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禅位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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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再度征召上官婉儿入宫面圣那一天,她正在自己外宅里接待两位贵客——平恩王妃高氏和二张之嫂武氏。
算算日子,婉儿居然已有九个月没进宫面见过女皇。她自十三岁选入大内掌机诰,至今二十六年,还从未离开女皇身边这么久过。
一开始,是她自己染风寒卧病,不敢进宫传播时疫。等她痊愈得差不多,她母亲又病倒,时好时坏断断续续,一度危笃,她连葬器仪具都准备齐全了。没料想剃发修行多年的母亲,身体虽柔弱,却极坚韧,这次又挺了过来,调养数月,看着还能康复如初。
女皇年迈,很忌讳沾染疫气,婉儿既然日夜侍奉病母,自然不能入宫。但她也没与内外朝政相隔离,每三五天总会写牒状递奏请安,女皇也经常遣使到她宅内,顾问政事,口述敕旨,命她撰写诗文诰表——“别人拟的稿子,总不如婉儿那么称意”。
她既不失上宠,朝野宫眷自也一如既往地巴结逢迎她。皇太子夫妇以下宗亲显贵都到上官家宅来探过病,年初那持续整月的连串热闹婚礼过后,一对对新婚小夫妻也都纷纷上门来拜望婉儿。平恩王妃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平恩王——太子显的庶长子重福,据说一开始对自己这妻室不十分满意,成礼之前闹过几回。婚后倒渐渐好了,小夫妻俩意外地投合美满。高妃如今已经怀上胎,由她武氏舅母带着来上官宅坐坐,算是弥补婚后没顾得上拜望婉儿的缺憾。
一见这平恩王妃的面相,婉儿不觉暗暗笑了,忽然明白二张兄弟——特别是张昌宗,为什么偏偏对这个外甥女的婚配特别上心,一度还妄想把她嫁给邵王重润,做未来皇后。
这高氏小娘子,长得和她六舅父张昌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娇甜圆脸,大眼睛长睫毛,肤白如雪,连颊边那个梨涡都复刻了六舅,笑起来风情醉人,算得上绝代丽姝。怪不得她丈夫重福,婚前本来不喜,成礼以后沉溺于美色,就将那些闲言碎语全抛诸脑后了。
婉儿忍不住在心里比较这高妃和修多罗两个年轻小娘子。若论举止娉婷声色柔媚,高妃的风姿自然能把修多罗踹出八条街去——也不知道重润见过大嫂没有,是否曾经心生悔意——但修多罗身材高挑,日常顾盼自雄,要是穿戴起繁缛富丽的后妃衣冠,恐怕倒是后者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重润和修多罗的婚事,已经在后宫上下诡异的沉默中拖延了八个月。
起初是因修多罗受伤,女皇接受太平公主的劝谏,要看她伤好后是否会落下足疾,再决定要不要指定她为邵王妃。后来……似乎就没什么人提这事了。毕竟这桩婚姻,除了女皇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除了修多罗姐弟的任何人——看好赞同。女皇不提,别人更乐得装聋作哑。
可也没任何人敢拂逆老阿婆的一时心血来潮乱点鸳鸯,都怕当那个贸然出头的冤死鬼。何况,杨慎追也一直在迎仙宫及上阳宫内闱侍奉着,依旧深受上宠,得罪他也不是好玩的。
除他之外,二张兄弟虽理论上还在为母亲阿臧丁忧守制,却已半公开地回到女皇身边继续“履职”。天大地大,没任何事能大过“为神皇合药、照料御体”。就连张柬之等忠直老臣,都不会纠缠这个。
婉儿虽大半年没进宫,但与内官往来紧密,听说二张兄弟居然与杨慎追处得甚好。有三个美男子众星捧月般日夜侍奉,女皇老怀弥慰,精神健旺。入夏后为了避暑,女皇本已移居城外西苑上阳宫,如今秋风送爽,宫城内也不那么闷热了,冬天朝会礼典多,圣驾正准备移回迎仙宫。
三个女子坐地说些家常闲话,大半都在谈论高妃腹中的胎儿。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那就是太子显的长孙、女皇的第一个重孙,颇受关注。高妃又提到嫁给小魏王的永泰郡主也有孕在身了,两家正议论要不要指腹为婚。
“竟然是七郡主先怀胎啊?”婉儿惊叹一声,“那时候一同出嫁的东宫姐妹里,看着就属七娘最单薄柔弱呢。我们都私下议论,其实最有宜男相的是安乐郡主,她肚子没动静?”
