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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莽撞凶野女

唐宫奇案之银香囊 森林鹿 6781 2022-05-09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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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润万没想到,他能遇上个比幼妹裹儿还莽撞凶野的小女子。

  一开始见修多罗亮刀子劫持张昌宗,他吓了一跳,十分紧张。后来这几个人唇枪舌剑地争辩,他自己基本置身事外,有闲心仔细观察各方反应,倒是越来越笃定。

  这男装婢女情绪激动、大喊大叫、挥刀动武,看上去吓人,却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直白爽快脾性。她不嗜血,也不会轻易杀人。

  李重润见过酷吏,也见过手上沾过无数鲜血人命者,男女都见过。比如祖母,比如上官婉儿,她们都不会再有修多罗这样明亮清澈的眼神了。

  “去把女管事卢娘子找来。”

  重润吩咐一声,下人出院门,几乎是立刻将张易之那乳母卢娘子带进来。卢娘子显然听说了院中有变故,一直候在门外等消息。

  嗯……似乎不太对劲。

  卢娘子一进院,先奔着张昌宗过去,拿帕子给他擦拭颈上血渍,“六郎”长“六郎”短很是心疼。重润忍不住又瞧修多罗一眼,这年轻女子只翻个白眼,没什么悔恨内疚的表示,倒让重润的唇角也弯起来。

  他能看清,修多罗确实使力不大,在张昌宗颈上划出的伤口极浅,没流几滴血就凝止了。这出手分寸,比他八妹裹儿日常玩闹时收敛得多。

  奇怪,为什么他老想起裹儿?

  裹儿也没动不动拿刀子捅人。不过她小时候拿着树枝之类到处追人戏耍,重润倒是见得多了。

  幼妹安乐郡主裹儿是一家人贬谪房陵时出生的,当时他们穷困待毙,活过今天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睁开眼。母亲身为曾经的大唐皇后、当时的郡王妃,产育后身边竟连个现成襁褓都没有,父亲脱下身上穿的汗衫子裹住婴儿,因以命名。

  裹儿从小就是个美貌惊人的孩子,一对大眼睛黑漆漆水灵灵,睫毛长如羽扇,任谁看见都忍不住要抱过去逗一逗、哄一哄。父亲后来越发忧郁暴躁,脾气上来了不管是谁都任意打骂,重润自己就挨过不少鞭子。一家人只有两个能管束住庐陵王——如今的大周皇太子,就是母亲韦妃和幼妹裹儿。

  或许是从小被全家人宠着惯着长大的缘故,裹儿一直很任性霸道。可她也实在聪明可爱,不管闯了多大祸惹了多大麻烦,她总能在父母兄姐忍无可忍爆发之前,想办法撒娇耍赖告饶混过去,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且吧……裹儿还越长越俏丽,以女子来说,占便宜占大发了。

  两年多以前,全家从房陵进京见驾,几个排行靠后的弟妹这辈子头一回叩见祖母大周女皇。等一堆孙辈行完拜礼,祖母专门招手叫七妹仙蕙、八妹裹儿上前,一手携住一个小孙女细看,啧啧称赞:

  “这两个小闺女,可真会长哪。”

  七妹比八妹大不到一岁,也是美人胚子,清秀文雅举止娇柔,却不及裹儿那么开朗外向、明艳逼人。当时上官婉儿在旁边凑趣,说“小娘子活脱脱是阿婆的翻模子”,女皇命人取镜来,搂着裹儿一照,祖孙俩眉目果然大有相似处,当即大笑,满堂欢腾。

  自那以后,受封“安乐郡主”的裹儿便被称为最象圣神皇帝的孙女、宗室姐妹中容色第一。重润进京之后见过这么多贵家小娘子,确实没几个能跟他幼妹攀比美貌的。

  也因为喜欢七妹八妹的皮相,女皇特意将她二人分别指婚给魏王世子和梁王世子,那是武氏诸王中封位最高的年轻郎君了。

  姑母这侍女修多罗,论容貌亦远不及裹儿,只是二女都生得天庭饱满眉目疏朗,举动也都颇有……果决凶野之气,才一再让重润想起自己幼妹吧。

  他耐心地在一边等着,让上官婉儿先向卢娘子问话。上官婉儿主要问的是“昨日杨慎追来传敕旨前,张易之是否已命下人准备盛装七宝帐的箱子”。问完了卢娘子,她又问自己那个刚出门去验证的侍女,反复交叉核对之后,她向重润点点头:

