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漫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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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多罗收敛衣裾,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弟弟身边席上,坐了很久很久。她都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么耐心安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毕竟是大周圣神皇帝召见。她再天不怕地不怕浑不吝死,古往今来唯一女皇的威严还是不敢轻易冒犯。而且身上沉重复杂的花冠衣饰也压得她不方便乱动,相比之下,挺直脖子坐着最轻松。
对面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熟得不能再熟。一开始,这两位中年贵妇人还以目光和言语警告修多罗“不要失态、神皇会随时驾临”。后来等得久了,她俩也开始不安,不断支使身边小婢出帐幕去打探周围情形。
这么久不来,女皇干什么去了呢?
老阿婆会不会……带着嫡孙过来,让重润也当面相一相自己的未来正妻?
这想法让一团小火苗慢慢燃着修多罗的内心。她明知没多大可能,皇室本来就规矩大,夫妻婚前随意见面更是儒家老夫子们痛恨的非礼无行。但女皇上了年纪,做事越来越随心所欲,否则“邵王妃”的人选怎么能轮到修多罗头上?
如果他真的能来,他……会向祖母肯定、感激、谢恩吧?
修多罗的唇角微微掀起,径自沉入自己私密幽深的思绪里。她自己原本也不能确定,她始终记得上官婉儿向邵王宣布他正妻人选时,重润那惊愕、怀疑、厌恶的表情。她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他,这是事实,可事实也太伤人。
在相王庄园卧床的漫长时日,修多罗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她在已知婚约后,仍然那么轻率浮躁地到处乱跑、跃腾来去,为了一个根本也不怎么重要的“武三思配药师”,差点搭上自己性命,真的不是借机故意自残自伤,来逃避这桩婚姻?
按理说不会的,毕竟她确实非常喜欢重润,一点也不抗拒与他亲近相处……可喜欢甚至共享鱼水之乐是一回事,正式成婚、做女皇嫡孙妇、未来皇后,是另一回事。
她被水碾椎打断腿骨,痛得昏迷了几天几夜,后来送到相王的庄园养伤,当时以为自己这桩诡异的婚约,大概就此到头了。后来太子妃韦氏、相王妃、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甚至自己的弟弟阿追相继来看望照顾她,听他们含糊透露出的话风,女皇居然还没对她死心,还给她与重润的姻缘留了一线机会?
修多罗简直不敢相信。她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大半年,也没想到自己有任何长处优点,值得老女皇如此高看一眼、厚待一层,最后只能归结为“看来阿追真的很受上宠”。
她也不觉得这机会还能成真,希望实在太渺茫了……直到三月飞雪的那一夜。
那时阳春已至,天气和暖,修多罗盖了一冬的厚絮被都撤走了。下午突然变天,她没怎么留意,等冻得骨髓发冷、连打喷嚏、有了风寒迹象,才想起唤侍婢来加衣生火盆。
她断骨已愈合得差不多,自己能慢慢撑持床面靠坐起来了。相王府下人也照顾得很殷勤精心,不但迅速拿来厚被褥和暖炉,还熬了姜汤和热饮子,服侍她喝下。室内一暖和,她很快犯困,天刚黑就睡着了。
随后沉进了一个美妙梦境。
床屏外有烛光亮起,一直在细心照料她的相王庄园小婢柔声唤醒修多罗,在她耳边低问:
“邵王来了,娘子要不要见他?”
“……谁?”修多罗尚在困倦懵懂,小婢又问一遍,她才听懂,惊叫一声坐起身:“邵王?”
