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黄头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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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重润正在自己“邵王府”院内习练刀法,忽一阵朔风猛起,迎面袭来,寒意刺骨浸髓。
他为移动挥洒方便,除去外袍,只着半臂束裤,已经练得出了一身汗。这一阵寒风过来,他刚打个冷战,候在廊下的身边侍奉人等立刻开始大呼小叫。他的保母刘娘子一溜小跑过来,不容分说,兜头盖脸抖开厚重外袍裹来:
“二郎可不能着凉受寒!还有五天就是大婚礼典,这时候要是闹了病,太子妃可不得扒了奴婢的皮哟……”
重润只得苦笑着任凭保母裹紧自己。还有五天就大婚,可他的新娘子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母亲韦妃这些天与姑母等人四处搜寻修多罗,快要忙疯急疯了,却严禁重润再出东宫,或以任何方式参与寻找“未婚妻”。重润知道母亲是千方百计让自己远离“抗旨毁婚杀妻”之类的嫌疑,但……被关在一座宫院里坐井观天的滋味,真不好受。
之前过惯了,也罢了。他出宫去办差查案,享受过那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之后,重回牢笼,格外烦躁。他刚问一句“阿谢呢”,便见自己的贴身小阉奴从廊外跑来,脸上嘻嘻笑着,叉手禀道:
“门内转角那一株牡丹老桩,二郎不是说要移栽到新王府去么?花匠刚来了,正掘根刨土呢,二郎不过去瞧着?”
重润和大哥重福结婚成家以后,都要携妻移到东宫外新立的王府去居住。但两座王府也没设在子城内混同民宅,女皇将东城内两座宅院赐为兄弟俩的新居,离东宫颇近,出入守卫森严,也没多少自由。太子夫妇对此倒松了一口气,叩谢天恩不迭。重润兄弟虽不是太满意,也觉得总比拘禁在东宫父母眼皮子底下好,都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
这些日子,他们都在命下人零零碎碎地往新宅院里搬运日用物事。但挖花木么……重润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色。冬日黄昏,冷风四起,天边乌云一层层堆卷上来,看着是要下雪的模样。这时候移栽娇贵牡丹?
阿谢背转身避开刘娘子,拼命向重润使眼色。重润便知有事,含糊应着,随小奴走到离院门不远处,果见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男子正蹲在花桩旁边挖土。
这男子体型粗壮,身姿极熟悉。他一扭脸,重润吃了一惊:
“三弟?”
竟是相王第三子临淄王隆基,与他交情最好的堂弟。怎么这时候乔装改扮成花匠,偷偷摸摸进了东宫?
隆基示意他不要大声,重润也觉得自己莽撞,撩起衣袍下摆,同蹲到牡丹花旁边,一边瞧着他胡乱掘土,一边低声问:
“你怎么这身打扮过来了?”
“阿兄还不知道吧?隆基被阿耶打发到城外庄子上去了,然后……嗯,我得先问阿兄一件特别要紧的事。”
“什么?”
“神皇给阿兄指定的邵王妃,真的是那已死的杨知庆将军第四女,之前经常跟着姑母出入的那身手很好的小娘子?”
重润脸上微微一热,又觉得诧异。自己的婚配,应该早在皇亲贵家之间传扬开了吧,怎么隆基还这么郑重其事地跑来问他,就象已经离家索居很久了似的?
他给出了肯定回答,却见堂弟瞬间满脸乌云,长叹一声低下头:
“这下可麻烦大了啊……”
重润心头泛起不祥预感,催促着隆基赶紧说“有什么麻烦”。隆基定定神,便告诉他自己如何被父亲贬罚到偃师庄田、如何与薛崇简谋划助他携心上人私奔、如何当时与薛崇简同来的却是杨家小娘子、如何又在水碾楼上受了重伤……
“她……她受伤了?”
重润一跳起身,只觉热血上涌,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隆基也跟着站起身,一手抓住他小臂,低声警告:
“阿兄你别喊,这事最好别闹大。眼下看,她……尊夫人阿嫂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腿骨给砸断了,移动不得。那水碾楼地处偏僻,没医药救治,阿嫂又发起高烧,我和阿简商量了下,都觉得不妙。再不回神都来求援,恐怕越拖越坏事。阿简一直留在水碾那边照料她,不敢离开。昨天家父遣去庄子上检查我行迹的人刚走,我觉得我能偷两天空闲,就赶紧改装来找你。别人我谁都不信……”
不等他说完,重润拔腿就走,叫着阿谢给自己备马。但他刚迈出院门,守在门边的两个卫士便返身拦下他,陪着笑脸好说歹说,只称太子有令,邵王非奉父母传召不得擅自出门。
重润心急如焚,厉声喝斥,却也徒劳白费。还是阿谢机灵,说一声“我去禀报太子妃”,向东宫内庭飞奔而去。
隆基也劝着重润,把他拉回门内,堂兄弟二人坐在台阶上等待。门槛外就是两个卫士,隆基不敢再说修多罗相关的事,只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他改装摸进神都、又混入皇城和东宫的经过。重润魂不守舍,似听非听。
前些天,刚听母亲说“修多罗与薛崇简私奔了”,他的反应是大吃一惊、坚决不信。他和修多罗度过那浓情蜜意的三日三夜,两心欢洽略无嫌隙,修多罗所爱的人到底是谁,他李重润能不知道?
