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收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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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痛哭的女人脸孔是什么模样,修多罗不陌生。
肤色暗淡多皱、眼袋青肿、鼻侧发红涨大、神情恍惚。一双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直勾勾看着你,却根本没看进去。
她姐弟俩的生母在内教坊病死之前,修多罗自己被叔父接出去遭嫡母拒斥之后,她被太平公主刚送到尼寺去学武的第一年,从母亲脸上,自己脸上,她都见过这般模样。
如今,终于轮到欺侮虐待她们母女三人一辈子的韦氏夫人了。
修多罗心头升起复仇的快意,冷笑一声走过去:
“夫人万福。修多罗这厢有礼。”
她连腰都懒得弯一下,“母亲阿娘女儿”之类的称呼更不用做梦。上官婉儿多聪明的人,一看即知她的意思,不觉蹙了眉。韦氏夫人也不蠢,嘴角抽搐一下,居然还能尽力保持住尊严,没向修多罗卑躬屈膝:
“四娘子安和。我母女在此待罪。”
她年纪看上去可比修多罗的阿娘大多了,头发已花白,矮矮瘦瘦的,腰杆倒还挺得笔直。大概这也是唯一能显示她出身京兆韦氏高门之处了。她身边的三女儿,说来比修多罗大不到一岁,个子却矮了一头,白净娇小怯生生的,更象个才及笄的小妹子。
修多罗姐弟在叔父家吃白食那些日子,听婶母讲了不少自己亡父的家务。韦夫人是韦氏郧公房嫡脉之女,论族亲人望,比出身弘农杨远支的丈夫明显高出不少,又生有儿子,从前向来不许丈夫纳宠。后来因她怀上幼女,房帷有碍,杨知庆才得与朋友赠送的官乐户女子阿邢沾染一番。
可杨将军也年纪不小,初尝滋味不肯节欲,很快色痨故世。韦夫人自然要迁怒阿邢,将身怀有孕的她又卖回乐户,辗转入内教坊。
韦夫人一个寡妇带几个幼儿,毫无收息,除了娘家韦氏接济,就只靠变卖祖产支撑。如今可卖的浮财也不剩多少,但她们占据的杨家大宅,本来是杨知庆兄弟的父祖所置,分家时由长子大房居住。如今大房男丁即韦夫人的亲生独子既然死了,这祖宅该由杨知庆仍在世的兄弟收回、朔望祭祀奉祖才对。
京兆韦氏吝啬不肯厚养自家外嫁女儿,却肯出力帮女儿争夫家财产。也不知是怎么在朝中运作的,反正吵嚷多年,连带修多罗阿追姐弟现身助力,也没能抢回杨家祖宅。至今韦夫人母女仍占着居住在此院。
也就到此为止了吧……只要修多罗一声令下叫她们卷铺盖滚出去,不信还有谁敢出头拦阻。
她不自觉又转头去看上官婉儿,婉儿也在注视她,倒没什么明显表示,大概在等修多罗自己拿主意。
这种表情,修多罗挺熟悉的。是这位女宰相不打算直接插手、但凭他人行动、自己记忆、判断、分析,末后去向太平公主或女皇禀报某人“才大可用”还是“人品庸碌”时的表情。
所以修多罗该怎么办呢?
一时犹豫不定,她索性扭过脸,不看眼前的几个女人了,自己举步走进宅院大门,先进“家”再说。
进了门才发现,这宅院,比她在外面预料的还小得多。
她不知道“左千牛卫将军”是多大的官,怎么也得有三四品吧。又是大族祖传的宅院,虽不可能跟太平公主府相提并论,前后两三进、东跨院西套院总该有的?
