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迥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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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有一肚子话,不知道怎么向女皇开口才合适。
夜幕沉落,他和二张兄弟在上阳宫寝殿内忙着焚香烧汤、奉药栉沐,服侍女皇准备安睡。阿追心事重重的模样瞒不过老阿婆双眼,女皇出言询问,阿追正迟疑着,一边的张昌宗笑道:
“白天圣上在外与朝臣议政的时候,东宫太子妃来找阿追说了好些话,想是有事转托阿追呈报圣上。阿追,你当时不是一直在点头吗?怎么又不敢说了?”
他五哥易之责备地叫一声“阿六”,似是批评他不该多嘴,这话当面挑拨的意味太重。阿追也吓了一跳,忙迎着女皇目光跪下,垂头请罪。
“有什么事能瞒过圣上啊,何必藏着掖着?”张昌宗一摊手,“今日跟外人说话的也不只是阿追。太子妃带了她的新儿妇一起进来,就是五哥我们那外甥女,圣上也见过的。她有身子啦,怀着圣上的重孙,五哥和我也跟她说了好一阵子呢。东宫近日多事,太子妃也是不容易。”
心直口快是美男子的特权,莲花六郎向来如此,女皇也一直对他优容有加。听他说得这么直白,老阿婆果然又笑了,只问:
“阿韦和她儿妇都说了什么?”
这话是问张易之的。五郎微笑道:“外甥女只跟我二人说了些家常话,讲讲她新婚怎么过日子。平恩王待她很好,她公婆也都通情达理,一众姑嫂妯娌相处融洽,说起来都是感慕天恩的话头。太子妃跟阿追说了什么,阿五就不知道了。”
午后韦妃与儿妇高妃入上阳宫,确实是分别与阿追和二张兄弟叙旧的,并没在一处说话。阿追也不知道张昌宗什么时候离开兄长和外甥女,看到了自己与太子妃的交谈的情形。见女皇以眼神追问,阿追禀道:
“太子妃主要是询问家姐的情形。她盼着圣上能早日下敕选定邵王妃,又不知圣心如何,万不敢擅自催促……”
“哦,她是叫你来催问么?”女皇说着一笑,“也罢了。嘴上说着急儿妇进门抱孙,其实还不是为了讨你的欢心?阿五阿六的外甥女也是……苏安恒闹那么一出,东宫真给吓得够呛哪。”
阿追倒没想那么多,但他不蠢,女皇一点明,便知韦妃确实是来努力讨好巴结自己和二张兄弟的。否则阿姐和邵王的婚约已经拖延这么久了,为啥韦妃忽然又想起来?
“那你阿姐怎么样了啊?”女皇又问,懒懒地往寝床上躺去。二张兄弟一边一个扶着她慢慢躺靠在床头,又拿隐囊引枕给她垫腰颈,让老阿婆半躺半坐着舒服说话。
阿追也随之膝行前移,禀报道:“家姐已经复原,月前就回到先父旧宅休养了。东宫和相王府、太平公主府都送了好些衣食车马过去,照料周到,只等圣上发敕。”
“是么?她腿脚也伤好了?行走无碍?”女皇追问。阿追回复“是”,老阿婆想了想:
“我记得阿奴那时说,叫你阿姐伤好以后,穿上大衣裳来给我瞧瞧模样,能不能撑起架子来,对吧……既然好了,明日你就回家去,跟太平公主安排安排。后天重阳花会,还要行射礼,趁着热闹,把你阿姐接进来见朕吧,过后咱们就回迎仙宫去猫冬啦。”
阿追俯身喏喏,心下既喜且忧。喜的是这婚事拖这么久,他一度都绝望了,如今总算又看到曙光。忧的是阿姐的腿伤……其实并不能算“复原如初”。
修多罗的骨折太严重,伤后又经颠覆,断骨愈合到底还是留了些后遗症,如今两条腿长度有差,疾跑快走会轻微瘸拐——虽然这完全不能阻止她又开始爬高蹿低、任意出入住所。