后来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也来问过他,说的人一多,他中夜扪心自问,又有所动摇。毕竟修多罗一直在太平公主府里过日子,经常能见到公主亲生的小郎君们,而她也并不是那种“洁身自好远避嫌疑”的贞节烈女。如果有那么些动心挑情的时刻,或者少主人以势相逼,她也许……把持不定?
可暗中偷情是一回事,修多罗明知自己将要被册立为邵王妃了,还选择跟薛崇简私奔逃走?
那薛崇简有多大好处,能比他李重润强出那么多?
他开始几天辗转反侧,又是气恼又是难受,后来索性把心一横,“权当她已经死了”,再不去想。不管这事最终如何结局,反正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须对任何人任何事负责。
如今听隆基一说,至少修多罗并不是为情和薛崇简私奔,重润心里安泰了不少。他自然暗暗责怪修多罗鲁莽轻狂,又揪心她的伤势病体,但她既然还活着,知道了下落,又并没“失节”,自己和她……总还是能结为夫妇的吧?
只是婚后要怎么管束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凶野性子,他现在想想就头疼了。也许他该和八妹夫武崇训经常探讨互助……
“阿兄,”隆基的语音忽然窜入耳,“李承训有一份大礼说要送你呢,只不好当着别人的面。你要不要去私下会一会他?”
“什么?”重润一愣,“什么李承训——我方才走神了啊,三弟你再说一遍?”
隆基叹口气,又微微笑道:“也难怪,情根深种,关心则乱呢。我不是在各监门卫都有些熟人么,下午能混进皇城和东宫,也多亏朋友们帮忙。如今三卫里,功臣蕃将子弟仍占了多数,他们和我谈起狄国老这案子,还有阿兄你这查办使,言下都钦佩得很,恨不能拜见结识。那李承训——”
他回头望望门外卫兵,似是要确认自己嗓音够低,不会被偷听到。重润也跟着望一望,轻声问:“李承训是我家宗室?”
隆基摇摇头:“他是靺鞨酋长之后,赐姓的。这人你不认得,说他父亲,你大概有印象,那便是右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人称‘黄头都督’。”
这一说,重润确实想了起来。那李多祚年轻时骁勇善射屡立军功,后执掌禁兵,宿卫北门十余年,可说是女皇最信任器重的守宫将军。但禁军将领其实很多,重润能记得李多祚,大半还是因其体貌特异。
他那一支靺鞨人,据说世居极北苦寒之地。李多祚身宽体壮,毛发茂密,头发、髭须、手臂汗毛蓬蓬松松一大片,却都呈浅褐颜色,有些象来都城南市经商的西域昭武九姓胡人。可李多祚又面平眼细、鼻子塌扁,长相与胡商迥异。重润在南荒流贬地长大,很少见到西北异族人,所以对李多祚印象颇深。隆基一提,他问:
“李多祚之子要送我大礼?那是什么?”
隆基微笑摇头:“他不肯跟我说,只称那物贵重至极,但不能轻易泄漏,否则容易招祸。他还说啊——”
刚谈到此处,门外宣唱,太子妃鸾驾至。
重润兄弟迎出门外。韦妃一身家常装扮,坐了二人小辇匆匆过来,显然也相当着急。重润将母亲请入院内,韦妃不进房,只立在阶下,催促着侄儿隆基将修多罗相关的事再重述一遍。
“她神智本来一直很清楚,坚决不许我们回都城来找人求助,只说养几天她能行动了,就悄悄回洛阳,谁也不惊动最好。可前天她开始发烧,有点迷糊,骨折又很严重,无论坐船坐车,这一路的颠簸,她都受不住。”隆基说着龇牙咧嘴,“我和阿简商量,她身份不一般,再拖延下去,我两个谁也担待不起,这不……”
“阿娘,让我赶紧带医人药物过去吧。”重润恳求母亲,韦妃却断然拒绝:
“你不能去!别说那女子情形不明,就算她好好的,你们是未婚夫妻,哪能这种时候见面?你是什么身份,将来要如何,怎么能不顾忌脸面规矩,在这种地方落人口实?将来史书上记一笔,好看么?这事你不要管,老实呆家里!”