可眼前只有一个院子,北边正堂粘连后墙,东侧厢房象住人的,西侧那一溜简陋屋棚象是柴房、庖厨、茅司外带鸡舍。就这么大点地方,也没后门,入南门一览无遗。
“西院和后院,都赁给了一家开馆驿的,长年有赶考举子租住……为了清静,后建的这隔墙。”韦夫人母女一边随进门,一边絮絮叨叨地给上官婉儿解释,“没办法,先夫没分到庄子田地产业,人一走又没什么职田俸禄,我孤儿寡母的也得吃饭穿衣哪……正堂原供着先夫和他几代先祖牌位,现赶着都移到东厢我母女俩卧房里了,腾出正堂,收拾布置了供四娘子起居。别处实在没地……”
所以叔婶一家心心念念被韦夫人母女“无理强占”的杨氏祖宅,就是这么个破院子了。
哪怕把她母女婢妇四人连带里十几只鸡全轰出门、柴棚鸡舍全拆平,统由修多罗一人居住起卧,这宅子也不象能出王妃、太子妃、皇后的高贵门第。
门外忽听车马喧嚣,又有一大队人来了。
一众女子返身迎出门,修多罗瞧着打头几个婢仆有些眼熟。等中间长车里的妇人掀帘下来,她一眼认出——正是三年前曾收留她姐弟几个月又把她们轰出门的婶娘。
婶娘带着十来个婢妇奴仆和一长队挑担工役,穿红着绿满脸喜气,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选中的邵王妃回了生父家”。她送来的贺礼什物还真不少,连人带担扛一拥而入,瞬间把小院挤得满当。
先向上官婉儿行礼如仪满口恭维,又拉着修多罗春风拂面问长问短,就好象三年前那些冲突不快根本没发生过,这婶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她指挥布置安排撂落了一大通,如同在自己家一样驾轻就熟,末了才转向一直没正眼瞧过的韦夫人:
“阿嫂这些年也辛苦了,寡妇养大孩子不容易啊。喜鸾星动,天降贵人到我杨家,好生服侍四娘子整妆出嫁,是我杨家最大的福气了。依我说,这事麻烦又劳累,阿嫂不如带三娘子先回本家住些日子?也让四娘子在这院里住得舒心快意些?”
她这是代修多罗下逐“客”令了,一副鹊巢鸠占、已经收回祖宅自作主人的志得意满。她又转头看着那一道分隔开西院和后院的新荏土墙,啧啧摇头:
“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大房守成这样,作孽哟……弘农杨家又不是没人了,怎么能招一堆铜臭商贾来作践老宅子?这么下去再过几年,怕不连妓乐贱户都住进来卖身引客?祖宗在天之灵得气成啥样哟……”
祖宗气成啥样,还不知道,韦夫人已气得浑身发抖,拉着女儿大声骂:
“我嫁到你们杨家几十年,侍奉过公婆服过丧,给杨家生过儿子,剩下这孽障,也是杨家的骨肉!我娘俩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要扫地出门,我娘俩就一头撞死在正堂柱上!你来试试?试试啊!”
“哟,一哭二闹三上吊哪?”婶娘斜着眼睛冷笑,“京兆韦家的高门大族妇,也就这点子撒泼打滚的能耐?我一个做弟妇的,是没什么资格说话,如今这门里能做主的,不是四娘子么?你母女当年怎么对四娘子姐弟,和她那苦命阿娘的,自个儿心里没点数?我客气劝你们回本家,是好心好意做个中人调和,阿嫂你倒不领情?那行啊,反正这宅子也是被你们折腾得,就剩这点子地方了,安放四娘子的嫁妆婢妇都不够。你们死不肯出门,那就去柴棚茅厕鸡舍里安身吧——还愣着什么?把她们的枕席衣裳都扔出来!”
她带来的婢仆人多势众,一直捋衣挽袖虎视耽耽在旁边等着。听主人下令,应喏一声便往东厢房涌去。修多罗瞥一眼上官婉儿,见她袖手旁观,并无干涉之意。这当下也没时间多想,修多罗暴喝一声:
“住手!”