  “依妾看来,五郎确实早就想定要向敕使交还‘七宝帐’,并非为杨供奉一人而临时起意。”

  张易之向婉儿颔首示谢,修多罗则又仰面飞了一个白眼。杨慎追此时已站起身,立在他阿姐身边低声劝说。

  重润注意到这女皇新宠的站位,差不多是以身遮护阻断了修多罗再向二张兄弟出手的路径,看来他是真不想让自己姐姐闹得不可收拾。但重润自己也刻苦习练过武艺,依他评估,修多罗之前劫持张昌宗展露出极高妙的身手,她要是再发动袭击——无论袭击这院里的谁,杨慎追都拦不住。

  很难想象一个年轻女子竟能练成这般武艺。有意思。

  “卢娘子,”重润向张易之乳母发问,“昨天在这院内,杨供奉等人抬着装有七宝帐的漆箱出门,恰巧遇上我,与我说了些话。当时你和六郎也过去找修多罗小娘子说了好一阵吧?说了些什么?”

  “昨天啊……呃,对,奴婢跟六郎说,太平公主送来好多金贵首饰给老夫人下葬,祭礼太厚,六郎就去向那小娘子道谢了吧……”卢娘子答道。

  修多罗和张昌宗都确认此话为实。重润也不认为她说的是假话。其实当时张昌宗、卢娘子和修多罗及上官婉儿闲谈,谈的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卢娘子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支使张昌宗去吸引修多罗、上官婉儿的注意力?

  装有七宝帐的大漆箱放在院门外,负责运送它回宫的杨慎追等敕使正和重润自己说话,院内外唯一有干系的“外人”,也就上官婉儿和修多罗这两个女子了。再把她们的注意力引往别处,调换箱子岂不方便?

  从上官婉儿和杨慎追的叙述来看,红漆箱从未长时间离开他们的视线。如果有人在他们眼皮底下开启箱子、将一副缀满珠宝丁当直响的床帐拿走、换成一条夹杂了不少石块的旧毡毯,这一套作案手法动静很大,极难实现。

  所以更有可能的是,二张宅里准备了另一只外表一模一样的红漆箱,里面装着旧毡毯。只抓住杨慎追上官婉儿等人都不注意的时机,迅速移换箱子,就能造成“七宝帐”失踪变身。

  失踪以后呢?重润估计,窃贼也不会把七宝帐这么显眼的赃物整个留在身边,等着搜检出来掉脑袋。

  “娘子昨晚同我说,太平公主送来许多贵重插戴,其中有些不敢用,得挑出来拆散了,重打再镶。”重润又问卢娘子,“敢问那些拆散的首饰珠宝,现在何处?”

  “有些在偏院库里,有些在奴婢房中,还有些已经送往南市首饰行了……大王怎么忽然问这个?”卢娘子满脸疑惑。

  “那自然是因为,”张易之冷笑接话,“邵王怀疑是你偷了七宝帐,拆成零碎往外发卖呢!”

  被祖母的男宠一言道破心思,重润脸上微微一热,没好意思回话。张昌宗也在兄长身边冷笑:

  “当然啦,一切坏事都是我家人干的。先母被杀,也怀疑是这宅内下人动手,御宝丢失,也怀疑是这宅内下人偷盗。只要出了我张家宅子,大周天下全是良民忠臣!”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立在另一边墙下的修多罗出声硬顶,“你们要真没偷宝帐,邵王问几句话怕什么!太平公主的首饰祭仪,是我送来的,那些插戴珠宝,拆开了我也认得!你们敢不敢让我去瞧瞧?”

  重润吁了口气。他记得父母叮嘱,本来并不想得罪二张兄弟。有修多罗自愿出头当恶人,他办起差来倒方便多了。

  “瞧瞧?你是说搜检查抄我家吧?”张易之剑眉倒竖,“易之不才,这宅……这是凤阁侍郎宅,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官邸,你一个贱籍下婢,说查抄就查抄?好大的脸面!”

  “五郎息怒,某意并非如此。”重润忙打圆场,“无意冒犯李侍郎及五郎六郎起居,只是想检视一番昨日太平公主送来的赙仪,这也与某查访令堂一案有关。这样吧,请上官娘子遣人随同卢娘子,去取来那些插戴首饰余物,在此当场检视如何?”

