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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女帝儿孙

唐宫奇案之银香囊 森林鹿 6961 2022-05-09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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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重阳菊会上发生的事,在重润的记忆里变得非常凌乱。他记得自己被七妹夫武延基带到围幕里说话和争吵,七妹仙蕙突然出现,大哥和堂弟隆基随即回避退走。武延基的指责越来越咄咄逼人,七妹哭着恳求丈夫,自己则从开始的解释挡格变成怒起心头。

  要说有关无关,七妹八妹都已经出嫁,身为武氏妇,她们亲手做的恶,理应更多由魏王府梁王府来承担。武延基有什么资格来逼问责骂重润?

  犯事的是他原配发妻呢,如今还怀了他的血嗣,难不成武延基为了给亡父洗刷污名,连妻儿都不想要了?

  去年秋天,张易之兄弟的生母臧夫人改嫁李迥秀,女皇为昭示对二张的恩宠,特意将原定给孙辈们成婚使用的“七宝帐”,首先赐臧夫人婚礼坐帐。女皇的意旨自然无人敢违拗,但东宫最受宠的两个小郡主仙蕙、裹儿心有不忿。裹儿胆大,在闹洞房时拉着七姐陪她钻入臧夫人婚床之下,意欲听些私房话出去耍笑玩闹。

  小姐妹俩哪里是干这等谍者行径的材料,洞房清空之后,她们很快就被老新娘臧夫人发现。争执之中,情急之下,她们失手杀伤了臧夫人,永泰郡主的银香囊还落入被杀者掌中。小姐妹俩仓皇爬墙逃出内堂,回到自己所居客舍发抖半夜,第二日竟侥幸蒙混过关。

  她们回到东宫后,向母亲韦妃哭诉真相,韦妃惊恐之余,立刻开始全力帮女儿们遮掩脱罪。一开始她连亲生儿子重润也瞒着,后来发现不行,她一人之力办不到,这事要靠一群李家人共同出手,度灾退厄。

  重润接下祖母指派,负责查访两案,他觉得是天赐良机。七妹那只银香囊,为什么在狄仁杰尸体手中变成了老魏王妃那只,他弄不清楚,但当机立断决定把祸水引往魏王府。

  他行动算很快的,只抓住李迥秀单独谈了一会儿,威胁利诱封官许诺,李迥秀便答允作假证,在张易之兄弟前声称“酒醉看到武承嗣鬼魂”。再加上魏王府里那对母子不和,挑拨离间轻易成功,重润一家战战兢兢有惊无险地撑过了这一劫。

  连串皇室婚礼基本顺利地举行,重润真觉得已经没事了,他的努力没白费,两个妹妹及东宫全家都安全了……直到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将围幕西面刮倒。

  露出了祖母圣神皇帝、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还有一群随从,以及五体投地、顿首如啄米、全身抖如筛糠的父亲东宫太子。

  重润兀立当地,呆若木鸡,一时连恐惧都忘了。他方才都和七妹夫妇说什么了来着?

  争吵辩解中,他们谈到了当日击杀“阿臧那老淫妇”,谈到了阿臧的两个儿子无德无能却身居高位、深受女皇宠幸、满朝趋奉。他们言辞口风中对老祖母的闱内房事时时流露轻蔑不敬,武延基还讽刺重润私会朝野和禁军当中心向李唐的人士,“等二郎登基,拨乱反正,灭周复唐,必将是一位可与令曾祖唐太宗文皇帝比肩的千古明君了?”

  他们其实也……只是年轻人吵得急了,随口乱说撒气,并没多少认真痛恨女皇二张的意思……只是私下里……为什么会被祖母他们听到……

  重润膝盖再无力气,跪伏在地,他身边的七妹仙蕙惊叫一声,直接昏了过去。武延基也翻身跪倒,叩头如捣蒜,又哭又叫地不知喊些什么。但女皇并没有看这三个孙辈,老阿婆的面孔一直对着自己第三子静静微笑:

  “你都听见了,佛光?你养的好儿子,好女儿女婿啊。”

  父亲的前额已磕破,血流满面,又举手用力扇自己耳光,咒骂自己“教管不严养出畜牲”什么的。重润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响得后来听不清任何人话声了。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晃动,似有漫天飞雪纷纷落下,将天地染成亮白。一片白光里,除了祖母和父亲这对母子,就只有旁边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幸灾乐祸的笑意。

  头戴高冠、满身珠玉的老女皇终于起身,大袖一挥,似乎向皇太子说了一句“你自己瞧着办”,二张兄弟立刻上前,左右扶住她,踽踽步行离开。从人也一拥随去,只留下父亲匍匐在地,全身仍然抖个不停。