院内所有人立时止住。婶母一愣,忙过来向她陪笑:
“四娘子,是我心急了,原该先禀报你应允的。你看,这院子又窄又旧又脏又臭,过一阵子邵王府来亲迎,这里怎么能见人呢?好歹也得收拾出个样子,才能不丢我们弘农杨家、神皇外戚的脸面不是?根本不能指望韦氏母女嘛!娘子放心,一应杂务,都由阿婶来办,你就好好休养……”
“邵王府亲迎,在这院里办婚礼,得有我父母家长出面许婚吧?”修多罗冷着脸问婶娘,“我父亲不在了,母亲还得出来说几句话?到时候‘左千牛卫将军杨某夫人’这身份,也由阿婶你来充任么?”
婶母脸上一红,环顾左右,向上官婉儿尬笑:
“上官娘子,你瞧这孩子,真是心直口快哈哈哈……她不是父母双亡吗,生母也不在了,那由叔父婶娘代替行礼,把她嫁入王府,不是该当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上官婉儿含笑摇头:
“夫人,这话就不对了。故杨将军的原配正妻尚在世,别说四娘子生母已逝,就算人还在,四娘子出嫁时也得先给嫡母行礼拜别,才轮得到生母受礼。妻妾尊卑,兄弟行次,孝悌礼义,都是圣人教诲,不可乱法违制。”
一个软钉子碰回去,婶娘气焰收敛大半,又来向修多罗说项:
“四娘子,你大人有大量,念着你阿叔当年费了偌大心思财力,把你姐弟接出内教坊的好处,就别跟我这糊涂老婆子计较了。你瞧,这些器物使具、衣裳首饰,都是我们在家里搜罗半日,精心挑出来送你的,你知道我家里也没那么富裕嘛……再怎么说,阿婶带人在这宅子里服侍你,也比她娘俩顺眼遂心得多,是不是?”
修多罗扭脸去瞧她带来的十几抬箱笼,此时已有不少揭开了盖子,里面尽是些家具陈设、衾帷幔帐、衣料绢帛,果然满眼鲜亮,放在这破旧狭窄的院落里颇为动人心目。她生硬地点点头:
“那多谢阿叔阿婶了。好意我领,礼物收下,前帐一笔勾销——请回吧。”
“啊?”婶娘一呆,“礼物收——可这些男奴女婢,也是叔婶送你的嫁妆——”
“奴婢不要了,带回去。”修多罗指示,“阿婶方才也说了,房子太小,住不下那么多人。韦夫人母女主仆四个服侍我足够——回吧!”
身侧一声轻笑,发自上官婉儿。婶娘看看修多罗脸色,竟没敢再争执拖延,讪讪指挥下人安置了箱笼,行礼告辞,出门登车。
接着上官婉儿也辞去。韦夫人母女送出门外拜别,回来面对修多罗,两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修多罗并不觉得这嫡母和那婶母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她看来,两个中年妇人都一样讨人厌。她只是受不了婶娘那个小人得志大吵大闹的张狂劲头。
真要留婶娘在这院里同她一起住到出嫁,她还能有片刻安宁?
