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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婉儿口传“修多罗将被册立为邵王正妃”时，修多罗也在旁边立着。她以为上官娘子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或者这是太平公主要惩治她的什么古怪法门。

　　她和邵王寻欢亲热，本是一时冲动，后来两人都很开心，也就一直腻歪着。她觉得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案子查完了、太平公主气消了，她还要回公主府去做护卫的。连重润屡次说会把她要来长相厮守，修多罗也没太上心。

　　他们这种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图新鲜，玩几天就腻的，还真妄想他会宠爱她一辈子不成？

　　然而李重润听到上官婉儿传敕的反应，还是象在修多罗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居然不暇思索地向后退了一步，好似在躲避迎面袭来的蛇蝎恶兽。随后甩头瞥向修多罗，表情眼神中，这三天三夜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代之以惊愕、厌恶、审视，就好象在看一个存有敌意的陌生人。

　　兜头一盆雪水泼来，修多罗全身发冷，如坠冰窖，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

　　“他以为我是故意勾引他的。”

　　她确实是故意勾引他的……可是不象他想得那样。但这要怎么解释？

　　手足无措，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修多罗只能呆呆立着，看上官婉儿转向自己走来，长眉细目的脸庞上勉强浮起笑容：

　　“走吧，杨四娘子。你如今身份大不一样，婚礼之前，可不能再留在邵王身边了。”

　　杨四娘子……自小到大，从来没人这样称呼过修多罗。她知道自己有三个异母姐姐、一个还是两个早死的异母兄，可她的手足同胞向来就阿追一个。

　　又是谁忽然想起她是“故左千牛将军杨知庆第四女”了呢？三年之前，她姐弟俩在叔父怂恿下跟嫡母和族亲争得天昏地暗，也没获承认啊？

　　看上官婉儿的神色，实在不象是在打趣奚落她。尚官女官眉宇千斤重，隐隐透着忧虑伤感。

　　所以……这桩婚聘，难道是真的？

　　修多罗拧头，又去看李重润。年轻皇孙已收敛起方才的惊怒神情，垂头静思不语，也没再往修多罗这边瞧。

　　她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原配正妻，甚至修多罗自己都没梦想过这事。她一个从小沦落教坊的婢生女，虽然说来门第不差，眼下也不在贱籍了，可跟大周储君嫡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相比，还是云泥霄壤天差地别。

　　退一万步，哪怕修多罗之前一直被关在内教坊里，突然某日提溜出来，打扮贴金送入邵王宅院立为正妃，那都比如今这样好些。至少那样没什么人认识她，李重润也不认识，她经历全暴露之前还会被审慎严肃对待。等木已成舟，被抖出不堪过往，也没什么了。反正是女皇赐婚，天底下谁敢不从……

　　女皇赐婚。

　　阿追。

　　修多罗心底一惊。这么离谱荒唐的婚配，难道是阿追吹枕边风的结果？

　　她那个良善软弱的双生弟弟，什么时候胆子大到能生出这等主意了？

　　阿追是很亲近她，也会用尽全力保护她，可……求女皇把自己阿姐指婚给东宫嫡子？过于异想天开，实在不象阿追能干出来的事。

　　如果不是阿追，那她更想不到别人。一时心塞，她直接对上官婉儿问出来：

　　“上官娘子不是在戏耍修多罗吧？什么邵王妃啊……那不是要在三位武姓小娘子中间选一个吗？”

　　李重润转脸望过来，眉头微蹙，也用心倾听上官婉儿的回答。而这回答，还是很离谱：

　　“原定在武氏皇族当中选妃，但圣上忽然想起，东宫一家，包括邵王，也被赐了国姓。邵王身份太重，同姓成婚，恐有违周礼，落天下儒生指摘。所以改从从外戚弘农杨家中挑选邵王原配，你的出身资质，神皇很中意，就御口亲指定了你——来，跟我走吧。”

　　上官婉儿抓住修多罗手腕，几乎是把她拖向院外。修多罗又回头看重润一眼，这次她的“情郎”终于肯正视她了，神情怔怔的，不似方才那么反感，可依然没有任何欣喜温柔之色。

　　和过去的三天三夜相比，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又不是我自找的。又不是我能作主的。