  能去搜查卢娘子住处和仓库最好,但要冒着得罪二张的风险,就不合算。退而求其次,让上官婉儿的随身婢监视着卢娘子去取她手中那些首饰,仓促之间,估计这并不精明的老乳母不可能把所有取自七宝帐的珠玉一一择出。只要修多罗发现一件核对不上的,他就有理由要求细搜这宅子了。

  重润想着,又求助地望一眼上官婉儿。女官向他点点头,又委婉劝说张易之:

  “五郎六郎方才与杨供奉诉说宫中情形,已敞开心腑,误会冰释,妾亦深感诚意。家主无心,可不要受下人蒙蔽播弄,枉自担了恶名。邵王提议,并不过分,五郎以为如何?”

  张易之还在沉吟,卢娘子已道:

  “奴婢听不懂话,大王是要搜奴婢下处是吧?为了太平公主送来的那些首饰?奴婢没什么亏心的,要搜就搜,一分一毫都记着帐呢……五郎也不用为难,阿卢是个下人,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她脸孔已经涨红,既委屈又气愤的模样,神色中却没有慌张退缩。重润心下微微一动,又觉得不太对劲。张昌宗在旁边道:

  “麻烦死了!五哥,既然阿卢这么说,干脆就让他们搜吧!我家人谁也没偷没盗,怕啥!不过邵王哪,如果在阿卢那边啥都搜不出来,你怎么说?”

  重润一时语塞。修多罗出声接话:

  “那么大一副七宝帐,总不能凭空飞了!昨天阿追的居所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对吧?那今天来搜你家,有什么不合适的?神皇御宝要紧,还是你侍郎府几间房子要紧?你兄弟俩要是不服,咱们去神皇驾前当面折辩!”

  说得好,重润暗赞。这小女子不但身手勇武,嘴皮子也相当利索呢。

  张易之兄弟低声商议几句,示意卢娘子带路——“先一起去瞧瞧那些首饰,若无异状,咱们再算帐”——所有人同赴她居处。二张兄弟在前,重润和上官婉儿居中,杨氏姐弟落在了最后。

  卢娘子居处离后堂不远,是偏院一排杂房中当中一间,布置还算舒适。她把房内几个箱子全打开,案上几套折卸零乱的钗簪摊平,又命小婢去将旁边库内首饰全搬来,让修多罗一一过目。

  修多罗沉着脸,每看一套首饰,都点点头示意“是太平公主所赠”。看到后来,她也不点头了,神色沮丧。

  这女子倒实诚……不过重润和上官婉儿都亲眼见过那“七宝帐”上悬缀的金宝珠玉,对其大小形状质地有些印象。修多罗如果随便指住个珠宝,说是从帐上拆下来的赃物,很容易被戳穿。

  所以是哪里想错了呢?重润自问。

  他仍然认为盛装七宝帐的漆箱是在这宅内被调换的,因为再没有别处、别人能够事先准备、迅速下手。但看眼前状况,二张兄弟和卢娘子似乎又真的都不知情……

  “胡匠人作金银器……都是男工,没个女匠人……奴婢一个老婆子……去首饰行找胡工,又不知道门店……”

  轻“啊”一声,重润向张易之道:“府上那男管事全四……麻烦五郎叫他来,我有话问。”

  他心情紧张,也顾不上谦逊客气了。但他这么直白地下令,张易之居然没敢顶撞,只不满地横他一眼,回头去传命“叫全四过来”。

  这一次却过了许久,才有下人回话:“全管事说有要紧事,方才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出门的?”重润忙追问。

  下人答“就是阿郎等往卢娘子住处走时”。这下连上官婉儿也明白了,脱口问:“那全四的随身行李细软还在吗?他平时有没有心腹?”

  张昌宗跳起身,亲自领一行人去看视,果然全四的行李细软连带两个心腹一并失踪了。张易之还沉得住气些,张昌宗破口大骂。

  重润倒定下心来,劝张昌宗两句,又道:“他走了没多久,府上派人赶紧去南市首饰行,找那家平素与府上往来过密、一直由全四迎送的金银作胡匠人,应该还能堵住‘七宝帐’……”

  “我去!”修多罗一下子蹿起老高。向侍郎宅下人问清那家首饰店字号之后,这男装侍女瞬间消失,只留给重润一个高挑修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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