韦夫人至少……安静点。
修多罗回身走进正堂,也就是方才嫡母说特意收拾出来给她住的地方。这屋子也不大,上阶是半露天的廊房,东侧有个卧室。她推门进去,见房内床褥坐具虽都是旧的,收拾浆洗得还算干净,地面也清扫过,书案上还摆了个陶瓶,内插数枝黄菊花。
菊花很小很不起眼,绝非什么名种,也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倒还新鲜精神。几朵娇黄立在土窑陶瓶里摇曳绽放,楚楚可怜。修多罗瞄了眼一直跟在母亲身后不曾吱声的杨三娘子,这异母姐姐垂头不敢与她对视。
从外表看,实在看不出她和修多罗是同父的姐妹,哪里和哪里都不象。三娘子眉眼略似她母亲,说不上是美女,但还清秀温顺。
“我就住这儿吧。”修多罗没去看,也能感知到韦夫人就跟在身后两步远,“没什么繁琐的,三顿饭,晚上睡觉,各过各的,到有人来接走我完事。你们忍忍,我也忍忍,别的不用多说了。”
韦夫人显然不是个会下气哄人的,听修多罗如此说,长出一口气,低低应声“是”,便开始指挥女儿和两个仆妇收拾院里房内突然多出来的大量器物。
婶母送的箱笼里,居然还有一箱粮食熟肉干鲜果子,看样子至少能让这院里的五个女人吃上十天半月。拳拳盛意,不收白不收。
修多罗就在自家祖宅正堂里安顿下来,吃些饭食,坐倒在床,筋乏骨软。自己脱了靴子,忽然想该换换汗衫裤袜了。
她的洗换衣物都在太平公主府里。不过床上枕边居然有几件女子内衫,还是新布缝制的,诚意可嘉。然而……修多罗抖开一件汗衫子,一看就叹了气。
太小太窄,她十二岁以后就穿不进去了。
得回太平公主府一趟,她想。她的衣物几天没换,自己仅有的一点私密物什,包括阿娘留给她的几件簪环,阿追写给她的几纸书笺,师父给她的防身器和念珠,都在她之前长居的那小室。虽然都不值什么,却可能是她此后仅存的念想了。
怎么去呢?她猜想,“按礼法”大概得写个书札,派仆妇去太平公主府投递,看回复是由公主派人给她送来,还是约定时间她过去“拜会”,顺便带回。她陪着太平公主会见各府命妇女客见得多了,大概是这个过程。
……真不够麻烦的。
叹口气,修多罗从床上爬起来,又穿上靴子,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挺好,挺合适。
她本来还穿着几天前从公主府里穿出来的那一身男装圆领袍,自己拢拢头发整整裹巾,也不用和谁打招呼,直接推门出院,上街往积善坊溜达过去。
来的时候坐车,没注意地方,这次路上问了人,修多罗才知道自己家祖宅住于福善坊,是紧邻南市又与洛水不远的繁华里坊,街上颇多商队胡贾。在这坊里租房居住的商人举子都很多,怪不得嫡母能靠着赁宅子养活家人。
福善坊离积善坊也不算太远,走了约一半路程,夜禁鼓敲响。街上行人顿时都加快步伐,有人索性开始奔跑。修多罗也加入向西奔跑的人流中,赶在咚咚鼓声停止前轻松到达太平公主府。
她原是出入惯了的,自然没人阻拦。进门直接回到自己住所,室内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没人进来搅扰。她找了块大包袱皮,埋头收拾整理要带走的衣物器具。等一一叠放好,打紧包袱,窗外夜幕已降,四下一片漆黑。
这时候背着包袱翻墙出门,躲避巡夜队伍回杨家,人不知鬼不觉的,十分方便。但是……会不会不太好?明明是拿回自己所有物,却象做贼似的?
该去跟公主打个招呼吧,修多罗想。她自从闯了祸,还没见过太平公主呢。原来是怕挨打受罚,现在她忽然一下子成了邵王未婚妻,想必公主不会对她太凶了,她总该去……谢个罪?
刚刚入夜,离太平公主平时就寝的时间还远。不过她这时候可能会和一些宠爱的男侍,如高戬等,饮酒论诗寻欢作乐,修多罗贸然闯进去也不妥。想到此处,她放下包袱,沿着走熟的路径直入女主人内堂院门,又绕到房后窗外,透过窗缝往里看。
房内灯火通明,人声不绝,太平公主果然正和人对坐说话。修多罗一眼觑进去,先看见上官婉儿,不觉一怔。她还以为她回宫去了呢,原来是来了公主府。
紧接着,太平公主一声钻入她耳内:
“阿淳是以为,武三思毒死了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