  疾风再起,帐幕又一次掀开,母亲冲了进来。

  一见母亲,重润长出一口气,叫声“阿娘”,猛然听到自己声音中竟也带了哭腔。韦妃身后还跟着八妹安乐郡主,母女俩都先去扶太子,乱纷纷问着“到底怎么回事”,又捏七妹的人中救醒她。

  父亲缓缓抬起脸,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状如厉鬼。

  出乎重润预料,妻女帮他裹好伤后,他竟没暴跳如雷地冲上来踢打儿子女婿,只用低哑无力的声音嘱咐“套车来,我们都回东宫去”。本来所有男人出城入上阳宫都是骑马来的,太子却坚持要来了三辆车,将妻儿女婿一古脑塞入,避人耳目同回东宫。

  这个作派……难道父亲正在筹划一家人秘密逃出神都?

  重润四肢酸软无力,心乱如麻,完全没了主意。父亲与他同车,一路神情淡漠麻木,不象在女皇面前那么恐慌软弱了,倒让做儿子的有些佩服起来。

  “阿耶……儿子该死……”

  “嗯。”深陷在虚肿黑眼圈里的昏暗瞳眸,居然瞟过来盯了重润一眼,居然还是没动怒发疯。大周皇太子喃喃开口:

  “这是命数……是命……”

  “阿耶?”重润满心恐惧,又莫明疑窦,“什么命数?殿下要把我们……阿淳和七妹夫妻……废黜爵位贬为庶人么?”

  太子显摇摇头,仍用他低哑无力的声音喃喃:

  “神皇陛下……亲生六个儿女,我大哥孝敬皇帝,从小监国,那么深受君父和朝野爱戴的储君,先帝病重之际,都已经决定内禅传位给他了,大哥忽然一夜暴毙于合璧宫,年仅二十四……”

  “阿耶……”重润自然对自己家里上一代亲人的悲惨命运耳熟内详,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时候提起来。太子显根本不理他,继续低语:

  “大姐安定思公主,生下来还没满月,据说就被当时的皇后王氏害死了……你说,多可笑啊,就算是后妃忌妒争宠,王皇后不去害武妃生的儿子,弄死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能做什么呢……可先帝勃然大怒,就此废了她的后位,扶立阿娘为皇后。大姐之死,重于泰山呢……

  “然后轮到二哥庶人贤啦。那也是文武全才朝野瞩目的人物,他统修编注的《后汉书》,至今还为文人儒生仰慕习学呢……可有什么用?就算立为太子了,他还争不过阿娘,无论如何斗不过……他就莫名其妙地在自己东宫马厩里藏了铠甲兵器,然后被心腹出卖,被判谋逆,被废黜流放,天寒地冻的,全家上路贬谪,女人孩子连件厚衣裳都没有,一路啼哭,我那个不忍心呐……东宫储位归我了,可我知道,那绝不是什么良善福地,我的下场,只会比前三位兄姐更惨……

  “我的原配发妻,姓赵氏,生母本是高祖女常乐大长公主。我小两口本来过得很好,可阿赵不知怎么得罪了阿娘,一声令下,抓起来投狱关押。等再有人看见她,她尸体都烂了,都烂了啊……

  “续娶你娘阿韦,也算很好,过两年先帝驾崩我接了大位,御床还没坐热呢,就为了一句‘让国于你外公韦玄贞’的气话,阿娘又废了我,远远地把我一家打发到房陵去……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你八妹生下来,连个襁褓都没有,我自己脱了衣裳裹起她……那日子,我宁死也不想再回去过了……

  “然后你四叔,他是老儿子,本来耶娘最疼的,接了我的位子登基,也是一天省心日子没过过,三天两头有人诬告他谋反哪……当今天子谋反,呵呵……哪个贱婢一挑拨,阿娘一摆手,所有给他生了儿女的后妃姬妾,全部斩杀,尸身埋哪里都不知道,也没人敢问。你四叔家所有孩子,都成了没娘的孤儿哪……

  “你姑母,神皇唯一的闺女了,也是从小宠着,又是女儿,总不能再有什么争权夺位的疑虑了吧?呵,她的结发夫君薛绍,明明自己也没犯什么,只因为受他兄长牵连,堂堂驸马,也给投狱生生饿死,丢下四个小儿女给你姑母……神皇还逼着她再嫁武家丈夫,你姑母能怎么样呢……能自己挑个还合眼的,就算我们六兄妹当中,最幸运的啦……