焰影摇动,温香缭人,他就那么从床屏外伸腿走了进来,带着一头一脸冰雪寒气,盯着她的目光里却有繁花盛开,百鸟欢歌。
他身后还有个覆冰盖雪的粗壮影子,一晃而没,似乎是临淄王隆基。不过修多罗根本一点也没在意,她眼里只有重润……完全不明白他怎么会深夜突然出现在这远离神都京城的乡下庄园,如何冒着这么恶劣的狂风暴雪纵马奔驰,把自己浑身上下都弄得狼狈不堪。这一定是个梦,他不可能到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床榻向下一沉,重润坐到她身边,向修多罗微微一笑。
我丑得象个罗刹女鬼,修多罗意识到。她本来也不是注重修饰打扮的女人,卧床数月,洗沐不便,又见不到什么外人,越发日夜蓬头垢面懒得梳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见到他……虽然他也是乱发粘鬓浑身湿透的邋遢模样,可总比自己好看得多。
修多罗拉起衾被,一直盖到自己咽喉,局促不安地问出一声:
“二郎你怎么——”
“嘘。”重润伸出食指,无比自然妥帖地点在修多罗双唇上,“别出大声,三郎说庄子里还有不少人不听他的,惊动大发了要糟……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事的。”
他的指尖也很冷,或者是因为修多罗的嘴唇太热。她整张脸都在发烫,自觉双颊腾腾冒气。心中一瞬间涌出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断断续续几个字:
“你不该……外面深夜……大风雪……”
重润又勾起双唇,这次笑得眼睛也弯了起来。神情是温柔而熟悉的,他们在李迥秀侍郎府客院里共度的那三日三夜,他就经常这样笑着看她,满含着暖意亲爱。之后他往往会凑身过来,如这样的气息交汇口唇相接……
修多罗闭上双眼。是个美梦,这是她曾委身相与的情郎。他们之间的一切猜疑误解、别扭缠绕的婚约、横亘在两人之间巨大的身份鸿沟,此刻都不存在。他只是重润,修多罗爱着的男人,在她养伤的病床上相依相偎,用他的宽阔臂膀翼护着她的残损身躯。
窗外风雪呼啸声一直没停过,却只让床屏内这一片被烛光照亮的昏黄幽域更显温馨私密。重润不能停留太久,他说了“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一定要来亲眼看看你才安心”,问了修多罗的伤势和照料起居,又问当日受伤情形、是否有人害她伤她。他们一直相拥着低声说话,修多罗从未感觉过年轻男子身上夹杂着冰雪寒霜的气息如此清爽好闻。
他还问了那个梁王府配药师孙典药的下落。在那么多来庄园探视过修多罗的贵人当中,重润是唯一问及那药工的。当然他的重点可能还是查证“武三思是否曾毒害狄仁杰”,但当修多罗告诉他孙典药的口供,以及他被水碾大椎砸破后脑当场死亡的下场,重润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中有明白无误的悲悯同情。
修多罗自己每次一想起那孙典药,都觉歉疚,那人算是被她害死的。但当她对重润这么说了,重润又安慰她,承诺回洛阳后会让人去做法事超度冤魂。他们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浑不知时间过得有多快。
是临淄王隆基在床屏外低唤的一声“阿兄”,惊醒了两个人的美梦。
他堂兄弟两个必须连夜再飞马回神都,赶在开城门时立刻入内,分别奔回自己父母家中,否则这一趟雪夜私自出城还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麻烦。修多罗和重润都恋恋不舍,可也都知道不能任性。
她果断地放了手,相信自己和他还有未来。
那一夜之后,她整个人都比前安静沉稳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笃定自己与重润可能真是前世注定的结发夫妻,虽然十九岁前她过得那么坎坷而寒伧。时来运转了而已,先是阿追,后是她。
伤势好转,从庄园回到嫡母家,被太平公主派来的女官侍娘们重重围困、照顾、教导了那么久,被迫习惯穿着沉重的大衣裳习演礼仪、一一矫正举止谈吐,修多罗居然也忍耐下来了。
并不容易,数不清多少次,她只想甩掉衣冠一脚踢飞女官,爬墙跳出城,再也不回来,但……她真舍不得那个风雪夜突然冒出来的挺拔身影。
