没个能日夜近身、不避内帏的好护卫。这小女子瞧着是天生的习武材料,她兄弟又生得这样……不如赦了这小女子,送去磨炼几年,收拢她的忠心,将来可能有大用处……”
太平公主各方面都象她母亲大周女皇,爱材之心犹甚。婉儿这一劝,她便点头应允,着人将杨氏姐弟带回尚善坊公主府,亲审亲问。
杨慎追性情敦厚又皮囊上佳,留府里调教,准备送入大内侍奉。他阿姐修多罗则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修行替身青越神尼处,埋头练武,三年有成。只可惜这三年她都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尼寺里度过,武艺是练出来了,人情世故、谈吐礼教却没半点长进……唉,慢慢调理吧。
昨夜张易之、张昌宗的生母臧夫人再嫁成婚。那二位女皇宠臣如今权势熏天,相王、太平公主及武氏诸王携子女亲至婚宅贺喜。
热闹到后半夜,新婚夫妇入了洞房,家宅同在积善坊和邻近尚善坊、旌善坊的皇亲贵人,如相王旦、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都告辞回家了。他们的子女侄辈年轻好事,愿意继续玩乐,还有婉儿这样不能夜开宫门坊门的宾客,都仍留宿在宅中。他们准备天亮后再闹一闹新人,尽兴散归。
新郎李迥秀宅中人多事杂,太平公主有点不放心婉儿,修多罗趁机一力撺掇主人允可,让她留下护侍“上官娘子”。婉儿自己倒无所谓的,知道这小女子纯是贪玩爱新鲜,好容易有个出公主府放风的机会,自然在外头闲逛越久越好。
二女一前一后,走向后宅内堂。刚下台阶没几步,旁边客舍里留宿的贺客也出来了,却是太平公主亲生的两个女儿薛小娘子,瞧见婉儿,忙过来行礼问安。
婉儿不敢怠慢。这姐妹俩出生时,她都在太平公主身边守着,可说是亲手接生,姐妹俩也从小称她“婉姨”。但薛家姐妹年纪渐长,都定下婚事准备出嫁了,也都越格封了县主,品级比婉儿高出不少。三女拉着手客气一阵,又笑语一阵,做姐姐的薛令月便问:
“婉姨昨夜看见我二哥崇简了吗?我娘走的时候还问呢,说好象二哥又和四舅家三郎捣鬼淘气去了,一晚上也没见人影。她怕闹出事来,还叫邵王去找,也没找着,实在不放心。临走前,叫我姐妹俩留心点,今早若见了二哥,让他速回家去领鞭子……”
说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姐妹俩都格格笑起来。婉儿知道太平公主第二子薛崇简和相王第三子隆基自幼交好,那表兄弟俩是宗室皇孙中出了名的惹祸精,答声“没看见”,自己也不禁微笑。
几个女子结伴前行,小娘子们叽喳议论婚礼的奢侈华贵场面。做妹妹的薛嘉辰啧啧羡慕臧夫人的洞房陈设布置:
“都说圣上最宠阿娘,我家里是人间富贵天宫,可我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奇珍异宝呢!傧相那一套夸耀,你们还记得么?什么貂褥蒙毡、龙须凤席的……婉姨,那都是什么意思啊?”
