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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一开始，李重润没觉得修多罗的主动委身算个事。

　　他有点吃惊，不过立刻也就笑纳了。这女子很合他的心意……虽然她别手扭脚、生涩笨拙。

　　完了也没见红，修多罗也没说什么。倒是他问出口：

　　“你是……头一次？”

　　姑母的侍婢伏在枕上，双颊红晕未褪，满头青丝颤动，只鼻子里轻轻“嗯”一声，喘气犹急。

　　之前看她那大胆利落的模样，再想想她日夜跟在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那等妇人身边，重润还以为修多罗早身经百战。既然如此，两情相悦，又是在陌生宅院的孤灯暗室里，相互温暖安慰一下也没什么……他可不知道这凶野无忌的女护卫居然还是处子。

　　心头涌起怜惜，他伸手把她搂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你以后跟着我吧……我去向姑母把你要来，再给个名份……唔，名份估计要我成婚立妃以后再说，你就先陪着我，不会亏待你……”

　　他很喜欢她，也很享受方才柔软温香的沉浸。他寝内几个婢女，还没谁能让他那么心动愉悦。修多罗跟着太平公主，看似风光，却没什么前途，将来要么配个家臣户奴，要么做公主子的姬妾而已。

　　既然如此，不如就做他李重润的姬妾？要是她运气好，能早早生个儿子，就有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是很好的出路。

　　“唔？不是要我来帮着查案吗？”修多罗耳语。看不到她表情，口气可不象“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你不愿意？”重润能听出自己的惊讶诧异。

　　“……先睡吧，累死了。”修多罗翻个身，脱出他双臂，背对他面朝床外躺好，不再搭理他。

　　重润心情复杂，一时理不清头绪。但他也疲累不堪，没过几息自己亦沉沉入眠，睡着之前最后的念头是“莫不成她对刚才那事不满意了？”

　　次日一早，他就知道，并不是。

　　原定要早点起床，去魏王府询问李太妃那银香囊的经历下落……没能起得来。

　　所以她还是很满意的吧。重润对自己的外表身材相貌举止向来有自信，身外之物，更不必多说。修多罗显然也恋慕他，而且，学得挺快。

　　她不能算个绝色美女，这种过于“洒脱大方”的行事风格，也……需要时间适应。可感觉真的很好，还越来越好。

　　重润又提了一次“以后跟我吧”，修多罗的回应还是“先查完案再说”。这次重润比昨晚更恼怒，放开搂着她腰肢的手：

　　“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直说。”

　　女护卫抬眼看他，乌眸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公主未必肯放我……我弟在迎仙宫，很得上宠……你们姑侄两个争起来，就不好了。”

　　她一说，重润立刻懂了。两三年前太平公主为女皇送去个张昌宗，结果二张兄弟倚宠成势，反过来骑在王公宗室头上作威作福。太平公主应该汲取了教训，今年又献杨慎追，同时把他阿姐修多罗留在身边，隐隐有以为人质的意思。

　　他去向姑母索要修多罗，是在给太平公主出难题。不给的话，怕重润怀恨。给的话，又白费了这几年的心血调教。只要他开这个口，东宫和太平公主府恐怕就会互生嫌隙。

　　手臂又默默搂回去。修多罗叹口气：“所以……别着急，等等看。”

　　重润点点头，顽心忽起，微笑问：“那是说，你自己愿意跟我，是不是？等时机合适了，你就开开心心飞过来？”

　　“我们这种人……有什么自己可选的余地？跟哪家主人，不是一样？”长发绕肩的年轻女子这么说着，唇角却翘出可疑的弧线。一弯一挑，重润的心都化了。

　　那绝对是不一样的。奉太平公主为主的话，修多罗可不能……这样。

　　二人又嬉耍一回，窗外阳光明亮，想必日头已升得老高。东宫侍人都知趣地没进房打扰，重润索性也丢开心事，纵情温柔乡。连日东奔西走，心内压抑焦躁，松快松快，涤清积下的劳累，并不为过。

