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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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等我一下。”
杨慎追在廊下赶上修多罗,出声唤她。姐姐的步伐永远快得惊人,即使他现在已经比阿姐高出将近一头,身长腿壮,追上修多罗还是不容易。
阿姐回头,给了他一个笑脸:
“怎么了?我得去传小娘子过来,你有急事?”
“呃……”杨慎追方才也在家主身边,听到上官婉儿命修多罗去叫公主二女来后堂,知道这事要紧。他只能一边陪着阿姐往西跨院走,一边说自己的烦扰:
“午饭过了以后,我正练武,公主忽然叫我去伏侍。公主说,打算明天就带我入宫,去拜见神皇,然后把我留在大内……阿姐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突然说明天就去,我心里一下慌了。我……我还没见过圣神皇帝呢。”
他当时在太平公主的书房里,正坐榻上为女主人导引按摩。公主一脸疲倦地说完这话,他腰腿一软,差点滑落在地。
就要被送到女皇身边,去跟张易之兄弟争宠了么……他对自己实在没什么信心。他才十八岁,一直被圈在高墙里养着。虽说这三年太平公主给他安排学文习武,又亲身调教他交接固元、小意事人,对他颇为满意,可……那到底是古往今来唯一亲登大宝的女皇陛下啊。
还是位踩着无数人骨上殿,在尸山血海里坐朝的八十岁老妇人。
都说太平公主长相极似她母亲。在阿追看来,自己的女主人就够……让人害怕的了。
不是说太平公主不美。年近四十又生过四个儿女的她,身姿依然挺拔,肌肤白腻光洁,芳泽馨香优雅,举止自信干练,出现在哪里都光彩照人。只是她脸容轮廓过于刚硬,女子的柔顺娇媚美态是一点都没有的……唉,想什么呢。
阿姐修多罗,也生得男相女身,但她类似于活泼爽利的少年郎,不会给人威胁感。太平公主么,就象个心机深沉的中年男子了。嗯,自己叔父那样的。
“公主还说,她不能平白无故地带我进宫,叫我自己想个法子,找个理由,让我随她入宫留侍看上去自然妥帖。阿姐,我想半天了,这能有什么理由啊……你能帮我想想吗?或者问问上官娘子?”
阿姐比他勇敢得多,也很习惯代他出头了。傍晚上官婉儿进府,阿追本来想自己去请问的,但看她匆匆忙忙拉着公主进房,显然没空理会自己。想来想去,还是求阿姐出头容易些。
“你随公主进大内的理由?”修多罗一皱眉,停步想想,忽然出手,一把将阿追往后推靠到廊柱上。
“姐?”
阿追踉跄着,一声疑问出口,忽见眼前寒光闪闪,双生姐姐居然用一柄又薄又细的小刀子抵住他面颊。
“你就是这张脸惹祸,不如我给你毁了吧!一边来上两三道疤就行,那些贵妇人谁都不惦记了,最好!男子汉大丈夫,生得这么俊有啥用?公主懒怠看你,把你扔进防阁卫队里去当个大头兵,以后你自己争气慢慢往上爬,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比如今这样强?”
修多罗的目光和语气都是认真的。
阿追吓一大跳,一边往后躲避一边伸手推拒:
“阿姐你别吓唬我……别别别着急……你想想,公主这三年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一下给我毁了脸,她能不生气?还能容我俩在这府里安身?你好好想想啊……”
修多罗又想想,叹口气收起小刀子:
“好吧,你说的也对。我原本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能让你永远不进宫,神皇那老……是容易伺候的?张易之张昌宗也一个比一个狠毒,你哪是他们的对手?公主对我俩还挺好的,能在这府里多留一天是一天……为什么公主忽然要把你送进宫?这么急?”
“我原本也不知道。后来公主又说,张易之兄弟的生母遇害了,正在积善坊宅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我寻思啊,那他兄弟俩这些天得回家守丧吧,估计不能在大内陪侍神皇了,这算是个机会。”阿追低声回答。
“唔?原来如此。”修多罗又抓抓后脑,也没什么主意的样子。她从小到大都是个鲁莽人,行动远在思虑之先。阿追来向她求助,其实是病急乱投医。
修多罗身上有差使。阿追陪着她走到太平公主两个女儿所居院门口,停步不进。他出入女主人房中无碍,对小娘子们,还是避着点好。
他要是再担个“一身事外祖孙女三代”的名声,就更难堪了。
“对了,”修多罗进门前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去找过高六郎没?他读书多,让他帮你谋划谋划?”