　　你不乐意娶我，就找你祖母阿婆直说去。或者你干脆拿把刀砍死我，断了这念想，也算是你条汉子。丢这种脸色给谁看呢？

　　修多罗心头涌起怨愤，甩头跟上官婉儿走出院门。上官婉儿还忙着吩咐下人“把杨娘子的衣物行李收拾出来”，修多罗哪有什么衣物行李……她什么都没有，这院里，那院里，整个世界里。

　　除了阿追，她什么都没有。

　　她还习惯地想上马跟在上官婉儿车边，却被一把拉进车厢内——“你如今身份贵重了不知道吗”——只能老老实实盘膝坐在尚宫女官对面。说实话，一点都不舒服。

　　车厢里地方有限，上官婉儿挽着高髻，修多罗则肩宽身长，两个人挤得满当，呼吸相闻，哪象骑马那么宽松自由。修多罗只觉得喉咙发紧，伸手扯开了领扣，把两侧衣领都翻开，呼吸才顺畅了些：

　　“上官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邵王就算不娶武家王妃，那也有一大把小娘子可选吧，怎么会轮到我？阿追——他干了什么？”

　　上官婉儿苦笑一声：

　　“果然，你也怀疑是阿追的功劳么……只怕邵王和东宫一家也会这么想吧。唉，你们还是太年轻，不懂神皇的深谋远虑啊……”

　　她简要讲了昨日在迎仙院花园里，与太平公主一同朝见女皇的情形，着重强调神皇是因为见过随太平公主入宫的修多罗，对她身高仪态印象颇佳，“看着壮实宜男”，才御口指定她为邵王妃。

　　可无论怎么说，要不是阿追深受女皇宠爱，以他姐弟俩的出身经历，修多罗断没有成为未来皇后的可能。她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婉儿讲完了又叮嘱她“成婚立妃以后你要规劝邵王老实读书别结交外臣”，修多罗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往心里去。

　　“神皇这么拉郎配，太平公主也没劝劝？”她问婉儿，得到后者一记白眼：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拉郎配？想被治大不敬罪吗？神皇圣意已定，公主怎么劝？”

　　“神皇对我不熟，公主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材料啊？”修多罗挠着脑后裹巾，越发烦恼，“如今是要回公主府么？那我当面求求公主，趁早替我辞谢神皇美意得了，我真不会当什么王妃……”

　　“越说越不成话！”上官婉儿一掌拍在修多罗腿上，“我们也不是去公主府。你要以贵家小娘子身份出适，还回公主府干什么？当然是回你本家杨将军府，整妆待嫁啦。”

　　“杨将军府？”修多罗要想一想，才想起那是什么地方，“是说我过世生父的宅院？那一直由姓韦的大母住着啊，我姐弟俩长这么大，连那宅门都没进过，怎么我……我要被扔到那里去，叫姓韦的母女揉搓我？”

　　上官婉儿笑了一声：“傻孩子！你如今是什么身份，阿追如今在哪里，天底下还有谁敢欺负你？何况你自己又一身好武艺，骂翻了脸，你怕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么？那宅院里，如今连个男奴都没有……”

　　她又给修多罗简单讲了讲韦夫人母女的近况。原来十九年前杨知庆病死后，家产奴畜很快发卖一空，大半钱财用来给韦夫人唯一的儿子读书和结交京城豪友。然而那独子谋得一官半职之前又病死了，剩下母亲和三个姐妹相依为命，靠着娘家韦氏的接济勉强度日。如今修多罗的大姐二姐已嫁人，住在杨府老宅里的，只有韦夫人与小女儿，连带两个粗使仆妇。

　　“韦夫人辗转求贺娄尚宫转奏神皇，愿将你父全部遗产都交还你和阿追，只求你们饶过她母女。如此看来，她断不敢再对你无礼。你回老宅去住，她和你那个阿姐只会小心伏侍讨好你。她们以后还想攀着你邵王妃这棵大树求关照呢。”婉儿又拍拍修多罗手臂，“四娘子，多虑了。”