阿追到他们嫡母的家宅院里看过阿姐几次,觉得如果修多罗穿上曳地礼衣,以韦妃太平公主那等贵妇人在仪典上的端庄体态碎步行走,几乎与常人看不出区别。所以他敢大胆地在女皇面前说一声“已复原”,认为修多罗来面君见驾时不会露底。
而且女皇快八十的人,近年又闹过目疾,眼神并不太好,看远处尤其吃力。她叫修多罗“穿上大衣裳来给我瞧瞧模样”,按阿追的理解,还未正式赐婚前,阿姐尚不能穿戴一品命妇的翟衣花树冠,但太平公主已给她准备下了形制类似、颜色纹理朴素浅淡的公服穿戴,专供她入宫参拜用,便是女皇所说的“大衣裳”了。那也很拖沓繁复,足以掩盖阿姐的微跛。
最可能出麻烦的是……女皇身边还有几双年轻锐利的眼睛。
他瞥向二张兄弟,心下惴惴。张昌宗倒罢了,他虽然就这桩婚事捻酸吃醋、夹枪带棒过几句,那只是因为他想让自己外甥女做邵王妃不成,“便宜了阿追他姐姐”,心里有点气不忿。六郎禀性如此,女皇既不责备,也不会太在意。张易之就有点……他嘴上倒一直很尊重阿追姐弟,心里真正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张易之向他笑笑,回头对女皇道:“臣也请旨,明日同阿追一起出宫进城,到瑶林寺行香。”
“为什么?”女皇问。张易之答道:“明日乃臣父的冥寿,瑶林寺供奉有臣父牌位,理当行孝——六弟生于恶月,于双亲有忌讳,却不必去进香了。且圣上身边也须人服侍,阿追和臣都出去了,留他在宫吧。”
忌讳不忌讳的,反正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阿追看一眼张昌宗,见他也神色诧异,似乎并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他兄弟俩同侍一主,早有默契,自也不会出言反驳。
一夜无话,次日阿追和张易之并骑出上阳宫和西苑,顺洛水岸进神都。一路闲聊,原来那供奉张父牌位的“瑶林寺”,也在积善坊星津桥畔,阿追是要顺路把张易之送进寺内,自己再去太平公主府。
张易之行香为父过冥寿的排场自不必多言。昨夜女皇命人赏了他好些宫中礼佛供物,一担担抬着随在二人马后,行走不快,到瑶林寺大门外日已近午。阿追恭敬地下马站立,目送张易之一行背影消失在寺门内,方才上马,欲继续前行。
一转脸,他忽然看到又有一小队人马来到瑶林寺门外,不觉吃了一惊。
来者竟是张易之生母臧夫人嫁的那个后夫,凤阁侍郎李迥秀。这年过半百的美丈夫神色消沉,被左右两边奴仆挟持着下马,浑身上下一举一动都透着十万分不情愿。
臧夫人之死,查明没他的责任之后,李迥秀已官复原职,依然住在命案发生的侍郎府里,没搬家。倒是二张兄弟,母亲丧礼办完下了葬,应该就没再去过那宅子——他们和李迥秀的关系说来极尴尬,两边都宁可少接触。
今日张易之来给自己的生父张希臧行香过冥寿,怎么李迥秀会忽然出现?纯凑巧?
阿追一头雾水,自知想不明白,只能先上马到太平公主府,向她传达女皇口敕。
一听说母亲要在明日的重阳赏菊花会上召见修多罗,太平公主顿时忙碌起来,命下人紧着拣选衣裳首饰,又向阿追细细询问女皇发敕的前后因果,努力猜度她的真正意图。
她问得详细,阿追也答得罗嗦。他服侍太平公主的日子远多过服侍女皇,了解家主脾气禀性,唯恐漏掉什么蛛丝马迹被追究,于是把有关系没关系的人事一古脑和盘端出。听说张易之昨日见了自己外甥女平恩王妃后,今天忽然在瑶林寺私下会见李迥秀,太平公主脸色一变:
“张五郎有没有提邵王什么话?或者他母亲姐妹?”