　　修多罗还挺……皮实。白天都不知道她这么爱笑。

　　腻歪到两个人都饿狠了，才起来梳洗唤人、索要食水。修多罗依然穿回她那一身袍服幞头，也是个俊俏少年，但重润觉得她女装更好看，自己可没断袖之癖。

　　将来，不急，他等着。

　　对坐进食，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修多罗问下午还要不要去魏王府，重润考虑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料定与魏王妃、武延基等人的询问周旋会耗时很久，如果一早过去，他有整个白天在那府里活动，还有可能问出些什么。今日只剩半天，去了只是打草惊蛇，不如拖到明天一早再去。

　　“你陪我去趟狄国老故宅吧。”重润说。他自领了这两案查访使职，就直奔李迥秀的侍郎宅住下，至今还没去过狄府。算算日子，差不离也该再去吊唁上祭了。

　　修多罗脸色微微一变，他看到了，忙问：“怎么？狄国老宅你不想去？”

　　太平公主的女护卫迟疑片刻，自言自语：“公主说过，告诉上官娘子也没关系，既然如此……”

　　“什么告诉上官娘子没关系？”重润越发好奇警惕。

　　“我不能主动说。”修多罗乌溜溜的眼睛天真无辜，“二郎要是问到我了，我不必隐瞒。”

　　重润哈一声笑出来。好吧……他整理思绪，问出来：

　　“你在狄国老宅里，看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人事吗？”

　　“看到过很多呢，大王问的是什么时候？”修多罗边答边向他频频眨眼。

　　“什么时候……那自然是狄公故世之前，你看到过什么，可能与国老死因相关的？”

　　“嗯……婢子可能……见了狄国老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

　　此言一出，重润吃了一惊。狄仁杰遗体被发现之初，他就在宅内问了一圈人，没有任何人提过太平公主自己或她遣人到过狄宅啊？

　　不过……对了，狄仁杰那日用过晚饭后，曾传命下人离开后院和角门那一带，他所居偏僻小院附近路上，都不许有人靠近。当时重润就曾与上官婉儿议论，这倒象是夜里要和什么人秘密私会，不让下人看见踪迹似的。

　　难道狄仁杰要私会的人，正是太平公主？

　　他问修多罗询问，得到肯定回复。再一步步追问下去，修多罗终于将那夜她和另一男侍陪太平公主进狄宅的全过程都吐露给他。不过她也再三强调，那夜她们离开时，狄仁杰是活着送公主出门的。

　　“你确定那个身影是狄公本人？或许他寝室里还有体型相似的下人……”重润疑惑。

　　修多罗只是摇头：“那之前几天，我刚去狄宅接国老到这院里来查案，全程都跟着老人家，对他身型步态、举止姿式都看得很熟。半夜送公主出门的，应该就是狄国老自己，虽然我瞧不清他脸吧……”

　　听她说得这么肯定，重润倒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希望查案查到自己姑母头上，何况太平公主没有任何理由要害狄仁杰。

　　狄国老是众所周知的大唐旧臣，一力保扶李氏江山，又深得女皇信赖。他多活一日，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三兄妹全家都能多安稳一天。姑母那么精明有谋略的人，怎么会自坏栋梁？

　　……不会吗？

　　重润按捺下心头不安，午后带着修多罗和下人去狄宅上祭。进了院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十几位大小官员一身素服立在外院，面面相觑神色尴尬。二门里面，似乎正有人在大吵大闹。

　　门内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喧哗鼎沸。重润加快脚步进门，还没走到灵堂前，就看清了争执双方都是谁：

　　一边是以张柬之、姚元崇、桓彦范、敬晖几个“狄门桃李”为首的朝中清贵谏官，另一边似是狄仁杰的家人，打头一个肥胖男子口口声声以“景晖”自名，重润猜想那是狄仁杰的幼子。中间站着个上官婉儿，正在两边劝说。

　　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张柬之是个年已七十多岁的老人，白须垂胸，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身体精神都极健旺。他正大声斥骂狄景晖：

　　“……狄公之去，举朝震悼。明明逝世前后因果有疑，你们兄弟不思究查真伪、为父申冤，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封荫富贵，不孝之至！你们不就是怕得罪了权臣么？我张柬之不怕！不追真凶，你们就滚开，我等同僚来查！”

　　“景晖得上复张相多少回，先父乃是寿终正寝，因多年心疾发作而驾鹤西归，神皇恩悯，已赐东园秘器并赈赙，不日就要发殡入葬了！张相好意，家母并我兄弟都心领，可这一口咬定先父不得善终，还要查抄我家，天底下哪有这个法理？要抄家，请张相先去请旨，拿着敕书再来！”