“鼲貂之褥——灰鼠和貂皮做的,蛩虻之毡——织成好合双蛩兽图案的地衣,用汾晋龙须草、河中凤翎毛编织的榻席,象牙饰床,犀角制簟……”婉儿随口应着,心思并没在这上头。
昨夜洞房陈设里最耀眼的,其实是新婚夫妻同坐的“七宝帐”。
那床帐通体以大团窠紫蜀锦张成,前后左右流缀着无数金银、玉饰、晶贝、琉璃,流苏滴明珠,四角垂香囊,世间珍异罔不毕萃,旷古未见。但要只是贵重华丽,那还不算什么。
最微妙的是,这“七宝帐”,本是女皇命人精制出来,打算赐给自己的诸孙辈成婚时用的。
“上官娘子万福。”
同在一列客舍里留宿的贺婚女客,此时都晨妆完毕陆续出来了。其中有皇太子显的两个女儿,皆封郡主;相王旦的四个女儿,皆封县主;梁王武三思三女,还有武氏诸王女,年纪都在十八至十三岁间。十几个娇贵小娘子挤挤挨挨,争相向婉儿行礼搭话,院内一时人声鼎沸笑语不绝。
那一副七宝帐,原本是给她们用的,婉儿心内默默叹息。以皇太子显的嫡子邵王重润为首,女皇的孙儿孙女,连带武氏诸侄孙,都长到了婚嫁年纪,宫内也在一一安排,武李二氏联姻极多。
今年开始,洛阳神都将陆续举办皇家婚典。太子嫡子邵王重润要选一武氏女为妃,将来很可能会封后;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则已定下来要娶梁王第二女;太子妃韦氏亲生的两个女儿仙蕙、裹儿分别被指婚给嗣魏王武延基、梁王嫡子武崇训……
“七宝帐”本该是在这些婚礼上大放光芒的女皇恩典象征,却……禁不住二张软磨厮缠,最先赏给了他们生母那老淫妇撑颜面。
婉儿不觉瞧向院内三个定于今年出嫁的新娘。永泰郡主仙蕙正和同母妹安乐郡主裹儿站在一起窃窃私语,武三思次女方城县主媛娘则紧随在婉儿身后,一见她目光望过来,忙上前陪笑搭话。
都是聪明俊俏的皇室贵主啊……十几个青春少女里,有五六位容色特别出众的,安乐郡主裹儿尤其光艳动人。但别人也都不丑,生在天家,自幼娇养学礼,长到十四五岁,俱都白净大方、举止从容。
她们也都会有门当户对的婚姻,嫁入皇室贵戚,相夫教子,一生顺遂。
婉儿和贵主们留宿的客院,是离主人后堂最近的。迤逦续走出院门之后,她们又遇到了同样来探视新婚夫妇的皇孙宗亲,也都是年轻人。一路说笑着往后堂去,婉儿瞧见了太平公主那个次子薛崇简,还有和他形影不离的相王第三子隆基。
太平公主的两个女儿立刻凑过去找兄长说话,几句过去,薛崇简清秀的脸孔神色沮丧,显然听到了母亲命他回家领鞭笞的话。临淄王隆基则大笑出声,拍着薛崇简的肩膀不知说些什么,似乎是“我陪你去见姑母”之类,又向两个表妹也说些笑话,四人一起笑起来。
年轻真好啊……婉儿感叹着,忽听到前方有人尖叫。
接着是男子的惊慌呐喊声,发自洞房内室。
年轻人脾气急脚程快,早有人抢在他们头里来闹清早的婚房,并推门进去了。婉儿脸容一凝,扭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修多罗使个眼色,女护卫会意,倏然一闪,纵身进门。
婉儿也加快脚步,跟着人群提裙入内。转过堂中屏风,进了寝室,只见南窗已被人推开,屋内十分明亮。满室香风熏面、花团锦簇、耀眼生光,七宝帐上衔缀的金玉珠宝反射着朝晖,无数亮点在地上、墙上晃动。
床边站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地上则倒着两具人体,均身穿婚服礼衣,正是昨晚成婚的老年夫妻。
婉儿定了定神,先回头找到在场身份最高者——邵王重润,唤他过来:
“请大王做主,此案干涉甚重,马上就得上达天听。这里人太多了,容易出麻烦,得先清场。”
邵王重润排行第二,但却是太子正妃韦氏唯一的亲生嫡子,高宗天皇大帝临终前曾立他为皇太孙。女皇年事已高,前年复立庐陵王显为太子后,其嫡子重润自也成了下下任天子的不二人选。
重润今年才十八岁,继承了父母的秀朗容貌,风神俊逸仪表堂堂,向为朝野瞩目。他为人亦聪颖有担当,听婉儿一说,立明其意,出言指挥乱哄哄的人群,命他们有序退出。
屋里清静下来,婉儿才能仔细察看情形。为避嫌疑,她也没贸然进去,只立在寝室门口张望。
四脚朝天仰躺在大红地毡上的公服男子,须发花白,身材面容却仍清癯风流,正是昨夜的新郎官凤阁侍郎李迥秀。
他虽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但红光满面,细看胸口还不住起伏。室内一安静,连他的鼾声都能听到了,酒气也渐渐传出——敢情只是烂醉如泥,倒地上一觉睡到现在。
离他一步开外,地毡上伏趴着的另一人,婉儿一见就皱了眉。
从满头珠翠和花钗礼衣来看,那是新娘子臧夫人无疑。她面朝下倒伏在地,一臂压在身下,虽看不清脸孔,但浑身瘫软骨肉松驰。婉儿是见过不少尸首的人,一看她的姿态,便觉得她可能没气了。
室内只有修多罗还在,正兴致勃勃盯着地上二人瞧。婉儿指示:
“你摸一摸新娘的脉门和心口,看还活着吗?”