阿追仔细回想半日,摇头道:“阿追不记得,至少昨天和今日,五郎没提过邵王。倒是说过太子妃……昨日太子妃不是催阿追向圣上提婚事么……”
“只提婚事?神皇身边没人说过别的?与阿臧案相关的人事,那些七宝帐啦,银香囊啦,獬豸啦,老魏王妃……都没人提?”太平公主紧着追问。
她语气神情极紧张,感染得阿追也紧张起来。但他于此事所知有限,只能回复太平公主问的女皇身边相关。太平公主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唤来从人,下了两道令:
把上官婉儿找来。派得力人去瑶林寺,暗中监视张易之一行,看他都在那里见了什么人,若能偷听到一些说话更妙。
看样子,她似乎把“打扮好修多罗明日送进上阳宫给女皇看”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阿追委宛提醒,太平公主方才再下第三道令,命人去杨知庆旧宅接修多罗到她家里来。
修多罗要被立为邵王妃的消息传开后,更确切地说,是女皇忽然又指定阿追的异母三姐嫁入东宫、立为义兴王妃之后,内府将作把杨知庆旧宅修缮一新,很象个样子了。修多罗在相王的偃师庄园养伤养到能够坐车,就被送回那“本家旧宅”暂住,由她嫡母带下人照料。阿追去看过阿姐几次,对那宅子还算满意。将来邵王重润骑马亲自去那宅院亲迎新妇,也不会嫌太丢脸。
上官婉儿最先来到,听太平公主和阿追交替叙说张易之的动向,也脸上变色。太平公主瞧着她,长长叹一口气:
“婉儿,你知道了多少?”
上官婉儿迟疑片刻,缓缓道:“公主若宁可我不知道,那我也就不知,这辈子都不会向任何人提。”
“我并不是非要瞒着你……但你常在神皇身边出入,又等闲轻易不肯对圣上说谎。你若自己也不知道,反倒更加安全,神皇也不会迁怒于你……可这事,我明白不可能一直把你蒙在鼓里。你太聪明,耳目也太灵通了……”
“婉儿明白。”中年女官唇边泛出一个苦笑,向太平公主微一弯腰示意。太平公主又叹口气:
“你这大半年休沐长假,也和此事有关吧?”
上官婉儿点点头,没作声。阿追听得如入五里雾中,正自晕头转向,下人又来报,瑶林寺那边,又有一个人去见张易之:小魏王武延基。
“小魏王……”太平公主脸色越发灰败,“他都已经是东宫女婿了,新妇还怀了胎,他还想干什么……”
“臧夫人之死,最后归因于魏王府内乱,小魏王也担了责任,这大半年全家上下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婉儿叹道,“张易之如果翻腾那事,向小魏王摊开了说,武延基未必咽得下那口气。”
太平公主拍案而起,绕室彷徨:
“都是阿淳年轻不懂事,自作主张,我这当姑母的能怎么办?韦嫂也真不会教儿女,一个一个都是惹祸精……那时她母女三个跪求我救命,我也是一时心软,又怕她们连累李氏,高祖太宗子孙如今一共还剩多少哟……唉婉儿,你说如今该怎么着?张易之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他是跟平恩王妃密谈之后,紧接着见了李迥秀和武延基,那恐怕……唉,平恩王妃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就是嘴碎,在东宫、武氏和张家之间到处串,听了一堆闲话,好往外传。她既然夫妻和美,又自幼和五舅六舅亲近,很可能跟张易之说了些自己都不懂有多要紧的话。张易之是个有心的,把些串连起来一想,就……”