“唉,对呀。”高六郎就是那年和阿追一起参加选侍的高戬。他身材样貌不算出众,但文采上佳,又出身渤海高氏,很懂人情世故,擅长奉承,也颇受太平公主宠爱。公主府里本有文馆,长年养着一些词人墨客修书撰文。高戬现就在文馆里供奉,亦能出入内宅,比阿追自由得多。
他二人也算“同年”,入公主府这三年往来频密,交情极好,高戬没有不肯帮忙的道理。修多罗一语提醒,阿追立刻转去高戬住所,见他正坐在廊下读书。
二人打过招呼,阿追也坐到高戬身边,高戬先神神秘秘地拉住他问:
“都说积善坊二张府里出了大事,那老夫人忽然死了?你听说没?”
他消息可真灵通。阿追向他讲了太平公主所述和自己的困难,又虚心求教,高戬听罢笑道:“你是想要能留在公主府的借口呢?还是要想去拜见神皇、留在大内的借口?”
“我还能继续留公主府?”阿追大为惊喜。
“有啊,很简单——你去那边医药房,自己偷点巴豆大黄吃,泻一晚上,明天浑身臭气起不来床,公主就肯定不会带你进宫面圣……”
“去!”阿追一脚踹到高戬腿上。这种村俗庸劣还自毁人品的小伎俩,太平公主哪可能识不破?到时候他是不必再进宫,在公主府的好日子可也就到头了。
高戬笑一阵,继续说道:“那你要是想找进宫拜见神皇的理由……你该知道神皇最爱听什么话吧?”
“什么话?”阿追要是知道,还用问人?
“吉兆祥瑞啊。”高戬压低声音,“这些年隔三岔五改元换年号,不大多都是因为各地又出现吉瑞图谶?献祥兆瑞宝得官发财的人数也数不清。你本来在这条路子上还更有优势……”
“什么优势?”
高戬翻个白眼:“阿追,你这个好看得不象话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有水吧?你想想你姓什么?出自哪一族?”
“弘农杨啊……”虽然他父系已经是偏远支末,他自己更是被丢出家门根本不被承认的庶子吧……
“那你跟神皇,能攀扯上啥关系吗?”高戬问他。
阿追想了又想,才记起来:
“哦,神皇的生母,追封的什么皇后来着,也是出身弘农杨是吧……对,我记得都说杨家近支,待遇跟外戚差不多。可我家离得太远了,哪里敢随便高攀……”
“不敢随便高攀,如今是‘随便’的时机吗?”高戬又戳他额头,“不是公主叫你想法子么?你放着这条坦途大道不走,还要舍近求远?”
阿追恍然大悟,连忙叉手作揖口称“受教”,又请问:
“那我编造……不是,发现什么祥瑞为好?”
高戬却摇头摆起架子来: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我不能再往下说了。祥瑞这种事吧,你说他是假的,天道冥冥,谁也拿不准其中是不是有几分真意。神皇改朝称帝前后,天下九州祥瑞狂涌,那时候好多人都在背后讥笑议论,说女帝坐江山么……可你看到今天,整整十年了,朝野不是都一派欣欣向荣?这等事,说到底,还得你自己意会神与,自己好好想去吧。”
阿追央求再三,又许下好些大愿,无奈高戬坚持不肯再“道破天机”。天色渐渐暗下来,院门外闪进一条人影,是阿姐修多罗过来找他。
“指着弘农杨的门第造个祥瑞吗?”姐弟俩往内宅回去,修多罗听了高戬出的主意,很是赞同:
“我看可以哎。你去跟公主说,这两天去……唔,去找只小羊羔子吧,估计城外庄子里有。找好看点的,洗得白白净净,再请府里先生们掐算个时辰方位,就说你偶尔经过那地方,忽然天降一只羊,是大祥瑞,你就抱着它进宫献给神皇好了。”
“一只羊算什么祥瑞?”阿追哭笑不得。阿姐白他一眼:
“羊是寻常牲口,可要是突然天降的,又落在你这头乖乖小白羊的怀里,两下相配,那就好看了嘛。夜禁已起,公主要是准许这法子,估计今晚也找不来羊羔,你还可以再在府里赖几天。”
阿姐说着,又叹口气:“这也算个缓兵之计。这两天我再找人问问,最好还是能让你别进宫。咱两个哪怕偷点细软卷包跑了,找个荒山野岭去过几年呢,总比你在宫内被二张不扒皮生吃了好。”
阿追没应声。他对“入宫侍奉女皇”这事,虽然害怕,却不象阿姐那么厌恶抵触,更多的是认命,甚至有点暗含期冀。他知道二张兄弟得宠之后,全家人飞横腾达享尽富贵,如果他自己也能……至少阿姐能嫁个好人家?下半生当个象太平公主一样的贵妇人?