　　这狄景晖……身材相貌，真是酷肖乃父啊。

　　重润盯着他出了神。之前他见过狄景晖的两位兄长，都是年近五十的沉稳中年人。这狄景晖看着却还不到四十岁，想是父母的老生子，偏偏他身高、体型、长相都最象父亲狄仁杰，只是眼袋浓重举止轻佻，一望即知平时花天酒地惯了。

　　张柬之等人怀疑狄仁杰死因，要求家属出头上奏朝廷彻查。狄仁杰的两个大儿子都不出面，任由狄景晖阻拦吵闹，这是在干什么呢？

　　重润举步近前，两方都注意到他，分开了些，彼此问候行礼。上官婉儿一见他来，先松一口气，寒暄两句便道：“邵王劝一劝张相他们吧，尊重狄夫人和孝子意愿为上。”

　　“怎么？邵王也觉得狄怀英之死的真相，没什么要紧？”张柬之冷笑，“可怜狄怀英，生前竭尽心力，到底为了谁家哟……”

　　“张相借一步说话。”重润扯着他的素服大袍，带一群宰相谏臣往廊下去，离狄景晖那群人远些。估量狄家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了，他直视着张柬之双眼郑重道：

　　“狄公之恩，重润没齿难忘，绝不会坐视其沉冤难雪。事发当日，重润也曾于本宅内奔走，期冀能及时查清真相，无奈并未找到任何实据，能证明狄公并非病逝……张相今日言语如此肯定，莫不成是有了什么证据？”

　　证据……其实也没有。张柬之等人只是从狄宅下人口中得知，狄仁杰死前，曾服用梁王武三思送来的“缓解心疾的药饮子”，之后又出现喘息甚急面色灰败等症状，死后尸身上还有些迹象，暗示他可能中毒。朝廷对此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似乎根本没认真查过狄仁杰被毒杀的可能，这才引发清议不满。

　　怎么劝服张柬之等人的，重润自己其实都不太明白。他只说了女皇已任命他为两案查访使，他会努力查个水落石出等等，似乎这些骨骾直臣就消气退让了。张柬之、姚元崇、桓彦范、敬晖几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御史右丞敬晖一声苦笑：

　　“这烫手的红炭团，丢给邵王了么……”

　　他们依旧对狄仁杰之死怨愤难平，重润看得出来。不光这几人，朝中尊敬爱戴狄仁杰的官员庶众成百上千，他们都在关注狄仁杰死因到底是什么，是病逝还是被杀。如果是后者，凶手是谁、动机何在……重润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他们一个交代。

　　哪怕现在不能，往后推个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他一定会给这些前唐忠臣合情合理的交代。

　　狄景晖的大闹，他随后也听上官婉儿说了缘故。原是三兄弟中，幼子景晖官职最低，他自觉吃亏了，闹着要多分父亲身后家产。苏夫人一向偏宠小儿子，他兄嫂看在老母面上只能忍气吞声，已经答允办完葬事后就分家。狄景晖心急，所以竭力阻止外人再查访父亲死因、拖迟葬礼。

　　狄仁杰那么……清正端严的名臣，也会养出这种不肖子呢。重润忽然觉得自己家里的糟心事也没那么刺眼沉重了。

　　他第二天一早去了魏王府，在那里呆足整天，总算理清太妃李氏——即前唐慈丘县主——与继子小魏王武延基的纠纷，还目睹了李妃自尽未遂的场面。接下来的一天则在搜集整理李妃“行妖术驱使武承嗣鬼魂杀害臧夫人”的人证物证。

　　修多罗一直陪在他身边，白日同出同入，夜晚同衾共枕，说不尽的浓情蜜意缱绻缠绵。重润觉得自己没法再放她回太平公主身边，已经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或用什么代价，去向姑母开口要人。

　　他应该很快就会正式成婚立妃了。在那之前，他还能和修多罗心无旁骛两情欢悦地一直厮缠着，单纯享受彼此的陪伴，不须顾忌太多。时光宝贵，他不想浪费。

　　然后李重润接到了上官婉儿的口头传敕，故左千牛将军杨知庆第四女修多罗，将被册立为邵王正妃，下月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