　　原来……是这样么？

　　修多罗满心困惑，正闷头思索，上官婉儿又道：“当然了，你也不是自己一人去那陌生宅子住。虽然还没下正式敕旨，你既已经御准选为王妃，该有的礼遇教养也都要有。我今日出宫前，已吩咐了内书省和殿中省、宗正寺，会派遣有年纪知礼的侍娘户婢，去你杨宅服侍管教，细细调养你的举止礼仪。你的陪嫁妆奁亦不用自己操心，太平公主念着这几年情份，主动承揽下来了，回头你可得好好拜谢公主——过几天神皇召见，你先随我进宫去铭感五内叩谢天恩。别再瞎想有的没的了。”

　　修多罗叹一口气：“听娘子这话，我没别的路可走，只能欣然从命？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当王妃啊。”

　　上官婉儿一笑：“世上有多少女子，知道该怎么当王妃？你怕什么？神皇陛下都觉得你合适，你反而没自信？你才多大，看人眼光能及圣神皇帝万一？”

　　这一说……也对。

　　修多罗挺一挺胸膛，突然有点信心了。自己虽然不是按娇滴滴贵家小娘子那么养大的，可生父好歹也是弘农杨氏的将军，货真价实的武周朝外戚出身。女皇的父亲、现追封的大周什么什么皇帝既然娶了弘农杨家女做什么什么皇后，她杨修多罗做下一任皇后，有何不可？

　　“帝后位子谁来坐，都是天上注定的吧？”她问上官婉儿，“不是有什么紫微宫天垣星的一早就埋下布置的，世上人力不能左右？”

　　婉儿抿嘴笑了，只应声“不错”，没详细解说。修多罗也没追问，估计上官婉儿详细解说了她也听不懂，那些都太深奥。总之，不是她选择的，她也推脱不掉，那就这么定了吧。

　　比起别家女子，她嫁给李重润，至少有一项好处……夜里合契，能睡得熟。

　　修多罗苦笑一下，低头把脸埋进自己双臂里，长长叹息。原本两个人相处挺融洽甜蜜的，上官婉儿进侍郎府边院前，重润正搂着她的腰磨蹭鼻尖呢。她自己则一直在笑，这三天她笑得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多。

　　然后上官婉儿一句“立你为邵王妃”，一切象露珠泡影般烟消云散。

　　以后还有机会挽回吧，她想。正式成婚以后，重润一开始可能还有心结，他的父母家人也可能会轻视厌恶她，但他们谁都不敢违拗女皇赐婚，也还不至于暗中下毒杀她什么的吧……日子久了，大家习惯了，也就好了。

　　说不定她还能给重润生下一男半女，那他家人就更不能再说啥了。

　　……还是不开心，也不服气。李重润凭什么觉得我修多罗配不上他？

　　原备选邵王妃的那三个武家小娘子，有什么好处强过我？

　　修多罗一时赌气皱眉，一时沮丧灰心，都没留意过了多久，便听上官婉儿一声“到了”。宫车停住，有下人挑开帘子，修多罗先跳下车。

　　她们是停在了坊内曲巷尽头的一座宅院前。宅门甚有气派，却显得年久失修，一下子让修多罗想起了狄仁杰家。不过这宅子规制比宰相府小得多，土墙灰门头，门外石阶下有四个女子跪迎，看妆服是二主二婢。

　　这就是修多罗姐弟从未踏进过一步的生父家宅了。她只略扫一眼，就先回头伸手进车厢，要扶上官婉儿下车。

　　尚宫女官横她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修多罗这才想起自己已是“准王妃”身份，不该再做这等婢仆下人举动。她讪讪地收回手，后退一步，旁观其它侍婢将上官婉儿扶下车。

　　“韦夫人请起。”上官婉儿立刻走向跪在阶下的那中年妇人，显然以前见过她，“三娘子也请起。今日你们母女三人团圆，是大喜事呢——四娘子，过来给大阿娘和你三姐行个礼。”

　　修多罗的目光，与嫡母韦夫人在空中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