重润张张嘴,又闭上了,一团急火无处可泄。隆基同情地瞅他一眼,又听韦妃道:
“这事本和三郎你没多大关系,多谢你赶来报知,这算救了我全家的命啊……明日还得再烦你一趟,带我去见那杨小娘子。三郎你别嫌辛苦,回头你三伯和我会好好谢你。”
说着,母亲竟向隆基敛祍施礼,隆基忙拜倒回礼,连称不敢。重润最后一次努力恳求:“阿娘,就让儿子同去吧……”
再次被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
不仅如此,天色已晚,宫门楼上响起了夜禁鼓声。韦妃虽也心急去探视女皇指给她的儿妇,今天却怎么也来不及出城了——夜开宫门城门的动静太大,一定会传到迎仙宫,那又将是一场奇祸。
重润不是不懂这道理,他也没法违逆催促母亲。韦妃只命召集医人、拣选药物、车马随从都备好等着,明日清晨一开城,她就微服出行,跟着隆基去相王的偃师庄园。
隆基来回奔波,一路躲着父亲和朝廷耳目,饥疲交加,也极辛苦。重润把他拉到自己住室中共食同榻,又细问一遍前后光景,以及许多相关人事。
再次确定修多罗是为了验证“梁王武三思是否给狄仁杰下了毒”,才出了这等意外,重润只能暗暗叹息。
那本来是一直萦绕在他心间、迟留不肯去的念头。他与修多罗欢洽的三天里,确实屡次向她提起过。二人反复商讨折辩,最终不能肯定,却也都不愿轻易放弃那个推想。修多罗是看到了能验证真伪的时机,才大胆举动,结果导致自己受了重伤?
说白了,她还是为了他,才去做下这桩蠢事的么?
可你一个女子,掺和这些事干什么呢?如果是为了讨好我,让我放宽心,你就不能老实呆在本家,修饰容貌做做女红,把自己打扮得娇美可爱些,安心等待出嫁?
重润一时忧伤,一时酸楚,一时又泛起丝丝甜蜜,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才朦胧睡去。没过多久,就有下人来唤醒同榻的隆基,韦妃准备出发了。
堂兄弟俩一同起身梳洗,隆基仍穿着那身奴仆所服青衣,倒也不显眼。重润将母亲和堂弟一行直送到东宫重光门外,才在母亲严命下止步。
“夜里变天,你阿耶的老寒腿又犯了,我已命人上禀迎仙宫,今日由你代父过去问安。你先去侍奉父亲看看情形,再去见祖母。如果神皇那边无事,你……”韦妃犹豫了下,放低声音,“你想法悄悄去见你姑母,告诉她三郎带过来的消息。之后怎么办,听你姑母的吩咐。”
重润唯唯应喏。好歹母亲肯给他派点活干了,比关在家里好受点。想是母亲夜来也反复思量过,修多罗的下落还是应该早点报知太平公主,而这事隐秘,派别人去说不合适。
目送母亲车驾消失后,他返回父母共居的寝殿。昨夜应该是下了点小雪,清晨露凝为霜,甬路两侧,庭院花木、檐角廊基都沾染着薄薄一层细白粉末,晶亮闪光。
父亲仍赖在寝殿床上不肯起身,重润隔着床帏向父亲行礼问安,殷勤侍奉。他三个兄弟也都来了,七个姐妹则在陆续入堂。皇太子殿下只说腿酸,并不耐烦应付这么多儿女,直接命重润“叫你兄弟妹妹们都散了吧闹得我头疼。”
重润奉命遣散手足,兄弟姐妹在屏风外堂上说些家常话。重润着急去迎仙宫和找姑母,他大哥重福却扯着他不放,连声问“阿娘去哪里了”,象有什么要紧事。
他们兄弟情份本来很好,但近日事多,韦妃再三叮嘱重润守密,他只能想法敷衍大哥。重福明显脸色不快,强压着火气不好发作。重润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不肯透露。
“大哥从哪里听了未来大嫂的闲话吧?”八妹裹儿过来笑说,“我也听见了,不过马上有人反驳,听着就不可信……”
裹儿一接话,便把重福带到了一边去,兄妹二人私谈。重润借机脱身,下堂阶前又回望一眼,只见重福嘴角下撇,脸带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