“没听说有,倒听说八妹和梁王世子……天天打架。”高妃说着嗤地一笑。她舅母横她一眼,似是怪她多嘴传闲话,回头向婉儿道:
“安乐郡主最小,耶娘最疼爱,自然性子娇一些。梁王世子也是年轻郎君,小夫妻俩过门先拌嘴,适应几年才和顺,再正常不过。他小夫妻俩在梁王府里住,上面有公婆管着,梁王也是稳重明理的人,出不了什么岔子。上官尚宫不必挂怀。”
这位武氏夫人,续弦嫁给了二张兄弟的异母兄长,在为臧夫人办丧时出过大力气,如今俨然已是张家主妇,主持门户颇受好评。她一赞武三思,婉儿只能点头附和,又想起自己休这大半年长假的真正起因,心里微微一动。
“永泰郡主性情和顺,嫁到魏王府,上头公婆都没了,她和小魏王过得还好吧?在夫家住得惯么?”她试探着问东宫长媳,高妃笑着点头道:
“上官娘子说的是,七妹脾气好多了,小魏王得了这么个美貌娇妻,还能不疼她吗?所以这么快也做了胎——不过上次在东宫遇见她回门拜望父母,我听见她和阿娘撒娇,说是魏王府不安静,她又吐得厉害,吃不下饭,求阿娘让她回东宫旧舍住着待产呢。”
当世年轻妇人生育,如果娘家有财势,往往更愿意回本家待产,图个照料周到相处省心。永泰郡主这要求,不算太突兀,婉儿又追问一句:
“魏王府不安静?怎么个不安静法?”
“那不是去年——”高妃看了一眼自己舅母,“外婆过世,后来查出是老魏王妃搞的鬼?想必她生前住的地方,还有些残余什么,七妹怀了胎,本来就吃不好睡不好的,对那些妖物更害怕……”
“也可见太子夫妇管束儿女严格,”武夫人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永泰郡主那么害怕,求着要回娘家,太子妃也没答应她,说是不合礼法。女儿嫁到魏王府,就是武家妇了,得在夫家主持门户服侍丈夫才象样。东宫还有几位郎君郡主没成婚,已经嫁娶的那些位,得给兄弟姐妹及天下年轻儿女做表率呢。”
她知道些什么,婉儿看着武夫人想。两案查访期间,她一直在侍郎宅守丧哭灵。既是武氏女,又是张家妇,利益攸关,她一定打听到了很多。
高妃也一样,其实她最重要真正的出身是张家,又嫁入东宫郡王府,如今还怀了太子的长孙——也可能是长孙女吧。这其中的关系,可太微妙了。
大致谈到这里,宫中敕使到来,宣上官婉儿至上阳宫面圣。
来得这么突然,婉儿心中忐忑。送走武夫人和高妃后,她又回内室跟母亲说了一声,更衣上车出城。走到半路,忽然与太平公主的车驾相遇,被拉进了后者的车中密谈。
太平公主是特意来找婉儿的。她听到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估计女皇这次忽然宣召,也与此有关:
“前几日内务省发铜匦整理密疏,当直官粗心,没仔细审检,一古脑全递到御案上了。昨天神皇看见一封奏疏,当时直接摔到地下,龙颜大怒,后来又命捡起来细读,还念诵了几句,是建议圣上禅位东宫的话头……”
“什么?”婉儿大吃一惊,顷刻遍体生寒。太平公主摇摇头:
“我听了,也吓死了。没料想今日神皇居然召见那上奏疏者,是个姓苏的书生,没什么正经官职。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怎么处置这狂徒根本不要紧,三哥怎么办?我已经派人去告知了韦嫂,婉儿你说——”
“公主你别着急,”婉儿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太平公主慌神成这样,只能自己先沉住气,想法安慰她,“这应该是有人挑唆着要算计东宫,神皇何等明断,不会轻易上当。而且这种事史不绝书,我记得唐太宗皇帝末年——”
她沉思片刻,忆起史书记载始末,背诵出来给太平公主听。二女在车中粗略商议定,婉儿从上阳门外下车,步行去见女皇。
西苑包容洛水,两岸景致绝佳,入秋落叶满地,遍野熔金。一路遇到的宫人都是旧识,纷纷向婉儿问安。直走到西上阳宫廊下,她才见到一个生面孔。
那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平平,一身乌袍,正坐在廊下食案前大吃大嚼,一副旁若无人状。敢在女皇所居宫院里这么放肆的,婉儿已多年没见过。而且……谁给他弄来的那满案吃食?