女护卫上前一步,跪地摸查完,回报:“身子都冷了,应该昨夜里就死啦。”
“把她脸抬起来给我看看。”
修多罗依言扭过女尸面容,婉儿睁大眼睛细瞧,确认这脂粉浓厚的中年妇人正是张易之、张昌宗的生母阿臧。
阿臧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原本是雍州司户张希臧的宠姬,貌美善歌舞,就现今也不算老丑。二张得势之后,这寡妇不知怎么和凤阁侍郎李迥秀勾搭上了。女皇得知,笑不可遏,为昭示二张恩宠之盛,特命为其母和李迥秀大办婚事。
昨夜婚礼盛况,神都十几年来未曾得见。除皇太子夫妇实在不好自降身份,只派嫡子邵王率弟妹前来,相王太平公主梁王以下,都是全家出动来贺喜凑趣,奉承二张母子谀声不绝。婚典收受的贺礼更堆满前廊后院,婉儿暗暗估算,怕不能顶得上国库全年收入了。
婚礼过程只能用“彻夜轰闹”来形容。二张拜过“父母”,借口还要侍奉圣驾,很早就回宫了,接着相王等老一辈人也回去,剩下的小辈年轻人肆无忌惮,一杯一杯拼命灌新郎喝酒。李迥秀也来者不拒,酩酊大醉,被一群傧相架进洞房。
新娘臧夫人则是被女傧相们嬉笑着推搡进房的。见新郎已醉得不省人事,臧夫人很是生气,将所有人都轰出院外。房门关上以后,男宾都到外院去聚饮喝酒听歌赏舞,女宾议论一阵,散回各自客房内歇宿。
“上官娘子,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
邵王重润把所有人轰出去以后,自己返回来,伸头绕过婉儿去看寝内。婉儿点点头:
“李侍郎只是醉酒昏睡。看样子臧夫人遇到意外,身故了。”
“怎么会?是突发疾病吗?”邵王重润惊问。
“不。”修多罗在室内发声,“新娘是被人用这个香炉,重击后脑打死的。”
她指一指滚落到床脚边的兽足鼓腹铜香炉,又示意臧夫人发饰凌乱的后脑。室内杂物太多,金红相间眼花缭乱,婉儿眯着眼睛瞧一会儿,才看出女尸头部旁边的大红地毡上,有一块颜色特别深,象是流出来的血渍。
邵王重润不再顾忌,也走进室内,低头去看女尸:
“不错,她是被人从身后砸死的……”
“大王……二郎,请快出来。”婉儿忽然想起一事,急声催促,“你不要碰这两人,也别碰任何物事。快出来!”
年轻皇孙抬头看她,满脸疑惑,怔了一怔,忽也恍然大悟,忙举步出门:
“上官娘子,是我疏失孟浪了……如今这事,该怎么办?”
婉儿想了想,指示他:“消息会很快传开。此处有我,请大王速回东宫,禀报太子殿下,再请太子带你入宫,面禀神皇。此事最好让神皇和五郎六郎先从你口中得知,别给……留下进言余地。”
“谨奉教。那此处命案,娘子如何处置?如若太子或神皇问起,我该如何应答?”
婉儿叹口气,唤道:“修多罗,你出去乘我的车,去南边的尚贤坊第一曲,最东头那所宅院,请宅主人坐车过来,就说是我邀的。又出了无头奇案,非他老人家不行,请老人家忍病痛来瞅瞅,事关国本……听明白了?”
尚贤坊第一曲最东头宅院里住的是谁,邵王重润应该是明白的。
修多罗应喏出屋。婉儿回头瞧一眼,李重润向她安生一揖,也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