婉儿说着,连连摇头。谈到此处,去杨知庆旧宅搬请“准邵王妃”的人也回来了,带连修多罗一起。
重伤卧床数月,修多罗长了些肉,比先前瞧着圆柔白润,阿追觉得自己姐姐都可以称得上一声“美人”了。只是她性子还那么大大咧咧的,如今身份不同,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面前也脱去了低眉顺眼的奴婢气,越发神采飞扬。
她既到来,有女皇旨意在上,太平公主等人便忙着收拾打扮她,又叮嘱教礼,一直闹到半夜。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同榻,不知二女又说些什么,直到次日出门进西苑上阳宫,谁都没再提张易之李迥秀等事。
但那既事涉东宫,特别是涉及邵王重润这“准姐夫”,阿追不能不上心。他和修多罗私下议论了好久,还拉着高戬分析出主意,越说越觉得胆战心惊,只能自己小心留意。
每年的九月重阳,都是宫中朝中的盛大节庆日。十一年前,正是在这个日子,摄政太后武氏应官民、宗戚、四夷首领、沙门、道士等万人上请,登上则天门楼,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降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自己登基,定尊号曰圣神皇帝,成为亘古至今唯一的女皇。
此后每年重阳,宫中都要举办大射礼、赏菊会、登高赋诗、供佛行香、还经常赐百姓牛酒大酭。西苑上阳宫内外花团锦簇彩幔遮天,一处处半围圈遮起来的帐幕里,遍布丝竹燕乐、百技杂戏、花车歌舞,一片太平盛世气象。
这一日,东宫太子以下,各家皇亲国戚宰相朝臣也都倾巢出动,入内苑陪侍女皇消闲散心。太子相王等上了年纪的与学士们置酒高会论文,年轻的皇孙们则要跑马射箭比试武艺,女眷自然陪着圣神皇帝观花插茱萸说笑赏玩。
阿追作为宫中侍臣,也随在女皇身后,一直到热闹仪礼快结束,忽见二张兄弟上前跟女皇说了两句话,并肩离去——往皇孙郎君们正比试箭术的射礼场走。
远远地,一个女官在命妇人群里接近太子第七女永泰郡主,不知说些什么,那已有身孕的小魏王妃困难起身离席,跟着另一个女官走出围障外,看方向,竟与二张兄弟一致。
阿追暗叫不妙。那前去向永泰郡主传话的女官仍在原地,张望着找人。命妇宴席上,永泰郡主本与她八妹安乐郡主同席,此时那一副双人食案是空的,安乐郡主不知去向。
她大概离席去更衣了……阿追瞄个老阿婆不留意的空档,偷偷撤身出了围障,看准方位往宴席退步的通道过去,果然在安乐郡主回席之前成功截到她。
安乐郡主艳色惊人,在一众年轻命妇当中向来很显眼,阿追对她的印象也极深。一见他忽然冒出来拦住自己,这新婚不久的美丽小娘子向他抿嘴一笑:
“杨供奉,你怎么敢私下乱跑?让人瞧见怎么办?”
她的神情语气都颇为轻佻,但阿追这时候可不敢乱想有的没的。他只匆匆一揖,半个字都不多说:
“上复郡主,张五郎兄弟很可能已经知道他们生母命案的真相……邵王你们兄妹都有危险,请赶紧去告诉他,近日别跟张五郎他们多说什么啊……”
说完连安乐郡主的脸色都没时间看,赶紧回去女皇身边。而老阿婆似乎已留意到了他的举动,一见他露面,便吩咐:
“阿追,那边行障里头,你去叫你阿姐过去等着——再叫上太平公主、婉儿一起吧,估计你阿姐心里害怕,有她们在,还安泰些。”
阿追忙应喏谢恩,到席上请动那两位命妇,又出去把远远等着候见的阿姐带过来。
四个人到女皇指定的无人行障里,端跪坐等很久很久,女皇却始终没有现身。