  “这是命数,是气运,是神皇天命里一样强大没法反抗的……儿女瘠薄。没办法啊,没办法啊,阿淳,别恨阿耶……”

  一路翻来倒去状若疯颠的絮语声中,三辆车驶入东宫,停在怀恩殿“邵王府”正堂阶下。太子显当先下车,跟身边几个护卫宦官说话下令,宦官便过去“护送”韦妃和安乐郡主,要将她母女送到正殿立德殿去休息。那离此处颇有一段距离。

  “殿下要做什么?”韦妃满脸疑惧地问丈夫,又看看亲生儿子重润。太子给正妻一个惨淡笑容:

  “我得好生管教这三个小孽障,让他们狠狠吃点苦头才行。你看不得那情形,别管了,去歇着吧。”

  小魏王武延基与妻子同车,此时也扶着七妹仙蕙下来,夫妻俩都脸若死灰。重润忍不住开口:

  “阿耶,七妹身子不好,让她也跟阿娘和八妹先去后面歇着吧。有什么责罚,儿子代她领……”

  “你还能顾得上她?”太子苦笑一声,腰横佩刀手握马鞭,当先向重润自家堂上走去。重润没办法,先给母亲和八妹一个安慰苦笑,让她们回后殿,自己又让武延基扶着仙蕙,三个惹了大祸的年轻男女慢慢跟入。

  走进幽深黑暗的邵王府正堂。

  太子还在下令“搜,都给我搜,看他都藏了什么违禁物”。重润三人只能立在当地看着十余东宫侍从内外搜检,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将一轴黄卷呈递给储君。

  那是重润一直藏在自己床头枕下的……高宗天皇大帝立他为皇太孙的制书。

  父亲打了看了看,仰天长叹,一扬手将黄纸卷撕碎丢散。重润大惊又大怒,只想冲上去抢夺,但努力抑制住了这冲动。他总不能跟生身父亲动拳脚啊……

  何况他还是皇太子殿下。

  搜检完毕,父亲冷着脸,命所有下人都出院,带上屋门和院门。殿内只剩他父子女翁婿四人。

  这一顿痛打,是躲不过去了,重润在心底哀叹。他会尽量护着妹妹,至于武延基这罪魁祸首小混蛋,挨鞭子越重越好,父亲最好打得这个女婿半年起不来床……

  白光一闪,刀尖刺进武延基心窝。

  重润张大嘴巴,呆怔在当地,既不相信自己眼睛,更半晌反应不过来。皇太子显手持横刀,五官抽搐面容狰狞,一击刺中自己女婿,血花迸溅。

  武延基也毫无准备。他左臂扶着身怀有孕的妻子,面对岳父,心口血柱喷出,将太子父女半身都染满腥红。

  然后他一声不出地仰天栽倒,他臂弯中的永泰郡主跟着晕倒,小夫妻俩都没吭声,两具人身相继横在重润脚下。

  父亲的充血眼睛和腥红脸膛转向重润,他双唇颤抖,仍然没法出声,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一步。太子举刀直逼上来,刀尖指住唯一嫡子的胸膛:

  “这是气数,是命……”

  “阿耶……别……不不……”

  双膝一软,重润跪在父亲身前,以手拄地,嘶哑哀嚎:“别——我是你儿子——饶我——”

  “饶你?那谁饶我?”太子显仰天长叹,眼泪滚滚而下,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红沟,“你三个不死,我全家人都得陪葬……你们自己作的祸,自己受吧……我的命也没剩几天,还有你娘的命……你先走,我们都去追你……”

  “阿耶……别……求……”

  “要不你就杀了我?”父亲盯着重润,抖一抖手中刀,“你年轻,能打,你起来夺刀,反手杀了我?杀了也好,活在世间有什么意思?来啊,杀了我?”

  重润浑身发抖,横下一条心,闭目待死。

  冰凉的刀尖,已经抵住他胸口肌肤,却迟迟刺探不入。重润等了一万年之久,终于忍不住,又睁开眼看,却见父亲手臂和全身抖得比自己还厉害。

  当啷一声,横刀落地,皇太子颓然坐倒,抱头抽泣:

  “我不能……我下不了手……阿淳……”

  重润也哭得声嘶力竭,跪爬上前,想与父亲抱头痛哭。但父亲又推开了他,俯身抽出七妹身体上缠绕的长帔巾,流着泪递给他:

  “阿淳,你去……自行了断,留个全尸吧……我的骨血啊,我下不了手……”

  水光剧烈晃动,浸湿天地。重润木然接过那条红团花长帔巾,全身冰冷,无望地沉入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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