入殿向女皇行完拜见大礼,申致数月来的思慕致谢,婉儿从女皇口中得到了回答。
大半年没见,老阿婆没什么变化,脸上皱纹又多添了几条而已。问完她母亲的病情身体,女皇笑道:
“你瞅见外头那个吃饭的憨男子了吧?他叫苏安恒,冀州武邑人,前几天投匦上疏,写了一篇大胆文章。喏,你瞧瞧……”
婉儿应喏着接过宫婢转送来的纸状,打开低头细看。虽已大致猜到了这奏疏写的是什么,她额头仍很快涔涔汗下。
“……陛下钦圣皇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应天顺人,二十年矣……臣闻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唐氏旧基……天下谓陛下微弱李氏,贪天之功。何以年在耄倦,而不能复子明辟……陛下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焉?惟陛下思之,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臣愚以天意人事,还归李家。陛下年德既尊,机务殷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陛下若以臣为忠,则从谏如流,择是而用;若以臣为不忠,则斩取臣头,以令天下……”
“如何?”等她飞速看完,女皇倚在坐床上笑问,“如此沁目醒脾的文字,久违多年了吧?上一回看这么痛快的骂檄,还是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那篇?”
“圣上执掌神器数十载,什么狂徒愚夫没见过,何必对这么一篇悖逆涂鸦挂怀上心?”婉儿苦笑回答,“那苏安恒既然已有福叩见天颜,那他是个不明事理的痴人,还是沽名钓誉的卖直倖进之徒,圣上已然心中有数。婢子以为,那人万死不足惜,将养圣体要紧。”
真是的,她不在直,内书省堕落成什么样了啊……虽然这封奏疏是投入女皇专为告密者设置的“铜匦”,得以能够直呈御前,但要是她上官婉儿在宫内办差,她有得是手段,绝对不会让这么一封招灾惹祸的玩意成为漏网之鱼。
“嗯哼,卖直倖进么?还是希图拥立之恩?”女皇笑道,“我方才问了问这人,他在神都四门学读过几年书,科考未中,一直辗转各皇亲显贵门下会诗论文混饭吃。上书之前,他最后侍奉过的家主,是武三思……好巧啊。”
婉儿心里咯噔一声。这奏疏里挑拨女皇母子、戕害东宫太子的意图十分明显,上书者又是梁王武三思门下,是反间?死间?
“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女皇拍一拍御书案,神情居然有些落寞,“人心仍思唐高祖、太宗功业,我这老太婆算什么呢?不过是给太宗生了四个孙子的妇人罢了……婉儿啊,我怎么觉得这上书劝谏老皇帝禅位给太子的傀儡戏,有点眼熟呢?”
“婉儿还是劝圣上别在意了,下敕杖杀那狂徒就是……”
“我才不杀他。”女皇执拗地一撇嘴,“贞观末年,太宗文武圣皇帝也是多病辍朝,我记得就有个平头百姓,姓什么的来着,上封事请太宗传位太子。当时的太子,后来的高宗天皇大帝,给吓得直哭。老国舅长孙无忌护着东宫外甥,请太宗诛杀那上封事的人。当时太宗怎么说的来着,婉儿?”
“太宗下手诏云:‘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此人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婉儿只能背诵史书,“敕命解递那人还原籍,未加罪一人……圣上欲以太宗为帝范么?”
“还能怎么办?我要是杀了这个姓苏的,天下人更觉得我昏庸无道,比唐家皇帝差得太远吧?”女皇苦笑着摇摇头,“婉儿,你去放他出宫吧,顺道查一查,背后主指他的人,到底是谁?”
婉儿欲习惯地答应,转念一想,伏地顿首:
“圣上释放苏安恒,不加之罪,乃慈悲为怀仁德越古,人君度量,必流芳千载。婉儿敢以死请,为天下苍生、朝野内外安泰计,陛下亦不必再查此人背后主使者,此一奏疏,留中封存吧。”
说完,她又连连叩头,心下惙惙的。女皇上年纪以后喜怒无常,且有大半年没见她了,不知道是否还象以前那样倾心信任毫无保留。如果老阿婆怀疑这个苏安恒与婉儿也有所勾结,那……
“唉……也罢了。”女皇思索半晌,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欲再兴大狱,株连到哪一边都不好。我费了多少心血捏合武李二姓,好容易有今日的太平局面,被一个脂油蒙了心的狂徒毁去,也不值得。听你的吧。”
婉儿心头大石落地,忙奉上一车恭维话,又出去廊下将那苏安恒打发走,内起居注上添一笔“赐食慰谕遣之”。
都说人年纪大了以后,越活越象老小孩。这事要搁到十年二十年以前,也就真如此收束干净了,但女皇居然还是压不下心头这口气,隔日又传来婉儿,叫她去东宫瞧瞧太子夫妇,“敲打震吓他们几句”,别以为天下臣民真的瞩望太子早日登基复唐。
婉儿只能应喏,去东宫传了话,后果是太子夫妇率所有尚居东宫内的儿女,全体科头素服,至上阳宫向母亲谢罪。寝殿内外阶下白花花跪倒一片,倒惹得老阿婆又发了脾气:
“朕还没死呐,要你们提前给老娘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