否则,他姐弟俩只能象阿娘一样终身受人奴役欺辱吧,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姐弟俩回入太平公主内寝,正见两个县主从母亲房里出来,忙避到一边让路。上官婉儿已赶在夜禁鼓起前回宫去了,今日事太多,二郎薛崇简也侥幸逃过了那一顿鞭子。
太平公主正在把玩手中一颗金球类的器具,见杨家姐弟进来复命,才将那金球塞进床头锦匣。姐弟两个行过礼,阿追讲了“献羊为瑞”的主意,太平公主听罢,脸上漾起微笑:
“这鬼点子,谁给你出的?”
阿追不敢乱攀扯高戬,只回头看了看阿姐。修多罗嘻嘻一笑:
“公主一猜就着。阿追这小笨瓜,哪有这个智计。是婢子帮他想的。”
“哼。你的智计啊,也不过如此了。”太平公主笑笑,挥手命修多罗退下,又唤住她吩咐:
“明日早起,我先去积善坊二张府上吊个丧,你去传令给我备祭礼——小郎君县主们也去,还有驸马,全家同去。”
修多罗应一声,又小心翼翼问:“四位郎君四位县主都去?”
跪坐床下的阿追立刻绷直身体,紧张起来。太平公主想一想,淡然道:“都去吧。婚礼凑热闹不用那么多人,吊丧么,还是齐整点好。”
修多罗应喏而出。阿追心里也放松了些。太平公主如今的丈夫驸马武攸暨,以及他前妻所生的两儿两女,在公主府里一向不大有人提,都知道这是忌讳。
位于洛阳尚善坊的太平公主府,占地广大,实际分成了南北两院。北院府门直接开在坊墙上,对着洛水和天津桥,重檐歇山堂皇富丽,门外列戟十二,仪卫森严。太平公主和她亲生的薛氏两男两女居于此院。南院则规制狭小得多,由驸马定王武攸暨带着他前妻所生的武氏两男两女居住,另由对着坊街的宅门出入。
南北两院的隔墙上,也有门相通,来往方便。“两院主人”其实处得不错,武攸暨性格平和谦退,日常只在宅内吃喝玩乐,既不参预政务,更不敢干涉妻子。他的子女男封国公,女封县主,爵位与公主亲生子女相同,逢年过节、日常定省礼数不缺。全家和睦融洽母慈子孝,一向颇得女皇及朝野称赞。
夫妻两个都是聪明人。只要平时相互不碍眼,日子就过得顺心多了。
“阿追,”太平公主思索半晌,招手叫阿追近前,轻抚他脸庞:
“明早去张宅上祭,你也陪我同去。”
“啊……是。”阿追吃了一惊。
这两三年府中人尽皆知,他是女主人最宠爱的侍僮,所以太平公主也尽量不让他在驸马眼前出现,给丈夫留点脸面。怎么明天全家去打祭,公主又忽然要他随行?
“你说的那个祥瑞,大体可行,细部得变一变。”公主疲倦地笑笑,“又没什么正经理由的,瑞兽要在我家出现,再由我的人献进宫,就太刻意了。我琢磨,明日在张宅里闹一出,还更可信点。”
“啊?……是?”阿追更迷糊了。他不是应该避开二张兄弟,趁他们不能在宫中陪侍女皇,偷着进大内取而代之吗?
“小笨瓜。”太平公主苦笑,在榻上向后错错身子,招呼:
“上来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