她与重润的婚约一直没正式下制,女皇一直举棋不定。阿追来家看过她几次,满口安慰又信誓旦旦,叫她只管安心养伤、复健、学礼,他一定会促成这桩婚事。这小子大概是世上最希望此事成真的人吧……
修多罗扭头去看跪坐在身边的弟弟。阿追神情紧张,又有点心不在焉,脑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明显没在想眼前的人事。
今日重阳菊会,修多罗被几个侍娘扶持着披挂上阵,在上阳宫外等了很久,被弟弟叫进花会之后,还一直没完没了地等着。陪她一起等在围障中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阿追,都是这样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神态,相比之下,修多罗只是焦躁疲累,好象还算负担最轻松的。
又一个小婢跑进围幕,跪在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之间,急促地低声说话。修多罗听不太清楚她嘁嘁喳喳的声音,只见那两位贵妇人不约而同以手捂嘴,惊骇对视,表情象白天见到了活鬼。
“圣上已经坐定了?他们还在吵?”上官婉儿问那小婢,小婢肯定地点头。
太平公主仰天闭目,全身似一下子虚脱,白净面庞上竟然现出无限绝望。修多罗在她身边侍奉过好一阵子,从来没见过她如此虚弱无力。
上官婉儿略略沉得住气些,挥手命小婢“再去探”,又扶住太平公主一条手臂:
“没办法了,只能看那几个孩子的造化。唯今之计,公主得自己先脱身。”
太平公主睁开眼睛看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怎么脱身……一问就知道,那是我给她们的。东宫绝不敢再为我遮掩……”
修多罗似懂非懂,只知道女皇是去听谁说话吵架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仍然不可能来这里召见自己。她也坐得腰酸腿麻,心里一松,往席上歪倒,已经做好承受两位命妇责骂的准备。
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谁也没再理会她。上官婉儿向阿追招了招手,弟弟移动身体凑过去,只听深受女皇信任的尚宫女官问:
“你去接你阿姐前,是和安乐郡主说了两句话吗?”
安乐郡主……重润最小最美的那个妹妹吗?女皇刚出嫁的孙女?
修多罗不安地瞅瞅弟弟。阿追这小子,在内宫待了这么久,好象越来越胆大妄为。他可别跟皇太子的幼女闹出什么不伦丑闻来。
阿追点头,也压低声音,向两位贵妇人说了一席话。太平公主听罢,失声道:
“你都说这么清楚了,她怎么不赶紧去告诉她兄姐?这可害死他们了!这裹儿,真是的!”
“她应该是奔去找她母亲了。”上官婉儿叹息一声,“刚才说的那情形,我寻思,八成是她瞧见五郎兄弟,或者别的谁,已经在行障后就位,自己不敢上去拦着,去找了韦妃……也没及时找着,唉,算是天意吧。”
“兄姐?”修多罗忍不住开言问,“是说邵王吗?”
两位贵妇人都看了她一眼,也都没答这话。上官婉儿继续向阿追道:
“如今情势险恶,你也明白了吧,不用我们多说?你姐弟俩都是公主府里出来的人,跟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涉张五郎兄弟的生母,不用再妄想他们会妥协。如今先保住公主,慢慢再图别的。”
阿追低头答应,似乎他完全能懂上官婉儿在说什么。修多罗还是一头雾水,继续追问:
“张五郎兄弟的生母怎么了?那案子不是结了么?他……邵王办得很利落啊,神皇不是也赞许?”
两位命妇依然不理她。阿追挪了过来,向修多罗低声道:
“阿姐,东宫有麻烦,你别再提邵王,也别说任何跟那案子有关、跟他有关的话。要是一会儿神皇还接见你,你就规规矩矩行礼叩拜,听着玉旨纶音,最好什么都别说。我们一起先过了这一关。”
“东宫有什么麻烦?”修多罗顿时急了,连声追问。那三人却都只是以悲哀目光望着她,谁也不肯回答。
修多罗一跺脚提着衣裳蹦起来。动作太大,发髻上插戴的花树钗冠有好几支顺势滑脱,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满簇珍珠散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